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種不同視野下的昌吉之亂

李家宇

昌吉之亂是發(fā)生于乾隆年間的一次地方軍事事件，通過不同類型材料記載而進入歷史當中?！缎陆l(xiāng)土志稿》《清高宗實錄》《閱微草堂筆記》三種不同史料中對昌吉之亂的表述不盡相同，道出不同立場運用相同載體表達不同話語任務的道理，綜合三種材料的記錄，甄別其中的不實之處，勾勒事件原本的模樣。

昌吉之亂是發(fā)生于清乾隆三十三年西域地區(qū)昌吉縣的一次流人之亂，《新疆鄉(xiāng)土志稿》稱這次事件主體為“流人”，《清高宗實錄》將其主體群體定義為“昌吉屯所遣犯”，即從其他地區(qū)而來，流放到昌吉屯田的犯人，是清朝治理西域以后，西域發(fā)生的一次重要的軍事事件。

三種視野下的昌吉之亂史料記載異同

《新疆鄉(xiāng)土志稿》是集新疆各地方志整理而來的一本著作。

《新疆鄉(xiāng)土志稿》（以下簡稱《志稿》）中，記載了“昌吉流人作亂”的事件：“三十二年昌吉屯官……不敢潛煽者數(shù)十百年”。

文中提及“三十二年”為乾隆三十二年，天干地支為丁亥年。魏源編輯有《皇朝經(jīng)世文編》卻載“戊子昌吉之亂”，而戊子年實為乾隆三十三年。魏源另作《圣武記》，同樣記載了昌吉之事，“越三年，而復有昌吉之事”，前書中“二十九年而有回疆烏什之變”中有“二十九年”，那“越三年”則指乾隆三十二年，就與《志稿》記載相同，且《志稿》中有“本境叛黨詳于《圣武記》中”的記載，說明鄉(xiāng)土志兵事篇內(nèi)容來源于此。

關(guān)于昌吉之事第一次出現(xiàn)在《清高宗實錄》（以下簡稱《實錄》）上為“戊子年九月甲午日”，戊子年即乾隆三十三年。

此外，因兩淮鹽引案受牽連的紀昀被發(fā)配至烏魯木齊，紀昀后來所寫的筆記小說《閱微草堂筆記》提及事件發(fā)生的時間：“戊子昌吉之亂，先未有萌也”。戊子即為乾隆三十三年，也可佐證。

相對比，《清高宗實錄》作為時間更早、記錄事件最直接的材料，記載了昌吉之亂發(fā)生在乾隆三十三年戊子年，而不是《志稿》中所載的三十二年，兩者時間相背，即《志稿》和《圣武記》等書記載時間有誤。

《清高宗實錄》記錄了發(fā)生在乾隆三十三年昌吉之事，記錄的內(nèi)容和其他材料有不同之處。

《志稿》記載昌吉之亂，詳細地記錄了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地點、叛亂和平叛的人物、起因、經(jīng)過、結(jié)果。而《清高宗實錄》記載未見事件發(fā)生的起因，并著重強調(diào)善后措施，即獎勵和懲戒?！吨靖濉访鑼懯录l(fā)生的原因用了“昌吉屯官，以中秋之夕，犒諸流人，置酒山坡，男女雜坐，醉逼流婦使謳”的語句，指出了事件發(fā)生的直接原因是屯官“醉逼流婦使謳”，那么事件負最主要責任的是屯官。恰與《志稿》記載不同，《清高宗實錄》記載溫福上的奏報為：“昨據(jù)溫福奏，昌吉屯所遣犯，糾眾戕官，搶奪官物”。溫福沒有上奏原因，責任也全在遣犯。

筆者認為溫福這樣做有三種可能：事件起因完全不利于自己平亂之功。如果上奏報將“屯官醉逼流人婦”寫在奏報上，皇帝在處理這件事的態(tài)度上將會有變化;地方官員奏報宜簡不宜繁;清代對待流人的態(tài)度不好，將流人當成為奴隸。

同時，《實錄》中涉及昌吉之亂的人物，也比《志稿》中記載少一人，即守備劉德。通過《志稿》可知，守備劉德發(fā)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守備劉德叩馬曰……破賊必矣”。由此可知，破敵之策略出自守備劉德之口，具體的作戰(zhàn)經(jīng)過也和劉德有關(guān)。但是《實錄》中并沒有提及劉德，只寫了這么一段話：“溫福一聞賊信，乘其不備，進兵剿戮”，溫福把功勞全部放在自己身上。清代守備為正五品，而溫福作為烏魯木齊提督，官居從一品，又是旗人，自然不會放過立功的機會了。守備劉德官位低于溫福，只能吃虧。

據(jù)《清高宗實錄》載“通判赫爾喜，把總馬維國，歿于公事”可知，昌吉屯官指的就是上述兩者——赫爾喜和馬維國，如果將“醉逼流婦使謳”和他們的死聯(lián)系起來，倒可說官逼民反。但由于上奏報沒有事發(fā)原因只有流人叛亂的事實，所以上諭“殊堪憫側(cè)，著交該部照例議恤”，他們成為因公殉職人員。殺害兩人的流人及其家屬，也要遭受最嚴厲的懲處：“害赫爾喜，馬維國之賊，著溫福等審出，令赫爾喜，馬維國之親屬子弟，親視凌遲處死。其起意倡首之賊，亦凌遲處死，余俱立斬梟示。賊匪家屬，著賞此次出力兵丁等為奴，幼丁十歲以上，俱著正法，該處民人驟經(jīng)滋擾，不無被賊奪取牲畜”。

同樣，因為地方疏忽導致發(fā)生事故，相關(guān)管理官員也會受到懲罰，“該管參將任正國，守備顧成美，具著革職，作為兵丁在烏魯木齊效職贖罪”。直接從官員身份革職為兵士身份。

從上述論述中可知，清朝中央在處理地方叛亂事件中有獎有懲，獎賞制度受到地方勢力的影響，決定權(quán)在中央。懲處制度也是建立在封建等級制度之上，流民在統(tǒng)治者看來如草芥，而對官吏的懲罰手段也只是“作為兵丁在烏魯木齊效職贖罪”，贖罪之后有重返官位的可能。

昌吉流人是謀反、謀叛，因為“不赦”之罪，當然動用最嚴酷的峻法，因此，“謀叛之人”被極刑、家人為奴也成為必然。

乾隆三十三年六月，翰林院侍讀學士紀昀因漏言被奪職，遠戍烏魯木齊贖罪?！稙豸斈君R雜詩》序中有云：“庚寅十二月，恩命賜還，辛卯二月，治裝東歸”，從他抵達烏魯木齊到離開烏魯木齊，對發(fā)生在昌吉的流人之亂，或許有所接觸或耳聞。

紀昀后來所寫的志怪小說《閱微草堂筆記》（以下簡稱《筆記》）描寫到了自己接觸到的材料或耳聞：“戊子昌吉之亂，先未有萌也。屯官以八月十五夜犒諸流人……守備劉德叩馬曰：‘此去昌吉九十里……賊可破也?！瘻毓珡闹伦髨?zhí)紅旗，右執(zhí)利刃令于眾曰：‘望其塵氣雖不過千人……馬逸則人亂矣?！至钤唬骸傍Q籍……敢先鳴手刃之……’溫公嘆曰：‘劉德……徒善應對趨蹌耳?！适且垡缘聻槭坠?。然捷報不能縷述曲折，今詳著之，庶不湮沒焉?！?/p>

紀昀的描寫相對于《實錄》簡要奏報和《志稿》記錄情況更為詳細，《筆記》在書寫守備劉德時更加詳細，不僅有劉德出謀劃策之言而且御敵之經(jīng)過，更是引溫福之言側(cè)面贊嘆劉德：“溫公嘆曰，劉德狀貌如村翁，而臨陣定乃爾，參將都司，徒善應對趨蹌耳”，為事件最初模樣蒙上模糊的面紗。紀昀繼續(xù)道：“故是役以德為首功”紀昀認為此次平亂第一功勞當是守備劉德，“然捷報不能縷述曲折，今詳著之”，然捷報當是上級的功勞，只能通過其他途徑表達實際。

身居高位坐享其成的溫福和御敵頭功不得封賞的劉德，兩者形成鮮明的反差。道出的卻是清代吏治的腐敗，和自古以來下不敢貪上之功的體系。有功之人得不到提拔，尸位素餐之人搶功晉升。因此康熙時期經(jīng)學大家閻若璩形象地描寫了這種現(xiàn)象：“皇皇然但知避罪而不肯立功，但知奉上而不知恤下，一有恤下立功之心，而遂不終日而使去”。

此外，紀昀在《筆記》中繼續(xù)描寫劉德。有言“嗟乎！生既捐軀，魂猶報國，精靈長在，而名氏翳如，是亦可悲也已”。引劉德之言，作報國捐軀，化作空無、可悲可嘆之情。再一次為劉德鳴不平。

文人以詩詠志，以詩寫情，紀昀《烏魯木齊雜詩之神異（五首）其二》提及昌吉之亂：“破寇紅山八月天，骷髏春草滿沙田。當時未死神先泣，半夜離魂欲化煙”。也同樣表達自己對獎罰不公的情緒。

紀昀和劉德都身處古代官僚體系之中，紀昀因一己之私而被貶邊疆，劉德因他人一己之私而功勞未見，兩者有共情之處卻又對這樣的體系無可奈何，也只能“可悲也已”。

三種不同視野的昌吉之亂體現(xiàn)的不同態(tài)度

這類文獻主要是站在地方官府的立場上描寫發(fā)生的歷史事件。筆者認為編纂地方志之人和涉事地方事件之人并無強烈的聯(lián)系。昌吉之亂中屯官“醉逼流婦使謳”與《圣武記》編纂時間已過七十年，與《志稿》中收集的各地方志編纂時間距離更久遠。作者沒有任何和屯官聯(lián)系之處，大致能以一個客觀者的身份去看待這件事，所以會有昌吉之亂發(fā)生的前因后果。受制于要快速完成編纂的時間限制，編纂者對一件事的描述篇幅有變化，語言有精煉之處，導致出現(xiàn)史實性的錯誤。昌吉之亂在《實錄》中主要是以上諭批示地方官員奏報體現(xiàn)，事件在《實錄》中怎樣被記錄全憑上奏者的奏報內(nèi)容，因此流人是罪大惡極之人，沒有事發(fā)原因，只有事情經(jīng)過，且經(jīng)過也被人為篡改，成為有利于上奏者晉升的條件。守備劉德的“此去昌吉九十里……賊果至”破敵策略變成了“溫福隨親帶兵……殺死一百余名，生擒三十余名，其越山逃散者，差派官兵嚴加追緝等語”的奏報，僅溫福的一人功勞。

中央政府力圖地方的穩(wěn)定，也會拿流人開刀，施之以重罪，達到正法之目的。同時還對涉事官員進行獎賞和懲戒，維護中央的權(quán)威。

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和其詩文，有自身貶謫的不愿，顯示了一個了解事情真相人員的感情流露，帶有評價歷史事件的主觀因素。在事件的描寫上更加具體，對比其他材料，《筆記》在事件經(jīng)過內(nèi)容記錄上更加豐富，尤其是描寫劉德領兵御敵經(jīng)過。同時紀昀對被冒功的守備劉德表現(xiàn)了同情和不忿之情，所以會有“故是役以德為首功，然捷報不能縷述曲折，今詳著之，庶不湮沒焉”之嘆，這樣的共情，在他的雜詩中也有所體現(xiàn)。

通過將三種視野下關(guān)于昌吉之亂的記載史料作對比可得知，同一時代記載昌吉之亂存在背后不同的社會意識，達到以小見大的目的，尋求同一歷史事件記載的不同而存在的相“吻合”和“背離”的意義。以相同事件——昌吉之亂為背景的不同的歷史材料在描述事件本身、起因、結(jié)果等都有很大的不同?！吨靖濉返挠涊d著重于論述事件的發(fā)生的基本情況和事件之后帶來的教化意義;《實錄》的記載因其史料來源狹窄，編纂的目的在于維護中央和皇帝的權(quán)威，給后來的治世者提供歷史借鑒，與事件本身會有一定出入;個人的小說和詩詞也可以作為歷史材料的載體，雖然其真實性受到個人主觀因素影響，但可以通過不同材料對比驗證，去偽存真，從中也可以找到與其他材料不同之處，接近事實本身。同時，三者材料在相同事件中也體現(xiàn)出封建等級制度下，官員地位遠高于底層人民，對底層的懲戒也不問緣由，且清代吏治腐敗，官吏的晉升途徑也并非制度上的流暢。筆者認為三種不同史料表達了不同的意義和任務。綜合三者優(yōu)點，甄別材料的不實之處，就可以勾勒出昌吉流人之亂本來的面目。

作者單位：新疆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