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外桃花三兩枝,
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蒿滿地蘆芽短,
正是河豚欲上時。
桃紅柳綠的春日早晨,乘地鐵上班途中,遇一年輕的父親與小學(xué)生模樣的兒子,兩人一人一句背誦蘇軾的這首詩。
蘇軾的這首《惠崇春江曉景》可謂膾炙人口、流布廣泛。我做學(xué)生時,自己背誦;后來,我做了父親,教女兒背誦;如今,我做了外公,開始教三歲的外孫女背誦。
這首詩雖然不是蘇軾的代表作,但我很喜歡??窗?,早春的江南,勁竹拔節(jié)、竹筍破土、桃花盛開、鴨戲春江、蔞蒿滿地、蘆葦冒芽、河豚正肥。從地面,到江上,再到岸邊,好一幅美麗的春天秀景。如此畫面感極強的詩,真是讓人無法不由得心生歡喜。
題畫詩因畫而生,顧名思義是題在畫上的,好的題畫詩當(dāng)是詩畫相映,珠聯(lián)璧合。而作為一篇文學(xué)作品,離開畫也應(yīng)不失其獨立的藝術(shù)生命。蘇軾的這首《惠崇春江曉景》無疑不僅做到了,而且堪稱典范。因此,盡管今天人們已看不到惠崇的那幅畫了,但當(dāng)人們吟誦起這首七絕的時候,眼前仍能浮現(xiàn)出畫面上的美麗春景。也因此,這首詩才能夠經(jīng)受住大浪淘沙,穿越千年歲月流傳至今。而其中的“春江水暖鴨先知”一句,更是該詩中廣為傳頌的名句。
寒冬過去,春到人間。常年生活在水上的鴨子與老鵝,一改冬日里的呆癡,漸漸活躍起來。池塘里、河溝里,三五成群的鴨鵝在水中戲游,時而把頭潛入水中,時而昂首高歌,時而翅膀擊打水面互相追逐。鴨鵝的這些舉動,告訴人們春天江河中的水溫開始逐漸變暖,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jié)來臨了。
我在農(nóng)村出生,在農(nóng)村長大,小時候,左鄰右舍往往家家都養(yǎng)幾只雞鴨鵝兔,房前屋后的溝塘里長年生活著鴨鵝,對鴨鵝水上戲游的情景再熟悉不過了。春江水暖,鴨知,當(dāng)然鵝也知。
但究竟誰先知呢?記得當(dāng)年曾有同學(xué)為“鴨先知”還是“鵝先知”爭得面紅耳赤?;蛟S因為這是課堂考試不會考到的一個問題,甚或嫌這種爭論無聊,老師對于學(xué)生的爭論,只是笑一笑,并沒有給出“標(biāo)準(zhǔn)答案”。
沒想到文人圈子里,也有人為此較真呢。這是離開學(xué)校多年之后,看閑書才知道的。
清代大詩人袁枚的《隨園詩話》里,有這樣一段記載:或引“春江水暖鴨先知”,以為是東坡近體詩之佳者。西河云:“春江水暖,定該鴨知,鵝不知耶?”
意思是說,有個人覺得東坡的詩寫得好,還舉了“春江水暖鴨先知”這個例子來證明。但是,一位叫西河的文人卻對此發(fā)難,認為蘇軾過于武斷,憑什么說春江水暖就一定是鴨先知?鵝不知嗎?
這西河者,可不是一般的“杠精”,他是清代著名學(xué)者、康熙十分欣賞的經(jīng)學(xué)大家毛奇齡也,因其號西河,故有西河先生之稱。西河4歲識字,十幾歲就中了秀才,長大后入職翰林院,對詩詞歌賦、音樂、地方志,都有極深的研究。西河一生著作等身,《四庫全書》共收錄了他40部著作。
針對西河先生的“抬杠”之論,袁枚批駁道:“此言太鶻突矣。”“若持此論詩,則《三百篇》中句句不是;在河之洲者,斑鳩、鸤鳩皆可在也,何必‘雎鳩’耶?止丘隅者,黑鳥白鳥皆可止也,何必‘黃鳥’耶?”
袁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對西河先生的批評確有道理。
是啊,駱賓王那首《詠鵝》,描寫的情景也完全符合鴨子。鴨子也是曲項向天歌,也是白毛浮綠水,也紅掌撥清波啊,你駱賓王為什么不寫《詠鴨》呢?
照西河先生的批評方式推開,不知道有多少古詩要受到責(zé)難呢。
想想看,春江冷暖,鴨鵝肯定都是可感可知的。對此,聰明絕頂?shù)奶K軾不會不知道。既然如此,蘇軾為何說“鴨先知”,而不說“鵝先知”呢?這還要回到本詩的創(chuàng)作緣由上才可弄清楚。
宋神宗元豐八年(1085年),蘇軾應(yīng)邀為惠崇禪師的一幅《鴨戲圖》題詩。畫面徐徐展開,翠竹、桃花、春江,江面上戲水的鴨子、江水中游動的魚兒,一一呈現(xiàn)在蘇軾的眼前。蘇軾略一沉吟,信手一揮,隨著筆落筆起,這首充滿著趣味,融合了詩人想象的七絕躍然紙上。既是題畫詩,詩句便不可游離于畫作任意揮灑,而要摹畫中色、言畫中事、抒畫中情?;莩绲摹而啈驁D》畫面中只有鴨子,沒有鵝,蘇軾怎么好說春江水暖“鵝先知”呢?蘇軾雖言“春江水暖鴨先知”,并不代表他認為鴨比鵝更早知道春水變暖。
設(shè)若不是題畫,僅僅是一首普通的詠春詩,蘇軾不一定寫鴨先知,也可能會寫魚先知、蛙先知呢。
西河先生作為學(xué)富五車的大學(xué)者,對此不會想不到。既如此,那為何還要跨越數(shù)百年歲月與蘇軾“抬杠”呢?
原來,西河先生話里有話矣。
西河先生對宋詩一直不太感冒,他認為宋詩太直,沒有含蓄之美,基本上都是言盡意止,讀來無味。既然要抨擊宋詩,那自然要拿宋代文壇頂尖一哥蘇軾來說事兒。在西河先生看來,春江水暖到底誰先知,根本不用點明是“鴨”還是“鵝”,這樣寫太直白了。他還認為,蘇軾“春江水暖鴨先知”句是仿效唐人張渭的,卻又仿得不好。
張渭《南園家宴》曾寫道:“竹里登樓人不見,花間覓路鳥先知”。此詩描述的是花叢中人在找路,鳥比人先知路在何處。
梳理歲月的脈絡(luò),可以看出蘇軾的“春江水暖鴨先知”確實是由張渭“花間覓路鳥先知”化來?;镁烤购貌缓媚??各人自有評判,或許并無標(biāo)準(zhǔn)答案,反正我更喜東坡的“春江水暖鴨先知”矣。
至于春江水暖究竟是鴨先知還是鵝先知,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蘇軾用這七個字告訴人們:凡事親歷其境,才會有真實的感受。這層理趣和哲思才是此詩的亮點。
(賀震,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省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東南大學(xu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fā)展研究院【智庫】特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