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心靈的普遍遭遇

查理·考夫曼的《我想結束這一切》用一種十分舞臺劇的方式，呈現了一個人孤獨、悲涼、煢煢孑立的內心世界。它是那么地風格化，可是又無比地真實。我曾聽到過這樣的一種說法，那就是荒誕派戲劇最接近真實的一種戲劇，也是最考驗演員的一種戲劇流派。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克拉普的最后碟帶》，尤內斯庫的《禿頭歌女》還有《椅子》，薩特的《禁閉》以及品特的《送菜升降機》，它們都是在各自的世界內構建了一種描述心靈的方式，而這都和人類內心中的困境和痛苦有關。用文字表達不具體，用舞蹈卻很抽象，可是細心的人應該都能感受到。《我想結束這一切》就是用一種“勸退”和抽離的方式，講述了許多“文藝青年”，或者說普通人心靈的普遍遭遇。

《我想結束這一切》與諾蘭的《信條》同期上映。人們都關注到了這兩部影片“燒腦”的劇情。可我想查理·考夫曼的電影并不是為了燒腦而寫就的，就像他曾宣稱，《我想結束這一切》將會是他導演的最后一部電影。這部以文學為基礎的電影，暗含了考夫曼的某種決心。

影片開頭的敘述無疑帶有某種文學性，“杰克是個難以捉摸的人，也許我想透過窗來一窺他的內心?！薄段蚁虢Y束這一切》的主線故事十分簡單：雪天，路易莎和她的男友杰克一起開車去見杰克的父母，他們見面，在家吃飯，可是越來越多奇怪的事情開始出現。當路易莎準備離開的時候，杰克再三要求等一等，而每次出現，杰克的父母都比之前要老了很多。路易莎還發(fā)現，杰克家地下室的門禁閉著，門上有許多抓痕，杰克慌忙聲稱，這都是他們家的狗干的。當她鼓起勇氣打開這扇門的時候，發(fā)現里面有一個正在洗衣服的洗衣機，里面都是一件清潔工制服，而在地下室里，還有許多路易莎的畫作，不過上面都是杰克的簽名。終于，他們要離開了，他們經過了圖爾西鎮(zhèn)上的一家冷飲店，買過冷飲后，杰克提議開車去自己的高中上個廁所，順便把沒有吃完的冷飲扔掉?？墒?，他一走進學校之后，就消失不見了……

在電影的開頭，有一小段“測試影片”，那是庫里肖夫效應的經典段落。一個不變的，男人的面孔，面對著一碗湯，一個死去的嬰兒，還有一個女人，也就意味著饑餓、憐憫和淫欲。在“我想結束這一切”開始之前，查理·考夫曼似乎在提醒我們，這是一個開放式的故事，如何進入這個故事和解讀它，決定權都在每一個觀看者的手里。

《我想結束這一切》是一部以路易莎的內心獨白開始，卻圍繞她的男友杰克的內心來展開自己敘事的電影?；蛘呶覀兛梢哉f，這部電影所展現的，所有或者悲傷，或者美好的畫面，都是在高中當清潔工的杰克，在他想結束自己生命，想結束自己生活中這一切的瞬間，人生最后一刻的跑馬燈。

“我想結束這一切，這念頭一旦出現，就揮之不去。它生根、發(fā)芽，支配著我。我對此無能為力，相信我，它就是不肯離去，不管我喜歡與否，它就在那里。它伴著我吃飯、上床，伴著我入睡、醒來。它一直都在，永遠如此。這念頭并未伴隨我很久，它是個全新的念頭，可同時又似曾相識，它是什么時候出現的？萬一這念頭不是由我產生，而是尚未成熟時就已植入在我大腦里了呢？一個潛伏已久，毫無新意的想法，也許我一直以來都知道它的存在……”

就這樣，在一個雪天，路易莎和杰克踏上了回杰克家的旅途。他們討論著路上看見的秋千，討論著去家里要如何表現，杰克問路易莎是否要聽一些音樂，可是這樣的氣氛卻并不活躍。路易莎內心很清楚，他們這段關系的走向是不明朗的。她想結束這一切。根據路易莎的內心獨白，我們知道，杰克雖然受過教育，善于傾聽，可是他是個敏感而羞澀的男人。在他的校園歲月，他傻傻的，顯得笨拙，當他經過時，那些漂亮的女生會嘲笑他走路的姿勢。他在眾人面前，就像一個透明人?？墒侵挥新芬咨吹搅怂?，和他在一起。杰克的性格中還有十分自卑的成分。在路上，他提起了許多音樂劇和歌劇的名字，鎮(zhèn)上經常會有演出，電影中出現了一個清潔工老頭在劇院臺下打掃衛(wèi)生的場景，當臺上的漂亮姑娘充滿輕蔑和炫耀的眼神看向他時，他不敢將目光迎上去。

在電影剛剛開始的這場車內戲的段落中，路易莎腦子里想的都是“我想結束這一切”。而當她這么想的時候，杰克竟然能夠感受到她在內心里說了一句話。這場戲透露了一個細節(jié)，或者一種思考問題的傾向：那就是路易莎和杰克都是一個人，他和她都是杰克。這場戲以路易莎念出的一首名為《骨頭狗》的詩結束。

為什么我想說《我想結束這一切》代表了普通人共通的某種遭遇呢，這一點可以在路易莎和杰克與杰克父母共同進餐的過程中一展無遺。生活中的尷尬，那種面對著血緣至親的親屬，卻無法交流的痛苦，是我們生活中許多人都無法逃避的，上一次在電影中看到這樣精準的描述，還是在《海邊的曼徹斯特》里。本來是客套的，對路易莎畫作的討論，卻變成了路易莎給杰克爸爸尷尬的展示?？吹贸鰜?，杰克的媽媽很愛杰克，她一直把杰克過去的榮譽，他懂事善良的性格掛在嘴邊，她對路易莎的出現是那么地開心，對一個羞澀、笨拙的男孩來說，一個女生主動接近他，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墒墙芸藡寢尩臄⑹鲲@得多事而嘮叨，她搞不清“Genus”和“Genius”的區(qū)別，一遍遍念著“Genius Edition”。令這個夜晚的餐桌更加低沉和壓抑了。這樣無法交流的感受是讓人難受的，我們的生活不也是如此么，當你出現在充滿親戚的餐桌上，你們之間沒有什么話說，唯一能說的，就是讓菜，把菜碟移動一下位置，囑咐著多吃一點，用來填補無話可說的安靜。也許對很多家庭來說，買一臺電視的作用并不是為了觀看節(jié)目，而是為了掩蓋這種可怕的寂靜。

一切都像是時間的折疊。當路易莎提出離開的時候，她似乎已經陷在這個家庭很久了，她就像已經在這里度過了自己的一生。杰克的父母更老了，當路易莎不得不說，他們已經沒有時間回去，催促杰克的時候，杰克生氣地說，馬上！他在給媽媽喂藥，她看上去快要死了，可還是念叨著杰克的勤奮和努力。在杰克家的這么長時間里，路易莎的手機一直接到不同名字的電話，這給觀眾留下了疑問，其實路易莎可以看作是杰克愛慕過或者交往過的許多女孩的合體，她是一個真實的人，還是杰克腦中幻想出來的角色？這都是值得深思的。

他們終于踏上了返程的路。在路上，他們經過了圖爾西鎮(zhèn)的冷飲店。杰克說他有熟識的人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過往在學校里嘲笑杰克，在舞臺上裝扮艷麗的那兩個漂亮女生出現了，她們毫無顧忌地看著杰克，杰克仍然不敢去說話。旁邊出現了另外一名女生，奇怪的是，她的身上和杰克都有著醒目的紅疹。她對路易莎說：“你很善良，和那兩個女生不一樣，她們愚蠢、刻薄、漂亮……我不是說你不好看，當然十分有魅力，只是……似乎，美麗常常伴隨著冷酷，你則沒有，可能美麗的人也會受苦，我不了解，或許美麗是她們受苦的原因……”這個女生還對路易莎表達了自己的憂慮，并且說，冷飲店里的味道根本不是在上漆，她終于對路易莎說道：“你不必在時間里穿行?！彼媛芬咨械胶ε?。我們也許可以猜測，發(fā)生在學生時期杰克身上的，除了羞澀、自卑，可能還伴隨著被霸凌的經歷。

一切的謎底和杰克的悲劇在最后一場高中時的戲份內得到了解答。杰克即便是一個很好的人，但他永遠也不會得到其他人的注意，他甚至都沒有辦法表達自己對他人顯露愛意。當我們看到晚年的杰克一個人坐在空蕩的教室，看著電影中男孩對女生大聲表白的段落，落寞地做著自己的清潔工作的時候，杰克這個人物身上的悲劇感就更加強烈了。杰克說是去上廁所了，可他消失了，路易莎看到的，只有這個年老的清潔工。在電影快要結束的時候，就像悲傷的樂章中出現了一段明媚的曲調，我們看見，在此刻路易莎和杰克的身后，出現了一對年輕貌美的舞者，他們跳著優(yōu)美的舞蹈，相互纏綿，他們相愛，在神父面前宣誓，可是奇怪的是，一個清潔工打破了這一切，殺死了年輕的男孩。我們可以這么理解這一幕：晚年的杰克在回想起自己的過去時，他由于心中的自卑，沒有勇氣向心愛的女孩表達愛意，那個自卑、閉塞的他，殺死了本可以年輕充滿活力的自己。

杰克的生活是妥帖的，但卻伴隨著種種創(chuàng)傷，無法愛上別人，處處充滿了限制和不可忍受，他受盡了奚落和嘲笑。孤獨終老，在他的晚年，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他選擇脫光了衣服，在車內結束這一切，結束自己的生命。車窗上面是童年他聽到的美好的歌謠。一個就這樣度過一生的人，和被蛆蟲吞食的豬沒有什么區(qū)別。

當路易莎已經展現出對這段關系的疲倦和不滿的時候，杰克，同樣的一個人，在他的幻想里并沒有做出什么及時的舉動。他終其一生想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物理學家，可是只有在片尾那個極度虛假、極度悲涼的場合，他卑微地接受所有的榮譽，并且說：“只有在愛的神秘的方程式里，才能找到符合邏輯的理由?！彼淖员稗D化成為了對藝術的熱愛和偏執(zhí)，他口中經常蹦出那些歌劇，那些文學作品，華茲華斯，居伊·德波的《景觀社會》的名字。當路易莎吐槽自己為了要寫論文，去把約翰·卡薩維茨的電影《權勢下的女人》看了很多遍，認為這是一部讓人頭昏眼花，除了呻吟什么都做不了的電影。杰克卻仍然在展現自己對這部電影的“理解”和熱愛。成為藝術家的人是很少的，剩下的許多，是像杰克這樣對藝術有所涉獵，卻終其一生只能說說的普通人，當一個人對藝術的理解不能夠指向對他人的憐憫和共情的時候，那么這份理解也就顯得蒼白無力。就像我在說出這一切的時候，我想我的意識里也帶有某種蒼涼無力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