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驛"/>
曹谷溪
開頭的話
辛丑歲末,由于疫情,少有訪客,也沒有諸多的外出活動,使我擁有了一段完全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全身心地投入過去幾十年間的文學作品、采訪筆記和重要文件的清查、整理工作,越干越有興趣,越干越覺得意義重大。
這篇“交通員”,基本上是將當年的采訪筆記謄寫了一遍。我以為,只有這樣,才保留了受訪人所講述的原汁原味。面對四十多年前的采訪筆記,細品受訪人關于上世紀三十年代初的精彩回憶,令我驚奇、振奮、神往。
我出生于1941年農(nóng)歷二月初一,關于三十年代的故事只有耳聞,并無體驗。也許,這是命運使然,不經(jīng)意間,劉志丹的地下交通員馬驛闖進了我的心靈世界,成了我一輩子難分難解的“情結”。
馬驛,比我的母親還年長三歲。按陜北農(nóng)村的規(guī)矩,是我母親的娘家侄子,叫我媽媽大姑。他是綏德縣辛店鄉(xiāng)李家梁村人。這個村子離綏德城很近,與我出生的清澗縣郭家咀村也不過一山之隔。
馬驛,一個地道的陜北農(nóng)民,沒有上過學,不識字。用同桂榮的話說:“土地革命時期,馬驛同志多次傳遞過陜北黨組織和劉志丹之間的重要信件、情報。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個忠誠的紅軍戰(zhàn)士。”這位傳奇的地下交通員,原名馬鴻喜,代號“公雞”。后來一位有文化的共產(chǎn)黨人,根據(jù)他的特殊工作,起名“馬驛”。他背著妻子親友,擔著“不務正業(yè)”的冤名,做了劉志丹的地下交通員。
我們那個地方,紅得很早。早在1927年10月12日,就在唐澍、李象九、謝子長、白明善等領導下,舉行了著名的清澗起義,打響了西北地區(qū)武裝反抗國民黨統(tǒng)治的第一槍。
1935年前,我的父親曹樹貴在地方上搞“擴紅”工作。1936年春,他直接參軍,成了劉志丹領導的紅28 軍的戰(zhàn)士。父親跟隨劉志丹參加了毛澤東領導的東征,并親歷了劉志丹壯烈犧牲的“三交戰(zhàn)斗”。年僅32 歲的年輕將軍,劃上了生命的句號。毛澤東為他題詞:“民族英雄,群眾領袖”!
一
馬驛:那年秋天,黑豆還在地里長著,高粱還籠在山坡上。一天半后晌,我正在李家梁水井畔擔水,剛從井子路上過來,看見一個人汗淋淋地向我這邊走來。這人叫康子貴,是清澗縣淮寧灣村木溝灣人,小商販身份,經(jīng)常擔個擔子。他是綏德縣委與我單線聯(lián)系的地下交通員。他給我招了下手,見四下無人,我便放下水桶走過去。他低聲對我說了一個情況:今天上午,他到田莊街的飯館里吃飯,兩個白軍軍官也在那里吃飯。兩個人喝酒已經(jīng)半醉,一個還給另一個斟酒,那個說:“不敢再喝了,今晚有任務!”
這個說:“有個屁任務!”
那個說:“真的。劉志丹這幾天一直在山后曹家塌溝里活動。今晚要去吃掉他!這個紅匪的腦袋可值錢哩!……”
康子貴說:“通往那里的道路一定封鎖了,所以你繞道去送這個情報?!?/p>
當時,田莊駐軍是國民黨84 師高桂滋的一個旅,旅長姓劉,外號叫黃虎子,有歌謠:“黃虎子,本鄉(xiāng)人,捉定老百姓從來不容情!”
1980年的馬驛 谷溪/攝
田莊到李家梁25 里,李家梁離曹家塌20 多里。我把水擔一放,家里飯還沒有熟。我吃了一碗冷飯,拿了一個小镢頭和一根背繩,便走出院子。家里人問我到哪里去呀?我說上山砍柴呀。走到后溝,臨上三口墕山時,碰見我們村的何玉俊,小名叫劉成,是個破產(chǎn)地主,一副老洋煙癮。他問我做甚去呀?我說上山背柴。翻過山,下了溝,寺岔廟上照廟的胡老二打夜鐘。天已經(jīng)黑了,空曠的山谷,不時傳來古剎鐘聲……
我心里想著劉志丹和紅軍戰(zhàn)士的危急,一個人走夜路,不孤單,不害怕。村里人說我就一樣本事——“憨膽大",狼來了不怕,鬼來了也不怕。
走郭家咀、駝巷溝里進去,莊稼人都藏了,一個人也沒有碰見,只聽見河槽里河水嘩嘩的流動聲,村莊一片寂靜。到了曹家塌,已經(jīng)半夜,村頭的哨兵擋住了我,我說送信的,哨兵叫來一個紅軍干部,派了兩個護送我去找劉志丹,不時遇到站崗的戰(zhàn)士。那晚上的口令是:月亮。啥人?自己人!
緊走二三里,在徐家圪嶗村的一排石窯前,見到了劉志丹。我向他傳達了口信。當即,劉志丹就發(fā)出了向東山轉移的命令。我還和劉志丹在窯里啦話,已經(jīng)聽見徐家圪嶗前后幾個村都響起了集合的哨音。雞叫前,所有隊伍都安全轉移到臥虎墕山上了。這時,才看見白軍從曹家塌對面山上撲了下來,漫無目標地亂放了一陣槍。
當時,部隊、百姓都已安全轉移,敵人什么也沒有撈到,又不敢追擊。劉志丹在臥虎墕山上集合了部隊,在隊列前表揚了我。他說:同志們,今天就是這位小同志及時送來了情報,保護了群眾,保護了部隊,保護了革命!老劉隨即布置了作戰(zhàn)準備。
戰(zhàn)士們散會后都忙著做戰(zhàn)前的準備工作。老劉又把我叫到跟前說,給你一個新任務,給馬文瑞同志去送一封信。當時,馬文瑞在陜甘邊的下寺灣紅軍干部學校。
劉志丹把信遞過來問我:“你裝在哪里?”
我抖了抖我的“千層褲”,裝在褲腰下緊貼肚皮的補丁角里,只要我在,信就丟不了。
劉志丹摸了摸說:“好,摸不著?!?/p>
臨走時,他又讓通訊員從他的提包里取出兩個高粱面窩窩頭,塞在我懷里,微笑著送我連夜上路。
(采訪地:延安鳳凰山麓105 號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室,1979年11月15日)
二
馬驛:我受劉志丹的委托,從清澗曹家塌出發(fā),去下寺灣送信。為了避開白軍的關口,我沒翻九里山,直接從大碾河村翻山,經(jīng)店則溝,到達清澗縣大佛寺。縣城里有白軍,只好從十里鋪腦畔山上去,連翻幾架山,到了延川縣黃家圪垯。根據(jù)劉志丹的囑托,還要繞開延川永坪和延安的姚店、李家渠幾個重要的站口。我決定提前淌過延河,朝西南前行。
過河前,我從康家溝出來,正好碰見一個老漢背一背莊稼朝前走。正愁沒有個掩護,見了這位老鄉(xiāng),我心里一下就踏實了許多。我緊走幾步說:“大伯,你是哪個莊的?”他說姚店的?!澳愕那f稼,快叫我背上。”大伯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娃呀,你到哪去?”
我說:“河對面后溝有個親戚去看呀?!睆睦苍捴形腋杏X到姚店駐有白軍。還沒到村口,下川里上來兩個白軍士兵,一個槍上挑兩只雞,另一個懷里抱個大南瓜。見我們是受苦的,沒有問啥就走了。
躲過這個關口,我獨自一個人拐進一條梢溝,漫山遍野黑壓壓的梢林,前無村,后無店。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梢林,真有點害怕。正在發(fā)愁,忽然聽見一聲雞叫,覓聲而去,見半山腰上有一個窯洞,還亮著火星兒。跑過去一看,住著一個老漢。老漢聽我的口音是綏德人,很熱情,認了老鄉(xiāng)。他是橫山逃荒下來了的難民。他要我叫他干大,我爽快地答應了,當場給他磕了三個頭,放開嗓門叫了聲“干大”!
我和他啦了一夜話。他說,這條溝里還有好多地,沒有地主,只要有苦就能打糧食。他叫我跟他住下來種地。我說家里有老人離不開。他問老家可有紅軍?我說有哩。他說:“那你怎不去當紅軍?胡跑甚哩!”我會意地笑了,說:“一天沒吃飯了,肚子餓得厲害?!崩蠞h端出來一盆黃米干飯,圪尖戴帽給我舀了一大碗,一點菜也沒有。他又在一個破瓦罐摸了半天,才摸出了一點兒鹽面面,放在一個小碗碗里給我端了上來。
第二天,我趕忙吃了飯,臨走,他又給我拿了十幾顆洋芋。他說森林大,沒人家。吃不上飯,你燒得吃幾顆洋芋。我從李家梁出發(fā)時就帶一根麻繩,一個破口袋,既是偽裝,又是過夜的鋪蓋。老漢送我走進了梢林,我一直向西南方向走。一陣翻山,一陣過溝,一天看不見一個人,餓了打堆火燒得吃幾個洋芋,渴了吃幾個酸棗,或者野杜梨。走路時,腳下不時竄出來一只野兔,飛起幾只野雞。半后晌我正從一個溝里往出走,忽然一只豹子向我走來。頭天晚上,“干大”給我講過,狼來了,要用棍子溜地左右打;碰見野豬了要左右閃;遇到豹子千萬不敢喊“豹子”,咳嗽幾聲,豹子就會離你而去。我壯著膽咳嗽了幾聲,豹子果然走開了。晚上,我無地方去住,就爬上一顆大榆樹,騎在樹杈上打個盹兒。孤山曠野,不時傳來野豬、豹子和狼的吼叫聲,把我從夢中驚醒!后半夜,天冷得樹上待不成,我就在樹下瞇闔一會兒。早上,等太陽出來,才能辨認西南的方向,繼續(xù)趕路。從曹家塌出發(fā),已經(jīng)走了四天。
這天下午,在離下寺灣二十多里路的一條“花豹山”的拐溝里,我找到了紅軍干部學校,把劉志丹的信親手交給了馬文瑞同志。
馬文瑞住的地方背靠山坡,從外面朝里看是房子,走進院子,才知道是加了房檐的土窯洞。房子里只有一張床、一張辦公桌子和兩條長板凳。他熱情地招呼我坐下,親自把放在桌子上麻油燈撥亮,讓人給我送來一盆子黃米干飯。
馬文瑞天生一副“菩薩相”,一見到他,就有一種無緣無故的親切感。他對我說:“小馬同志,咱倆既是綏德老鄉(xiāng),又是馬姓一家子?!蹦翘焱砩?,馬文瑞安排我在學校住宿,害怕我受涼,將兩個棉襖搭在我的棉被上。本來,他要我在下寺灣休息幾天再走。我說還有任務,第二天一吃早飯就動身返回。臨走時,馬文瑞讓人給我裝了兩碗炒黑豆,作為路上的干糧。因為不帶重要文件,馬文瑞給我劃定回家的路線。
這趟出差一路順風,只在返到清澗折家坪時遇到一點小麻煩。聽說鎮(zhèn)上駐有白軍,我就繞河灣前行,不巧碰上了一個遛馬的白軍,把我擋住,拷問我從哪來?是不是“探子?”我說白家岔的。我讓他看手上的老繭,他才信了我是受苦人。他讓我鍘了一后晌馬草,又叫我去擔水,我說餓了,要吃飯,不吃飯餓著肚子擔不動。他們給我管吃了一頓飯,我擔上水桶走到井邊,見左右無人,丟下桶擔就跑,第二天安然回了家。
(采訪地:延安鳳凰山麓105 號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室,1979年11月24日下午)
三
馬驛:一天,馬明方的秘書讓我馬上去領任務。我立即跑去,馬明方親自布置我給劉志丹去送信。但劉志丹在哪里,他也不知道準確地方,只是說,大約在富縣、甘泉與甘肅交界的什么地方。為了信件萬無一失,他叫人把這封信放在一節(jié)芋子桿里,然后蒸在饃里。這是一種高粱、糜子面混合磨成的面粉,又粗又黑。
劉志丹夫人同桂榮(中)和馬驛(左二)等在延安合影。 谷溪/攝
當時,天氣還很冷。我穿一個半截子破皮襖,組織上給我準備了十包火柴,四五斤花椒,三斤茶,一桿小秤和幾十元白區(qū)使用的鈔票。對這封信的送達,組織上做了十分周密的準備,只有那塊石頭一樣的硬磚茶比較麻煩,他們幫我用鋸子鋸成許多小節(jié)。所有的貨物,分別放在兩個柳條筐子里。我這次的身份是鄉(xiāng)下的貨郎擔。我把擔子擔上走了幾步,眾人都說真像小貨郎!我開玩笑說:這個小貨郎,就差個撥浪鼓了。我挑著貨郎擔,經(jīng)真武洞南下,從沿河灣翻山,朝西南翻到高橋,剛進村就碰上三個聯(lián)保人員,兩個穿黑衣服,另一個戴士兵帽,他們惡狠狠地叫我站住,檢查了我的全部貨物。一個兵抓了一把花椒,另一個又要拿走一塊茶。我說:“好老總哩,不敢再拿了,小本生意……”還沒等我說完,那個家伙就在我屁股上戳了一棍,搶走了。那幾個又粗又黑的黑饃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說:“沒見過這么窮的一個貨郎擔!”
我擔的貨物一直不敢賣,餓了,用兩盒火柴換碗飯一吃,有人要買,故意把價錢要得很高,怕賣完對工作不利。
我第二次到了下寺灣,找到區(qū)政府,正好碰上劉志丹的三弟劉景儒,一見面我便對他打招呼:“啊,這不是景儒嘛?在蘆子溝我們見過面。”
景儒說:“今天怎在這兒碰見個你!我們家那條看門狗咬了你的大腿!”說笑著劉景儒在我肩膀上美美地搗了一拳頭。
我問他知不知道志丹的去向?他說:“不知道,咱們去問我大嫂。她住的離這兒不遠”
按劉景儒的指點,我們順著洛河向上走了四五里路,拐了一個彎,就到了劉大嫂的家里。
一見劉大嫂,她就認出我是送信的“小馬”,她懷里抱著力貞,坐在炕楞上和我啦話。另外一位中年婦女我不認識,劉大嫂介紹說:“這是我二嫂,飯做得比我好!”不一會,飯就做好了,是熱騰騰的蕎面攪團。我?guī)滋鞗]有好好吃一頓飯,蕎麥攪團澆酸菜湯真香!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一老碗。
我對劉大嫂說,“有封重要的信要送老劉,有沒有他的消息?”她說:“十多天前,有人說他們在華池一帶?!背酝觑堃呀?jīng)半后晌,劉大嫂留我休息一晚上再走,我說:“任務急,還可以趕二三十里路?!蔽医o劉大嫂放下十來盒火柴,劉大嫂一直送我到村口。
告別劉大嫂,我又走了兩天,才走到甘肅華池。華池分東華池和西華池,相距三十來里路,是同一個旱塬,比洛川塬還大些,地形地貌與綏德大不相同。離西華池四五十里的西洛家原和張家堡子住了紅軍大部隊。我先到西洛家原,經(jīng)過幾番審查,紅軍戰(zhàn)士終于引我見到了劉志丹。
老劉住在一戶有錢人家的房子里,裝修很講究,后院有兩盤大磨,正套著一頭牛和一匹騾子推磨哩。用牛推磨,我還是第一回看見。這是我第二次見劉志丹,老劉一見就認出了我,非常高興,拉著我的手說:“小馬同志,你真的辛苦了!”我把裝信的黑饃拿出來,遞給志丹說:“信在里面!”老劉看完信,又過來和我說話:一路順利嗎?我把路上的情況簡單匯報說:還算順利,就是在高橋川碰見一個白軍兵痞,在我屁股上戳了一棍。老劉說:“今晚我們有任務,你得退回去二十里路去住。明天再來叫你。”過了一會,有人通知我去吃飯,老劉說:“小馬走路太累了,把飯端到這兒讓他吃!”不一會,熱騰騰的面條端來了,老劉從一個很精致的紅木圈椅里站起來,叫我坐在桌前吃。我說那樣不習慣,還是蹲下吃來勁。我一口氣吃了四大碗。臨走時,志丹又給我兩塊鍋盔。我沒見過這東西,說怎么能“烙這么厚的餅子”?老劉說:這不叫餅子,叫“鍋盔”。
第二天早飯后,劉志丹打發(fā)通訊員叫我。我又挑起貨郎擔,與劉志丹一起行軍,五天四夜,走到真武洞東北靠瓦窯堡方向五十路的“好漢崾峴”休整。三天頭上,一個工作人員給我三封信說,這是給延長、延川和清澗三個縣赤衛(wèi)軍的信,先送延川、延長,一星期前趕不到清澗,就把信撕了。第七天頭上,我在文安驛馬家溝對面安家原山上找到了延川支隊,支隊長高登榜。因過了七天,我就地把清澗的信撕了。
(采訪地:延安鳳凰山麓105 號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室,1979年12月7日)
四
馬驛:那次,我將馬明方給劉志丹的信,送到甘肅華池,交到他手里。劉志丹接到馬明方的信,第二天就從華池拔營起寨,回師陜北。上次,我己經(jīng)給你講過了。我回了陜北,并開始了新的工作??墒牵@幾天一滿急躁得睡不著,總覺得那天與你的交談沒有講好,只講了送信的過程,而執(zhí)行這次任務中,最令我感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事情,卻一閃而過。
今天我專講,我跟劉志丹回陜北。
本來,行軍時劉志丹有馬可騎,可是他卻很少騎馬。更讓我驚奇的是,離開華池時他將馬韁遞給我說:“小馬同志,這幾天你在送信的路上日夜兼程,兩只腳都打起了血泡,血滲到了鞋幫上,怎能繼續(xù)步行?”他堅持要我騎馬。我說:“這點小傷算個甚?昨天晚上,你叫通訊員幫我用熱水燙過腳,一個陜北后生,一天走百兒八十里,一點問題也沒有!再說,我不會騎馬?!辟M了好多口舌,才把馬韁塞到他的手中。這次回來時,劉志丹和我們全體戰(zhàn)士一樣,大體都是露天宿營,每天晚上只在路邊躺上三四小時。
睡覺時,志丹把馬鞍上的褡褳往地下一鋪,就和衣而睡了。他有一件破舊的棉大衣,總是自己不蓋,每天晚上為這件棉大衣總是推來推去。有一次劉志丹給我蓋上,等他睡著我又給他蓋上??墒?,第二天醒來時,這件大衣又飛到我的身上。以后的夜里,我們幾個人就緊擠在一起,這樣就不用為大衣推讓,擠在一起睡覺非常暖和。在行軍路上,有一次老劉看見我和他的警衛(wèi)員打起瞌睡,他便給我們講了一個謝子長的故事。
這年的早春,實際上還是頭一年的臘月,在西北高原還是滴水成冰的寒冬,不僅受凍,還要挨餓。有一回,炊事班的同志遲遲做不好飯,大家的肚子都餓得咕咕直叫……劉志丹把我和通訊員等幾個娃娃叫到一塊,笑著說:“小馬,你把‘鍋盔’叫成餅子。我今天就給你們講個‘鍋盔’的故事!”他說,鍋盔這個吃食很早以前就有了。鍋盔,又稱“鍋魁”,是關中平原、隴東地區(qū)和山西許多地方的一種傳統(tǒng)風味面餅。你們聽過關中十大“怪”那個段子沒有?
關中十大怪,
房子一邊蓋,
面條像褲帶,
烙餅像鍋蓋……
他的段子,讓我們幾個后生笑得彎腰勾背。
這時侯,我看見劉志丹仿佛變了個人似的,儼然一個斯文的教書先生,他打著手勢說:“鍋盔的外形,像大鋸拉開的樹墩子,因而也被叫做‘墩餅’。兩千多年前,秦軍行軍時每人配發(fā)兩個鍋盔,一個五六斤重,一個餅的直徑足有一尺長,二寸厚。每個餅上打兩個眼,行軍時用作干糧;作戰(zhàn)時又為‘防箭背心’?!诊灐艹约?,秦兵拔出敵箭發(fā)射,成了秦軍克敵致勝之法寶!”逗得我們大笑不止,果然忘記了饑餓。
(采訪地:延安鳳凰山麓105 號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室,1979年12月12日)
五
谷溪:1931年開始,以劉志丹、謝子長為代表的共產(chǎn)黨人,經(jīng)過艱苦斗爭,逐步創(chuàng)建了以南梁為中心的陜甘邊革命根據(jù)地。1934年11月7日,習仲勛當選了陜甘邊蘇維埃政府主席,劉志丹擔任了軍事委員會主席。你們是否有一個比較穩(wěn)定的住所?
同桂榮:在此期間,劉志丹和我們一樣,很少有一個固定的地方居住。有時住在保安老家蘆子溝,有時住甘泉下寺灣,在永寧馬海旺家里也住過不短時間。
據(jù)我所知,土地革命時期,馬驛同志多次傳遞陜北黨組織和劉志丹之間的重要信件、情報。四十多年了,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當年的一些事情。有一回,馬驛帶一封信來到保安蘆子溝。我們在蘆子溝的住所,分上下兩個院子,上院五孔石窯,坐北向南,依山而建;下院里有倉窯、馬棚、草房、碾磨和石缸等設施和必備的農(nóng)具。那時,我公公、景儒和我們住上院,幫工張萬銀和來往客人住下院。因為地方大而分散,有時,甚至無人居住,所以家里養(yǎng)著幾條看家狗。馬驛剛來到蘆子溝,就讓狗在大腿上咬了一口。當時農(nóng)村沒有醫(yī)院。這么實受的青年后生,疼得滿頭冒冷汗。我著急地不知道怎么辦呀!我大對我說:“你趕快在咬了馬驛的那只狗身上剪些狗毛,燒成灰灰,與清油調在一起,讓景儒給他抹在傷口上?!币驗樗壬嫌袀?,不能上路,我父親陪他在我家住了好幾天。
1934年冬天,習仲勛又給我布置了一項重要任務,要我到南梁給傷病員縫衣裳。我立即準備了布料、棉花,組織了南梁幾個婦女,分工負責,印染、裁剪、縫紉,以身定制,不到二十天就給傷員換上了過冬衣服。
還有一次,是我和我二嫂剛從南梁回到下寺灣,劉景儒突然領著馬驛來見我。這一次,馬驛偽裝成一個“小貨郎”,收老鄉(xiāng)的麻繩頭換火柴、花椒。他吃完飯悄悄地對我說:“馬明方有一封重要的信,要我交給劉志丹。不知道現(xiàn)在他的部隊在哪里?”我說,十來天前有人回來說在華池一帶。我和小馬同志啦話,我二嫂給做飯,吃了什么飯我記不得了。我知道馬驛趕了好幾天路,已經(jīng)很累了,想留他休息一夜再走。他說任務很急,給我放下一包火柴就走了?;鸩裨谀菚r候,可是金貴的,鄉(xiāng)下人都用火鐮打火燃柴做飯。我知道馬驛,沒有上過學,不識字。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個忠誠的紅軍戰(zhàn)士。
(采訪地址:西安市和平路東八道巷13 號同桂榮家,1979年12月26日)
文尾贅語
本文系根據(jù)當年的采訪筆記整理而成。當我將這些紙質發(fā)黃、甚至即將風化的文稿,一頁一頁精心粘貼起來時,突然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些手稿已經(jīng)成了金子般珍貴的“文物”!列寧說,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作為一個老紅軍的后代,一個老黨員,我認為自己有責任讓這些血與火的記憶,融入中華民族根魂之中。當年采訪時,沒有錄音、攝像裝備,單靠一支筆,很難將馬驛的講述做出準確、完整的記錄。他是哪年出生?哪年參加革命?哪年入黨?許多該采訪的東西,當年就沒有采訪,因此對整理工作造成了很大困難。這些缺陷,都讓朋友給我作了彌補。寶塔區(qū)民政局局長張紅軍和老干局局長蘇銘,都是我們編《寶塔文典》時的戰(zhàn)友,一聽我整理劉志丹地下交通員時遇到了困難,幾次到市區(qū)檔案館查檔,終于找到了2012年9月陜西省老干局匯編的《陜西省離休干部名錄》,將馬驛同志的生卒時間、參加革命和入黨時間,記載得清清楚楚。馬驛同志講述的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故事,那時我還沒有出生,幸虧有幾位研究陜北革命史的專家和黨史學者全力協(xié)助。他們是:陜西省委《當代陜西》的高級記者、研究劉志丹的學者馮東旭,《綏德縣革命老區(qū)發(fā)展史》執(zhí)行主編李桂龍,編著《劉志丹畫傳》的作家成路,以及劉志丹侄子劉政彪、同桂榮侄女同青娥、侄孫同剛。
在此,謹向他們致以崇高的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