老胡同里走出的國學大師

邱崇祿

夏仁虎（左三）邀請好友張伯駒（左四）、潘慧素（右二）等相聚家中，和詩吟唱

安平里，是北京西城區(qū)南新華街路西一條曲折的斷頭小巷，小巷南側(cè)是琉璃廠西街以展售中國畫聞名的榮寶齋后身兒。

安平里得名于早年胡同東口南側(cè)土地祠內(nèi)的安平水局?！豆饩w順天府志》記載：“安平水局，咸豐八年設(shè)，在廠甸。從善水局捐建屋舍并設(shè)施。種牛痘局復(fù)練勇，每夜巡緝，改為安平公所?！焙髞泶说匦纬闪撕?，遂以安平里為名，并沿用至今。這條胡同就是著名國學家夏仁虎25歲進京入仕時居住過的地方。多年后，夏仁虎率全家從安平里搬到離此不遠、由自己設(shè)計6個小院組成的一個大宅院——永光寺街1號。

夏四先生

夏仁虎（1874——1963年），南京人，字蔚如，號嘯庵、枝巢子等。夏仁虎生于書香門第，三歲識字，七歲撰聯(lián)。伯父出上聯(lián)“犬吠千門雪”，他對下聯(lián)“雞啼五更寒”，足見他的童年早慧。夏仁虎兄弟五人，他排行第四，因他學問最為突出，鄉(xiāng)人稱他為“夏四先生”。

光緒十七年（1891年），夏仁虎18歲，經(jīng)過刻苦的努力，考中了秀才。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22歲的夏仁虎，因其才學出色被選送到江陰南菁書院深造。該書院以不課八股、博習經(jīng)史詞章為主，兼及天文、地理、算法等功課而享譽江南。

夏仁虎（抱孩者）七十歲與家人合影于中山公園（來自網(wǎng)絡(luò)）

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夏仁虎24歲。這一年他參加萃科考試，成績突出，被錄取為“拔貢”，因此獲得去北京升學或做官的機會。清制有歲貢、恩貢、拔貢、優(yōu)貢和副貢的五貢，其中以考取拔貢為最難。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即戊戌變法那一年，25歲的夏仁虎到京參加6月舉行的朝考，隨后參加了在紫禁城保和殿舉行的復(fù)試，以不俗的成績考得七品官而被分到刑部學習。此后，他在商部、郵傳部曾任七品、六品、五品京官和記名御史。他曾為我國海路的開通、銀行的創(chuàng)辦、鐵路的勘測與修建奔波勞碌，但終因政權(quán)的腐敗而事倍功半或半途而廢。

辛亥革命以后，夏仁虎成為北洋政府的國會議員，先后在交通部、財政部為官，官至財政部次長、代總長和國務(wù)院秘書長。1928年，時年55歲的夏仁虎結(jié)束了從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到1928年長達30年的官宦生涯，專事著書立說和講學，先后擔任北京大學講師和北京師范大學教授。

1928年夏，國民革命軍北伐逼近北京，時為北洋政府首腦的張作霖倉皇逃離北京前，欲將故宮寶物攜往關(guān)外。夏仁虎當面向張作霖陳明利害關(guān)系，予以勸阻，張作霖這才打消了私拿故宮文物的念頭。夏仁虎保全國寶的行為，為他30年的官宦生涯，畫了一個可貴的句號。

七七事變北京淪陷時期，日寇通過漢奸王克敏拉攏夏仁虎參加傀儡政權(quán)，遭到了他的斷然拒絕。他在《舊京秋詞》中諷刺漢奸政權(quán)是“泥塑紙糊兒戲物，西風抬舉上高臺”，保持了高貴的民族氣節(jié)。

夏仁虎一生筆耕不輟，留下了涵蓋詩、詞、文、曲、小說、地方志、風俗掌故、學術(shù)等諸多領(lǐng)域的大量著作。其作品典雅質(zhì)樸、清馨靈秀，讀來令人怡情悅目。

夏仁虎詩作以律師、古風為主，內(nèi)容為天時地利、歷史現(xiàn)實、政局世態(tài)、論詩賞文、看花會友、個人際遇、家庭生活無所不包。夏仁虎填詞也是一把好手，曾和章士釗、葉恭綽、張伯駒等在20世紀50年代初組織詩社、詞社，唱和不輟。也曾和毛主席就《廣陵散》古樂譜進行過深入的討論，共同的愛好和探究，把他們聯(lián)系在了一起。

夏仁虎著作等身，著有《枝巢四述》《舊京瑣記》《枝巢編年詩稿》《嘯庵詩詞稿》《嘯庵文稿》《舊京秋詞》《歲華憶語》《清宮詞》《枝翁殘筆》《廠甸新春竹枝詞》《碧山樓傳奇》《玄武湖志》《秦淮志》《北京市志稿》《枝巢九十回憶篇》等小說、詩詞、方志著述40余種。

書生報國

新中國成立以后的1953年，夏仁虎被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的第一批館員，他把自己參與編纂并苦心保存歷盡滄桑的《北京市志稿》捐獻給了他深愛的北京。這部書稿從1938年開始編撰，收錄了大量民國時期的檔案文獻史料，以極其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填補了清末至1938年間北京市史、市志歷史記載的空白，在北京方志文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對現(xiàn)今北京市經(jīng)濟、文化建設(shè)的重要價值無法估量，因而顯得彌足珍貴。夏仁虎在那個混亂的年代，以書生報國的心愿，保存著民族文化。

《北京市志稿》全書共15冊，400余萬字。是《光緒順天府志》以后唯一的一部北京地方志。夏仁虎在當時困難的情況下，完成了“貨殖志”“藝文志”和“金石志”等重要部分的撰稿?！侗本┦兄靖濉诽舆^戰(zhàn)爭和十年的浩劫，使我們愈發(fā)感到夏仁虎治學嚴謹?shù)娜烁聍攘Γ撬牧x舉，為我們留下了一筆豐厚的文化財富。

除了殫精竭慮保存下了《北京市志稿》外，當時身為中山公園董事長的夏仁虎，把僥幸沒有被英法聯(lián)軍燒毀的圓明園蘭亭碑和八柱碑運到中山公園保存了起來。1971年，中山公園為恢復(fù)園內(nèi)景觀，將存放30年之久的珍貴文物蘭亭碑和八柱碑清理出來，在唐花塢西側(cè)建立了蘭亭八柱碑亭。蘭亭八柱上所刻的是我國歷朝書法大家柳公權(quán)、虞世南、楚遂良、董其昌、馮承素及乾隆皇帝臨摹的《蘭亭集序》帖。由于這些碑刻彌足珍貴，2009年中山公園為這些碑刻增加了玻璃罩予以保護。這個碑亭如今得以成為中山公園的一個著名景觀，夏仁虎功不可沒。

教子有方

夏仁虎教子有方，八子一女所學專業(yè)遍及法學、農(nóng)學、工業(yè)、哲學、物理、藝術(shù)、外語、經(jīng)濟、生物、音樂，成為那個時代的佼佼者。課業(yè)之余，孩子們個個都發(fā)展出多方面的興趣。老大承樑20多歲就寫了20多篇小說在報上發(fā)表;老二承棟、老四承欞擅于吹笛子;老五承樞、老七承楣拉得一手好胡琴，還能唱戲;老六承楹吹得一口好口琴，課余在電臺教口琴。他和七弟承楣多次在全國溜冰大賽中得獎;九妹承瑜不但能唱，又能彈鋼琴。有時夏仁虎興起，也會拿起他那管心愛的長簫，把兒女召齊，來個家庭大合奏。

九女夏承瑜回憶父親夏仁虎：“知子莫若父：父親雖然位居高官，無暇管理家事，但有一件事，可以看出他對子女還是非常關(guān)愛的。這從他為幾個兒子起別號時就可以看出來了。大哥承樑性格較柔弱，父親給號‘孟剛。二哥承棟性格比較剛強急躁，給號‘公柔。三哥承柱性格內(nèi)向，給號‘君達。四哥承欞性格活潑，喜歡暢談，故給號‘汝默。五哥承樞性格木訥，也許是開化得晚些，故號‘子聰。他給每個兒子起別號時，一方面看出他們的特性，一方面也寄予了對他們的期望。這也是一個慈父的期待和渴望?！?/p>

夏仁虎八子一女中尤以六子夏承楹（臺灣作家、筆名何凡）、六兒媳林海音（臺灣作家，《城南舊事》作者）夫婦更為出色。1939年5月13日夏承楹、林海音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禮堂舉行婚禮，夏仁虎不拘泥于傳統(tǒng)，把婚禮交由他們自己做主。夏承楹、林海音夫婦請來彈管風琴的老志誠、拉小提琴的關(guān)紫翔、拉大提琴的雷振邦組成珠聯(lián)璧合的伴奏隊，為婚禮增加了濃烈的喜慶氣氛。婚禮的證婚人是夏仁虎的密友、文學家趙椿年先生。女方介紹人是林海音表舅張我軍，男方介紹人是夏仁虎擔任財政部次長時、擔任過司長的王槐青（王治昌），即王光美的父親。

夏承楹1910年生人，1934年北京師范大學外文系畢業(yè)，畢業(yè)后擔任《世界日報》編輯?？箲?zhàn)勝利后，任《華北日報》《北平日報》副刊編輯。1948年冬與林海音一家人去臺灣，先后主編《國語日報》、《聯(lián)合報》副刊《文星》雜志等。

林海音嫁給夏承楹后，就與夏仁虎的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直到成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后才搬離永光寺街的家。那時候永光寺街的家是六個小院組成的大宅院，前后貫通，游廊環(huán)繞，花木扶疏。東院內(nèi)有一座夏仁虎起名為“碧山樓”的兩層青磚小樓。此樓于民國初年曾一度成為京師圖書館分館的藏書樓。當時正在北京的魯迅，常常到此借閱書籍，并和夏仁虎結(jié)下深深的友誼。林海音與夏承楹婚后就居住在這座小樓上，直到兩個孩子出生。

林海音在她的《家住書坊邊》《我的京味兒回憶錄》《閑庭寂寂景蕭條》《婚姻的故事》《重讀<舊京瑣記>》等作品中，多次提到她的公公夏仁虎，字里行間除了深切地懷念之情外，把一個身材瘦長，面貌清癯的枝巢老人的音容笑貌在紙上鮮活地靈動了起來。老人的爽朗性格，于談笑風生中，顯示出樂觀情緒的人格魅力躍然紙上。

在教育子女成功的范例上，夏仁虎可以和梁啟超比肩，雙雙都是稱職負責的好父親。

如今，走在安平里這條老胡同深處，您會感到距離人來人往的南新華街不過咫尺之遙，卻少了幾分喧鬧，多了幾許幽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