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雨萌
在我寫這篇導語的時候,上海的疫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日增兩千多的高位,我在單位封閉管理了十四天,和我的同事、我的學生待在一起。老師們封閉在寶山校區(qū)的東區(qū),每天上上課,拍拍花,看看書,寫寫國家社科基金申請書。不得不說,日子雖然艱苦,但也有那么點自足和充實。這個時候我們的學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宿舍上網(wǎng)課,那剩下的時間,他們都在做什么呢?他們在唱歌,在宿舍樓下幾個小朋友組個小樂隊,有主唱有鍵盤有貝斯,旁邊有觀眾給他們和聲;他們在寫作,他們有共同的文檔,隨意登錄,隨意編輯,每個人都可以進去說說自己封校期間的所見所聞;他們在奔走,他們組成志愿小隊,幫忙做核酸,送校內(nèi)外賣,他們拍攝食堂阿姨、清潔大叔的工作與休息環(huán)境,寫信呼吁校方盡自己所能為后勤保障人員提供更好的物質(zhì)保障,并自籌給阿姨買了被褥、水果和牛奶;最后,我們中文系的學生們通過游擊的方式,給中文系的老師們送來了奶茶和水果。我提著十杯奶茶和一大兜水果,我的學生們站在馬路對面,隔著遙遠的緩沖區(qū)和寬大的口罩,他們的面容是模糊的,但是話語清晰地順著手機傳過來:“老師,我們終于幫上忙了,我們好擔心你們沒有零食吃?!?/p>
我拿著手機,覺得他們真的都是成年人了,從這次疫情和之前發(fā)生的種種社會事件來看,這一代人注定會成為和我們這一代完全不一樣的人,他們的文化、他們的社群、他們看待社會的方式和對待社會的方式,都好像和我們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他們會以文化和興趣劃分社交圈層,并且認為這種以愛好劃分的社群更重要,更穩(wěn)定;他們能夠熟練地通過社交網(wǎng)絡完成日常生活,并且依賴這種虛擬生活;他們愿意為個體的遭遇鼓呼奔走,更重要的是,他們覺得單純的聲音本身就具有力量,能夠管用。這里面有些是年輕人的共性,但Z世代及其社群文化仍然有其獨特性,對個體的極端強調(diào)使他們不斷尋找個人安身的標簽與場域,而對“同好”的極端需求又使這些亞文化圈子能夠?qū)⑺麄儑删o密的集體,以團體的形式去對外部世界進行回應,這解釋了這一代人所獨有的一種沖突感,他們的肉身總在躺平,但他們的精神格外活躍,他們的生活實踐好像總是得過且過沒有重點,但在一些觀念和思想上卻又十分執(zhí)拗和堅持。
因此我很希望能夠看到年輕一代的作者能夠?qū)懸粚戇@些構(gòu)成了Z世代基本精神場域的愛好與社交圈,包括涂鴉、跑酷、說唱、街舞、電子競技、“三坑”服飾、同人、粉絲等等,從內(nèi)部和深處而不是浮光掠影的皮毛去寫,以認同和客觀而非獵奇和批判的角度去寫,以嚴肅文學而非網(wǎng)絡娛樂的方式去寫,去真正寫一些這個已經(jīng)隨著Z世代的成年而不斷開始走向前臺、走向主流位置的亞文化領域。這是完全屬于00后的主場,只有他們能夠真正寫出這一代人精神世界對日常生活行為產(chǎn)生的影響,也只有他們能使亞文化真正成為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敘事元素和寫作機理。
因此本期選用了蘇州大學孟慶宸同學的作品《城市猴子》,這篇小說首先吸引我的就是她對亞文化社交圈的多角度展示,包括跑酷團、涂鴉團、流浪貓救助群體等等,對他們的訓練場地、行事方式包括行業(yè)術(shù)語都進行了全面的科普介紹,顯示出她作為某種“圈內(nèi)人”寫作的合法性。但更重要的是她并沒有將筆墨停留在對小眾文化的陳列上,她進一步突破了亞文化圈層的外殼,揭示出這些圈內(nèi)人的另一面,他們可能是無業(yè)者,可能是外賣騎手,可能是小攤販,可能是小獸醫(yī),也可能就以制作和販賣亞文化的有限產(chǎn)品為生。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小人物寫作與Z世代的亞文化寫作交織在一起,孟慶宸已經(jīng)較為深入地觸碰到了這代人精神世界與日常生活中的擰巴與沖突,并且試圖用她自己的理解去闡釋這一代人在亞文化影響下的自我認知、思維方式和行為邏輯。故事雖然以尋找虐貓人為主線,但串起的有地下文化、離異家庭、精神怪癖、動物權(quán)益、自我否定與和解等豐富的主題,甚至有的時候她會因為想說的太多而使人物的故事主線有些許的混亂,但這種鼓囊與雜糅已經(jīng)充分說明了Z世代的重要特征:Z世代充分關心并深度介入的方向是如此之多,而且它們之間排名不分先后。雖然孟慶宸的筆觸還非常稚嫩,但我仍舊認為這是一篇瑕不掩瑜的作品,她解釋世代精神的野心已經(jīng)躍然紙上。
文學在代際之間產(chǎn)生差異是必然的,每一個世代有每一個世代的精神世界和寫作空間,但這種空間常常是遲滯的,斷裂的,一不小心就會被遮蔽的。Z世代寫作的不成熟與亞文化圈層的成熟之間就存在著這種斷裂,它已經(jīng)在實質(zhì)上成為一代人的精神經(jīng)驗,我們不應該將這樣的文化變革壓抑在大眾文藝和文化消費的空間之內(nèi),而應當讓它有更多層面的展示與表達。我希望創(chuàng)意寫作今后能夠出現(xiàn)更多這樣的作者與作品,而不是讓這些有著新內(nèi)核的年輕寫作者陷入傳統(tǒng)嚴肅文學與互聯(lián)網(wǎng)世代娛樂文學的選擇困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