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文人張之翰生平考

辛昕

張之翰（1243—1296），字周卿，號西巖，邯鄲人，有“文聲政績輝輝并著”（《正德松江府志》）之譽。但關(guān)于其生平的記載卻很少：“之翰，字周卿，邯鄲人?！对贰窡o傳。惟《松江府志》載之翰至元末自翰林侍講學士知松江府事，有古循吏風?！保ā端膸烊珪偰俊罚┪墨I史料缺失、散佚，導致后人對張之翰了解甚微。對于張之翰這樣一位有特色的文人，我們有必要對其生平進行梳理與考證。

與張之翰生平有關(guān)的文獻，除張之翰及其友人的詩文外，只有零星材料見載于筆記、詩話等，如《南村輟耕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元詩選·張知府之翰》《元詩紀事》《邯鄲縣志》等。可惜所記大多較為籠統(tǒng)，難觀張之翰生平的全貌，如：“之翰，字周卿，邯鄲人。中統(tǒng)初，任洺磁知事。官至松江府知府?！保ā对娂o事》卷四）相對較為全面的當數(shù)顧嗣立所編的《元詩選·張知府之翰》小傳：

之翰字周卿，邯鄲人。中統(tǒng)初，任洺磁知事。至元十三年，選置真定總管府知事，歷拜行臺監(jiān)察御史，按臨福建行省，以疾謝事，僑居高郵，扁所居曰“歸舟齋”，蓄書教授。臺省交薦，起為戶部郎中，累擢翰林侍講學士，自請外補，除松江府知府，兼勸農(nóng)事。歸附后，荒租額以十萬計，民甚苦之。因赴省力陳其弊，悉除之，賦詩二首以記其事。后以疾卒于官，年五十四。

從中可見張之翰生平大致軌跡。中統(tǒng)初（1260）出仕，至元十三年（1276）任真定總管府知事，接著出任行臺監(jiān)察御史，之后辭官隱居高郵，后被征召出仕任戶部郎中，擢升為翰林侍講學士，最后出任松江府知府兼勸農(nóng)事，以疾卒于官。以上文獻記載太過簡略，現(xiàn)將多種材料綜合分析，按照三個階段對張之翰生平進行梳理、考證：第一階段，早年家鄉(xiāng)求學、為官期（1243—1276）;第二階段，中年南北奔波期（1277—1291）;第三階段，晚年松江為官期（1292—1296）。

第一階段早年家鄉(xiāng)求學、為官期，指的是張之翰自出生到至元十三年選置真定總管府知事，主要活動在河北邯鄲、真定地區(qū)。邯鄲，是古趙都城，民風淳樸。燕趙地區(qū)以慷慨之士聞名，司馬遷的“燕趙自古多悲歌慷慨之士”便是對此地民風最好的注解。出生于此地的張之翰，自然帶著北方豪邁慷慨的氣質(zhì)。他少年時代師從北方名儒李冶。李冶是金朝進士，與元好問、張德輝并稱為“封龍山三老”，是文人又精通天文算法、陰陽術(shù)數(shù)。因此在李冶的著意培養(yǎng)下，張之翰是辭章之士又具經(jīng)濟治世之才。他于中統(tǒng)初開始了仕宦生涯，任洺磁知事，并于至元十三年任真定總管府知事。

關(guān)于在河北地區(qū)為官的經(jīng)歷，張之翰少有提及，但卻用詩文記錄了大量少年讀書、求學時的所見所聞，如求學于李冶門下的情景“昔在封龍同登敬齋之門”（《故昭義軍節(jié)度副使王公碑銘》）“四賢堂上無馀子，三老山中只此仙”（《敬齋先生壽二首》）表達對老師的尊重、敬佩。追憶親見郝經(jīng)的經(jīng)歷：“我從少年見陵川，筆力抗鼎思涌泉。中流飛龍飛上天，黃金虎節(jié)光赫然……”（《讀郝陵川使宋集因題其后》）描寫郝經(jīng)神采，表達對郝經(jīng)其人其文的欽佩等等。

張之翰人生的第二階段是其南北各地奔波時期。在這一階段，張之翰不僅在南北各地為官，還曾在高郵地區(qū)隱居三年，最后再度征召入仕，回到大都進入翰林國史院。

至元十四年，張之翰拜行臺監(jiān)察御史，這一時期他的足跡遍布山東、浙江、杭州、陜西、四川等地?！肚髲妄S川行圖書》中詳細記錄了他的兩川之行：

至元丁丑，某為憲臺屬掾，同監(jiān)察御史霍君國瑞被命刷兩川行院卷。冬十一月，至漢中，時陜西按察僉事魏君太初，亦有分巡巴蜀諸郡之行，遂成同途。越二十有六日，過利州、渡嘉陵，上三重嶺……明年春，別太初于興元，偕國瑞入秦。

至元十四年冬十一月至漢中，并于至元十五年進入陜西。其間與霍國瑞、魏初同行。張之翰所作《鎮(zhèn)南樓記》（至元十四年）可為佐證：“鎮(zhèn)南樓，在興元公廨之左。某至元丁丑冬奉命入蜀，取道漢中……”此次入蜀是張之翰第一次離開北方地區(qū)，接著任濟南提刑經(jīng)歷，在山東濟南任職期間，周游山東周邊美景，有《平野亭記》《樂春園記》等。至元十八年張之翰轉(zhuǎn)任南臺御史巡視各地：“自余任南臺御史，中間走七閩，歷兩浙，未少安。于此，雖同列人十馀，有不及接一語、共一事者，二載之間，轉(zhuǎn)遷殆矣?！保ā端屯蹙笠嫜嗄蠎椝拘颉?，1283）于福建、兩浙等地往返奔波。

至元二十一年春，張之翰辭官歸隱高郵，并于至元二十三年年冬十月結(jié)束隱居生活北返大都。他在《沁園春序》中有詳細記錄：“……至元甲申春，不肖以南臺里行求去，退居高沙。又二年冬十月，迫以北歸，由維揚至金陵?！睆堉搽m未說明歸隱的原因，卻提出再度出仕是“迫以北歸”。在其他材料中有因病退隱一說“以疾謝事，僑居高郵，扁所居曰‘歸舟齋，蓄書教授。”（顧嗣立《元詩選》）“至元中歷拜行臺御史，按福建行省，以疾謝事，僑居高郵?！保ɡ钍啦逗惪h志》）但通過張之翰隱居時所作詩詞，可以發(fā)現(xiàn)其隱居生活是快樂且閑適的，如：“靜有讀書緣。貧無使鬼錢。盡虛齋、盡日蕭然。鯨海波濤三萬丈，元不到、此山前?！保ā短贫嗔睢罚╇[居雖貧苦，卻沒有凡塵瑣事的糾纏，不會再被仕宦風浪波及。但是隱居生活很快便被迫結(jié)束，在“臺省交薦”下張之翰再度回歸官場。

至元二十三年冬，張之翰起為戶部侍郎，接著任職翰林。此時南北統(tǒng)一，南北著名文人共聚大都。在京期間張之翰與許多著名文人皆有交往，如在《中秋會飲小序》中提到的文人雅集盛況：“昨歲中秋，陪右丞馬公、張禮部夢符、夾谷侍御士常飲右轄公寓第，時公病新起，臨風對月，浮鐘舉白。諸公雖不敢盡其歡，亦皆被酒而散……”馬紹、張孔孫、夾谷之奇等名流集聚一堂詩酒唱和、切磋詩藝。這一階段張之翰有許多唱和詩，如《和趙子昂郎中見惠韻》《趙學士子昂畫選詩湛湛長江水上有楓樹林扇頭見貺》等。

張之翰晚年松江為官期從至元二十九年春由翰林侍讀學士出任松江知府開始。關(guān)于此次離京出仕地方的原因，《元詩選》中記載為“自請外補”。但是在他的許多詩歌中，卻隱晦地寫出了離京外任的真正原因，如《寄呈卜平章》：

往年曾送上鑾坡，萬里南遷奈命何。宰相薦賢今有幾，翰林為郡古無多。

赤心報向江湖遠，白發(fā)徒勞歲月過。好放西巖巖下去，留將老耳聽賡歌。

這是一首寄贈詩，“卜平章”，“卜”姓為音譯，指的是宰相不忽木。不忽木，是康里氏，至元二十八年由翰林學士承旨出任平章政事。詩中不僅表達了對不忽木薦舉之恩的感謝，亦隱約地抒發(fā)了離京的哀傷。與此詩相比，另一首詩則表達得更為直接：“已離猶自防遭謗，未滿如何敢寄詩。”（《寄何右丞二首》）從中可知此次離京是因誹謗而被貶出京。由此造成了他內(nèi)心的苦悶、糾結(jié)，創(chuàng)作了許多厭倦仕宦、渴望歸隱的作品。

張之翰雖被貶出京，但在松江任上卻實施了許多惠民的政策，成為百姓口中的“名吏”“鄉(xiāng)賢”：

請補外，除知松江府，兼勸農(nóng)事。減汰虛數(shù)漕米十萬石，又創(chuàng)西湖書院，起先圣燕居樓，復貢舉堂，建松江小學，立上?？h學，筑社稷壇，百廢俱興。元貞二年，卒于官。其子野侍從皇太后，奉命注《易》，受翰林修撰。之翰所著詩文、樂府三十卷，曰《西巖集》。有《鏡中燈》詩膾炙人口，人稱“張鏡燈”，云祀鄉(xiāng)賢。（李世昌《邯鄲縣志》）

減賦稅、創(chuàng)立西湖書院、建造燕居樓，并恢復了貢舉堂，作三賢閣，修社稷壇等。雖在松江任上僅四年，但在時人及后世文獻材料中，對此四年間的記載卻較為詳細，除《邯鄲縣志》《元詩選》《四庫全書總目》之外，還有李謙的《張之翰神道碑銘》：“自翰林侍講學士來知知府事，文聲政績輝輝并著，有古循吏風。”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桃符讖》：“張之翰，字周卿，邯鄲人。由翰林學士除授松江知府，自題桃符云：‘云間太守過三載，天下元貞第二年。是歲卒。亦讖也?！睙o論松江知府張之翰，還是因詩聞名的“張鏡燈”，皆為后人所敬仰。

張之翰所生活的元初，是中國歷史上又一個由分裂走向統(tǒng)一的大變革時期。自1127年金滅北宋，直至1276年元滅南宋，元王朝完成了南北近一個半世紀分裂后的再次統(tǒng)一。張之翰不僅見證了南北統(tǒng)一的歷史時刻，他還是南北統(tǒng)一后第一批南下為官的北方士人。獨特的時代背景與人生經(jīng)歷，給予了張之翰獨特的魅力與價值。

張之翰是北方人，性格豪爽且喜詩好酒。其人豪邁灑脫，得到了世人的喜愛。如好友魏初便有“方喜詩壇逢老手，卻愁酒陣當強敵”（《滿江紅·登汪師展江樓次韻張周卿韻》）的評價。魏初是金元易代時期名士魏璠之孫，同樣是元初北方著名詩人。兩位同樣喜詩好酒的文士相遇，本應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場面，但在魏初筆下卻用了一個轉(zhuǎn)折，寫出了喜劇化的色彩?！霸妷昀鲜帧钡南矏?，馬上化解在酒陣遇強敵的愁緒中，使讀者不由得大笑一場，而張之翰喜詩好酒的形象亦無比生動地出現(xiàn)在讀者眼前。在南方文人筆下，也有相似的評價：“松江太守今賢侯，喜有螃蟹無監(jiān)州。左手持螯右杯酒，文章政事第一流?！保ǚ交亍端山咕龔堉芮渲裸骺谛匪氖叀罚┳笫帜弥π?、右手拿著酒杯，方回筆下的張之翰不刻板、不迂腐，而是一位詩酒風流的松江太守，其豪放灑脫的氣魄，不得不讓人由衷地喜愛、欽佩，因此有了“文章政事第一流”的評價。白珽更是直接將張之翰比作張華、陸云，贊美其風度“幾年天上張公子，今日云間陸士龍?！保ā顿洀堉芮洹罚o論南北文人皆喜張之翰，不僅喜其詩，更喜其人。灑脫幽默、豪放爽朗，正是張之翰的魅力所在。

張之翰獨特的價值，則表現(xiàn)在推動了元初南北文壇由分裂走向統(tǒng)一的進程。南北地域隔絕導致了南北文壇各自發(fā)展的結(jié)果，形成南北迥然有別的風格：北方地區(qū)在元好問的引領(lǐng)下，形成了豪邁英爽的北宗風格;南方地區(qū)則以學晚唐彌補江西詩派的弊端，最后走向了清圓華靡。南北統(tǒng)一后，如何推動南北文壇的融合，成為元初南北文人的共同目標，此時張之翰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首先，作為北方文人，他有南方長期生活的經(jīng)歷。在南方為官時，他將北方作品傳遞至南方，讓南方文人認識北人創(chuàng)作，打破“江南士人曩嘗謂淮以北便不識字”（張之翰《書吳帝弼餞行詩冊后》）北方無文學的固有印象。其次，張之翰與南北文人皆有交往，文人間的交流促進了文風的交流?！敖辖遍喨硕唷保▌⒚糁小洞螐堉芮溆讽嵨迨住菲湟唬┦菑堉铂F(xiàn)實生活的寫照，他不僅與南北文人詩文唱和，還主動學習南人詩法，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兼容南北的特征—“清篇膾炙驚吳下”（戴表元《投贈松江守張周卿》）。最后，理論上推動了南北文風的融合。張之翰不僅在創(chuàng)作上自覺融合南北，還在理論上支持南北文壇的融合：“余嘗謂北詩氣有馀而料不足，南詩氣不足而料有馀，如娛心所作，其欲兼之者歟！”（《跋俞娛心小稿》）他看到南北文壇各自的弊端，提倡文學創(chuàng)作應兼容南北。由此，張之翰通過作品的傳遞、文人間的交流、理論倡導及創(chuàng)作實踐，溝通了南北文壇，實現(xiàn)了推動南北文壇融合的目標。

張之翰不僅獲得南北文人的認可與稱贊，推動了南北文風的融合，同時得到了百姓的喜愛與贊美。他是灑脫不羈的文人，又是剛正不阿的賢臣。他對待百姓細心周到、事必躬親，對待朋友詩酒風流、豪放灑脫，這樣一位“妙”人，不應因文獻材料的缺失、散佚，而被歷史所淹沒、遺忘。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元初北方的學術(shù)格局與文學的地域分布研究”（項目編號：18YJC751053）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單位：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