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敬,原名陳敬怡,作家,編劇,第32屆銀河獎“最佳少兒科幻短篇獎”獲得者,曾出版系列熱銷小說《記憶錯構》等,另有數(shù)十萬字作品散見于《飛·奇幻世界》《今古傳奇》《意林》《微型小說選刊》《故事家》《漫客·小說繪》《看小說》《飛魔幻》《小說館》《南風》等。
娜雅最后還是蜷縮在橋洞里睡著了。
無光的白日與黑夜其實沒什么區(qū)別,新冰河時代這瀕死的太陽和月亮差不多,是隱沒在云層后一輪白慘慘的輪廓,給人間帶不來一點兒光明,也沒有一絲溫暖。
娜雅當然知道這些。她已經(jīng)快七十歲了,在這世上掙扎求生至今,怎能不明白,橋洞里益發(fā)肆虐的寒風和從外面飄進來的雪花,在兩個小時內(nèi),就足以讓她基因調(diào)制失敗的衰朽身軀從腳尖兒到心臟都凍得和冰塊兒一樣梆硬?但她還是逼著自己睡著了。
她已經(jīng)太累了,這一晚,這一生……都已經(jīng)太累了。
1
娜雅出生的時候其實還沒這么潦倒絕望。在新冰河時代籠罩世界的酷寒下,雖然求生不易,但已經(jīng)發(fā)展成熟的基因調(diào)制技術,能讓人們變得像熊一樣強壯或猴子般靈巧,甚至據(jù)說只要出價夠高,連擁有神一般的睿智都能如愿以償——雖然這些巨額金錢才能換來的力量和她扯不上關系,但在父母傾家蕩產(chǎn)的支撐下,她至少擁有了一次接受“隨機調(diào)制”的機會。
這種半實驗性質的基因調(diào)制,壞處是吉兇難料,好處是便宜——連娜雅這樣的平民搏一搏都能負擔的程度,僅此一點就足夠豁出一切來賭一把。
但既然是賭,便有輸贏。
娜雅輸了。
調(diào)制后,她的身體不管怎么看都毫無改變,可光是為了這次調(diào)制的機會,她就已經(jīng)付出了一切。
一晃數(shù)十年,娜雅的父母早已過世,并無出眾本領的娜雅孑然一身,只能在顛沛流離中做著最平凡的工作,勉強度日??呻S著衰老不可避免地降臨,她干起活兒來再怎么拼命也終究漸漸力不從心。而就在今晚,她被已經(jīng)為之工作了十年的老板開除了。
孤獨地行走在風雪彌漫的街角,她竭盡全力想給自己找出一個方向來,可想來想去,腦海中只有一片空白。
既然如此,那至少讓自己在垂暮之年,睡個久違的好覺吧。
娜雅如此說服著自己,終于閉上了眼睛……
娜雅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傳說中風和日麗的春光時代,她蹣跚著走過鮮花盛開的田野,暖融融的陽光一點一點讓她早已凍僵的關節(jié)仿佛舒絡起來,烏兒們嘰嘰喳喳地鳴唱著落在她肩上,不知為何,連那小小的腳爪碰觸之處都溫暖至極。
所有的一切都太過幸福,以至于娜雅不得不開始疑惑,除了從兒時父母哄她入睡的古老童話中聽過外,自己究竟何時走近過這樣的情景。
而這懷疑之心一旦發(fā)芽,瞬間便生根成長,將娜雅從美夢中帶回了冰冷的現(xiàn)實,
一個激靈,她猛地睜開眼睛。
出乎意料的,明明已經(jīng)從睡夢中驚醒,“現(xiàn)實”卻真的不再冰冷。
真實的溫暖仿佛一層柔軟的光暈,溫柔地擁抱著她的身軀,這不是幻覺,而是個從沒見過的小女孩兒,正樹袋熊似的依偎在她懷中。
“你……是誰啊?”
似乎是聽到了娜雅訝異的詢問,女孩兒抬頭望著娜雅,然而她暗沉沉的瞳子里卻只有渙散無神的空茫一片。
娜雅給盲女孩兒起了個名字,小暖。
小暖雖然看不見東西,但眼睛還約略保留了一點點區(qū)分明暗的能力。僅剩的一點點對光明的向往,支撐著年紀幼小的她,循著漫漫寒夜中隱約閃爍的些微亮光,蹣跚著穿過凌亂破敗的街區(qū),跨過遍地的冰冷污水,頂著漫天雪花,來到了娜雅身邊。
在資源所剩無幾、人人掙扎求生的時代,哪怕些微的“光明”,對流浪者而言都已經(jīng)是罕見的東西。娜雅細細打量著小暖虛弱干癟的身體,她的四肢與軀干都枯瘦如柴,只有腦袋大得異乎尋常。這種異常,娜雅在快七十年的滄桑生活中早已見過無數(shù)次,但出現(xiàn)在這個不過四五歲大小的女孩兒身上,還是重重地敲動了她胸中最柔軟的惻隱之心。
“雖然我不相信你真能從我這樣快死了的老家伙身上看到什么奇怪的‘光……不過那種事不重要了,你到底幾天沒吃飯了?”
2
有時候娜雅忍不住會想,是不是老天爺覺得她還沒老到該去世的年紀,這才在她生存意志最低的時候,以神秘的“光”指引小暖來到她身邊?
她這一生自從基因調(diào)制失敗便跌落平庸的深淵,勞碌經(jīng)年,至今一無所有亦一無所長,在自己看來都不過是就此舍棄也毫不值得惋惜的人生,偏偏現(xiàn)在多了這么個無論怎么看都比自己更倒霉的“拖油瓶”,卻叫她忘了不久前的冰冷。
雖然明明哪里都不相似,但娜雅總是克制不住地從小暖身上尋找自己的影子——
同樣小小年紀就失去父母庇護,無家可歸;同樣身無所長,甚至背負著缺陷:同樣孤身流浪朝不保夕;同樣接受過基因調(diào)制卻以失敗告終……
或許這就是嚴酷的新冰河時代下普通人的常態(tài),以至連每個人的不幸與痛苦看上去都如出一轍。
和所有郁郁不得志的人一樣,娜雅在數(shù)十年的潦倒人生中也常常忍不住幻想,突然有一位天降神祗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可她等啊等啊,等了一輩子也沒有等來。
或許正因如此,哪怕她根本不知要如何喂飽小暖這張嘴,她也實在沒法硬著心腸,丟下這孩子不管。
“所以要我跟你說多少遍?我不是燈泡,不會發(fā)光,不要老是把自己掛在我身上!脖子都快要斷了!”
每天清晨,娜雅都不得不在喋喋不休的抱怨中,把小暖像扒拉章魚吸盤似的從自己身上扯下來——當然,抱怨歸抱怨,她那笨拙的手腳已經(jīng)極盡可能地輕柔。畢竟小孩子睡覺又長又沉,和風燭殘年的老婆婆不同,小暖可還正值憨吃傻睡長身體的年紀呢。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娜雅覺得近來自己睡眠質量益發(fā)提高,從前時常在半夜瑟瑟發(fā)抖著被凍醒的狀況,已成了過眼云煙,現(xiàn)在每天一覺睡到飽,早起后遠比從前要忙。
她用撿來的紙箱在橋洞底下給兩人搭了個簡陋的家,這樣小暖好歹有了棲身之地。
雖然被老板開除,但她還是硬著頭皮重新四處求職。雖然以她的平凡與老邁,不消說受盡了刁難與嘲笑,但時日一久,堅韌不拔、屢敗屢戰(zhàn)之下,她終于還是找到了一個愿意收留她的面包店主。雖然廚房幫工這活兒辛苦而又收入微薄,但好在時常能帶不少賣剩的食物回家果腹,加上偶爾從客人那兒得到的額外犒賞,總歸勉強夠維持二人活下去——對于新冰河時代的一個貧苦老婆婆而言,光這一點就已足堪夸耀。
當然,雖說小暖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家伙,但畢竟是四五歲精力旺盛又滿是好奇的年紀。娜雅在工作過后拖著筋疲力盡的身軀回家時,時不時就得面對不知從哪兒跑來的告狀者。一把年紀的人了,娜雅還不得不卑躬屈膝、小雞啄米似的道歉不止。好不容易送走了興師問罪的人,憋了一肚子火的娜雅便忍不住扭過頭來,氣呼呼地朝小姑娘瞪眼睛。
每當這時,小暖就會像只怯生生的小雞崽兒,把自己藏在不打眼的角落里,裝出一副瑟瑟發(fā)抖的樣子,那恐懼可憐又帶點兒狡黠可氣的小表情,著實讓娜雅每每看到都不得不苦苦憋住嗤笑出聲的沖動——這小家伙當然是在裝可憐,但或許是因為從小未有在父母親人面前調(diào)皮搗蛋的經(jīng)歷,這偽裝如此拙劣又生硬。在人間摸爬滾打了快一輩子的娜雅當然一眼便能看穿,可看穿歸看穿,這時真要讓她不管不顧地把闖了禍的小孩子責罰一頓,又哪里狠得下心來?
畢竟,要是小暖自小有著平凡幸福的家庭,至少該學會撒嬌耍性子哄大人了吧?可她不但沒學會,或許還因為眼睛看不見,甚至都意識不到自己裝得一點兒都不像。
通常到了此刻,娜雅的一肚子火已經(jīng)消了個七七八八,便也做個順水人情,裝作被小女孩兒騙過去,一通虛張聲勢的疾言厲色后,和往常一樣,無奈地摸摸小暖的腦袋,“闖禍是不好的,給我記住?。〉?,真闖了禍的話,一定要回來告訴我,這個更要記住,明白了嗎?”
每當這時,小暖便蜷縮著身體,低著腦袋重重地點頭,“嗚嗚嗚,記住啦?!?/p>
娜雅何嘗不知,她之所以低著腦袋,是因為藏不住一臉自以為詭計得逞的小小得意——但這種小事兒又何必要戳穿呢?
雖說加上了每天里和小家伙勞神費力地斗智斗勇,生活遠遠比從前孤身一人時更加焦頭爛額,娜雅卻出乎意料地并不想抱怨,該怎么說呢……反而有些樂在其中。
雖然被新老板責罵,或者繼續(xù)遭際倒霉不幸時,娜雅也想過放棄,但如果失去了自己的撫育,年少稚弱的小暖一個人根本就連“勉強生活”都做不到,須臾之間便會于街頭變作一具無名餓殍吧?
既然如此,那就算再怎么辛苦,也得咬緊牙關,打起精神來。
長吁短嘆一番,娜雅終究還是只能在夢醒之后,又拼力向前。
或許生活的真諦就是這樣,孑然一身時萬事萬物不縈于懷也沒什么信念,可要是心中慢慢有了牽掛,就非得勉力前行不可。
盡管每每還是唉聲嘆氣,但娜雅抱怨之余,只要腦海中浮現(xiàn)出小暖快活的小臉兒,心中便又忍不住溫柔起來。
雖然勞碌遠勝從前,但似乎也沒什么不好。畢竟新冰河時代從來就是個人人都艱難辛苦的時代,“勞碌”這種事,娜雅早就習慣了。
3
時光荏苒,雖然太陽每天依舊暗淡無光,但小暖終究還是一天天長大了。
在娜雅的努力經(jīng)營之下,二人的生活也算有了些許起色,娜雅多年積累的經(jīng)驗與技巧多少彌補了年齡和體力的劣勢,不但來自老板的責難越來越少,報酬也開始豐厚起來。從未吃飽穿暖過的小暖,也終于過上了有生以來從未經(jīng)歷過的豐足生活——至少肚子總算被娜雅每天帶回的各式食物喂了個圓圓滾滾。這才小半年的工夫,昔時干癟矮小的身量便猶如一棵瀕死的小草終于熬到春光爛漫,茁壯地冒了起來。
這本該是件令人欣慰的事,娜雅看在眼里樂在心里,卻沒承想,反而生出了麻煩。
或許是因為這陣兒個子長得實在太快,又生來看不見東西,最近小暖別說像從前那樣上躥下跳,就連老老實實走路都會不小心摔跤。每晚娜雅下班回來,看著哼哼唧唧的小家伙又磕碰得這里紅那里青,著實心疼得夠嗆:“你說你……唉,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就不能小心一點兒嗎?!”
“我已經(jīng)很小心了,可瞧不見嘛……”小暖委屈地揪著手指,從牙齒縫里漏出輕得如蚊子叫一般的不情不愿的爭辯聲。
可別說蚊子叫,就是蚊子磨牙,娜雅又何嘗聽不見?
呵斥歸呵斥,她心中其實比誰都清楚,這哪里是小暖的錯呢?說她也好,罵她也罷,明明心中真正生氣的是自己的無能為力。
夜深人靜時,她常常輾轉反側睡不著覺,一遍又一遍數(shù)著枕頭下好容易才攢下的微薄積蓄,自怨自艾:“唉……靠著這點兒收入,什么時候才能攢夠錢給小暖治眼睛呢?”
萬籟俱寂中無人能應答,只有睡相從來不老實的小暖,又是熟悉的一腳踹到娜雅身上,很快,她挨挨擠擠地蹭過來,身體暖乎乎的,好像剛剛燒起的小炭爐。
說也奇怪,或許真是冥冥中有什么厲害的神明聽到了娜雅的祈愿,才沒過幾天,娜雅不但加了薪水,還從老板手上接過了大大的信封——那是給她的獎金,獎勵她一直以來的辛勤工作。
下班后她興高采烈地往回趕,想早點兒和小暖分享這個好消息,可還沒到家就發(fā)現(xiàn)今天的街上彌漫著出乎意料的歡樂,連最窮苦的流浪漢們都滿面紅光地交頭接耳,眉梢眼角是掩不住的興奮。
“你聽說今天的新聞報道了嗎?!”
“怎么會不知道!天文學會和氣象學會聯(lián)合發(fā)布最新重磅消息,經(jīng)過空間望遠鏡的長時觀測和好幾顆恒星探測器的反復驗證,太陽活動正慢慢變得活躍,這該死的新冰河時代,終于就要結束了!”
娜雅震驚得挪不動步子,驟然而來的一重又一重幸福讓她頭暈目眩,流浪漢們的談論還在繼續(xù),“真的嗎?怎么覺得這種事聽上去一點兒也沒真實感?好像我從出生到現(xiàn)在就一直聽科學家這么宣布,可太陽一直都是這副半死不活的鬼樣子……”
“雖然你說得沒錯,之前的確也發(fā)布過很多次這樣的聲明,但這回所有科學家都再三保證一定千真萬確!”
娜雅已經(jīng)忘了自己究竟是邁著怎樣的步子回到家的。她攥著信封,里面是比自己預想中還要多的獎金——雖然還遠遠不夠給小暖治眼睛,卻足以讓這個心愿從此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夢想,而是只要更加努力便能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
一切都在以不敢相信的速度變好,好得讓娜雅懷疑自己是不是根本就還在做夢。她忍不住興致勃勃地規(guī)劃起未來的生活:只要拼命工作,再多攢一點兒錢,就能讓小暖見到太陽的光明普照大地——那可是千百年前春光時代的先祖?zhèn)儾庞芯壍靡姷拿篮镁跋?,就連自己都沒想到在有生之年能幸運目睹……這件事就先不要告訴小暖了,等到攢夠錢,再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真等不及想看看那孩子的表情呢……
不過話又說回來,娜雅這才意識到,為什么明明整個世界都熱鬧非凡,平時總是咣咣當當?shù)募埾浞坷飬s安靜得可怕?
“小暖……你在哪兒啊,小暖?!”
某種毫無征兆的巨大不安驟然攫住娜雅的心臟,她舉目四望,遠近都沒看到小暖的影子。
“小暖……小暖?!”
4
一石激起千層浪,橋洞下的流浪者們對這個開朗快活如開心果般的小女孩兒很是喜愛,聽到娜雅的呼號,紛紛聚攏而來,得知原委后立時動身分頭找尋,可都沒有找到小暖。
娜雅早失了方寸,或許這就是所謂“關心則亂”吧。父母離世后,她已經(jīng)忘了有多少年沒有感知過這樣心如刀絞的痛楚。她在街上奔走尋覓,許多次遠遠看到身形相若的背影便不顧一切地沖上前去,可除了驚嚇到一無所知的無辜者之外,什么也沒找到。
不知過了多久,娜雅老邁的雙腿已經(jīng)沉重得像是灌了鉛。但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啊,她咬緊牙關對自己說,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絕不能在這種時候放棄!
走神之際,娜雅不小心跌倒在地,刺骨的疼痛忽然讓她意識到,自己或許從一開始就搞錯了方向——小暖是個盲孩兒,明明從來就很少孤身一人跑太遠,加上最近時常掌握不好平衡,會不會只是不小心跌落或摔落進什么不起眼的地方,才怎么都找不到呢?
她越想越覺得在理,顧不得腳上的痛楚,扭頭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去。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連她自己都記不清繞過第幾個橋墩的時候,終于在半人高的荒草掩映之下隱約瞥見了熟悉的身影。
真的是小暖!
原來,她不知何時跌進了橋洞下涌向下水道的湍急流水,倉促間抓住岸邊枯木垂落的枝條才勉強沒有被沖走,哪里還有余力回應大伙兒的呼喚?
“小暖,別怕,我這就來救你!”
娜雅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可小女孩兒堅持至今已近乎失去意識,全憑本能攥著枝條,她驟然間聽到熟悉的聲音,一驚之下放松了手,瘦弱的身體被水流裹挾著沖進了黑洞洞的下水道。
娜雅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撲通一聲跳進水中,拼了命地朝前伸出手去。
……說來,仔細一想,我明明從來就沒學會游泳吧?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仿佛就只有娜雅自己一人,她的神志出乎意料地清明,幾十年人生仿佛走馬燈似的劃過腦海:兒時與父母歡聚的短暫快樂;滿懷期待的基因調(diào)制失敗后,漫長的痛苦人生;遇見小暖后的一點一滴;重拾生活的希望……眼看著幸福正邁著大步朝自己走來,卻偏偏要在這一刻全都結束嗎?
娜雅明白這片黑暗并非真實,只不過是幻覺而已。她在紛亂涌動的水流中,拼盡全力攥住了小暖的手,可一個早已筋疲力盡還不會游泳的老婆婆,又哪里有多余的力量拯救他人?
下水道中冰冷的寒意一點點帶走了娜雅身體里的生機與熱量??擅蓢抵g,她似乎悄然被某種熟悉的溫暖所包圍,這溫暖是如此令人安心,在徹骨的冰冷中微弱又堅定?;蛟S正是這溫暖,讓她仍然堅持著,未曾放棄——就像遇見小暖的那個夜晚一樣。
恍然間,娜雅終于明白了,徹底明白了。
“小暖……是你嗎?”
5
娜雅猛地睜開了眼睛。
她確實沒有死,相熟的流浪者們緊張地簇擁在她身邊,見她醒來這才一齊長舒了一口氣,爆發(fā)出欣慰的歡呼:“看不出來啊,老娜雅!多虧了你還有這壓箱底的本事,不然今天你倆可就都沒救啦!”
“我的本事?”娜雅睜大眼睛,“你們到底在胡說些什么?”
“胡說?太陽都暗淡多少年了,你周身那么耀眼又明亮的光我們這輩子都從來沒見過!要不是光芒如此顯眼,我們這么多人哪兒能在黑夜里,循著光亮的方向找進下水道,找到在水流中的你和小暖?大伙兒齊心協(xié)力,好不容易才把你倆從水里拉出來的!”
光?
總覺得這個說法似乎有些耳熟,娜雅想啊,想啊,好半天才終于想起來。
難不成當年初遇小暖的時候,她那聽起來漏洞百出的托詞竟然是真的?小暖從來沒有騙她,她們能相遇的契機,真的是因為“光”!
難道說,自己兒時曾接受過的“隨機調(diào)制”其實并未失敗——雖然沒有得到如同其他基因調(diào)制者那樣強大的力量、敏捷與智慧,卻在陰差陽錯之際,無意間調(diào)制出了類似螢火蟲的部分基因片段——正是這曾以為毫無用處的饋贈,讓她擁有了無意識發(fā)光的能力,才在孤苦的當年引來了小暖的依賴,更在今日的危急時刻指引大伙兒前來救援。
——然而真相還遠遠不止于此。
多年前與小暖初逢時自己竟沒有凍死的原因,她也終于了然于胸——小暖也曾接受過貌似不成功的隨機基因調(diào)制,這種基因調(diào)制讓她在無意間能釋放出遠超過常人體溫的熱量,而拜此所賜,她在那個風雪夜保持住了娜雅的體溫,悄然救了娜雅的命。
命運終究不會舍棄任何一個未曾放棄希望之人。就算一時陷入空虛迷惘,每個人也都應該要好好活下去。哪怕是在嚴酷的新冰河時代,太陽也終究會有復蘇的那一天。
娜雅撫摸小暖柔軟的面頰時,正趕上她“哇”地吐出一大口污水,被噴了個滿頭滿臉。一瞬的沉默后,娜雅默默擦去臉上的水漬,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水漬里混進了一絲絲淚水的辛咸。
6
娜雅帶著小暖,和大家伙兒一起繞過迷宮般復雜的下水道,終于重回到熟悉的地面之上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哪怕新聞報道里說得再言之鑿鑿,誰也都不曾想到,忍受了一生的酷寒,居然就在一夜之間無影無蹤。太陽復蘇的速度遠比任何人想象的更迅速,新冰河時代已在暗淡的夜色下悄悄從世上謝幕離去,陽光普照之下,大地冰雪消融。
在整個世界無邊無際的歡呼雀躍中,如自己那般微渺的光亮,和如小女孩兒那樣的小小的溫暖,就真的再也不需要了吧?
娜雅默默地想。
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她用力握緊身邊小女孩兒的手,默默告訴她,什么也不用害怕,自己會一直陪在她身邊。
未來的計劃已經(jīng)涌現(xiàn)在娜雅腦海中,治眼睛,看花朵……許許多多未竟之事,她都要一點一點告訴小暖,但卻也不必急于一時。
整個世界都在變好,是該從頭開始,幸福生活下去的時候了。
[責任編輯:楊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