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春蘭第一次進嚴府時,外面穿了一件大紅的繡花夾襖,夾襖里面套的是一件蓋到腳面的鴨蛋綠棉袍。天還沒亮,她一路小跑跟著鄭旺來到嚴府大門口,那時嚴府還沒開門,她和鄭旺在門口等著的時候就開始出汗,用她娘留下的鴛鴦手帕抹了幾把,不管用,汗還是不管不顧地涌出來,她覺得里衣都濕透了。
聽鄭旺的話,頭天夜里打三更時她洗了澡,使一塊圓滾滾胖嘟嘟的卵石把渾身細細地搓洗了一遍,搓出一條條彎彎曲曲的蟲形泥垢,搓得一身皮膚有如刮痧。五更時起床,用篦子把頭發(fā)篦了三回,一直到頭皮發(fā)木,再用胰子搓洗兩遍,梳得齊齊整整。
她覺得這么一搞,把自己弄得好像是逢年過節(jié)時上供的雞魚。
目下,她只覺得脖頸、腋下、大腿根的皮膚褶皺處兜著黏糊糊的汗,把那些嫩皮兒磨得生疼。
天正兒八經(jīng)地大亮了,她眼前的側(cè)門吱扭一聲徐徐打開,鄭旺對著門里說了幾句話,聲音綿軟如酥糖,只覺得好聽,說的什么她卻根本聽不清。只聽得門里的女人一直在問她的名字,鄭旺回了好幾遍,最后一遍聲音大些,說叫春蘭,然后他的后背躬了躬,微微側(cè)側(cè)身,轉(zhuǎn)過頭來向她招手,讓她往他跟前去。
“過來給宋嬸兒瞧瞧!”
“實話說,姑娘長相兒一般,個兒也沒長足,勝在手大腳大,窮人家的孩子,自小摔打出來的,手腳麻利,什么活兒都干得!”
席春蘭走到近前,看到門里黑黑的一片影子中透出個人形兒,打門洞兒里傳來冷冷的回話:“東家相中了,我們就收著,東家相不中,哪兒來哪兒去?!?/p>
鄭旺連連點頭稱是,一邊點頭一邊把手背在身后向席春蘭招著,他是怕她不懂規(guī)矩,讓她跟著走。
宋嬸兒走在前頭,鄭旺跟在她身后,席春蘭跟著鄭旺往院子里走,院子不寬,深處是正房,兩旁是廂房,窗子都黑著,院子里有兩棵桐樹,桐樹上有幾個黑團團,看起來像是喜鵲窩。
“東家昨天吩咐下了,今兒晚上招待郝老板,按規(guī)矩得有幾樣時令水果,你置辦一下?!?/p>
鄭旺抬頭,從密密的樹葉兒縫兒里看了看天,青灰色的天空中游弋著幾片小云,太陽邊兒上一片片紅色的薄云像紗。
“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呀,晚上別鬧天兒。請郝老板的話,不能見生冷的,得要性溫的,不能折了人家吃飯的家伙?!?/p>
席春蘭看著他的兩只手背在身后,絞在一起,左手把右手的手指頭一個一個地往下扳。
“老爺有特別交代沒?”
“倒沒有,昨天少爺嚷著說要吃瓜,我看奶奶也沒說啥,你要是有心,就捎一兩個過來?!?/p>
“宋家園子有三棵印度青,全城也就這三棵,這日子口兒應該能成了,請郝老板的話,算是拔份兒的東西了。蟠桃兒也正好,饒幾個李羅鍋家的白梨,差不多了吧。這幾家都在東城,置辦起來容易,一會兒我就去?!?/p>
鄭旺摘下頭頂?shù)能洸济弊樱瑩狭藫项^皮,接著說:“瓜嘛,麻煩點兒,我跑一趟吧,南城祝家莊滿是瓜地,找?guī)讉€好的白糖罐兒也不算真麻煩,就是跑腿兒的事兒?!?/p>
“哪回你都沒句痛快話!”
“您別怪我,嚴老爺是講究人,他講究,咱就得講究,講究起來就沒準話兒?!?/p>
“那我管不著,反正晌午時你置辦不齊整,老爺怪下來,你吃不了兜著走?!?/p>
“成,我這就馬上趕去置辦,這姑娘我可交給你啦!”
宋嬸回過頭,站在院子當中向他搖搖手說:“快去吧,別誤了事?!?/p>
在院子里,光線足些,席春蘭看到宋嬸的樣子時立即想到這人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兒,即使到了五十來歲,眼目間有了些凹陷,一顰一笑依然讓她心窩里陣陣發(fā)顫。她頭發(fā)挽了端端正正的髻子,身上也只穿了一套青灰色洋布的衫褲,年輕時的風韻和面容間的威儀還是在的。宋嬸送鄭旺出門,閂了大門,這才轉(zhuǎn)過頭來看了席春蘭一眼。
“怎么穿了這么厚?”
席春蘭拿起濕透的手絹兒擦擦汗,說:“俺娘給俺留的衣服,俺不穿出來,便宜了那個老混蛋!”
宋嬸兒又看了她幾眼,噗的一聲笑出來。
“這不得捂出痱子來呀!”
她伸手把席春蘭的手抓起來,放在手心里看了一會兒,說:“倒是干活兒的一雙好手?!?/p>
“以后和老爺說話,不能說俺俺的,要說我,聽見沒?”
“知道啦!”
“也不能說知道啦,要說是!”
“是!”
宋嬸帶著她往院子里面走,到了里屋門口,她站下,往屋子里瞧了一眼,回頭對席春蘭說:“老爺八成還沒起,你等會兒吧?!?/p>
她接著說:“老爺沒說留不留,我也不好給你換衣服,大熱的天兒,別再中了暑,你把夾襖先脫下來吧?!?/p>
席春蘭正在解脖領處的盤扣兒,堂屋里傳來一聲咳嗽,宋嬸立即伸出手來捂住她的手,向屋里問了一聲:“老爺,鄭旺帶了個姑娘來,是城東席木匠家的,說是想送到府里來做個丫頭。”
屋子里咳了幾聲,停住之后又過了一會兒,才看到一個男人從里屋走出來,在堂屋坐定。
“叫什么名字?”
“回老爺,鄭旺說她叫席春蘭。”
嚴老爺招招手,讓她們進屋,宋嬸帶著席春蘭走到內(nèi)屋,席春蘭低著頭,看著腳下光滑滑的青磚地,青磚光得跟鏡面兒似的,上面好像要滲出油來。
嚴老爺看了她一眼,上下打量了打量。
“誰給你取的名字?”
席春蘭學著宋嬸的口氣道:“回老爺,取名的是我娘,生我時是春天,頭天晚上我娘夢見我姥姥家院子里的玉蘭花開了,就取名叫春蘭?!?/p>
嚴老爺點了點頭,用手指輕輕地敲了敲桌面,席春蘭數(shù)著,老爺敲了四下,他對宋嬸說:“給她換身兒衣服,看把孩子熱的?!?/p>
“老爺,把她安排到哪兒?”
“你看著安排吧。”
“是!”
宋嬸帶著席春蘭往外走,從側(cè)門出去,穿過花園,再出后門,到了一排小房子門前。0196B4B3-0396-4F43-9EE0-F9EAC59EAC16
“你先在門口等著,我去給你找?guī)准艽┑囊律??!?/p>
宋嬸說著,腰間嘩啦一聲響,手里多了一串鑰匙,她打開門,閃身進去,關門前席春蘭看到屋子里四面墻都是一直到頂?shù)拇蠊褡印?/p>
太陽一出來,天就熱起來了,她把左手伸到脖領處解夾襖的盤扣,剛剛解了一回的,也是因為不習慣,并沒有解開,這時她慢慢地摸索了幾回,解開了兩顆。
一股涼風鉆進領口,打在脖子根兒上,她伸手摸了一把,手上感覺脖子是熱騰騰的,脖根兒上感覺手是涼的。
她聽到花園里傳來急急的腳步聲,有個年輕男人在園子里喊著:“宋嬸?”
隨著說話的聲音,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門口站著的是個伙計,兩人打了照面,他捂著嘴低聲地笑起來。
“什么節(jié)令?還穿著大棉襖?”
“瞎叨叨什么?”
宋嬸在身后一聲喝問,把席春蘭嚇得一激靈,感覺經(jīng)了這一嚇,身上的汗全變成涼的了。
她惶恐著回頭,看到宋嬸手里托著一套暗藍色的衣服。眼睛盯著那小伙子。
“茂奇,你來干什么?”
“師父讓問您一聲,請哪家的廚子?”
“老家伙!真是糊涂了,昨天我和他說過的?!彼螊鸢岩路坏较禾m手里,說:“我找來找去也沒有合適的,這套是我年輕時的,之前穿過幾水,還算利落,你先穿著,今天府里事兒多,過明兒我再給你找一身替換的,再讓白嫂把這身兒給你改一改,湊夠兩身能穿的衣服吧?!?/p>
她伸手比了比席春蘭的個子,念叨著:“怕是要肥大些,先穿著吧。”
“宋嬸,請哪家的廚子?師父等著回話呢?!?/p>
“城南,尚志樓,找馬老六,記住了沒!”
茂奇得了話,點點頭,說:“記得了,尚志樓,找馬六!”
他走之前看了席春蘭一眼,低聲地笑了笑。
“什么節(jié)令穿棉襖哇?”
“就你長了一對兒眼珠子?快該干嘛干嗎去!”
聽見宋嬸呵斥,他吐吐舌頭,一溜小跑出去了。
席春蘭接了衣服,跟著宋嬸走,出院子,進花園,再進院子,又穿過院子,進東門,一直走到一排小房子門前,這一路,宋嬸也就將她的家世問了個差不多。其實也沒什么好問的,徐城這片地面兒,老人兒經(jīng)過多年的風土熏陶,沒什么可問,人物也就那么幾個,沒什么好說。宋嬸只是問了問她爸怎么回事,為什么要這么小的姑娘出來做工,席春蘭想說娘死后父親和王勝基棺材鋪的那個老娘們兒勾勾搭搭,很可能是覺得她在家礙眼,急著想把她打發(fā)出門,想了好一會兒覺得說不出口,只好說家里其實也不富裕,眼下又找不到婆家,她一個姑娘家長大了,不好意思在家里吃閑飯。
宋嬸倒是也不多問,只是點頭微笑。
鄭旺送席春蘭進府之前,又怎能不把她的底細打聽清楚呢,這回估計也只是聊閑天罷了。
宋嬸打開門,說:“先住這兒吧,東邊也只剩下這一間房了,好在清靜,不用和她們擠。院子里有木桶,墻邊有井,你打點水洗洗,換了衣服從側(cè)門兒進跨院兒,到后廚找李大媽,先讓她帶著你,你們倆四只大腳,她肯定高興得緊?!?/p>
席春蘭說了一聲:“是!”宋嬸轉(zhuǎn)過身來,笑道:“咱們不用那樣,和平常說話一樣,不用拘謹,你記得和老爺說話時別隨意就行了?!?/p>
關閉了院門,上了閂,席春蘭走到屋子里去,脫了夾襖,放在墻角的板床上,出來打了一回水,把木桶裝滿,準備洗澡。大戶人家的小院子,這處布置竟然和她家相似,在木桶旁邊恰好有塊青石,想來是舊主洗衣服時用來捶皂角的,只是沒見旁邊有棒槌,她家里的棒槌就是常年扔在大石頭旁邊的,興許大戶人家規(guī)矩不同,指不定放在哪兒呢。這塊大石頭無端地給了她安全感,站在這兒,有如站在家中的小院子當中,雖說沒有棒槌,也無所謂了。她看那石頭面上光得很,早被磨沒了棱角,心想這死硬的東西也不知在這兒放了多少年,她也就把衣服和棉袍放在上面,脫了個精光,涼風吹到身上,起了一大片米粒大小的疙瘩,一瓢涼水澆上去,冰冰涼,皮膚由紅變白,疙瘩更明顯了,每顆上面都栽著一根小汗毛。
一只小老鼠從墻角鉆出來,順著墻角溜到她身邊,站住,兩粒豆兒一樣的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她朝它潑了一瓢水,水還沒到,那小家伙落荒而逃,或許是得勝回朝也未可知,只在墻角留下一片水漬。
洗了個干凈,她看著木桶里漂著的一層星星點點的白色死皮,心里想起大生哥給她讀的《紅樓夢》里,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還說什么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這簡直是屁話,女人當女人使的時候是水做的,光鮮得像是荷花,當男人使的時候也是泥做的,臟污得有如蓮藕,像她,連著兩回洗澡,哪回都能搓下一層細細的白泥來。
她想著這些事情,進屋穿上衣服,宋嬸給找的這套衣服確實長大了些,袖口褲腳都得挽上兩回,身上倒也還合身,想來宋嬸原來是個瘦高的身材,不似目前這樣微胖。
她把棉袍收起來,出門時又看到那只小老鼠,這回它一見她出門,就一溜煙兒似的跑沒了。
嚴府的后廚在東邊的跨院兒里,離席春蘭的住處僅有一竿子遠,房前有一條通道,進到里面分成五條路,其中四條各通往一處會客廳,余下的一條直接進老爺和家人的飯廳。那路不是下人走的,只有傳菜的時候才會有一排人端了木盤,每只木盤里擺兩個盤子整齊地走過去,平時下人們只能走跨院兒的大門,順著碎青石拼鋪的路到廚房。廚房里有一個中年廚子,姓周,叫周萬順,據(jù)說原來在永德樓和保泰樓做過面二,他來到嚴府之后只做日常的吃食,南北各類點心是拿手的,日常的煎炒烹炸也都不在話下,只是名頭差點兒,所以大宴還是從外面請廚子。
打下手的除了李大媽,本來還有一個叫孫保合的伙計,席春蘭來之前宋嬸把他調(diào)到陳丙那兒打掃院子和修剪花樹去了。李大媽五十多歲,平日里收拾雞魚,擇菜洗碗,打掃廚房,和周萬順合作日久,有時也能幫他揉一點糕餅,切切墩什么的。她十六歲上來到嚴府,兢兢業(yè)業(yè)干到老,人也見了幾茬,宋嬸讓她帶著席春蘭,也算是人盡其用。0196B4B3-0396-4F43-9EE0-F9EAC59EAC16
席春蘭進到廚房時,周萬順正對著案板揉面,李大媽坐著一只小板凳,兩腿中間的陶盆里是一把香菜。李大媽看見她走進來,抬手向她招招手,說:“來吧,先待一會兒?!?/p>
“我什么都能干,您只管吩咐?!?/p>
周萬順扭過頭來看了她一眼,說:“這姑娘倒是伶俐,一看就不像是那些個坐折板凳的?!?/p>
李大媽笑道:“人不可貌相,可不能隨便說?!彼D(zhuǎn)頭對席春蘭說:“看到了嗎,你還挺招大師傅得意呢?!?/p>
周萬順伸手抓了一把干面粉,撒到案板上,一邊撒一邊說:“你呀,別急,以后有你忙的,但是現(xiàn)在你只能看著,別白看,要學著點兒,看看你李大媽是怎么干活兒的,毛手毛腳的干不出好活計,干壞了,我們還得跟著你受連累?!?/p>
席春蘭聽了,就站到李大媽身邊去,她站著看她干活,正好看到她的頭頂,又覺得不自在,就用力向上提了一把褲腿,蹲到了她身邊。
“大媽,我怎么就不能干呢?”
李大媽微微一笑,說:“自然是因為你什么也干不好哇!”
席春蘭點點頭,隨后又抬頭看了看周萬順,他扯著膀子把一塊面拉長,“啪”的一聲摔在面板上。
席春蘭說:“我懂了,府里什么都有講究。”
李大媽把一把香菜扔到盆子里,端著盆子站起來,說:“對嘍!就連找個下人都有講究的?!?/p>
席春蘭沒聽懂她的話,她心說我怎么就不知道有什么講究的,就是跟宋嬸進門和老爺見了一面,就成了的。
轉(zhuǎn)眼又到了五月節(jié)前后,席春蘭在嚴府待了一年了。
這一年,席春蘭漸漸地胖了些,個子也長高了一些,進府時那套棉服洗干凈了之后曬了幾回,又折起來放進柜子里,她從挑水燒火做起,起初是燒水蒸糕,后來是熬高湯,再后來,熬蔥油,然后才學著挑揀蔬菜,收拾雞魚……一件事一件事地做下來,總體來說還算得體。
府里講究的事情多著呢,且不說雞要紅爪紅嘴,魚要眼里有水這些,就是蔥姜蒜和各種調(diào)料都各有說法,各種食材分門別類,說起來,除了鄭旺,很多門道連李大媽也分不清。
鄭旺常挾此以自得,他雖不識字,倒是經(jīng)常搖頭晃腦學著朱先生的樣子背那段不知道從哪兒學來的書。
“凡物各有先天,如人各有資稟。人性下愚,雖孔、孟教之,無益也。物性不良,雖易牙烹之,亦無味也?!?/p>
席春蘭搖搖手說:“鄭先生,我知道啦,買辦之功居其四!”
他根本不聽,搖著腦袋一直背下去,一直背到:“大抵一席佳肴,司廚之功居其六,買辦之功居其四?!?/p>
到底是一直背完才算罷了。
招待客人的門道更多了,府內(nèi)招待客人的房間分四間,各間布置是不一樣的,功用也不同,第一間名叫云從龍,墻上掛的是梅蘭竹菊和風俗小品,書法是康北海的手筆。大凡來了政界要人或者有功名的讀書人,老爺最喜歡在這間房里招待。第二間名叫鳳棲梧,墻上掛的是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和劉關張?zhí)覉@三結(jié)義。這間房多用來招待江湖中人,嚴老爺請郝先生、銀麒麟和活霸王這些梨園行的成名人物來,多數(shù)只能坐到這個廳。第三間名叫松間鶴,是接待鄉(xiāng)紳和商人的,屋子里掛的只有兩幅顏楷大字,工工整整的,有一幅“政通人和”,另一幅是“厚德載物”。最后一間名叫虎嘯林,對著門口掛的是鐘馗像,里面供著關二爺,老爺很少在這兒招待客人,席春蘭問過宋嬸,宋嬸說那間房名字雖說取得威風,卻是老爺用來招待窮親戚或者佃戶們的。
席春蘭進府之前,和大生哥學過一些字,馬馬虎虎地能將就看書,逢著不認識的字,順過去也能猜出個大概意思,她床頭有《聊齋》和《飛龍全傳》,無聊的時候就看一點。偶爾有閑,就和一個叫夏竹的姐妹聊聊天,夏竹不識字,有時候也纏著她讓她講故事。
再有閑暇她就去少爺房外聽先生講課,先生叫朱少貞,有一把白胡子,讀書時喜歡上下點頭,他把書卷起來,像是手里捏著一卷煎餅大蔥。
席春蘭著意和先生打通關系,以便讓先生多教她識些字。得了機會,她也勉強和先生聊會兒天。先生說話有凡例,和演義書一樣,演義書里每一回總是一個順序,先是詩曰,然后再說一通道理,才開始講故事。先生說話時總是先說圣人說三個字,然后再背一通古訓,這才說自己的觀點。有次席春蘭問他,我爹不要我了,圣人怎么說?朱老夫子搖晃著頭,慢慢地說:“圣人說,忠孝乃是人之大倫,可圣人沒說爹爹不要你怎么辦哪!”
“就算他不是人,他也還是我爹爹,我還要孝順他,是嗎?”
“圣人說,忠孝乃是人之大倫啊,不會錯的,圣人說的?!?/p>
席春蘭給師父鞠躬,嘴里說著:“圣人說的,不會有錯的,多謝先生!”退出去之后往草叢里唾了一口,恨恨地說:“圣人站著說話不腰疼!”
她和李秋菊說到過這件事,李秋菊聽了哈哈大笑,她說:“什么圣人,我媽把我賣到窯子里去,換了錢去捧銀麒麟,我還能當她是我媽?”
當時夏竹也在,她只是嘆了一聲氣,說:“倒是不好說,我四歲上爹媽就死了,你們好歹還有人恨,我都不知道恨誰。”
這一年,徐城里出了兩件事,都不算大事,徐城人閑談都不會談起的,但在席春蘭看來,哪件也不小。一件是棺材鋪老板王勝基死了,他本來害的是氣喘病,倒臥不起的,后來說是突然害傷寒,三天頭上就沒了,第二件是席木匠娶了王勝基的老婆,當了棺材鋪的新老板,從那之后把木匠活兒推了,專心地打起了棺材。也有人說王勝基是從頭到尾全本兒地當了一回武大郎,不過也就是背地里說說風涼話,這話也傳到席春蘭耳朵里,她只當是沒聽見。
時光荏苒,再一晃就又到了年底,嚴府的下人們照例可以得幾天假,回家看老人孩子,然后再回來操持府里過年的活計,席春蘭結(jié)了工錢,宋嬸問她要不要回家看看,她扭過頭去,說:“不了,我來這兒那天就把家搬來啦!”
宋嬸笑笑,點頭道:“可也是,你爸的院子空著沒人,棺材鋪又不是你的家,回哪兒去呢?!?/p>
這天府里很冷清,嚴老爺早早出門去應酬,下人們領了工錢,也各自回家,去了大半。李大媽年紀大,早早地睡了。太太們一早就商量好去看譚墨霖的《失空斬》,傍黑就熱熱鬧鬧地出了門,宋嬸因為也喜歡老生戲,就陪著一起去了。0196B4B3-0396-4F43-9EE0-F9EAC59EAC16
夏竹、李秋菊在席春蘭屋子里閑坐,纏著席春蘭給她們講故事,席春蘭拗不過,就把那本《聊齋》拿出來,說你們隨便翻,翻到哪個我就給你們念哪個算了。
李秋菊一把把書搶到手里,信手一翻,書頁上兩個大字是“佟生”,席春蘭看了,彎了腰笑成一團說:“昨天我還和夏竹講了這故事呢?!?/p>
夏竹也笑著捶了李秋菊幾下,說:“你倒是長得一雙好手,專翻那講過了的。”
三個人打鬧了一陣,總歸是席春蘭又把這故事講過了一遍,把書收起來,夏竹又提議打條牌,只是三缺一,李秋菊忽地想起來說怎么不去找方冬梅呢,她肯定也沒回家。
席春蘭問她方冬梅又是誰?李秋菊說她呀,也不怪你不認識,她在漿洗房,你在廚房,一個在東一個在北,隔行又隔院兒的,再說她也不怎么喜歡交際,平時除了干活就總窩在住處,不怎么出來的。
說著她就起身去叫她,出門之后席春蘭就問夏竹,這方冬梅又是怎么個事兒?夏竹說要說她嘛,進府的時候也才十幾歲,是跟著六太太來的陪嫁丫頭,可六太太不喜歡她,就給分到了漿洗房??墒侨思液么跻彩翘业哪锛胰?,身份上差著呢,所以和咱們不怎么走動的。
四人坐定,摸了幾把牌,席春蘭看著手中的條牌,突然就明白過來,自己當初為什么那么容易就進到府里來了。
春蘭、夏竹、秋菊、冬梅。
她們四個正好湊足了春夏秋冬和梅蘭竹菊,這是兩套搭子牌。
搭子牌,散著的時候沒用,湊成套就有用。
嚴府的人果真講究的,也難怪府里的人對她們都還算不錯,打罵這類的事情都少有,搞不好,她們四個只是沾了名字的光,任誰都知道,嚴老爺大概不會把這兩搭子好牌拆散了的。
再說得明白一點,她們四個也只是嚴老爺豢養(yǎng)的四個寵物罷了。
到了二更的時候,大門外一陣吵鬧,車聲人聲大門開關,丁零咣啷地夾雜著太太們的抱怨聲,依稀聽得出是戲聽了一半就散了,中間有鬧場子的。
四個人在屋子里摸牌,聽到外面吵鬧,一個個心不在焉,各自都在那兒支著耳朵聽。這一把牌還沒打完,聽得大門響,席春蘭把牌合起來捏在手里出門去看,宋嬸站在院子里,她說是見這小院里亮著燈,就過來看看。
她一進屋就笑了。
“你們四個打牌,倒是真應景兒?!?/p>
她伸手按住方冬梅,說你們玩兒吧,我一會兒也回去睡了。
方冬梅笑笑,等她手松了,還是站起來說:“別了,我也困了,您這一來,算是把我給救了?!?/p>
李秋菊問:“宋嬸兒,怎么啦,戲沒聽成?”
“別提了,有個小日本兒起哄,馬謖一上場,正亮著相兒哪,他在底下就跟著唱起來了?!?/p>
“哈!日本人懂戲?”
“懂什么呀,唱得亂七八糟,擾得人沒法聽戲,老板來勸也不聽,后來把槍都掏出來了,開了一槍,人就散了?!?/p>
席春蘭拉了拉宋嬸的手,說:“嬸兒,您難得來一回,平日時忙里忙外的,今兒也難得清閑,就帶著她們摸上幾把?!彼趾头蕉氛f:“你也是稀客,哪就那么急著走,多坐會兒,前些天茂奇出去收賬,回來時帶了些江南的果子糕,我正愁怎么消化呢,你們先坐會兒,我去把東西拿來消夜。”
她說著,就去床邊打開柜子,從上層里拿出油紙包著的點心,又打開柜子里的抽屜拿了一點桂花糖、蜜餞和瓜子,分裝了幾盤,放在一邊,又沏了一壺冰片,分了幾杯,然后靜靜地坐在一邊看著她們打牌,給她們添茶倒水伺候局兒。
打牌打到三更天,宋嬸推說年紀大了,經(jīng)受不住,這才散了局,席春蘭送她們出門,剛出屋門,聽得空中轟隆隆地響,她抬頭看時,天上大月亮明晃晃的,星星雖說暗些,也都看得見。
“好不好的天兒,打旱雷,看來有地方下雨了?!?/p>
李秋菊指著天上說:“哎,你們看,那是什么?”
空中有幾個紅色的光點兒,排成幾排,一閃一閃地移動著。
宋嬸嘆了口氣,說:“怕是小日本兒的飛機吧?!?/p>
“飛機?飛機是啥東西?”
“就是老大老大的鐵風箏,里面能裝人的!”
“多大?”
“這院子也裝不下!”
“能裝人的?”
“能啊,還能裝機關槍和炮彈。”
“那是要打仗嗎?”
宋嬸拍拍李秋菊的肩膀,嘆了口氣,說:“青島那邊已經(jīng)打起來了?!?/p>
次日一早,鄭旺找到宋嬸,捎信兒說嚴老爺中午回來,要招待幾個客人,宋嬸問他安排在哪個房間,招待什么人物。他說他也說不清。
“老爺沒交代下嗎?”
“交代了,原話說是一號房?!?/p>
“那就行了,怎么還說不清的?!?/p>
“是日本人?!?/p>
宋嬸怔了怔,說:“誰知道小日本子喜歡吃什么呀!”
“要么說這事兒不好辦呢!”
“看來報紙上說的事兒是真的?!?/p>
“報紙上說什么?”
“老爺……”
宋嬸停了停,看了一眼鄭旺,說:“你真不知道?”
“你也知道我,要說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地里種的樹上長的我都門兒清,偏偏就是那些個方塊字兒,它們認識我,我不認識它們的,我能知道什么呀?”
宋嬸嘆了一口氣,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說老爺投敵當了漢奸?!?/p>
鄭旺愣了愣,好像是沒聽清。
“老爺……”
他搖搖手,說:“不能夠,老爺這么講究的人,怎么會?”
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好像只有他自己聽得見。
廚房里還是忙了起來,人是像往常一樣的動作,干什么都默契得很,只是沒有說話,李大媽清理蔬菜,席春蘭收拾雞魚,各樣的東西擺了一案板,周萬順手里提著大勺子在灶上忙著。
宋嬸不知道拿什么招待日本人,最后決定就按一般的規(guī)格做。0196B4B3-0396-4F43-9EE0-F9EAC59EAC16
倒是朱老夫子這回來到廚房視察了一圈兒,也沒多說話,就問了一句給小日本兒吃這個?
這可是很少見的事兒,然而席春蘭也沒想到的是,少見的事兒還不止這一樁。
中午時分,日本人來了,五個人,一個個穿著筆挺的洋服,戴著黑色的痰桶帽和黑框眼鏡,留著毛刷胡子,手里拿著黑白相間的文明棍。
嚴老爺帶著客人參觀花園,客人嘰嘰喳喳地說著日本話,翻譯在嚴老爺耳邊小聲地翻譯著,好像是在夸這園子漂亮。
上回廊的時候,不知道從哪兒鉆出來一個精瘦的男人,頭頂扎著紅布條,光著膀子,只穿一條馬褲,兩手拿了一根大槍,劈頭蓋臉地對著為首的日本人沖過去。
“小日本子!”他喊了一聲,但隨后槍聲響了,那人身后的另一個日本人手里的槍筒冒著煙。
來人應聲倒地,這時人們才看清,刺客正是朱老夫子。
他仰躺在地上,渾身發(fā)抖,牙關緊咬,像是打著擺子。嘴角邊上泛著血紅色的泡沫,兩眼直直地看著天,胸口上下起伏,肋條骨忽隱忽現(xiàn)。手里的大槍扔在一邊,卻是戲臺上慣用的那種白蠟桿涂銀粉的木頭槍。
席春蘭第一次聽到朱老夫子說話前面沒帶圣人說三個字,不過她也理解了,圣人說,小日本子!這話說出來也真難聽。
嚴老爺走上前踢了他一腳,喊了一聲陳丙。
“收拾了!”
陳丙和孫保合抬著朱先生往外走,把他像扔柴捆一樣扔到板車上,從后門推出去。
關上大門,幾個人走進飯廳,飯局開始,席春蘭把盤子裝好,因為人手不夠,夏竹、李秋菊、方冬梅她們過來幫忙把菜往上端,回來的時候說小日本兒吃得倍兒香,他們倒是不挑食兒。
轉(zhuǎn)眼就是新年,府里放假的那些人大半都沒回來,一年一結(jié)工錢的長工,不回來也算是正常,再招就是了。有意思的是,沒什么預兆地,宋嬸和鄭旺湊到一起竟然成了親,盤下了中街的豆腐店,和席春蘭她爹的棺材鋪打?qū)﹂T。李大媽推說年紀大了,回了鄉(xiāng)下找她侄子養(yǎng)老去了,周萬順也打了包袱,說是南方的兄弟給他在廣和樓謀了個差事。府里沒了這些位,席春蘭順勢成了廚房的頭頭兒,新招來的廚子會日本菜,說是出過洋的,會卷壽司卷兒。
新廚子問席春蘭:“怎么突然一下子都走啦?”
“還不是怕和朱老夫子一樣讓人給崩了!”
“你不怕嗎?”
“我?”席春蘭看看門外,看到一只小老鼠在墻角邊探頭探腦。
她嘆了一口氣說:“我哪有地方去呀!”
這個年過得稀松,也沒什么熱鬧氣,大年三十兒下大雪,許多人都說是好兆頭,席春蘭卻不知道到底好從何來。
茂奇帶著孩子們在門外點鞭炮,少爺拿著木頭手槍對著他,非要他學朱先生。
“叭!”
茂奇喊叫了一聲,應聲倒在雪地上。
席春蘭穿了母親留下的棉袍在一邊看熱鬧。進府兩年,她長了個子,棉袍已經(jīng)很合身了。
她走過去和他聊天。
她說:“茂奇哥,你學得不像,你沒喊小日本子呢!”
“對??!”茂奇一個骨碌爬起來,想和少爺再玩兒一回,走了幾步,停下,說:“不成,少爺怎么能是小日本子呢!”
說話間陳丙和孫保合回來了,陳丙手里裝著煙袋,在門口和新來的門子老余頭兒聊天兒。
“老爺有個習慣,去大戶人家吃飯,從來不空手,都是帶著禮品的,去窮人家吃飯,就從來都是空手去,空手回?!?/p>
“為啥呢?”
“老爺說,富人要面子,你空手去,他覺得你看不起他。窮人也要面子,你帶東西去,他也覺得你看不起他。”
“這是什么理論?”
“老爺也給窮人送東西,但是不讓別人知道,剛才我們就去干這事兒了。”
“怎么送?”
“趁著黑,到人家院墻外,一戶一塊大洋,用紅紙包了,扔到院子里面去?!?/p>
席春蘭湊到他們跟前,問陳丙:“這又是為啥呀?”
“為啥?窮人也要臉哪!”
夜里,吃了年夜飯,各個地回房睡覺,席春蘭聽見院墻外有腳步聲,來來回回地,有五六撥兒人,都小聲地說著話,說的什么沒聽清。
早上起來,老余叔掃雪,掃著掃著,喊叫起來,陳丙和孫保合跑過去,席春蘭也跟著過去看熱鬧。
“窮人也給咱送錢啦!”
老余手里拿著一把大洋,一個一個地數(shù)著。
“一,二,三,四……”
“給老爺送去,算是見了回頭錢兒了?!?/p>
席春蘭遠遠地看著嚴老爺站在屋門口,頭上戴了瓜皮帽和皮耳罩,看來他本來是想出來走走的,但這會兒似乎是邁不動步子。
“恭喜老爺,大年初一,老百姓給咱送錢啦!”
嚴老爺擺擺手,說:“你拿去吧,那不是我的錢?!?/p>
老余看了看嚴老爺,又看了看陳丙和孫保合,最后眼光落在席春蘭身上。
“大家分分吧,我自己拿了多不好的?”
席春蘭看著嚴老爺,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和老余說:“這錢我也不能要的?!?/p>
說完,她走到嚴老爺面前,嚴老爺伸伸手,示意她別說話。
她看著嚴老爺,嚴老爺看著院子里,她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大概是看了看面前的院子和院子里的東西。
梧桐樹上的葉子已經(jīng)掉光,干枯的樹杈叉向天空,上面的兩個喜鵲窩像是兩個黑球。
他嘆了一口氣,說:“一頂綠頭巾,怕是壓不死人?!?/p>
“老爺,您也讀過《聊齋》?”
“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現(xiàn)在,也只有臉說說閑書了。”
嚴老爺說完這話,轉(zhuǎn)身進屋,他的背影隱沒在屋子里的黑暗中。
作者簡介
葛輝,男,1980年生于內(nèi)蒙古烏蘭浩特市,現(xiàn)居德州,寫小說,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特區(qū)文學》《當代小說》《山東文學》《時代文學》等期刊。小說入選2013年及2019年《齊魯文學作品年展》。
責任編輯 菡萏0196B4B3-0396-4F43-9EE0-F9EAC59EAC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