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陳祖芬

思念入夢

某天中午夢見陳祖芬，清晰可見她的模樣，她坐在講臺背后露出大半個身子，齊耳的短發(fā)、大頭、大眼，都是她的特征，張口就微笑是她的標配。祖芬姐對我說：“曉燕，我想吃你的涼面。”我說：“好啊，看你哪天方便，是今天還是明天？”她說：“就今天吧?！?/p>

此時，我醒了。

那天中午睡得最香，夢見了我的祖芬姐。

我做的涼面，可以說也是祖?zhèn)鳘氶T秘笈。祖芬姐曾在北海吃過我做的涼面，回到北京還想，常提到我的涼面。

我起來后開始認真準備食材，一絲不茍地做著，還特意煮了家鄉(xiāng)人送的香腸、臘肉等，擺了香蕉、火龍果、獼猴桃果盤，配了吃涼面的牛奶。涼面味濃，喝點牛奶才拉得開口感，才會產(chǎn)生差異化的味道。餐具用的是家中最精美的杯碟盤碗，更有儀式感，一切妥當。

然后，我該去梳妝了，完畢，恭恭敬敬地請祖芬姐來品嘗我的涼面。

借吃涼面的機會，我要把積壓在心里的話全說出來，然而，當堆積的思念涌上心口時，卻一時之間竟哽咽了……祖芬姐，我好想念你！

前世的因，今生的緣

世界上最疼愛我的兩個女人都走了，我相信物質(zhì)不滅，在天之靈，天堂之眼。母親給了我生命與成長的智慧，祖芬姐給了我文學的滋養(yǎng)，還有那份不舍的愛。如今在我的客廳、書房、臥室，處處可見祖芬姐送給我的書，還有她從國外帶回的阿拉丁神燈、德國的神靴、法國圍巾及來北海給我買的羊絨大衣……思念所達之地，目光所及之處，放不下的情懷，剪不斷的情思。一段時間來，總會有某個場景、某個人、某句話、某首歌，都能扯起我的情緒，讓我深深地陷入對祖芬姐的回憶之中。

陳祖芬，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院，北京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北京作協(xié)副主席、全國政協(xié)委員，曾連續(xù)五次獲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她以報告文學鼎立一方，多部著作曾轟動全國，在文學領(lǐng)域可謂成果斐然。不僅如此，她的興趣非常廣泛，攝影、做洋娃娃及家庭裝飾藝術(shù)品都堪稱一絕。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陳祖芬，同時認識她時任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的丈夫、著名學者劉夢溪。那是多年前，我還在四川攀枝花市攀鋼集團工作的時候，陳祖芬夫婦應(yīng)邀到攀鋼采風。在攀鋼采風期間，他們偶然得知董小莊是攀鋼人，非常興奮，夫婦倆希望進一步加深對董小莊畫風的了解，也懷著對大涼山彝族文化探索的好奇心，幾經(jīng)查尋，在攀鋼首先找到了我，讓我?guī)啡ゲ稍L董小莊。

董小莊于1989年在中國美術(shù)館舉辦了個人版畫藝術(shù)展，引起美術(shù)界好評和中央電視臺、人民日報等媒體報道，陳祖芬夫婦倆曾在中國美術(shù)館看過董小莊的個人畫展。

一見面，我便與陳祖芬夫婦有了一種一見如故的感覺。在之后的2008年她著《其實你就是人物》書中寫了27位人物，其中有一篇《由心到身地美麗》文章開頭是這樣表述的：“背景是恢宏的十里鋼城，一個叫董曉燕的嬌俏女子，就這樣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我的主觀鏡頭出現(xiàn)定格，就定在這幅反差很大又很具視覺沖擊力圖畫前。什么時候想起曉燕，就想起在攀枝花鋼鐵集團公司的山道上，看見她的第一次……偏偏攀鋼有一個人，與我的采訪一無關(guān)系可又一直沒有從那背景上淡出。”是啊，沒想到，這一次見面，我感動一生，讓我常想起祖芬姐在陽光下向我走來的樣子，那笑容、聲音，以至后來發(fā)生的一樁樁、一件件、一幕幕，我與祖芬是前世的因，今生的緣。

來到董小莊家中，祖芬姐夫婦再一次欣賞了董小莊的版畫，對董小莊也有了更深的了解。他們說，從這一幅幅彝族風情濃郁的版畫作品中，再一次感受到大涼山的彝族文化、民風民俗和宗教精神的博大精深，進一步體悟到宇宙間的空靈就是大涼山的蒼穹和天籟，好像觸摸到了大涼山古老的靈魂，似乎聽到了畫家那一片愛心和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吶喊。

藝術(shù)交流引起了情感上的共鳴，不久，陳祖芬寫董小莊的報告文學《月亮的女兒和太陽兒子》刊發(fā)在《北國風》雜志上，收入《紫丁香文學叢書》等集子中。通過陳祖芬精彩的筆觸，董小莊更加聲名遠播。陳祖芬夫婦倆不僅讀懂了董小莊的版畫，也讀懂了我們?nèi)?。就這樣，我親熱地叫陳祖芬為祖芬姐，叫她的丈夫劉夢溪為夢溪哥。彼此間感情也與日俱增，雖然遠隔千里，卻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

對待工作一絲不茍

陳祖芬曾經(jīng)兩次到北海。第一次是“京津港文化名人筆會”在北海召開，陳祖芬應(yīng)邀前來；第二次是北海市舉辦國際珍珠節(jié)，應(yīng)北海市政府邀請，陳祖芬夫婦一同來到北海。

陳祖芬第一次來北海，是帶領(lǐng)幾位記者采訪“京津港名人筆會”，當我看到祖芬姐坐在主席臺上時，內(nèi)心抑制不住地激動，一直到座談會結(jié)束，我們才相擁在一起。

在出席京津港名人筆會的眾多著名作家中，陳祖芬是唯一的一位女作家。以前就聽人說過，陳祖芬是個工作狂，她在文學界里，寫作最勤奮、最刻苦，數(shù)十年筆耕不輟。這次筆會，我陪她采訪，親眼目睹了她的“狂勁”。白天她無論走到哪里，都是手不離紙和筆，隨時記錄下點滴感受，不管遇到什么情況，整理這些草稿都不過當天，常常工作到深夜。

一天，我陪陳祖芬到攀鋼集團北海分廠采訪，這天本來是筆會安排著名作家們到北海星島湖游覽，但陳祖芬放棄了，應(yīng)邀去了攀鋼。我知道，攀鋼與陳祖芬早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那還是1982年的時候，陳祖芬應(yīng)《人民日報》邀請，赴西南鋼城攀枝花采寫反映攀鋼人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報告文學。當時攀鋼條件非常艱苦，接待客人的招待所十分簡陋，一個房間安放四張木床，連窗簾都沒有。從首都來的大作家陳祖芬，對這種低規(guī)格的接待卻毫不在意，而是被攀鋼火熱的生活所打動，在那簡陋的招待所里一住就是兩個月，采訪了大批創(chuàng)業(yè)者和開發(fā)者，寫出了《太陽從這里升起》等氣勢恢宏、生動感人的報告文學，讓西南邊陲這座由中國人自己施工建設(shè)出來的“百里鋼城”攀枝花市名聲大振，在全國引起了不同凡響。從此，陳祖芬與攀鋼人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攀鋼人到北京，一定要去陳祖芬家做客，陳祖芬見了攀鋼人，也如同與親人重逢。

當攀鋼集團北海分廠的領(lǐng)導(dǎo)從《北海日報》的報道中得知陳祖芬參加“京津港文化名人北海筆會”的消息后，立即派人找到她，邀請她到分廠做客。陳祖芬在分廠領(lǐng)導(dǎo)的陪同下，對攀鋼汽車板簧廠、鋼管廠和鐵合金廠作了參觀采訪。在那雄偉壯觀的現(xiàn)代化車間中，她邊走邊看、邊問邊記，手中的筆一直未停過。當?shù)弥输撊耸菫榱藢ふ易罴殉龊Ｍǖ蓝鴣淼奖焙r，她高興地說：“在我寫北海的文章中，又可以寫攀鋼一筆了！”

在炎熱的車間中連續(xù)采訪三小時，汗珠從她的額頭滾滾落下，浸濕了她的背心，她顧不得擦，一直問這問那，生怕漏掉什么。攀鋼分廠領(lǐng)導(dǎo)派人送來礦泉水時，大家都一人抓一瓶，“咕咚咕咚”往肚里灌，唯獨陳祖芬一個人不喝。我悄悄問她為什么不喝水，她悄悄回答：“喝多了水就會上廁所，耽誤采訪，尤其是有些人物采訪，中途打斷別人也不禮貌?！标愖娣易鳛槿珖杏绊懙拇笞骷疫€如此勤奮，如此爭分奪秒，如此充滿激情與活力，不由得讓人更加肅然起敬。人生做出不一樣的選擇，而所有成就往往來自那最平淡最普通的生活。

她讓我在成人的世界里學著勤奮、尊重、從容，學著努力生活，學著更專注地去探索、追尋，面對生活的態(tài)度。從她寫的文章中，我也感受到，無論是采訪人物或事件，她都擅長記錄平凡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而且善于在人們司空見慣的平凡瑣細的日常生活之中，獨具慧眼地去觀察、去發(fā)現(xiàn)藝術(shù)的礦苗，精細地加工出藝術(shù)的瑰寶來，譜就出美妙篇章。難怪有哲人說“勤奮出天才”。

陳祖芬寫董小莊的報告文學時曾經(jīng)采訪過我，作為一個名家、大家，與人交談時，她神情專注，認真聽。從她身上，我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名家，什么叫平易，什么叫尊重，她一點架子都沒有，為人真性情，對我的影響，可謂浸入骨髓，深入靈魂。她不僅表現(xiàn)在精彩的文學給世人精神上的享受，更是以人格魅力，折服世人。

對待朋友平易近人

與陳祖芬夫婦相處的日子，切身感受到他們是一對快樂天使，遇到高興的事情，喜愛的人和物，會高興得手舞足蹈，會把這種心情表達到極致。和他們在一起，沒有年齡上的矜持，不背語言的包袱，坦誠地講、真誠地說。

記得時在80年代末的一天，第一次去北京到她家做客，走進陳祖芬家，像是到了圖書館，30多平方米的書房環(huán)墻四壁都是書架，各種書籍整齊排列，萬冊有余。書房中間三米多長兩米來寬的紅木桌上，也有三分之一的面積堆滿了書。他們都是在書房工作，他們家的書分門別類，有條有理，需要什么隨手拈來。在80年代，我是第一次見到一個家庭擁有這么多書，站在這座私人“書城”之中，頓時感到自己的渺小，手腳不免有點拘謹，看著看著，眼前的那些書化作了海洋，看到他們在這書的海洋里自由地游弋，那流動的書那流動的海滲進了他們的血液，流進了他們的腦海，又化作了一個個小精靈從他們身上飛出，向宇宙間飛翔。“曉燕，你怎么了，過來啊?！弊娣医愕穆曇舭盐覐拈_小差中喚醒。

在陳祖芬家我常容易走神?！靶⊙嘞胧裁戳耍瑏?，我們正想休息了，過來我們一起玩?！弊娣医阍捯魟偮?，只見夢溪哥開動了門上、書架上、臺上、地上的電動猴、雞、狗、豬、兔，它們?nèi)紕恿似饋?，有的扭屁股，有的搖頭，有的擺尾，有的翻跟頭，有的蹦蹦向前跳，活脫脫一場電動玩具動物表演會，逗得我忍不住發(fā)出咯咯的笑聲。他們對我說：“這是最好的放松，伏案久了累了，玩玩會很放松的?！碑敃r，市面上是很難買到這些玩具的，聽說不少玩具是從國外帶回來的。剛進祖芬姐家的那種緊張感，也隨著他們的熱情慢慢地化解而放松了。

知道了祖芬夫婦的興趣所在，當他們第二次來北海參加第三屆北海珍珠節(jié)時，我特意帶他們到北海冠頭嶺去撿石頭，在海邊嶙峋嵯峨的礁石上，迎風而立留下我們的倩影，我們一起拾海貝、撿石頭，你追我趕看誰拾得多、撿得好。嬉戲中，祖芬姐過礁石不慎滑落水里濕了褲腳，她不但不急反而哈哈大笑。我環(huán)顧眼前的一切，金色的陽光，銀白的沙灘，湛藍的海水，追逐海貝嬉戲的我們，真是一幅人世間最美的圖畫。

玩夠了，我在海邊的小廟宇前攤開我做的家鄉(xiāng)四川風味的涼面，請祖芬夫婦品嘗，竟受到他們的交口稱贊。祖芬姐一口氣吃了兩大盤涼面，我正想開口說什么，祖芬姐卻對我擺擺手說：“曉燕，你不用擔心，我其他都不行，就是胃比較好！”她還比畫著指著喉嚨說：“我就是喜歡吃曉燕做的涼面，太好吃了。難得吃一次，就猛吃，你看，已經(jīng)吃到這里來了……”

祖芬姐回到北京后，還打來電話：“曉燕，如有機會，我還要來北海吃你親手做的涼面。”吃涼面，是一件多么平常的事，卻無意間生出許多眼羨的情愫，他們夫婦之間的恩愛、呵護與關(guān)心，浸潤出我快樂的淚花。

用文學點亮人生

走近陳祖芬、了解陳祖芬之后，就會加深對她的報告文學的認識，就會明白她能用她那支生花妙筆寫出許許多多憂國憂民、歌頌改革、謳歌正義、鞭笞丑惡、充滿人情味的各種體裁的文學作品，打動千千萬萬讀者，絕不是偶然的事情。

陳祖芬的一生，在努力構(gòu)筑一個文學的童心世界，用作家的良知，去喚醒人們內(nèi)心的純真。她的一切情趣、愛好，都調(diào)和成她文學的底色，或者說是她文學的素材。她用她的生命在踐行善良、友愛、信任、純真，博愛的人格魅力，去映照她的文學作品。她不僅是作家、名人，也成為了公共形象，她始終在盡一個作家的責任，在盡一種社會責任。她很努力，筆耕不輟，把生活中的一部分又一部分，都化作了她全部的文學，讓文學走向社會，走向人們的心靈，用文學點亮人們的生活，她努力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去年疫情期間，陳祖芬走了，不知是祖芬姐還是她家人的意思，一直未對外宣布，或許經(jīng)幾番苦痛的糾纏，或許經(jīng)多少黑夜的掙扎，或許天堂沒有痛苦，她走得才如此的匆忙，我只能默默地為她祈禱。如陳建功所說，就像她永遠還在我們中間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