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蕭星寒
汶仁對曼谷野生動物園的印象停留在小學(xué)五年級。當時,學(xué)校組織學(xué)生去動物園旅游,老師剛剛公布這一消息,班上就跟炸了鍋似的,每一個孩子都漲紅了小臉,旁若無人地討論起來。汶仁最想見到的是老虎。他還沒有見過真正的大老虎哩。然而,回到家里,他興高采烈地告訴爸爸這個消息時,爸爸只說了一句話:“不準去?!睕]有解釋,沒有說明,沒有安慰,就是三個冷冰冰的字。汶仁知道原因,一個字:窮。所以,那次旅游,班上四十多個人,就只有他沒有去。同學(xué)們旅游回來,滔滔不絕地告訴他的每一句話,共同組成了他對動物園的全部印象。正因為如此,當四歲的女兒說想去曼谷野生動物園時,汶仁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同行的除了汶仁一家三口,還有鄰居撲乍那一家四口。汶仁和撲乍那在同一家摩托車配件廠上班,做鄰居也有四年了。老婆懷女兒的時候,汶仁還住在摩配廠的職工宿舍。他當然不想孩子出生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老婆也說:“怎么著也得有個自己的家。”但以兩個人聊以糊口的收入,是不可能買得起房子的。唯一可行的方案就是租。恰在這時,撲乍那給他們介紹了現(xiàn)在租住的房子。
這套房子的主人是撲乍那的遠房親戚。撲乍那一家住了房子的一半,汶仁一家就住房子的另一半。四年下來,兩家人就和一家人一樣親密無間。
他們關(guān)鎖好門窗,一向?qū)徤鞯你肴视謾z查了一遍,這才在老婆的催促下,趕上了“大部隊”。
“爸爸,背?!迸畠耗搪暷虤獾卣f。對于女兒的要求,汶仁從來都無法拒絕。僅僅是那一聲“爸爸”,就讓他的心整個都融化了。他站了個馬步,示意老婆把女兒放到他背上。他把雙手放在身后,穩(wěn)穩(wěn)地托舉住女兒,然后站起身,繼續(xù)往前走。
正值熱季未過,雨季未到之時,時間還早,但太陽一出來,地上就像著了火。汶仁背著女兒,不一會兒額頭就沁出大滴大滴的汗。女兒很懂事地幫爸爸擦汗。
“爸爸,爸爸,看見煤球了嗎?它今天好像生病了?!迸畠簡枴c肴蚀鸬溃骸懊呵驔]事兒,我剛剛才看見它,拍了它一巴掌。它哧溜一聲,順著門縫就跑開了?!焙髞恚腥苏f就是這一巴掌,讓原本寄生在煤球身上的弓形蟲“跑”到了汶仁身上。當然,也有人認為,這種說法不對,弓形蟲感染是有潛伏期的,不可能當天感染當天發(fā)作,應(yīng)該是在之前與煤球的接觸中,變異的弓形蟲就已經(jīng)感染了汶仁。
煤球是只暹羅貓。大約在一年前,老婆從附近的垃圾場撿回來一只臟兮兮的貓。最初汶仁是反對養(yǎng)貓的,但一見到那只貓,女兒立刻就喜歡上了。在女兒的百般央求下,老婆也在一旁幫腔,說什么家里的東西都讓老鼠啃了個遍,汶仁只好同意養(yǎng)貓?!皣槆樌鲜笠埠??!彼参孔约赫f。老婆和女兒一起動手,把那只貓清洗干凈,還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煤球”。
走到公路邊,等了一會兒,巴士來了。撲乍那一家人先上,他的小兒子只有六歲,沒有位置坐的話,會哭會鬧。汶仁走在最后,到車門前,把女兒從肩膀上放下來。“我們上車啰,去動物園看大老虎啰?!彼麑ε畠赫f,語氣歡快得像十歲的小孩子。
巴士早就沒有座位了,連站的地方都屈指可數(shù)。汶仁早就習(xí)慣了,單手抱住女兒,另一只手抓住扶手,在人群中勉強站立。女兒斜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珠子卻滴溜溜地四處亂轉(zhuǎn)。老婆在一旁說:“小水,下來,讓爸爸休息一會兒?!迸畠簺]有回答,汶仁搶著說:“沒事兒沒事兒,我不累?!?/p>
巴士抖動兩下,載著滿滿當當?shù)囊卉嚾?,沿著寬敞的馬路,向著城市腹地駛?cè)ァ6昼姾?,巴士在曼谷野生動物園站停下來,一行七個人混在人群里下了車,又跟著人流到了曼谷野生動物園門口。
老婆拿著錢,高高興興地去排隊買票。
撲乍那笑嘻嘻地湊過來:“汶仁,我知道有個地方,圍墻很矮,可以翻進動物園里去?!?/p>
“真的?”汶仁將信將疑。
“我一個朋友告訴我的?!睋湔钦f,“他說他翻過好幾次了?!?/p>
售票口旁邊立著一個牌子,明明白白寫著票價:成人1400泰銖,小孩700泰銖。來之前,汶仁就算了好幾次,自己一家三口進去,總計是3500泰銖。真不能說便宜。他的心底忽然微微有些疼痛的感覺?!安粫蝗俗プ“??”他問。
“沒有人曉得?!睋湔钦f,“最多翻墻的時候小心一點兒,不讓人發(fā)現(xiàn)就好?!币娿肴蔬€在猶豫,撲乍那補充道:“就我們兩個翻圍墻進去,老婆和孩子就讓他們從大門買票進去。節(jié)約1400泰銖喲?!?/p>
汶仁的心又一次焦灼并疼痛起來。1400泰銖,他在摩配廠忙碌一天,收入只比這個數(shù)字多一點點。他扭頭去看老婆,發(fā)現(xiàn)她馬上就要到售票口了,手里捏著一疊1000泰銖的鈔票,知道再不做出決定就晚了。于是,他咬咬牙:“好嘛,我去?!?/p>
汶仁把女兒交給老婆,對她說了自己的決定,又叮囑女兒要乖乖地,聽媽媽的話,這才和撲乍那一起離開了動物園正大門。為什么不讓老婆和女兒一起去翻圍墻呢?這樣不是能夠節(jié)約更多的錢嗎?汶仁說不太清楚,他隱約覺得,翻墻進去是不對的,不能當著女兒的面這么做。所以,讓老婆和女兒買了門票,堂堂正正地從大門進去,是正確的。至于他自己,偷偷摸摸翻圍墻進去,沒什么大不了的。
他們倆沿著圍墻邊走了一段路,找到了撲乍那朋友說的那個地方。曼谷野生動物園的圍墻擴建過好幾次,不知道為什么,新老圍墻交界的地方,比別處的圍墻要矮上一大截。汶仁忽然間意識到,曼谷野生動物園與小時候有什么不同。曼谷發(fā)展太快,以前曼谷野生動物園是在郊區(qū),在主城的邊緣。而現(xiàn)在,曼谷野生動物園早已經(jīng)成為城市中心的一部分,被無數(shù)高樓大廈層層疊疊地包圍著。
“沒有人。”撲乍那前前后后看了看,說。汶仁也看了看四周,路上確實沒有人,但遠處那些高樓大廈宛如無數(shù)的巨人,俯視著這里。假如樓上有人,不用什么望遠鏡,也一定能夠清楚地看到他們的一舉一動。但無所謂了。
汶仁蹲下身子,讓撲乍那踩著自己的肩膀,率先爬上了墻頭。撲乍那蹲在墻頭上,把汶仁拉了上去。墻頭上原本鑲嵌著密密麻麻的玻璃碴子,但此時尖銳的部分都被人敲掉了,根本不能嚇住任何想要翻越圍墻的人。
兩個人跳進了圍墻,里邊是一條樹叢遮掩下的步道,青苔密布,顯然很少有人走。汶仁忽然興奮起來。他知道自己不抽煙,不酗酒,不打牌,甚至不怎么愛說話,工友們都叫他“悶葫蘆”。如此興奮的樣子,倒是非常少見。關(guān)鍵是,這興奮勁兒是從哪兒來的呢?
撲乍那在后面叫他,要他等等。汶仁毫不遲疑地叫他跟上,同時疑惑自己,為什么要走這么快。
轉(zhuǎn)了兩個彎,前面出現(xiàn)了兩條岔路。汶仁略微遲疑了一下,選擇了左邊那條?!暗鹊任?,往那邊走,方向?qū)Σ粚??會不會越走越遠喲?”撲乍那一邊咳嗽一邊走路,喘氣的聲音清晰可聞。
汶仁有些生氣。撲乍那是個煙鬼,整天煙不離手,整天咳嗽不停,走兩步路就喘得像個破爛的風(fēng)箱,非常討厭。不,不只是討厭。汶仁意識到自己簡直是在恨他,恨他拖了自己的后腿,恨他誘惑了自己違反規(guī)定來翻圍墻。恨得牙直癢癢,恨得整顆心都糾結(jié)在一起,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牢牢地攥著,狠狠地揉捏著。
“你他媽的快跟上?!便肴事犚娮约哼@樣說,如此直接簡單粗暴,完全不像平時的他,但說過之后,卻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仿佛這才是真正的自己。
穿過一道金屬制成的窄門,又拐了兩個彎,前面出現(xiàn)了一排磚頭砌成的平房??諝庵袕浡鴿饬业男瘸魵庀??!昂贸?!”他聽見撲乍那在身后發(fā)著牢騷。若是平時,汶仁也會覺得這氣味難聞。然而,此時此刻,他卻覺得那氣味妙不可言,有著無窮無盡的吸引力。他大踏步前進,似乎很清楚要去什么地方。
然后,他看見那排平房的邊上,刺眼的陽光里,臥著三頭色彩斑斕的大老虎。
接到主編電話的時候,儂蘭還沒有起床。當了快十年的記者,她已經(jīng)習(xí)慣工作到深夜兩點,然后一覺睡到上午十點。儂蘭從被窩里伸出手,拿過在床頭充電的手機,在接聽之前,順眼掃了一下時間:九點過一分。
“喂,儂蘭,曼谷野生動物園出事了,你趕緊過去?!?/p>
“發(fā)生了什么事?”一聽是工作,儂蘭的精神立刻振奮起來。
“有人被老虎吃了。”
“??!”儂蘭一手拿著手機,另一只手掀開被子,滑下床,來到衣柜旁邊,在一堆衣服中翻找。
主編繼續(xù)在城市的另一頭說:“我在動物園工作的同學(xué)偷偷告訴我的。儂蘭,你趕緊去。老虎吃了人,這可是個大新聞,現(xiàn)在還沒有哪家媒體報道。你一定要搶在其他記者之前,到達現(xiàn)場,寫完稿子,立刻傳給我。這次能不能完成10萬+的任務(wù),全靠你了?!?/p>
儂蘭掛掉手機,脫下睡袍,換上西裝裙,把襯衣的下擺扎進腰帶里,又把頭發(fā)卷起,盤好,拿起眉筆,簡單勾畫了一下眼線。望著鏡子里的自己,精明干練,英姿颯爽,所有職業(yè)女性有的優(yōu)點盡在其中,但似乎缺少一點兒什么。她忽然有種陌生感,覺得那個人并不是自己。那真實的自己又在哪里呢?
她呆了片刻,直到小貝邁著貓步來到她的腳邊,聳動著脊背,渴求她的安撫。她抱起小貝,將自己的臉貼到小貝毛茸茸的身上。小貝“喵嗚”“喵嗚”地低聲叫著。就在昨晚,因為小貝,她和當醫(yī)生的老公吵了一架。老公不能忍受儂蘭對一只貓比對他還好?!澳銓ξ铱偸菣M挑鼻子豎挑眼?!彼f的話儂蘭記得清清楚楚,“對貓呢,卻是百依百順,從不生氣?!眱z蘭當即回了一句:“你是人,不是貓?!爆F(xiàn)在回想起來,儂蘭并不知道當時為什么要那么說,這樣說又有什么意義,但那話終歸是已經(jīng)說出口,覆水難收。老公跑沙發(fā)上去睡了,早上什么時候去上班的,儂蘭并不知道。
老公確實很優(yōu)秀,然而他并不真正懂得自己。儂蘭又親了親小貝,放手讓它離開。是不是這個時候,弓形蟲從小貝身上“跑”到了儂蘭身上?誰也不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儂蘭帶上手提包和攝像機,急匆匆出門時,數(shù)以萬計的變異弓形蟲跟著她一塊兒出了門。
出租車把儂蘭送到曼谷野生動物園門口。那里一如既往地人潮涌動,除了本地人,還有越南人、緬甸人和中國人。他們每一個人,尤其是孩子,臉上都洋溢著興奮的表情。儂蘭透過車窗玻璃,看著他們表情各異,似乎又千篇一律的臉,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話來:人們用鋼筋水泥建造了城市,把自己與自然隔絕開來,又建造了動物園,把各種神奇的動物圈養(yǎng)起來,人隔著玻璃和欄桿去看,假裝自己還生活在自然里。
門口人雖然多,但秩序井然,說明老虎吃人的事情還沒有傳開。儂蘭知道自己這一次很可能是第一個抵達現(xiàn)場的記者,從正大門進去,肯定采訪不到什么東西。下了車,儂蘭快步跑向曼谷野生動物園的側(cè)門。那個門平時是供員工進出的。一個保安在側(cè)門守著。
“我是《曼谷時報》的記者?!眱z蘭遞上自己的名片,“我要見你們園長?!?/p>
保安仔細端詳著名片:“儂蘭?”他玩味著這個名字,似乎這兩個字包含了什么秘密,又從頭到腳打量了儂蘭一番。
插圖:王譯霆
儂蘭知道自己的樣貌與名字非常匹配,還在讀小學(xué)的時候,她就被冠以美人胚子的綽號。后來長大了,她就如媽媽預(yù)期的那樣,出落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美女?!皩W(xué)得好,不如嫁得好。”媽媽總是這樣說,“我女兒,一定會嫁得很好?!?/p>
儂蘭的老公不是本地人,是作為高端人才,由市政府出面從外地引進的,三十歲出頭就擔(dān)任曼谷綜合醫(yī)院傳染科主任。就是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人,媽媽最初也是反對的,因為在媽媽看來,他距離她的要求還有一定距離,儂蘭的美貌配得上更加優(yōu)秀的人。儂蘭死纏爛打,把生米煮成熟飯,才最終迫使媽媽同意這樁婚事。
后來每次和老公吵架,她都會想:當初跟他結(jié)婚,興許不是因為她愛他有多深,而是因為這樣能早點兒擺脫媽媽的控制。
儂蘭拍拍手里的攝像機:“我和園長約好了,做一個專訪,要好好宣傳你們曼谷野生動物園?!?/p>
保安把名片放到桌子上,起身把側(cè)門打開。儂蘭道謝后,趕緊低頭鉆進了曼谷野生動物園,目標直指辦公區(qū)??吹睫k公區(qū)的時候,儂蘭看了一下時間,九點十五分,天氣漸漸熱起來。辦公區(qū)各種人進進出出,神色都很驚慌。顯然老虎吃人的事情在這里已經(jīng)傳開。我得抓緊。儂蘭想著,撥打了主編那個同學(xué)的電話。
主編那個副園長同學(xué)端坐在辦公桌后邊,臉上有著壓抑不住的興奮?!皟z蘭大記者,久仰久仰?!备眻@長主動站起來,握住了儂蘭的手,晃了又晃。儂蘭把自己的手從他手里抽出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有人逃票,翻圍墻進來,誰知道翻進了虎山,被老虎咬死了?!备眻@長說,“園長任內(nèi)出這檔子事,夠他頭疼的了?!?/p>
儂蘭大概猜出副園長的心態(tài)了,不由得一陣厭惡,但這不是她此行的重點?!艾F(xiàn)在的情況怎么樣?”她問,“救護車到了嗎?那個人確定死了嗎?警察到了嗎?”
“肯定死了,腦袋都咬下來了,要不是飼養(yǎng)員及時趕到,說不定還會被老虎吃掉?!备眻@長坐回椅子,語氣里沒有一絲對生命的尊敬。他把電腦屏幕轉(zhuǎn)向儂蘭,動作非常麻利:“你看,這是當時現(xiàn)場的監(jiān)控畫面。”
儂蘭忽略掉副園長小孩子一樣的炫耀心態(tài),把注意力集中到監(jiān)控畫面上。三只老虎在虎山邊的木板上打盹,一個人影走向老虎。老虎注意到了陌生人的存在,全都抬起了頭。那人也意識到了危險,在距離老虎十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他在那里佇立了起碼一分鐘,然后轉(zhuǎn)身離開,走出了監(jiān)控視野。
“怎么回事?”
“繼續(xù)看?!备眻@長嘴角翹起,帶著明顯的笑意。
下一分鐘,那人回到了鏡頭里。他低著頭,似乎在地上找尋著什么。第二個人出現(xiàn)在畫面的邊緣,面目模糊不清。老虎們有些躁動,其中一頭已經(jīng)站了起來。那人繼續(xù)往前走,越過了剛才佇立的地方。就在這時,老虎們驟然發(fā)動了襲擊。它們事先并沒有計劃,但狩獵的本能,促使它們分工合作。一頭負責(zé)正面進攻,“嗷嗚”一聲,向著那人奔去。另一頭負責(zé)切斷后路,在那人看見老虎來襲,慌忙后退時,出現(xiàn)在他的側(cè)后方。那人忙中出錯,竟然想用手阻擋,但哪里能擋住幾百公斤重的老虎的猛撲呢?他立刻被當先那頭老虎撲倒,另外那兩頭老虎緊跟而上,撕的撕,咬的咬……
儂蘭閉了閉眼睛,平復(fù)自己的心情。當記者這么多年,她不是沒有見過死亡,但生命的隕落是永遠無法習(xí)慣的。她只希望那人在老虎撲上去的瞬間已經(jīng)死亡,然而從后面的畫面看,在三只老虎的包圍撕咬下,他的手腳還在不停地抽搐。
“另一個人呢?”儂蘭指著屏幕。
“他現(xiàn)在被保安控制著,警察還沒有到,你有一個采訪機會。”副園長說,“大記者,把這事兒報道出去,就說是園長領(lǐng)導(dǎo)不力,管理不善,導(dǎo)致動物園出現(xiàn)了巨大的漏洞,出現(xiàn)了駭人聽聞的老虎吃人事件。不過,別把我扯進去。今天,我沒有見過你,你也沒有見過我。對吧?”
“對。”儂蘭忍著巨大的惡心,說。
在保安處的辦公室里,儂蘭見到了那位幸存者。他渾身哆嗦,面色一會兒白,一會兒青,顯然還沒有從剛才的驚嚇中恢復(fù)過來。儂蘭找?guī)返谋0惨艘桓鶡煟o那人抽上。那人年歲不小了,顫抖的手接過煙,猛吸了兩口,泛白的嘴唇這才有了幾絲血色。面對儂蘭的提問,他沉默良久,不肯回答。儂蘭看看表,九點二十五了,而按剛才保安隊長的說法,警察已經(jīng)到了公園大門了,她最多只有三分鐘時間,不由得焦躁起來。
“你朋友死了,你總得說一句??!”儂蘭覺得自己的聲音和語調(diào)都夸張得過分。難道這就是真實的自己?抑或是更加扭曲的自己?
那人不敢看儂蘭的眼睛:“汶仁,汶仁死得冤??!我們翻墻進來,就是為了節(jié)約1400泰銖。”有眼淚從他的眼眶里流出,這樣的眼淚儂蘭曾經(jīng)見過很多次?!拔覀兌际谴蚬さ模依锔F啊,又有老婆孩子要養(yǎng)。我,我知道我們錯了,不該翻圍墻進動物園,但罪不至死??!罪不至死??!”
儂蘭又問了幾句,主要是家庭情況。然后保安匆匆進來,要儂蘭離開,因為警察馬上到了,要帶走那人。儂蘭在保安的催促聲里,給那個叫撲乍那的人拍了幾張照片,旋即離開。
儂蘭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將筆記本電腦從手提包拿出來。在寫作沖動的支撐下,她只花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就把稿子寫好了。她的胸中淤積著憤懣,如同沉甸甸的巖石。又檢查了一遍稿子,修改了個別字詞,就把稿子發(fā)到了主編的郵箱。趁著這個空當,她拿出手機,刷了一下新聞,還沒有任何媒體報道曼谷野生動物園老虎吃人事件,只有個別社交媒體在傳這事兒,不過都沒有確切的說法。看來,這一次《曼谷時報》要搶一個大新聞。
手機響了,是主編打來的?!昂芗皶r,文章也寫得很好,簡潔而有力量?!敝骶幵诔鞘械牧硪贿?,他的大辦公桌后面,如是說,“就是標題不好,不吸引人?!独匣⒊匀说拿孛堋陟`魂里的窮病》,這樣的標題怎么能吸引讀者點擊呢?”
儂蘭想解釋,主編已經(jīng)自顧自地往下說:“批評泰國人不遵守規(guī)則,腦子里沒有規(guī)則意識,只知道占小便宜,結(jié)果吃了大虧?老虎將狠狠懲罰那些不遵守規(guī)則的泰國人?讀者會對這個標題感興趣嗎?不遵守規(guī)則的泰國人,好好好。這肯定會成為本社第一篇10萬+的文章?!?/p>
“主編,你不能……”
那邊主編已經(jīng)做了決斷:“就用這個名字,《不遵守規(guī)則?老虎將狠狠懲罰那些不遵守規(guī)則的泰國人》?!?/p>
“主編?!眱z蘭聽見自己說,聲音冷靜而穩(wěn)重,仿佛不是自己,又仿佛這才是最真實的自己。后來她聽說了弓形蟲變異的事情,分析自己當時的心態(tài)與做法,覺得就算當時是變異弓形蟲控制了自己的言行,使自己說出來前所未有的話語,那也是無比正確,沒什么可后悔的。
儂蘭對著手機向城市另一邊的主編說:“老娘寫的文,一個字也不準改。就用這個名字發(fā),一切后果我來承擔(dān)。你他媽的敢改,老娘撕了你,把你的丑事全抖落出來!”
“占叻,這邊,嘿,我在這邊?!?/p>
滿頭是汗的占叻走進小飯館的時候,聽見乍侖旺這樣喊著,抬眼望去,看見他坐在一張小桌子的后面,沖自己拼命揮手。飯館面積不大,卻擺放了十余張小桌子。正值午飯時間,來吃飯的人擠滿了每一個角落。占叻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從人縫之間一路擠過去,總算抵達了乍侖旺預(yù)留的位置,一屁股坐下去。
“菜已經(jīng)點好了,都是你最喜歡吃的。”乍侖旺說著,站起來沖服務(wù)員吼道:“快點上菜啦!”得到服務(wù)員“馬上就來”的答復(fù)后,他又坐回位置,對占叻說:“老同學(xué),喝兩杯?”
“不喝?!闭歼酚行┙棺频乜粗鐾?。
“今天周六,而且你是法醫(yī),不用外出巡邏。”
“在加班。”
“哦,有事兒?”
“別提了?!?/p>
上午,占叻接到師父的電話,讓他馬上回警察局,協(xié)助尸檢。在回去的路上,他收到了一條新聞推送。這篇名叫《生在靈魂里的窮病》聲情并茂地介紹了剛剛發(fā)生在曼谷野生動物園的老虎吃人案,并且特別強調(diào)了汶仁翻圍墻進動物園的動機?!澳軌虮M可能地節(jié)約每一分錢,是刻在汶仁和與汶仁類似的人靈魂深處的行為規(guī)則?!弊髡呷绱藢懙?,“這是一種病,一種無法治愈的病。”窮,怎么就成了一種病呢?占叻想不明白。
服務(wù)員上菜了。青木瓜沙拉,酥蛋玉米腌牛肉,冬陰功湯,都是占叻愛吃的。乍侖旺麻利地用嘴咬開啤酒瓶,給自己滿滿地倒上一杯。占叻看著那杯啤酒被乍侖旺端起,遞到嘴邊,傾斜著,伴隨著喉結(jié)的抖動與咕嘟咕嘟之聲,啤酒很快流進了乍侖旺的胃里。他舔了舔嘴唇,抑制住來一杯的沖動。
“吃啊,占叻?!闭鐾驯臃呕刈雷?,又滿滿倒了一杯,“你是我的老同學(xué),不要跟我客氣。當年,要不是你拿作業(yè)給我抄,我根本就不可能高中畢業(yè)。你是真學(xué)霸,我是真學(xué)渣。我沒有說假話吧?”
“嗯?!闭歼纺闷鹆丝曜?,埋頭夾菜。
乍侖旺又干了一杯:“占叻,好像不太高興啊。發(fā)生什么事呢?說給哥哥聽聽?!?/p>
占叻心里確實不太高興,但他不能說,因為罵他的人是他的師父。
上午十點,占叻從家里趕回警察局。師父已經(jīng)做好尸檢的一切準備,他趕緊換上工作服,進入手術(shù)室。不得不說,師父是這一行的權(quán)威,整個曼谷他要謙虛地說自己是第二,沒有人敢說自己是第一。自從跟隨師父以來,占叻從師父的一言一行中,學(xué)到了非常多的東西。
一個小時后,尸檢結(jié)束,師徒倆一起脫掉工作服,清洗,消毒。
“占叻,今天的報告你來寫?!睅煾刚f。
“嗯?!闭歼坊卮?,猶豫了片刻,終于把話說出口:“師父,我覺得我們少做了一件事——寄生蟲檢查?!?/p>
“死因不是很明顯嗎?”師父的惱怒有些明顯。
占叻心中緊了一下。師父做事極為嚴謹,被人稱道。與此同時,師父對人,尤其是徒弟,極為嚴苛,容不下任何錯誤。有時候,很小的錯誤,比如,遞鑷子的速度慢了半拍,也會使師父勃然大怒。占叻很早就發(fā)現(xiàn),師父最容不下的錯誤就是別人指出他犯了錯誤。
“網(wǎng)上有幾個事故現(xiàn)場的視頻,師父看過嗎?”占叻鼓足勇氣說。
“我從來不看那些亂七八糟的視頻?!?/p>
“我看過?!闭歼氛f,“有游客拍攝的,也有動物園的監(jiān)控錄像,不知道怎么傳到網(wǎng)上了。在來這里的路上,我反復(fù)看過十幾遍那些視頻。最為古怪的地方是死者汶仁的去而復(fù)返。本來他已經(jīng)離開老虎了,為什么又回去了呢?有一種猜測,他的手機掉了,他回去找他的手機。但我在錄像里沒有見到死者掉落手機或者任何別的東西。我問過了,手機在他褲兜里,好好的。”
師父悶聲道:“也許他以為自己的手機掉了呢?手機也值好幾千泰銖吧,舍不得花1400泰銖買門票,自然更加在乎手機?!?/p>
“不,不是,他肯定不是在找什么東西。”占叻擦干凈手,掏出自己的手機,找到那個名為《可怕!你沒有見過的老虎吃人現(xiàn)場畫面。膽小勿看!》的視頻,拉動進度條到指定的位置?!皫煾?,您看。這個人低著頭,往地上看,腳步緩慢,幾乎是一步一挪,這給了人找東西的假象。您看這里,這個時候他抬起了頭,時間很短,只有一秒半,但您看他臉上的表情。他的臉抽搐著,這說明他感到害怕,害怕老虎。但同時,他的眼睛又流露出明顯的欣喜。也就是說,他此刻一半是欣喜,一半是恐懼。”
師父只是抬頭瞄了一眼占叻,又凝神去看視頻,沒有說話。
占叻不想揣摩師父此時的心情,繼續(xù)往下說:“這里,這個時候,老虎撲上來了。師父,您看他的動作。正常的反應(yīng)應(yīng)該是轉(zhuǎn)身跑開。他沒有,他沒有跑開。他抬起了手臂,似乎是要去阻擋老虎的撲咬。其實不是,這是抬手這個動作給我們的錯覺。在我看來,這個動作,更像是迎接?!?/p>
“你瘋了嗎?”師父瞪大了雙眼,臉上的表情變得不可捉摸。
“死者最后幾十秒鐘的行為極其不合理……”
“死者體內(nèi)肯定有寄生蟲,每一個人身上都有多種寄生蟲,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情。但是,你能證實寄生蟲與死者的死有直接聯(lián)系嗎?你不能。你的懷疑毫無價值,純屬浪費時間?!?/p>
說完這段話,師父已經(jīng)換好了衣服,向外走去。占叻看著自己又敬又怕的師父咚咚咚地消失在門外?!跋挛鐑牲c之前,把報告寫好,交給我簽字?!睅煾傅穆曇纛B強地從走廊那邊傳來。
占叻站在原處,傻愣了半晌。他轉(zhuǎn)身去了標本間,從死者腸子上切了一小片樣本,用樣本盒裝好,送到了隔壁一個關(guān)系很好的師妹那里?!爸攸c檢查寄生蟲?!闭歼穼熋谜f,“結(jié)果一出來,馬上通知我。”師妹欣然應(yīng)允。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不久,占叻就接到了乍侖旺請吃午飯的電話。雖然他并不認為送標本給師妹檢查寄生蟲是個錯誤,可一想到要是師父知道自己這么做了會有怎樣的表現(xiàn),他還是有些惴惴不安,以至于表現(xiàn)到臉上,讓乍侖旺都看出來了。
“也沒有什么?!闭歼氛f,“工作上的事情,說給你聽你也不懂。”
“對,你是真學(xué)霸,我是真學(xué)渣?!闭鐾⒉簧鷼?,又干了一杯啤酒?!安徽f別的,誰要敢欺負你,哥哥給你撐腰?!?/p>
“你是不是還要為我做主?。俊闭歼氛{(diào)笑了一句。這時手機響起,是師妹打來的。他趕緊從衣兜里掏出藍牙耳機,戴上,再接聽手機。師妹嗔怪了幾句,說他接聽太慢,又說還沒有吃飯,要他請客。占叻趕緊答應(yīng)下來,說時間、地點都任由師妹選,但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把檢查結(jié)果告訴他。
師妹說:“別的數(shù)據(jù)都正常,就是弓形蟲比正常值高出20倍?!?/p>
這意味著什么?占叻正在疑惑,師妹說了什么,他沒有聽清楚,于是追問了一句。師妹說:“我發(fā)現(xiàn),那些弓形蟲有些不正常,似乎發(fā)生了變異?!闭歼反篑敚骸白儺??怎么回事?”師妹在法醫(yī)科的實驗室里說:“我也不太敢肯定,需要進一步測試,才能得出結(jié)論?!?/p>
掛掉電話后,占叻有些迷惘。死者腸子里的弓形蟲比正常值高20倍,還發(fā)生了原因未明的變異,這到底意味著什么?
“嘿嘿嘿,接個電話就發(fā)傻啦?”乍侖旺說,“女朋友嗎?”
“不是啦。一個師妹?!?/p>
“肯定是美女?!?/p>
“還行吧?!?/p>
“你小子心高氣傲,我又不是不知道。一般人你根本看不上。”乍侖旺嘿嘿笑著,似乎洞悉了占叻的內(nèi)心,“不過,她跟你都說什么呢?”
“上午,曼谷野生動物園老虎吃人,那事兒你知道嗎?”
“怎么不知道?。克忻襟w都在傳,大家都在罵,罵那幫又窮又不懂守規(guī)矩的窮鬼。被老虎咬死,活該?!?/p>
占叻倒不知道會有人這么想,但一股奇怪的沖動在他體內(nèi)升起:他想反駁,他想傾訴,他想把那種不被師父所接受的想法說出來:“知道弓形蟲嗎?”他聽見自己說,這聲音有些陌生,似乎是另外一個人在說。然而,他晃晃腦袋,沒有發(fā)現(xiàn)別的異常。
“不知道。一種小蟲子嗎?”
“名字里雖然有個蟲字,但弓形蟲其實是一種結(jié)構(gòu)簡單的原蟲。很小。有多小呢?小到肉眼看不到,小到可以寄生到細胞里?!?/p>
“病毒嗎?”
“不是。弓形蟲比病毒大多了,某種程度上講,弓形蟲更加可怕。”占叻繼續(xù)自己的演講,“老鼠怕貓,這是事實。然而,感染了弓形蟲的老鼠不但不再怕貓,反而會循著貓尿的痕跡,主動去尋找貓,讓貓咬死自己?!?/p>
“??!”乍侖旺張大了嘴巴,夸張地感嘆了一句。
占叻說:“老鼠本來對貓尿非常恐懼的。然而,弓形蟲侵入老鼠的大腦杏仁核部位。這里正是大腦負責(zé)恐懼和其他情感行為的地方,它對這一區(qū)域的某一特定功能區(qū)進行了篡改,使老鼠不但對貓尿失去天然的恐懼感,而且使大腦在探測到貓尿時激活老鼠的性反應(yīng)。于是,老鼠就不再怕貓,而是拼著老命追過去了?!?/p>
乍侖旺追問:“為什么?弓形蟲為什么要這樣做?”
“為了繁殖。老鼠在四處活動時,接觸到弓形蟲蟲卵,蟲卵會在老鼠身上發(fā)育成幼蟲。但,老鼠只是中間宿主,除了老鼠,弓形蟲也會感染別的動物,差不多所有的動物,包括人身上都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過寄生的弓形蟲,但貓才是弓形蟲的最終宿主。因為弓形蟲的繁殖只能在貓的腸道里進行?!?/p>
乍侖旺愣了愣,說:“好詭異,好可怕?!?/p>
“可怕的還在后面?!闭歼窊u搖頭,腦袋暈暈的,好像喝了酒,“你知道嗎?全世界25%到50%的人是弓形蟲感染者。然而,人體腸道不適合弓形蟲的繁殖,剛才說過了,貓的腸道才是弓形蟲理想的繁殖之地。進入人體,相當于使弓形蟲的繁殖進入死胡同。作為生命,繁殖是頭等大事,它們自然會尋找出路?!?/p>
乍侖旺沒有說話,低頭倒酒。
占叻看著乍侖旺。四周喧鬧無比,但他眼里卻只有這個人——這個人并不是最好的傾訴對象。他腦子瞬間閃過師父嚴肅至極的面容與師妹強裝的可愛表情,就只好承認:除了乍侖旺,沒有別的選擇了。他重重地嘆息了一聲:“死者汶仁,就是那個被老虎咬死的人,他體內(nèi)的弓形蟲比正常值高20倍。這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可怕的想法。巨量的弓形蟲已經(jīng)在他體內(nèi)變異。在與人類的長期相處中,它們已經(jīng)摸清楚了人體的每一個部位,并且學(xué)會了操控人類的行動,就像當初它們學(xué)會操控老鼠一樣。當死者翻過圍墻,遇到老虎的時候,它們把老虎誤當成了貓。于是,它們進入死者大腦杏仁核部位,對這一區(qū)域的特定功能區(qū)進行了篡改,使死者對老虎失去天然的恐懼感,最終把死者送到了老虎嘴里。”
“你慢點兒說,讓我捋一捋?!闭鐾蛑歼?,興奮起來,宛如從一堆枯燥乏味的干草里終于撿到亮閃閃的金子一般,“你是說,弓形蟲變異了,學(xué)會了操控人的行動。它們操控了死者的大腦,使他主動把自己送到老虎嘴里,它們也順便跑到了老虎身上?!?/p>
“你這種描述不準確,什么叫跑?。抗蜗x又沒有長腿……你在干什么?”
“把你剛才說的話發(fā)家庭群里?!闭鐾谑謾C上飛快地打著字。
“你想害死我呀!”
乍侖旺頭也不抬地說:“三姨已經(jīng)在問,是真的嗎?我肯定不會告訴她這是你說的。喲,三姨說她已經(jīng)轉(zhuǎn)發(fā)到別的群里去了。她的群可多……”
“我這只是假說,并沒有得到證實。”占叻喘著粗氣,打斷了乍侖旺的話。仿佛乍侖旺喝下的酒全都倒進了他的肚子,某種可怖的力量在他身體里亂竄。
“假說?假說是什么?好啦好啦,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不會出賣你的。將來有什么事情,我去扛就好啦。放心吧你。一會兒我請你去按摩。我出錢。來,喝一杯,喝一杯就什么事都……”
然而,占叻已經(jīng)不想聽他啰嗦。他感覺自己臉上發(fā)燙,胸中憋悶,肋下呼呼作痛,宛如內(nèi)臟即將噴發(fā)的火山。他站起身來,一股不可遏制的情感淹沒了他的理智。他伸出手臂,扣住飯桌的桌沿,用盡渾身力氣,將整張桌子連同上邊的飯菜都砸到了乍侖旺身上。
瓦拉里洛把電動自行車停到星耀暹羅保安亭旁邊?!八涂爝f?!彼χ鴮Ρ0彩依锏谋0舱f,主動在登記冊上寫上自己的名字、手機號碼、進入的時間和要做的事情。然后他問:“保安大哥,五號樓怎么走?”這個問題并非多余,因為很多新修的小區(qū)樓房編號非常不規(guī)范,四號樓的后邊可能是六號樓,而五號樓在另外一個方向。他是第一次到這個小區(qū)送快遞,事先問清楚了,可以少走很多冤枉路。
誰知道,那名年輕的保安聳聳肩,說:“我不知道。”瓦拉里洛愕然:“什么?”保安說:“我第一天上班?!鄙习嘀岸紱]有熟悉一下小區(qū)環(huán)境嗎?瓦拉里洛把這句話藏在心里,沒有說出來。作為老快遞員,他很清楚,得罪保安會有什么樣的后果。他笑了笑,正準備推著自行車從保安打開的側(cè)門走進小區(qū),卻被保安叫住了:“車不能進小區(qū)?!蓖呃锫鍐枺骸盀槭裁??別的小區(qū)都準許車進去的?!北0舱f:“那是別的小區(qū),我們小區(qū)不準。人可以進,自行車不行?!?/p>
瓦拉里洛翻找了一下快遞,星耀暹羅小區(qū)只有一個。他給對方打電話,良久才有一個女孩子接。瓦拉里洛問她,能不能馬上到正大門這兒來取快遞,不能的話,可不可以把快遞放到保安亭,等她有空的時候來取。兩個方案都被否決了,那個女孩子聲音甜美,語氣卻很尖刻,要他必須送貨上門,然后就掛掉了電話。
沒有別的辦法,瓦拉里洛把電動自行車鎖好,停到人行道邊上。拎著快遞走進小區(qū)的時候,他對保安說了一句:“大哥,幫我看著車。”
保安沒有回應(yīng)。
小區(qū)很新,很多綠化都沒有完成,部分路段還沒有硬化,水泥和沙子堆得到處都是。下午的陽光像一把把鋒利無比的刺刀,整齊而毫不留情地落在瓦拉里洛臉上和脖子上。瓦拉里洛邊走邊向人打聽,五號樓怎么走。路在嘴上,哪怕是“活地圖”,也是如此。
瓦拉里洛干快遞工作已經(jīng)五年了。在公司里,別人都說他是曼谷的“活地圖”。哪兒有條小巷,哪兒有道側(cè)門,哪兒有需要避開的兇惡的狗,從哪兒到哪兒有幾盞紅綠燈,有幾條上坡路或者下坡路,一旦堵車從哪兒繞開是最好的路線,他統(tǒng)統(tǒng)都知道。
當然,這說的是老城區(qū)。他出生在老城區(qū),成長在老城區(qū),對老城區(qū)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街一巷,熟稔得就像自己的掌紋?!盎畹貓D”,是的,這個綽號沒有取錯。瓦拉里洛知道自己腦子里確實有這樣一張地圖:縱橫交錯,比例準確,清晰無比,關(guān)鍵是,還是動態(tài)的,可以實時更新。
然而,近些年,城市擴張得太厲害了?!靶鲁菂^(qū)至少是老城區(qū)的三倍面積”,新聞上,市領(lǐng)導(dǎo)驕傲地說。曼谷仿佛是一頭貪得無厭的巨獸,蠕動著,把周邊的農(nóng)田、丘陵和河流吞下去,又翻轉(zhuǎn)著,顫栗著,把一條條整齊的街道,一棟棟高大的樓房,一座座漂亮的公園,吐了出來。地名越來越陌生,也越來越古怪。每個字都認識,但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他卻不甚明了。
有好幾次,瓦拉里洛站在老城區(qū)與新城區(qū)交界的地方,努力將新城區(qū)街道與小區(qū)的名字接入老城區(qū)的地圖。有時很容易,他幾乎能聽見一聲清脆的“卡塔”聲,國王大道與老城區(qū)連接在一起了。有時卻很困難,錦林華庭有九個門,到底哪一個門才是五號門?物管沒有給每一道門命名,該小區(qū)的業(yè)主就按照自己的理解描述離自己最近的那一道門,于是每一道門都有了三個以上的名字。在這種混亂的情況下,新地圖永遠游離于老地圖之外,仿佛一個是月球,一個是地球,無法融為一體。
還好,五號樓不算特別難找。瓦拉里洛坐上電梯,來到25樓,敲了敲4號的門。沒有人開門。難道不在家?剛才不是聯(lián)系過嗎?瓦拉里洛站了一會兒,又去敲門。這次有了回應(yīng):“誰呀?”一個女孩的聲音。
“送快遞?!彼⌒牡卣f。
門開了,一個年輕的女子伴隨著新裝修房間常有的氣味出現(xiàn)在門口。她有張又白又嫩的臉蛋,穿著低胸的絲綢睡裙,鼓脹的胸脯露了一半在空氣里:“什么快遞?”
他說:“貓糧?!?/p>
“貓糧?”那女子臉色驟變,揮揮手,說,“貓都已經(jīng)死了,就在剛才。還買什么貓糧?。【苁?,拒收?!?/p>
“你可以先簽字,收下,再和賣家商量,退貨……”
“弓形蟲!你不知道嗎?”那女人嚷嚷道,“我老公聽說了弓形蟲的事情,把咪咪從窗戶扔了出去,摔死了。我可憐的咪咪?!?/p>
瓦拉里洛心中微微一凜,不是因為弓形蟲(整個中午他都在聽同事們討論老虎吃人與弓形蟲變異的故事),也不是因為貓被摔死(樓下綠化帶里似乎有紅兮兮的一堆血肉),而是因為那女人的拒收……“麻煩你先簽個字?!彼舐曊f。
“一個送快遞的,在這兒唧唧歪歪什么?”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出現(xiàn)在女子身后,伸手攬住女子的腰。他光禿禿的腦門和他的眼睛一起發(fā)著攝人心魄的光,又肥又短的手指上戴著三個閃閃發(fā)亮的金戒指。“滾?!闭f完,他抖手把防盜門重重關(guān)上。
不把快遞員當人看,這樣的人瓦拉里洛見多了,他早就不在乎了。但瞧瞧手里的快遞,瓦拉里洛心有不甘,又敲了幾下門。中年男人在屋里咆哮起來:“想死嗎!”瓦拉里洛只得拎著快遞,怏怏不樂地坐上電梯離開。要說快遞被拒收,也不是什么特別罕見與特別麻煩的事情,原件退回就好。然而不知道為什么,瓦拉里洛今天特別不高興。
陸續(xù)有人進電梯,又陸續(xù)有人出去。相互之間寒暄了幾句,話題都離不開弓形蟲,還有貓。瓦拉里洛默默地聽著,沒有從這些議論中得到任何安慰,心中的疑懼反而增多了好幾倍。這時一樓到了,電梯門打開,其他人魚貫而出,只剩瓦拉里洛在原處驚慌站立。
“你要上去嗎?”有人走進電梯里,這樣問。
“哦,不?!蓖呃锫灏芽爝f包抱在懷里,就像抱著一個嬰兒,低著頭,從電梯里匆忙走出來。
三號樓與四號樓之間的通道,有一只肥肥的黃貓。瓦拉里洛路過的時候,那只黃貓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嘯叫,讓他一陣心煩。他環(huán)顧一圈,見四下無人,就快步向前,飛起一腳,踢在黃貓的肚子上。黃貓高高飛起,又重重落下,痛苦地大叫了一聲,旋即轉(zhuǎn)身,飛快地拖著焦黑的尾巴跑開。在轉(zhuǎn)身之前,黃貓似乎望了他一眼,深色瞳孔里有著明顯的懼意與恨意。但也可能是錯覺,黃貓并沒有望他,只是他一時之間走了神。
瓦拉里洛嘿嘿地干笑了幾聲。不得不承認,踢中黃貓的瞬間他有些許的快感,他能夠感受到貓的肋骨在他猛力一踢之下發(fā)生了變形。他知道這一變形是他造成的。但這并沒有使他得到徹底的解脫??爝f被拒收的不悅依然盤踞在他心底,仿佛毒蛇。
瓦拉里洛走出星耀暹羅正大門。下一秒,他的整顆心都揪起來了。因為他沒有看見??吭诼愤叺碾妱幼孕熊?。他跑向保安室:“保安,保安,我的車呢?看見我的車了嗎?”
“沒有?!蹦贻p的保安說,“我沒有看見你的車?!?/p>
“就停在那里!”
“小區(qū)大門以外的事情,不歸我們管?!?/p>
“可是,就在你們眼皮子底下……”
保安哼了一聲,又把“小區(qū)大門以外的事情,不歸我們管。”這句話重復(fù)了一遍。瓦拉里洛知道再問下去也是白搭,轉(zhuǎn)身回到柳樹下,先前??侩妱幼孕熊嚨牡胤健\囀莻€二手車,已經(jīng)騎了好幾年了,不值錢,但車上七八個快遞卻很要命。丟了快遞,快遞員是要加倍賠償?shù)难剑?/p>
瓦拉里洛抬頭望天。天上沒有下雨,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諷刺性地照射下來,斑斑駁駁,每一個都像黃貓閃閃爍爍又懼又怒的眼睛。想哭的沖動折磨著他,街上人來人往,他終究只能捏緊了拳頭,在心中狂吼。
呆站了一陣,沒有人理會他。誰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忙得很啊。下邊該做什么呢?報警嗎?瓦拉里洛不覺得報警有什么用。他又去保安室,問有沒有安裝攝像頭。那名年輕的保安不耐煩地回答:“裝是裝了,但是沒有開。不要問我為什么,我是第一天上班,不知道。”
如果那名保安是只貓,瓦拉里洛早就一腳踹過去了??上皇恰M呃锫逡仓?,自己今天的遭遇會被保安作為笑話到處講,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他只能悻悻然離開。
新城區(qū)的一大毛病就是公交系統(tǒng)沒有普及,因為人流量還沒有起來。瓦拉里洛走了很遠,才趕上了一趟回老城區(qū)的巴士。車上空蕩蕩的,只有兩三個身著黃衣的僧侶。他到最后一排坐下(這是他最喜歡的位置),眼睛看著前面的位置,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沒有想,腦子里暈乎乎。他錯過了站點,下車后不得不走回上一個站點。等車的時候,他覺得餓了,腹中如雷鳴般轟響。左看看,右看看,周圍沒有發(fā)現(xiàn)711便利店。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懷里抱著一個快遞。沒怎么猶豫,他拆開快遞,扯出一袋貓糧,撕開袋子,抓出一把來,塞進嘴里,囫圇吞下。味道不錯,他這樣想著,繼續(xù)把貓糧往嘴里塞,不在乎周圍人的目光。
大半袋貓糧進了瓦拉里洛的肚子。他感覺不那么餓了,但某種莫名的情感促使他繼續(xù),把整袋貓糧吃完,才停了下來。他知道這樣做不對,但此時此刻,他不在乎。巴士來了,他匆匆抹了抹嘴,上車,刷卡,坐到最后一排,手里牢牢地抓著剩下的兩包貓糧袋子。
又轉(zhuǎn)了兩路巴士,快五點的時候,瓦拉里洛總算回到快遞公司。
“瓦拉里洛,回來啦?”門衛(wèi)很熱情地說,“瓦拉里洛,你的車呢?”
“丟了。”瓦拉里洛說,“被偷了?!?/p>
年輕的門衛(wèi)張大了嘴,做出一個驚訝的表情,卻沒有發(fā)出聲音。瓦拉里洛從他身邊走過,把手里的一袋貓糧扔給了他:“給你,外國進口的,可好吃了?!痹陂T衛(wèi)反應(yīng)過來之前,他已經(jīng)拎著最后一袋貓糧,走進了業(yè)務(wù)經(jīng)理的辦公室。
業(yè)務(wù)經(jīng)理在電腦前埋頭苦干,看見瓦拉里洛進來,就說:“瓦拉里洛?”
“我的車被偷了,快遞也被偷了?!蓖呃锫逭镜睫k公桌前,魂不守舍的樣子,“我只離開了那么一會兒?!?/p>
業(yè)務(wù)經(jīng)理昂起頭,臉色變得很難看,眼神變得很憤怒:“瓦拉里洛,這是本月的第三次了。前兩次只丟了快遞,這次倒好,連車都丟了。不是我說你,這么大個人了,工作上你用點兒心好不好?”
“我很用心了。”瓦拉里洛說,“我進小區(qū)去送快遞,只離開了那么一會兒,回來車就不見了。我不可能扛著自行車進小區(qū)上樓去送快遞??!”
“這個我不管,我只要結(jié)果?!睒I(yè)務(wù)經(jīng)理說,“根據(jù)公司的相關(guān)規(guī)定,你得賠償?!?/p>
“我知道。賠就賠吧。”
“還有?!睒I(yè)務(wù)經(jīng)理埋頭在電腦鍵盤上敲打了幾下,又挪動了幾下鼠標,“根據(jù)記錄,你的累計丟件次數(shù)已經(jīng)達到10次了。”
10次?瓦拉里洛覺得自己的腦袋嗡嗡作響,仿佛塞滿了狂亂的蜜蜂。有那么多嗎?是不是記錯了?又或者是歷年累計……“那又怎樣?”他聽見自己說。
“按照公司的相關(guān)規(guī)定,你會被開除?!?/p>
“開除?!”瓦拉里洛覺得自己的胃灼燒一般疼起來,仿佛先前吞下的貓糧全都變成了活物,在肚子里面開起搖滾音樂會。
“我會上報人事部,人事部會通知財務(wù)部,做好結(jié)算。”業(yè)務(wù)經(jīng)理認真地說,“明天,你去財務(wù)部領(lǐng)了這個月的工資。當然要先扣除罰款,然后就不用來上班了?!?/p>
“為什么開除我?為什么?”瓦拉里洛的怒火變得難以抑制。兒子在讀初三,他需要這一份工作,業(yè)務(wù)經(jīng)理不能開除他。
“按照公司的有關(guān)規(guī)定,快遞員丟件10次就該開除。你是老員工了,又不是不知道這一條規(guī)定。這條規(guī)定,公司成立之初就已經(jīng)制定了,又不是針對你一個人?!?/p>
“你也知道我是老員工!公司開張的時候我就在這里了!你他媽的才來幾天,就想開除我!”瓦拉里洛罵罵咧咧地說。
“瓦拉里洛!”業(yè)務(wù)經(jīng)理大喊了一句,“你要尊重我,我是你領(lǐng)導(dǎo)!”
后來瓦拉里洛回憶,很難說清楚是業(yè)務(wù)經(jīng)理的哪一句徹底激怒了他。他只記得自己當時全身熱血沸騰,一步跨到辦公桌上,撕開手里的最后一袋貓糧,將玉米粒大小的貓糧全抖落在了業(yè)務(wù)經(jīng)理臉上和身上。他聽見自己用陰惻惻的聲音,居高臨下地對業(yè)務(wù)經(jīng)理說,這話之前他沒有想過,之后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這樣說:“告訴你,我感染了弓形蟲。你敢上報開除我,我就咬死你。我感染了弓形蟲,我被弓形蟲控制了,咬死了你我還不犯法!”
今天的反常是從早上開始的。
剛到傳染科,換上護士服,出門遇到傳染科素攀主任,瑪納·德就注意到素攀主任的臉色不對勁兒,陰云下聚集著雷暴,就一直小心翼翼,刻意保持與素攀主任的距離。
其他護士很快也注意到了這一點。素攀主任三十出頭,長得甚是高大,臉部輪廓分明,酷似某位混血明星,不但醫(yī)術(shù)精湛,為人也很謙和有禮,向來是護士們的品評對象。很快有消息傳來,說素攀主任昨晚和妻子吵架了,睡了沙發(fā),因為貓。
素攀主任不喜歡貓,而那個當記者的妻子嗜貓如命。
我也不喜歡貓的,想到這里,瑪納·德臉上不禁有些微微發(fā)燙,趕緊低頭做事。她今年二十五歲,個子不算高,長得很敦實,豐腴的身體把護士服撐得緊緊的。胸圍傲人,可腰圍也傲人。報了大半年的瑜伽班,每天花三個小時去訓(xùn)練,然而效果離廣告上說的,還差十萬八千里。
忙了一上午,忙得瑪納·德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了素攀主任和貓,直到吃午飯的時候。打好飯,剛坐下,瑪納·德就聽見傳染科護士長班鐘姐驚呼了一聲:“好可怕!你們看見了嗎?”周圍的護士紛紛說:“到底什么事?趕緊發(fā)群里,讓大家分享分享。”
傳染科護士們背著領(lǐng)導(dǎo)私下里建了一個群,在里邊分享一切不能讓領(lǐng)導(dǎo)知道的東西。瑪納·德右手拿筷子,左手點開群,看到班鐘姐轉(zhuǎn)發(fā)的那條信息:
恐怖電影成真!一半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受到控制!
后邊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老虎和弓形蟲的。作為一位在傳染科干了三年的護士,瑪納·德知道這段話里有正確的地方,但錯誤之處更多。而且,“錯誤的地方你還沒有辦法糾正。”素攀主任曾經(jīng)說過,“你去糾正他們的錯誤,他們不但不會聽你的,反而會認為你在炫耀自己的淵博,嘲諷他們的無知,妨礙了他們在自己的世界里恣意地謾罵與瞎想?!?/p>
“管它真假,我已經(jīng)轉(zhuǎn)到同學(xué)群去了。提醒他們小心一點兒,總是沒有壞處的。”一個護士說,“班鐘姐,你也養(yǎng)貓了,不害怕嗎?”
班鐘姐快四十歲了,是傳染科護士長,也是所有護士中年齡最大的?!坝惺裁纯膳碌??!彼f,“給貓做好消毒殺蟲清潔工作,就萬事大吉了。護士嘛,最大的本事不就是消毒嗎?”
班鐘姐的說法換來一片笑聲。這是傳染科特有的笑話。
瑪納·德插嘴道:“幸好我不喜歡貓?!?/p>
“我們都知道啊?!卑噻娊阏f。
“除了弓形蟲,貓身上的寄生蟲還有很多啊?!爆敿{·德說,“跳蚤、虱子、蛔蟲、貓圓線蟲、隱孢子蟲、絳蟲、鉤蟲、疥螨、耳癢螨……”
“我們都知道,你不喜歡貓,和親愛的素攀主任一樣。”班鐘姐打斷了瑪納·德的話。
瑪納·德趕緊低下頭,把發(fā)燙的臉藏起來,假裝沒有聽懂這句話里暗含的意思。年輕的護士們雖然都很關(guān)注素攀主任,時常在背后議論他,但真正動心的,似乎只有瑪納·德。然而,喜歡有什么用呢?她在心里嘆了口氣,他確實很優(yōu)秀,各個方面都是如此。只有一個致命的缺點: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吃過午飯,稍微休息一下,瑪納·德接到班鐘姐的通知,從病房換到門診部前臺,頂替一位臨時有事的護士,負責(zé)早期預(yù)診。
在接待了四名病人之后,素攀主任過來視察工作。他詢問了一下情況,然后叮囑道:“你們這一關(guān)要把握好。記住,發(fā)熱只是傳染病癥狀之一,其他原因也可能引起發(fā)熱。要把其他原因的發(fā)熱者迅速分流到其他科室去?!?/p>
等素攀主任講完,瑪納·德抓住時機問:“主任,有個問題我想請教。弓形蟲變異,這事兒是真的嗎?”
素攀主任推了推眼鏡架,說:“難說。”他下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結(jié)論,又思慮了一會兒,才鄭重其事地說:“對弓形蟲的研究還很淺,感染弓形蟲引發(fā)的疾病甚至沒有進入傳染病目錄。實際上,我們對寄生蟲的研究都很淺。一直以來我們都把寄生蟲當成無惡不作的壞蛋,予以毫不留情地消滅,但近幾年的研究表明,寄生蟲與宿主的關(guān)系,比我們以往的認知要復(fù)雜得多?!?/p>
“除了貓、狗,還有很多其他動物,包括人,也是弓形蟲的攜帶者。生的或者半生不熟的肉食,未經(jīng)消毒的羊奶、酸乳酪和奶酪,沒有洗干凈和經(jīng)過烹飪的蔬菜水果,都可能攜帶弓形蟲。”
“感染了弓形蟲,免疫力功能正常的人基本沒事兒,和弓形蟲共處一輩子,都不會有什么病癥出現(xiàn),但免疫力有缺陷的人,比如嬰幼兒和艾滋病人,就會發(fā)病。孕婦感染了弓形蟲,會導(dǎo)致胎兒畸形,意外流產(chǎn),這是醫(yī)學(xué)界普遍的認識。但也有學(xué)者認為,感染了弓形蟲的人,會更加聰明,更加敏感,更容易緊張,也就更容易在某一個行業(yè)做出成績。與此同時,弓形蟲感染者,不容易內(nèi)疚,不喜歡新鮮的事物,好奇心下降得特別厲害。還有研究表明,弓形蟲感染者罹患精神分裂、出車禍以及自殺的可能性大于非感染者。某些研究認為,弓形蟲對男性與女性還有不同的作用。當然,這些研究也還很基礎(chǔ)和初步,并沒有得到確認,成為醫(yī)學(xué)界的主流觀點。”
瑪納·德就喜歡素攀主任這種謹慎、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盯著素攀主任的眼睛,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弓形蟲變異,可能性不能說沒有,但需要更多的證據(jù)來證明?”
“忙去了?!彼嘏手魅我呀?jīng)擺擺手,去下一個地方了。她覺得素攀主任的目光有些閃爍,似乎是意識到了什么,進而有意識地回避著什么。不知道是誰說過,愛一個人就像牙疼,是無法掩飾的事情。我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很明顯了嗎?然而,那又怎樣呢?她暗自嘆了口氣,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面前新來的病人身上。這一忙,又是好幾個小時,轉(zhuǎn)眼就到四點鐘了。然后,今天最反常的事情發(fā)生了。
等候分診的人中,有一個人很特別?,敿{·德很早就注意到了他,因為他額角上包著紗布,手臂上纏著繃帶。
他在登記冊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乍侖旺。字體彎彎扭扭,勉強能認出來。寫完,他把筆啪地一下丟到前臺,說:“我燒得厲害,頭也疼得厲害。”他掀開衣襟,指著肚子上的赤紅色條紋,似乎是斑丘疹,“很癢,這些都是我自己撓的。后背上、大腿上也有。有的地方都撓出血來了?!彼D了一下說:“膝蓋也疼,動一下,疼一下,有時不動也疼?!彼o盯著瑪納·德,問:“我是不是被變異的弓形蟲感染了?”
瑪納·德心中微動,但表面上不動聲色,一邊記錄患者自述,一邊說:“你說的癥狀,都很常見。不要瞎想,不要自己給自己當醫(yī)生,自己嚇唬自己。醫(yī)生會給你做具體的診治。來,先測體溫?!?/p>
乍侖旺目光如錐,繼續(xù)追問:“我查過了,我的這些癥狀,與弓形蟲感染一模一樣。我會不會死啊?弓形蟲變異了,你不知道嗎?”
瑪納·德抬頭看了乍侖旺一眼,同時注意到,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一塊兒,說:“你這傷是今天受的吧?你說的這些癥狀,也許就是受傷的并發(fā)癥。我給你掛305室,塞醫(yī)生?!?/p>
乍侖旺遲疑著,離開了。
“下一位?!爆敿{·德喊道。
“被貓抓傷了。”那人卷起衣袖,讓瑪納·德看手腕上淺淺的一道口子,“會不會感染上弓形蟲?。俊?/p>
又是弓形蟲?瑪納·德翻看了一下登記冊,從下午五點開始——準確地說,是從下午四點開始,進入醫(yī)院傳染科的人就持續(xù)增加。這不正常。有什么事情,在曼谷醫(yī)院之外,已經(jīng)發(fā)生了,而瑪納·德,還有醫(yī)院的所有醫(yī)護人員,還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瑪納·德琢磨了一會兒,找來班鐘姐,把自己的疑惑說了一遍?!安坏絻蓚€小時,已經(jīng)有15個病人,自稱病情與弓形蟲感染有關(guān)?!爆敿{·德說。她沒有把自己的分析說出來:原因可能與那則弓形蟲謠言有關(guān)。當人們深深地相信自己染上某種病時,身體上就會顯現(xiàn)出類似的癥狀。尤其是周圍的人都出現(xiàn)相似的癥狀時,這樣的“病情”就會大規(guī)模擴散。然而,萬一真是弓形蟲發(fā)生了廣泛的變異,進而傳染開來呢?
班鐘姐翻看了登記冊,思忖了片刻,道:“你去找素攀主任,把你的疑惑給他說說,請他做決斷。這里我來?!?/p>
瑪納·德聞言,起身,離開前臺,分開擁擠的人群,去往主任辦公室。主任辦公室也是人滿為患,素攀主任名聲在外,很多人指定要他診治。但今天有些反常,還沒有進入主任辦公室,瑪納·德就聽見了爭吵聲。
“不準上報!”一個男人尖聲尖氣地說,“上報我兒子就不能去上學(xué),要耽擱十幾天的課程,會影響到他的學(xué)習(xí)。你明白嗎?”
“我必須上報?!彼嘏手魅握f,“你兒子這是傳染病,必須治好了才能去上學(xué)。不然,到班上去,會把病傳染給別的同學(xué)。”
男人猶豫了一下,似乎也意識到讓兒子帶病堅持上學(xué)是不對的?!拔視屗魃峡谡?。”旁邊的女人說。男人立刻表示支持:“對,口罩。叫兒子戴口罩。一張不夠,三張總可以吧。再不然,五張?”
“這不是口罩的張數(shù)問題,而是原則問題。傳染病必須上報?!?/p>
“我不管什么原則不原則?!迸苏f,“白天我們兩口子都要上班,把兒子一個人留在家里,不安全。他必須去上學(xué)。”
旁邊有人說:“明明知道孩子患了傳染病,還讓他去上學(xué),傳染給其他孩子,也太沒有公德心了?!?/p>
“我兒子不上學(xué)你來伺候他???”女人大聲反駁道。
“我不去上學(xué)?!蹦泻⒔K于喊出了自己的心聲,“老師說的,生了病,把病治好了再去上學(xué)?!?/p>
周圍的人都鼓噪起來:兩個大人,還不如自己的孩子有公德心。
“公德心公德心!我兒子這病,都不知道是誰傳染給他的呢!”男人嘀咕道,“說不定就是他的同學(xué)。就準他的同學(xué)傳染他,不準他去傳染他的同學(xué)?該死的,要病大家一起病,誰都不能上學(xué)!”
這話引來周圍人的譏笑與譴責(zé)。
瑪納·德已經(jīng)擠到主任辦公桌前。她沖素攀主任做了一個“弓形蟲”的嘴型,素攀主任默默點頭。這一瞬間的默契讓瑪納·德心中尖叫,濃濃的甜蜜裹挾著諸般情緒涌上心頭,令她每一個細胞都顫栗起來。就在這時,她看見了一個人。
乍侖旺。
他額角上包著紗布,手臂上纏著繃帶。他臉色陰沉,如同黑色的雪。他分開眾人,動作粗魯,毫不顧忌別人的感受。他手里拎著一把裝修用的釘錘。他的眼睛噴著火,直勾勾地盯著正埋頭在電腦鍵盤上敲字的素攀主任。
他舉起了手里的釘錘。
瑪納·德尖叫了一聲。后來回憶,她其實不敢肯定自己當時尖叫了。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她伸出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抓住了乍侖旺高高舉起的釘錘,迫使他停止了下砸的動作。
乍侖旺奮力奪回了釘錘的控制權(quán)。他面孔扭曲,低吼著,將釘錘舉起,向著瑪納·德劈頭蓋臉地砸過來。
在抓小偷的時候,巴裕崴了腳。
當時,巴裕正在和隊友一起巡邏,一個穿黑色無袖T恤的年輕人推著一輛電動自行車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那人看見警察,眼神有些閃爍,推自行車的姿勢有些僵硬。巴裕頓時生出警惕之心,低吼了一句:“站??!”并沒有具體針對誰,但那人立刻丟下自行車,撒開兩條腿,驚惶地往前猛跑。巴裕笑了笑,等那人跑了七八米的距離,回頭發(fā)現(xiàn)無人追趕,于是速度慢下來時,雙足發(fā)力,三步并作兩步,幾個跨越就已經(jīng)拉近了與那人的距離。那人還要跑,然而兩腿無力,巴裕輕舒猿臂,鉗住他的肩膀,將他掀翻在地。
那人很快交代,電動自行車是偷的,在新區(qū)那邊,上面還有七八個快遞?!斑@是我第一次偷東西,大哥你行行好,就放過我吧。”他哀求著。巴裕沒有搭理他,而是把他銬上,連同作為證物的電動自行車一起,送上了警車。
就在關(guān)車門的瞬間,巴裕感覺左腳腳踝有些異樣。等他在車上坐下來,用手指揉捏腳踝時,他驚訝地意識到,自己崴了腳。按說不應(yīng)該啊,剛才的奔跑不超過五十米,速度也不是很快,怎么會崴腳呢?要知道,短跑是巴裕最強的項目,他在警校里創(chuàng)造的100米和200米校運會紀錄,至今沒有被人打破。
“怎么,腳崴啦?”隊友阮寧問。
“沒有。”巴裕斷然否定,“沒事?!?/p>
回到城市廣場警局,已經(jīng)六點鐘了,天色向晚。巴裕把小偷帶進拘留室。
拘留室值班員把登記冊遞給巴裕:“一個偷自行車的?”他問,語氣中有些不屑。巴裕一邊寫一邊說:“小偷雖小,也干的是壞事。我看十有八九是慣偷,審一審,興許能審出別的案子來?!?/p>
走進大辦公室,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巴裕打開電腦,打開警務(wù)系統(tǒng),發(fā)現(xiàn)今天并沒有丟失電動自行車的報案。這也是在他預(yù)料之中的事情。不相信警察能夠破案,似乎成了一條潛規(guī)則,也是巴裕當警察以來最為不理解的事情。不過,沒有人報案,并不影響他找到失主。巴裕去到證物室,找到自行車后座上綁的快遞包,查到快遞公司的名字,打電話過去詢問,對方很意外也很興奮地承認:今天下午公司的快遞員確實丟了自行車。巴裕叫對方派人過來領(lǐng)取失物,但在領(lǐng)取之前要補辦一個報案手續(xù),然后掛掉了電話。
再次回到辦公桌,巴裕再一次揉了揉左腳腳踝。這不是他第一次崴腳。第一次崴腳是在警校最后一年的校運會上,4×100米接力賽,他跑最后一棒。因為第三棒出了岔子,他接到棒的時候,距離第一名已經(jīng)很遠了。他傾盡全力往前沖刺,他不想在警校生涯中留下“污點”。無奈差距太過明顯,即使他以最快的速度沖過終點線,依然只是第四名。無人為他喝彩。在萬眾狂歡中,他黯然離開運動場。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他在沖過終點線的最后幾步,崴了腳。
那次崴腳,腳踝腫了半個月才算基本恢復(fù),從此也留下病根,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復(fù)發(fā)。奇怪的是,有時劇烈運動很久,腳踝沒有任何問題,有時只是輕輕跳一兩下,腳踝就會又腫又痛,叫人無法忍受。
大隊長頌汶他納走進大辦公室,擊掌示意,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后,說:“根據(jù)各個區(qū)傳來的消息,市局判斷,今晚可能有大事發(fā)生。所有警員值夜班。大家到食堂就餐,做好準備,等候通知,隨時出發(fā)。聽明白了嗎?”
在場的警察齊聲回答:“明白?!?/p>
阮寧湊到巴裕跟前,神神秘秘地說:“知道是什么事嗎?”巴裕默然片刻:“弓形蟲?”阮寧沖他豎起了大拇指。
吃飯的同時,巴裕用手機查了一下弓形蟲的資料。眾說紛紜,害怕的,憤怒的,質(zhì)疑的,控訴的,辯解的,科普的,不一而足。這時,一款視頻APP向他推送了《為了所有人,我打死了貓,不可以嗎?》的視頻。巴裕點開視頻看了,一個男子一邊念叨著弓形蟲的可怕,一邊將汽油澆到一只黑貓的身上,并且點燃了它。黑貓在火焰中慘叫著死去。視頻下方爆發(fā)性地出現(xiàn)了大量留言,有人表示全力支持,對待弓形蟲的最終宿主就該這么狠辣;也有人聲嘶力竭,表示此種做法毫無人性,詛咒視頻制作者趕緊死。
飯吃了一半,大隊長頌汶他納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進來了:“接到市局通知,有人在網(wǎng)上邀約,到城市廣場集合,去挨家挨戶地搜,發(fā)現(xiàn)貓立刻處死。情況很嚴重。市局命令我們必須立刻集合,務(wù)必阻止群體性事件的發(fā)生。帶上全套防暴裝備,出發(fā)。”
所有警察立即行動起來,取了各自的警械,到門廳前集合,然后分乘4輛警車,向城市廣場駛?cè)ァ?/p>
城市廣場是曼谷的核心商圈之一。交通發(fā)達,周圍是一圈寫字樓,分布著各種超市、酒店、商場、銀行、停車場和保險公司,長期以來,都是人潮涌動的地方,也是城市廣場警局重點監(jiān)察的對象。
太陽已經(jīng)落山,四處的大燈將城市廣場照得明亮如白晝。
警車行駛途中,頌汶他納在內(nèi)部通訊系統(tǒng)中說:“發(fā)現(xiàn)幾個愛貓組織協(xié)會也在組織人手,前往城市廣場,與屠貓組織正面對抗。事情變得更加復(fù)雜。市局命令我們,務(wù)必傾盡全力,將局勢控制住,決不允許發(fā)生群體沖突。我已經(jīng)向市局申請,調(diào)派特種警察,共同完成今晚的任務(wù)。市局回復(fù),先看情況,再行定奪。毫無疑問,今晚會是一場硬仗?!?/p>
巴裕不由得有些焦灼,又有些興奮,透過車窗望著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巡邏過的城市廣場。他想在第一時間看到城市廣場的狀況。此刻時間已經(jīng)接近晚上九點。夜色籠罩下,城市廣場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男女老少都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興奮又驚惶地討論著。巴裕猜測著他們會說些什么,大概是那些網(wǎng)絡(luò)流言的翻版或者簡化版吧,說一次還新鮮,多說幾次就膩歪了。
4輛警車在城市廣場邊上的指定位置依次停下。頌汶他納發(fā)布命令:“第二小隊,負責(zé)廣場路的交通,封鎖道路,禁止任何社會車輛進入城市廣場,直到禁令解除。第三小隊,負責(zé)廣場外圍,疏散無關(guān)群眾,勸說他們立刻回家,不要圍觀。十分鐘內(nèi)完成任務(wù),不得拖延。第一小隊,跟我進入廣場中心?!?/p>
第三小隊的人分散開來,禮貌又不失威嚴地請群眾離開廣場。有的立刻就離開了,有的離開后卻又在遠處遙遙地望著,還有的拿出了手機,跟拍警察的行動。巴裕跑在第一小隊的最前面,跟在大隊長頌汶他納的后面,穿過紛亂的人群,去往廣場中心。那里有一個表演節(jié)目用的舞臺,現(xiàn)在,有個胸前掛著黑色布袋的胖子在舞臺上拿著話筒對下邊說著話:
“……貓最可怕,也最可恨。它身上有很多寄生蟲,變異的弓形蟲是其中最可怕的。我們要保護自己,政府靠不住,政府就會欺負老實人,想要活下去,不被弓形蟲感染,我們只能靠自己。走,兄弟們,去周邊樓里找,找到一只打死一只。最好是燒死,燒死了貓,連貓身上的弓形蟲也一塊兒燒死了……”
臺下是廣場中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挨挨擠擠,起碼有兩百人。有人跟著起哄:“燒死貓!燒死貓!燒死貓!”也有人提出質(zhì)疑:“養(yǎng)貓的人肯定不會愿意!”“那又怎么樣?”胖子怪聲怪氣地說,他腦門光禿禿的,“打得他愿意!”
這時,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嗓子:“警察來啦?!边@聲喊非常刻意,因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見警察的到來。大隊長頌汶他納分開眾人,走上了舞臺。第一小隊的警察分散開來,手持盾牌和警棍,圍住了小舞臺。
“把話筒給我?!表炪胨{命令道。胖子往后邊退了一步,但沒交出話筒:“警察叔叔,我在表演節(jié)目呢,你不能剝奪我表演節(jié)目的權(quán)利?!?/p>
頌汶他納說:“強詞奪理,胡攪蠻纏。你這是在尋釁滋事,煽動群眾,破壞社會的安定團結(jié)?!?/p>
胖子拿著話筒,貼近嘴邊,吹了一下,尖利的聲音在整個廣場回蕩。巴裕注意到他的三根手指上都戴著金光閃閃的戒指。“我剛才哪一句話說錯了嗎?”胖子說,“弓形蟲不是正在曼谷的每一個地方傳播嗎?貓不是弓形蟲的最終宿主嗎?政府除了刪帖子,又做了些什么?什么都沒有做嘛。我組織大家打貓,是為所有人著想。難道就因為我說了幾句實話就把我抓起來?還有沒有天理啊!”
頌汶他納怒火中燒,欺近胖子,要去奪他手里的話筒。誰料,胖子忽然蹲下身子,同時大喊:“警察打人啦!警察打死人啦!不得了,警察打死人啦!”頌汶他納大約是沒有預(yù)料到對方會來這么一招,停頓了一下,胖子卻趁機從胸前的黑色布袋里掏出了什么,往臺下一扔。
燈光下,巴裕沒有看清胖子扔出的是什么,只是黑乎乎的一團,但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難道是炸彈?他來不及多想,放下手里的盾牌和警棍,瞅準那東西落下的弧線,后退兩大步,伸出雙手去把那東西接住了。入手是一團毛茸茸的肉球,隔著皮毛他能摸到那東西的根根肋骨和跳動的心臟。那東西是一只貓,不是炸彈。巴裕稍稍寬了一下心,卻又聽見胖子喊道:“弓形蟲來啦!大家快跑啊!”
周圍的人頓時慌作一團,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跑。
“不能讓他們亂跑?!表炪胨{大喊著。
這里的人如此擁擠,一旦亂跑,很容易出現(xiàn)踩踏事件,造成群死群傷的后果。并且混亂是會傳染的,如果因為這里亂起來,導(dǎo)致整個廣場都亂起來,那后果將會嚴重千百倍。巴裕丟下手里的貓(它嗚咽著跑開),揀起剛才丟下的盾牌和警棍,加入到分割混亂人群的行動中。每四張盾牌拼接著一堵會移動的墻,堵住了亂跑者的去路。前面的人猝不及防,撞到盾牌上,幸而后面的人剎住了腳步。有人在盾牌包圍圈里跌倒,幸而大家的速度都還沒有快起來,沒有人踩中他。倒下的人反而給在場的人一個提醒:混亂中自己也可能倒下,被別人踩死。
頌汶他納做了一個手勢,在場所有的警察抓緊防暴盾牌,齊聲喝道:“不要跑!”連喊三次,所有渴望逃離這里的人都停了下來。一場可能的踩踏事件被封殺在萌芽狀態(tài)。
巴裕隔著盾牌,警惕地看著周圍的人。突然間,他瞥見一條人影,從那邊的噴泉邊一閃而過。不就是舞臺上的那個胖子嗎?“大隊長,我去抓!”在大隊長點頭之后,他把盾牌交給阮寧,拎著警棍,大踏步向著胖子消失的方向追過去。
奔跑中,巴裕身后傳來陣陣喧嘩,有人大喊:“貓!貓!燒起來了!”他極目遠眺,附近的一幢居民樓里,一只燃燒著的貓被從樓頂扔了下來。
與此同時,城市廣場外邊新來了一批人。他們揮舞著旗幟,喊著統(tǒng)一的口號,似乎是愛貓組織協(xié)會的。
胖子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在前方的銀杏樹下。巴裕打起精神,推算了一下胖子逃跑的路線,然后翻過一個花壇,抄了一個近道,在胖子抵達去往地鐵的石階之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你個死警察?!迸肿硬⒉环?,“我感染了弓形蟲,你不怕嗎?”
巴裕沒有回答這樣無聊的問題,只是站在石階上專注地看著胖子。
胖子左右瞅瞅,又說:“你是不是感染了弓形蟲???被弓形蟲控制了。這么拼命,不正常??!你也不問問我為什么要這么做,我是個好人啦,就想賺點兒小錢。”
“把這些話留給法官吧。誰干壞事還沒有個借口啊。”巴裕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也不管廣場別處的情況,說,“別整那些沒有用的,現(xiàn)在我只想抓住你?!?/p>
“來呀,來抓我呀?!迸肿右贿吔袊桃贿呉苿又阶印K谑A下的平地上,時而向左,時而向右,企圖用假動作來迷惑巴裕。巴裕當然不會上當,只是專注地盯著他的移動,雙足隨時準備發(fā)力,奔向胖子逃跑的方向。陡然間,一陣如刺刀插入的疼痛從左腳腳踝傳來,仿佛九十公斤的重量全都壓在那幾厘米里,而巴裕的身體似乎也只剩下左腳腳踝。巴裕從未感受過如此巨疼,冷汗?jié)B出的同時,他傾倒在石階上,如同撞入矮樹叢的老鷹一般狼狽,連手里的警棍都掉在一旁。
胖子不知道巴裕發(fā)生了什么,但他知道機會難得,向著石階上方猛跑。
傾倒在石階上的巴裕眼看著胖子從眼前兩步遠的地方跑過。他不甘心。疼痛還在繼續(xù),雙腿因此而顫栗。他雙手撐在石階上,勉力起身,右腳點地,奮力一躍,猶如飛翔的老鷹撲擊矮樹叢里的兔子,撲向奔上石階的胖子。
起跳距離不夠,巴裕沒有抓住胖子的身體,身形就已經(jīng)下落,再一次跌到了石階上。
隨后,他伸出長長的手臂,牢牢地鉗住了胖子的腳脖子。
深夜十二點,黑天鵝絨一般的夜幕輕輕覆蓋著曼谷。一鉤淡淡的月牙掛在西邊的天空,有云,看上去很薄很薄,但足以擋住大多數(shù)星光。站在地面,遙望天空,只能看見寥寥幾顆霧氣朦朧的星斑。與夜空相比,地面更加熱鬧。夜幕下,曼谷在大地上猶如璀璨的棋盤一般整齊地鋪展開來。幾棟標志性建筑矗立在棋盤各處,宛如威風(fēng)凜凜的將和相。路燈勾勒出交通要道縱橫交錯的輪廓,直線曲線,整齊劃一。寬闊的湄南河如一條玉帶在曼谷中間繾綣流過,河那邊是新區(qū),河這邊是老區(qū),幾座跨河大橋?qū)⑿聟^(qū)與老區(qū)連接在一起,朦朧中叫人分不清新與舊來。有汽車轟鳴的聲音時不時地從遠遠近近的地方傳來,打破夜的寂靜。
深夜十二點,本該是酣然入夢的時候。但此時的曼谷,卻有太多的人沒有入睡。
在開發(fā)區(qū)租住的房間里,撲乍那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放棄了入睡的想法,起身,套上了衣服,走出門外。他用一次性打火機點上一支煙,一邊抽一邊圍著房子轉(zhuǎn)圈。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依然微微顫抖,一想到上午的事情,一想到那三只大老虎,撲乍那的心依然跳得厲害。
但汶仁似乎不怕它們。它們躺在遠處,對兩個人的到來,視若無睹,跟大號的貓咪一樣。撲乍那還很清醒,輕輕喊了一聲。他不敢大聲喊,怕激怒老虎。他還看見,在斜上方,五六米高的地方,有許多游客在玻璃后面觀賞大老虎??吹絻蓚€人走進了虎山,游客們紛紛拿出了手機和相機。汶仁支吾了幾個字,好像也意識到危險,轉(zhuǎn)過身,走向撲乍那。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令撲乍那永生難忘。汶仁走到撲乍那身邊,撲乍那正想問話,卻見汶仁臉色驟變,猛然轉(zhuǎn)身,徑直走向了老虎所在的地方。
老虎吃人的細節(jié)撲乍那不敢回憶。事實上他并沒有看到汶仁被咬死的全過程,現(xiàn)在每每憶起,也只是一些細碎到極致的片段:汶仁似乎很高興,臉上的酡紅就像喝了兩大杯烈酒;老虎撲上去的時候,汶仁有沒有慘叫,撲乍那不敢肯定,因為當時游客的吶喊聲超過了一切;汶仁的腦袋掉落的瞬間,撲乍那覺得時間忽然間停了下來,一切都變得不真實,仿佛在沉沉的夢里;撲乍那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離開虎山的,但雙腿酸軟、膝蓋顫動的感覺卻深深留在了記憶里;撲乍那記得自己見過了一個女記者,但那記者問了些什么,自己又說了些什么,他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他繞著房子走了多少圈,早就記不清了。夜風(fēng)吹過,帶來一陣涼意。他渾身哆嗦了幾下,覺得嘴角刺痛,趕緊張嘴,把即將燒完的煙嘴吐到地上。看著地上的煙嘴還有絲絲亮光,撲乍那忽然想到:如果不是自己,汶仁是不是就不用死?
撲乍那抬起腳,踩在煙嘴上,又抽出第二支煙,叼在嘴里,卻沒有點上。一個想法在心里升起:從今往后,我要竭盡全力幫助汶仁的老婆和女兒。這個想法開始還有些猶豫,但逐漸定型,最終成為撲乍那堅定不移的人生目標。
這不是一件容易完成的事情,老婆肯定會反對,兩個孩子已經(jīng)夠自家受的,再加上汶仁家的兩個人……但除此之外,他似乎沒有別的選擇。他合手作揖,默念了一句很久沒有念過的佛經(jīng)。然后,望望天上那鉤淡淡的月牙,摁動打火機,點燃了嘴里的煙,開始盤算第二天要說的話,要做的事。
在曼谷的另一頭,在自家大燈的照射下,儂蘭還躺在沙發(fā)上刷新聞。晚飯前,丈夫打來電話,說醫(yī)院發(fā)生了一些事情,需要處理,不回家吃飯,估計晚上回家也會比平時晚得多。這事兒經(jīng)常發(fā)生,儂蘭也不在意。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毫無疑問,弓形蟲已然超越各種明星八卦,成為最熱點的話題。各種聳人聽聞的標題,比賽似的在各種網(wǎng)絡(luò)媒體上輪番出現(xiàn):《你以為你是你,你其實不是你,你是弓形蟲》《堪比艾滋!弓形蟲的驚天大秘密》《快快轉(zhuǎn)發(fā):曼谷已有100萬人受到弓形蟲感染》《趕緊看,再不看就晚了:你不可不知的弓形蟲》《馬上刪除:弓形蟲病發(fā)作全過程。膽小勿入》《不要怪罪貓!它們是我們的靈魂伴侶》《當我們討論弓形蟲的時候我們到底在討論什么》《貓是怎樣成為女巫的金牌助手的》《世道變壞,是從屠貓行動開始的》……點進去看,除了義憤填膺和語無倫次,多數(shù)都是之前一些文章的復(fù)制和改寫,并無多少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儂蘭耐著性子看了幾篇,覺得沒有幾篇文章靠譜。靠譜的那幾篇的閱讀量跟前幾名比,少得可憐。
刷了一遍弓形蟲的新聞,儂蘭又點開《曼谷時報》的APP,自己寫的那一篇報道,《老虎吃人的秘密——生在靈魂里的窮病》,赫然掛在最顯眼的位置。上午,稿子上傳后,閱讀量直線上升,到中午的時候,就已經(jīng)超過10萬+。當時,主編還特意打來電話祝賀本社第一條10萬+新聞?wù)Q生。儂蘭也有幾分高興,但說特別高興,又似乎不是。下午,幾家主流媒體轉(zhuǎn)載了儂蘭的文章,又有幾家著名的粉絲號稱千萬的自媒體申請了轉(zhuǎn)載,于是滾雪球一般,這篇文章的閱讀量迅速突破100萬+。吃晚飯的時候,社長和主編先后打來電話,說這篇文章的全網(wǎng)閱讀量已經(jīng)超過1000萬+,簡直是奇跡中的奇跡?!皟z蘭,你是《曼谷時報》的驕傲。我果然沒有看走眼?!鄙玳L表揚儂蘭的同時,也沒有忘記自我表揚。
儂蘭記得自己當時應(yīng)承了幾句,主動掛掉了電話,心里卻是一片帶著惶恐的茫然。10萬+,100萬+,1000萬+,仿佛一場永無盡頭的比賽,勝出了又怎么樣呢?她再一次點開自己寫的新聞,看了一遍?,F(xiàn)在看來,行文還是有些粗糙,語氣過于激烈,有些地方并沒有表述清楚,某些細節(jié)上用情感代替了真實。她微微嘆了口氣,如果是現(xiàn)在寫,隔了幾個小時,冷靜下來,再寫,肯定能寫得更加公正客觀真實。但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無法改變了。
儂蘭關(guān)掉新聞,回到首頁,定定看著那個標題,《老虎吃人的秘密——生在靈魂里的窮病》,覺得哪里不對勁兒。小貝輕手輕腳地跳到儂蘭身邊。儂蘭伸手,把它拉到自己胸前,用下巴蹭它的腦袋?!澳氵@個壞家伙,有沒有把弓形蟲傳染給我呀?”儂蘭說。小貝輕輕叫著,似乎在抱怨什么。儂蘭心中微動。想起上午和主編的沖突,想起當時爆發(fā)的怒火,儂蘭忽然間覺得,這個題目和其他聳人聽聞的題目一樣,包括主編建議的那個標題一樣,有嘩眾取寵的意思在里面。表面上看,是為窮人辯護,實際上呢,卻是站在中產(chǎn)階級的角度,俯視和消費窮人的痛苦,并自以為體現(xiàn)了高貴的仁慈與善良而洋洋自得。
甚至可以說,這就是一場輿論的狂歡,生命的盛宴,就是對死者汶仁的過度消費。在所有的敘事中,沒有汶仁的位置,更沒有對生命應(yīng)有的謙卑與尊重。一種沖動抓住了儂蘭。她要寫,立刻就寫。寫汶仁和他的工友,寫副園長的陰謀與算計,寫媒體人的責(zé)任與擔(dān)當,寫弓形蟲謠言的形成與傳播……這樣的新聞注定成不了最熱的熱點,但卻是她現(xiàn)在最想寫的。她把小貝放到腳邊,把茶幾上放著的筆記本電腦挪過來,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
在城市的另一邊,曼谷警察局法醫(yī)科的燈還亮著。占叻在燈下趕尸檢報告。
這份報告下午他寫過一份,師父看過之后,暴跳如雷,說他敷衍塞責(zé),將他狠狠地責(zé)罵了一頓:“再這么下去,不要再叫我?guī)煾福覜]有你這樣的徒弟?!闭歼分荒艿椭^,緊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敢說一句話。
中午,和乍侖旺吃飯的時候,因為乍侖旺擅自把自己說的話發(fā)到網(wǎng)上去,令他狂怒難忍,把飯桌掀到了乍侖旺身上。乍侖旺也不是什么善良之輩,馬上反擊。兩個人扭打在了一起。要不是店老板過來勸說,還不知道會打成什么樣。后來,乍侖旺自己去醫(yī)院了。他除了衣服弄臟之外,沒有受什么傷,就趕回法醫(yī)科,換了一身衣服,抓緊時間,花了30分鐘,趕出了一份尸檢報告。期間,師妹過來,約晚上一起吃飯,說好時間地點后,師妹又反復(fù)強調(diào)了幾次,這才興高采烈地離去。這樣趕出來的尸檢報告怎么能好呢?
占叻跑去找到死者家屬。那個哭紅了眼睛的女人問過緣由之后,在二次尸檢的同意書上簽字。于是,大半個下午,占叻都在忙碌這一件事。師父在一旁看著,時不時地提醒他,這里檢查掉了,那里檢查得不夠仔細。師妹也被請過來,正式對死者的寄生蟲進行測定。最后的結(jié)論是,弓形蟲數(shù)量確實超過正常值,但是只有3倍,而不是20倍。對此,師妹深表歉意:“上午我查得太不仔細了?!闭歼沸睦镉行┌l(fā)慌:“那你說的弓形蟲變異呢?”師妹低著頭,喃喃自語道:“也是記錯數(shù)據(jù)了。實際上,依然在正常值的范圍之內(nèi)。對不起啊?!闭歼泛莺莸氐闪怂谎郏肷鷼?,卻只能深深地嘆了口氣。
晚上跟師妹的飯局草草結(jié)束,占叻回到法醫(yī)科,集中精神再一次寫尸檢報告。寫了足足兩個小時。然后一檢查,一修改,就又是一個小時過去了。
完美,師父也會這樣贊嘆吧。占叻這樣想著,心里卻憋著一口悶氣,并沒有絲毫放松。還有一件事情需要他處理。在專心寫尸檢報告的時候,這件事就盤桓在他心里,現(xiàn)在,報告完成了,這件事就擴散出來,占據(jù)了他的全副身心。弓形蟲變異假說是他提出的,現(xiàn)在看來,這個假說過于簡單,缺少過硬的科學(xué)根據(jù)。乍侖旺將它發(fā)布到網(wǎng)上,在流傳的過程中,這個假說被篡改,被誤解,被夸大其詞,變得面目全非。比如,我從來沒有說過貓是人感染弓形蟲的主要原因,但在流傳的過程中,貓與弓形蟲被綁定在了一起,其他傳染源都被簡化,被忽視。貓成了弓形蟲的替罪羊。雖然可以解釋為,當一件可怕的難以控制的事情發(fā)生時,人們迫切地需要一個抓得著的罪魁禍首,來消解心中的恐懼,但始作俑者,不就是我嗎?
我該為這一系列的事件負責(zé)!難道要像師父那樣固執(zhí),永遠不承認自己會犯錯誤嗎?占叻放下手里的尸檢報告,攤開一張稿紙,開始寫檢討書。
在曼谷的老城區(qū)有一大片古老的樓房。這些樓房是上個世紀建成的,一般是七層樓高。建成的時候是曼谷最好的樓房,是所有能住進去的人的驕傲。但現(xiàn)在,這些沒有安裝電梯的老樓房無論是外觀設(shè)計,還是內(nèi)部裝飾,抑或是周邊的配套機構(gòu),明顯落后于時代了。在其中一棟房子里,瓦拉里洛剛剛安頓好兒子睡下。兒子今年上初中三年級,在曼谷時代中學(xué)就讀。讀初三以來——準確地說,是讀初中以來,學(xué)習(xí)任務(wù)已經(jīng)重得超乎瓦拉里洛的想象。
初三有八九門必考的課程。每一門課程的老師都布置一樣作業(yè),在老師眼里,自己布置的作業(yè)并不多,然而八九份作業(yè)加起來,就非常之多了。兒子動作偏慢,每天寫作業(yè)都要寫到十點多,寫到十二點多,比如說今天,也不是什么罕見的事情。
今天之所以到晚上十二點多才完成作業(yè),是因為忽然間多了兩樣作業(yè)。
第一樣是仰臥起坐,體育老師布置的,說是畢業(yè)考試新增項目,分數(shù)要計入最后的中考成績。兒子太胖了,體育一直是他的短板,但有什么辦法呢?只能逼著他練習(xí)。“考場如戰(zhàn)場,每一分都很關(guān)鍵?!彼7吕蠋煹那徽{(diào)對兒子說。兒子磨磨蹭蹭,不時抱怨,半個多小時才勉強完成今天的體育作業(yè)。
然后兒子忽然靈光乍現(xiàn),想起今天發(fā)了一張數(shù)學(xué)卷子。瓦拉里洛覺得兒子很可能是故意的,看到卷子上的成績就更加生氣了?!澳愕降自趯W(xué)什么?”瓦拉里洛吼道,“還不拿出筆來,趕緊改啊。還愣著干嘛!想要我給你做嗎?”
兒子愣怔著,眼睛里似乎噙著淚水,但他最終沒有哭出來,埋頭在書包里翻,良久才翻出一只簽字筆來。他把卷子攤開,趴在書桌上,認認真真地改起錯來。
上初中以來,對兒子的學(xué)習(xí)他只能在一旁監(jiān)督,具體怎么做他完全幫不上忙。瓦拉里洛無聊起來,掏出手機,用耳機看了一陣泰拳直播。對陣雙方的實力差距不大,瓦拉里洛支持的一方以微弱的優(yōu)勢獲勝,這令他非常高興。一條政府新聞推送彈出來,題目里的“弓形蟲”使瓦拉里洛想起今天下午的事情。他有些恍惚,覺得下午那件事情仿佛發(fā)生在很久以前。吃晚飯的時候,業(yè)務(wù)經(jīng)理打來電話,說自行車和快遞都找到了,要他明天上午去警局領(lǐng)回來。他高興得像三歲小孩,趕緊向業(yè)務(wù)經(jīng)理道歉?!拔耶敃r一定是腦子抽了,您知道,我不能沒有這份工作?!彼f,“都是弓形蟲的錯。不,我其實沒有感染弓形蟲。我那樣說,不過是嚇唬您。您就大人有大量,原諒我這一回吧?!?/p>
瓦拉里洛點開推送的鏈接,進入《曼谷時報》的APP。政府公報里說:部分不明真相的群眾誤信網(wǎng)絡(luò)謠言,在城市廣場非法聚集,險些引發(fā)群體性事件。警察局果斷依法處置,現(xiàn)場局勢得到完全控制。請廣大市民不聽謠、不信謠、不傳謠。這令瓦拉里洛大吃一驚。因為他完全不知道這件事,仿佛這件事發(fā)生在另外一個世界里。
知道也沒有什么用啊!也不會考。瓦拉里洛腦子忽然一轉(zhuǎn):不,說不定會考呢。于是,在兒子改完數(shù)學(xué)卷子,他假模假樣地檢查了一遍,一筆一畫地簽上自己的大名后,他鄭重地給兒子講起他所知道的弓形蟲,今天曼谷最大的新聞。他也不知道自己講對了多少,又講錯了多少,總而言之,講,總比不講好。萬一兒子中考的時候會考呢?至于效果嘛……看著兒子昏昏欲睡的樣子,瓦拉里洛忽然覺得于心不忍,說:“算了算了,今天就這樣,洗洗睡吧,明天再講?!?/p>
在曼谷綜合醫(yī)院附近的一條人行道上,瑪納·德和素攀主任走在一起?,敿{·德發(fā)現(xiàn)自己的話比平時多得多。也許在素攀主任跟前,只有不停地說話,她才能緩解自己的緊張。也許是因為在素攀主任跟前,她才可以無所顧忌地暢所欲言。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誰知道呢。一路走來,她已經(jīng)說了多少話啊。此時此刻,她又是多么希望可以和素攀主任一直走下去,一路說下去,永遠不要有結(jié)束的時候。
“當護士以來,我見過不少奇葩病人。今天那個乍侖旺可以列入前三甲了。塞醫(yī)生告訴他,他只是皮外傷,沒有感染任何疾病,他覺得塞醫(yī)生騙了他。他找到釘錘,本來是去打塞醫(yī)生的,塞醫(yī)生外出了,他就來到走廊,搜尋目標,然后看見了你?!爆敿{·德說,“他覺得打死你跟打死塞醫(yī)生是一樣的,這也太不可理喻了?!?/p>
“也許在他眼里,醫(yī)生都是壞人吧?!彼嘏手魅文樕艿晕㈩潉拥恼Z氣卻出賣了他,“不過,還是要謝謝你啊!要不是你替我擋那一下,今天我死定了。當時我專心敲字,根本沒有注意到他來了?!?/p>
“我練過瑜伽的。我擋住了他……”但這話似乎與眼前的談話沒有關(guān)系?,敿{·德聳聳肩,說:“我真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p>
“世界上有很多無理性行為,無法用正常的邏輯或者推理來解釋。”素攀主任說。
瑪納·德停下腳步,定定地望著素攀主任:“人的非理性行為是不是都可以歸因于寄生蟲???”
“不?!彼嘏手魅斡行╅W爍其詞,“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我并不確切地知道答案到底是肯定的,還是否定的。有些東西,就是無法解釋?!?/p>
就像我明知你已經(jīng)結(jié)婚,卻還是不可救藥地愛上你嗎?瑪納·德咬著嘴唇,沒有把這句話訴諸于口。這不會是某種蟲子操控的結(jié)果吧?倘若我現(xiàn)在表白,然后謊稱是被弓形蟲控制了,事情又會往哪個方向變化呢?
素攀主任向前走了兩步,回頭對站在原處的瑪納·德說:“我……走了,我得回去了,回到我自己的生活里。再次表示感謝。”
看著素攀主任離去的背影,瑪納·德縮了縮脖子,似乎有夜風(fēng)偷偷滲入。路終究走到了盡頭,而好多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她深吸了一口氣,夜風(fēng)吹拂下,鼻子酸酸的,很難受。然而……然而我也需要回到我自己的生活里。在淚水浸潤眼球之前,瑪納·德轉(zhuǎn)身離開。
在曼谷腹地,離城市廣場不算太遠的地方,有一片面積不小的城中村。各種類型的建筑與各種來歷的人混雜在一起,是違法犯罪行為高發(fā)的地區(qū)。巴裕把警車停在主路上,和阮寧一起深入城中村步行巡邏。
在一條僻靜的小巷邊,巴裕徹底走不動了,坐在石階上休息。
阮寧在一邊靠墻站著。“來一根?”阮寧問。巴裕堅定地搖頭。阮寧拿出一只精致的打火機,給自己點上一根煙,抽了幾口,同時說道:“你遲早會喜歡上這玩意兒的?!卑驮P必苛诉@個早他兩年畢業(yè)的師兄,一點火光在他嘴邊明明滅滅,一團煙氣噴出,順著他的臉往上方攀升。“戒煙很麻煩的。”巴裕說,“所以,戒煙的最好辦法,就是一開始就不抽?!?/p>
阮寧沉默了半晌,又問:“你的腳,怎么樣呢?”
巴裕摸了摸靴子:“有幾分鐘我以為這輩子都不能走路了。還好,休息一陣子,還能走,把我高興慘了。”
“下午抓那個小偷的時候,就崴了腳吧?你別不承認。”
“老毛病了。”巴裕輕描淡寫地說,“習(xí)慣性崴腳?!?/p>
“為什么這么拼命?抓那個胖子的時候,你在石階上跌倒了,腳傷得更嚴重了。你完全可以向大隊長請假,完全可以不參加今晚的巡邏?!比顚幫轮鵁熑?,“為什么?”
“這叫拼命嗎?說這就叫拼命,是因為你沒有見過真正拼命的人吧?!卑驮Pπ?,把目光移向自己的前方,英俊的面容在路燈下別有一番魅力,“我只是單純地覺得,當一個警察,就要有一個警察的樣子。警察就是抓犯罪嫌疑人的,不分所犯罪行的大小。”
“真把自己當城市守護神?”
“沒有,我沒有那么偉大。我不想當什么守護神。起碼我知道我的能力是有限的。比如,我不可能把城市里的所有嫌犯一網(wǎng)打盡。但我遇到的,我一定會把他抓住。這是我的本職工作?!?/p>
阮寧深吸了兩口煙:“我也曾經(jīng)像你這樣想過?!?/p>
“你還可以繼續(xù)這樣想啊?!卑驮Uf:“不說今晚的城市廣場,沒有出現(xiàn)踩踏事故,沒有出現(xiàn)大量人員傷亡,后來對周邊地區(qū)的清理,也沒有出現(xiàn)大的問題。你現(xiàn)在看看四周,多安靜啊!大家都在安睡,做著美夢,或許沒有做夢,都沒有關(guān)系。然而都不用特別擔(dān)心什么?!?/p>
“就是辛苦我們了?!?/p>
“難道不應(yīng)該嗎?”巴裕反問道。阮寧沒有回話,似乎陷入了深思。巴裕望望城市上空那鉤淡淡的彎月,在城市璀璨燈火的映照下,它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它。然而,它依然在層層霧氣之上,自顧自地發(fā)著亮,發(fā)著光。一旦云層移開,它皎潔的身姿立刻就展現(xiàn)出來,毫不造作,毫不遲疑。
巴裕問:“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
“現(xiàn)在時間,十二點十五分?!比顚幓卮穑霸趺??”
“沒事。”巴裕說,“我就是單純覺得,新的一天,有新的希望,會有新的變化?!彼种棺∪顚幍膯栐挘瑥氖A上起身:“走吧,我休息夠了。繼續(xù)巡邏,還有六個小時才會天亮?!?/p>
曼谷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情后來被稱為“弓形蟲風(fēng)波”。在熱季與雨季之交的這個周六里,弓形蟲就像一陣風(fēng),掠過了城市上空,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第二天,關(guān)于某人受到弓形蟲控制的新聞還在流傳,卻沒有一件最后得到了證實。第三天,第四天,都是如此。因為沒有哪一樣儀器,可以精確地檢測出,某一個人的言行是出自他的本意,還是受到弓形蟲或者別的寄生生物的影響。有人認為自己的行為被變異的弓形蟲操控了,但在他的腸道里,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弓形蟲的蹤跡。有人覺得,自己的言行都很正常,但在他的體內(nèi),卻檢測出超過正常值的弓形蟲數(shù)量。
到了第五天,因為缺少新的刺激,弓形蟲的熱度已經(jīng)降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除了醫(yī)療系統(tǒng)和政府相關(guān)部門還在膽戰(zhàn)心驚地關(guān)注著弓形蟲,大多數(shù)人都開始關(guān)注別的新聞熱點了。很多人開始質(zhì)疑弓形蟲假說,質(zhì)疑弓形蟲是否真的發(fā)生了變異,質(zhì)疑這次事件是否真是變異的弓形蟲引發(fā)。相當多的人開始相信,這次所謂的弓形蟲風(fēng)波僅僅是網(wǎng)絡(luò)時代一則似是而非的謠言引發(fā)的群體性癔癥。
然而,在曼谷的這一場弓形蟲風(fēng)波中,很多人的生活確確實實受到了影響。哪怕事實上他們并沒有被弓形蟲所控制,這種影響卻如同天上那鉤彎月一樣真實。他們的卑微、自私、無知、怯弱與高尚、公正、專業(yè)、勇敢,都被弓形蟲放大了數(shù)倍,進而改變了自己和身邊的人的命運軌跡。在生活的種種磨難面前,也許他們并沒有正確地理解自己所遭遇的一切。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也許他們的選擇并不理智,甚至極有可能是錯誤的。但這些,并不影響這場風(fēng)波成為他們?nèi)松H遇的一部分。他們將在各自的人生里繼續(xù)走下去。
顯然,對曼谷的這次弓形蟲風(fēng)波的關(guān)注還將持續(xù)一段時間,但不久,它將逐漸淡出普通人的視野,并最終被徹底遺忘。
至于弓形蟲,誰也不知道它為什么來,誰也不知道它為什么走,誰也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再來,誰也不知道下一次它來的時候會在哪一座城市,造成怎樣的災(zāi)難。
生活將繼續(xù),而弓形蟲在每一個感染者體內(nèi)默默生存,尋找著全新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