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壺濟(jì)世的由來：從食材、星辰到醫(yī)家標(biāo)識的葫蘆

陳永躍

人們對醫(yī)生的贊譽通常是“懸壺濟(jì)世、妙手回春”。這個“壺”由瓠瓜而來，瓠瓜有甜也有苦，未成熟的可以當(dāng)菜佐食;成熟了，殼可為壺、為瓢，瓤則可以入藥。瓠瓜由食材、藥材逐步演繹到醫(yī)生看病的“標(biāo)識”，可謂以物述理，人文化成。

瓠瓜是地道的中國農(nóng)作物，葫蘆為今人的叫法。《爾雅·釋草第十三》說：“瓠棲，瓣。瓠棲：瓠中之子。瓠是蔬菜名。一年生草本。莖蔓生，葉莖有茸毛。葉呈心臟形，葉腋生卷須?；ò?，結(jié)實呈長條形狀者稱瓠瓜;短頸大腹者稱壺盧，今作‘葫蘆。其子（籽）實整齊潔白，常以之比喻美人之齒。亦稱‘瓠犀。瓣：瓜中實。指瓜子仁?！?/p>

對于傳世文獻(xiàn)中有關(guān)瓠瓜的記錄，考古挖掘予以有力的印證。張光直先生在《考古專題六講·從世界古代史常用模式看中國古代文明的形成》中說：“在華南，所知甚詳發(fā)掘最多的是河姆渡文化，河姆渡遺址原來是一個建于湖邊的木構(gòu)村落，其遺物有特別豐富的石器、骨器、木器、陶器，和動物與植物的遺存?！z址的遺物中充滿了這些植物和動物，有野生的，也有家生的，主要包括稻米、瓜、菱、葫蘆、豬、狗?！痹诎俨輩仓姓业金ⅠZ化成食材和藥材，意義非同尋常，這從側(cè)面反映了先民的智慧，也折射出中華先民的飲食結(jié)構(gòu)。

民以食為天，瓠瓜作為食材必然淵源有自?！对娊?jīng)·邶風(fēng)》中有一首以《匏有苦葉》為題的古詩，說：“匏有苦葉，濟(jì)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边@個匏就是瓠。詩中說匏子苦而不能食，但成熟后是可以佩戴在身以渡河。但現(xiàn)在匏子尚有葉子還未成熟，還沒有到可用之時。這個時候要是渡水，當(dāng)測量深淺后才可渡。聞一多先生在《詩經(jīng)通義》中說：“古人早已知道抱著葫蘆浮水能使身體容易漂起來，所以葫蘆是他們常備的旅行工具，而有‘腰舟之稱?！?/p>

在《衛(wèi)風(fēng)·碩人》中，瓠子（籽）的方正潔白而比次整齊被用來比喻美女莊姜的牙齒：“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而在《小雅·南有嘉魚》中，則以樹與瓠來比喻君子之誠而和賢者與共，“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綏之”。呂東萊說：“瓠有甘有苦，苦瓠則可食者也。樛木而美實累之，固結(jié)而不可解也?！毕麓沟臉湍咀岎噬隙Y(jié)滿果實，這是十分形象的君臣情誼比喻。

《詩經(jīng)》中的瓠被人們賦予如此的美好喻義，實因瓠本身既是精美的食材，也是生活中難得的、獨一無二的生活工具。清朝吳其濬在其所著《植物名實圖考》中對苦瓠和瓠子的考證，從食用性與實用性兩個方面予以證實：

苦瓠，《本經(jīng)》下品，即壺盧，有苦、甜二種，甜者為蔬，苦者為器?！对娊?jīng)》：“瓠有苦葉”，味苦者也;“幡幡瓠葉”味甘者也。《滇南本草》：苦瓠采葉為末，盛瓶內(nèi)，出行渴時取一分服之，不中水毒;加雄黃，能解啞瘴山嵐之毒。凡中夷人之毒，服此方二三分俱可，不可多用。按苦瓠能吐人，凡瘴毒多以吐解，其甘者河以北皆茹之。唐柳玭、鄭馀慶皆以常食瓠為清德，而陶榖《清異錄》乃謂之凈街槌，真不知菜根味者。但北地種多風(fēng)燥，烹之、暴之，無不宜之。南方種植既稀，久雨或就籬干癟，佳者制為玩具，頗得善價。《山家清供》以岳珂勛閥有詩曰：“去毛切莫拗蒸壺”，嘆其知野人風(fēng)味。余以為岳詩亦只隸事耳，若責(zé)南人以食壺為儉，則當(dāng)與盛筵中之黃芽白菜、營盤蘑菇并駛而爭雄矣。

有別于瓠瓜為葫蘆狀，同書另記瓠子則為細(xì)長條狀。

《唐本草注》瓠味皆甘，時有苦者，面似越瓜，長者尺馀，頭尾相似，與甜瓠蔞體性相類，但味甘冷。通利水道，止渴、消熱，無毒，多食令人吐。按瓠子，方書多不載，而唐本草所謂似越瓜，頭尾相似，則即今瓠子，非匏瓠也?！兜岜静荨罚吼佑置埖肮?，又名天瓜，味甘寒;治小兒初生周身無皮，用瓠子燒灰，調(diào)菜油擦之甚效。

《滇本草》中所言的“天瓜”，實由天上的星辰名而來。司馬遷在其所著《史記·天官書》中說：“五官即東、南、西、北、中五宮?！痹诒睂m中“杵、臼四星，在危南。瓠瓜，有青黑星守之，魚鹽貴”。司馬貞認(rèn)為，按照《荊州占》上所說：“瓠瓜，一名天雞，在河鼓東。瓠瓜明，歲則大熟也?！倍鴱埵毓?jié)則以為：“瓠瓜五星，在離珠北，天子果園。占，明大光潤，歲熟;不，則包果之實不登;客守，魚鹽貴也。”以星象占人事，那是神乎其神玄遠(yuǎn)難解之事，似缺乏科學(xué)的力證。但古籍所載則恰恰證實，天上二十八宿中女宿中的“瓠瓜、敗瓜”星辰，顯然與《詩經(jīng)》所述的“瓠瓜”前后不遠(yuǎn)，此是以地上之物比擬天上之星，以人所食瓠瓜長在天上“天子果園”，其寓意也可說是充滿了人們的美好期盼。

陳遵媯先生在他的《中國天文學(xué)史》里說：“離珠五星，在女宿北?！短旎蕰ā贩Q：‘離珠女所獻(xiàn)之工也。敗瓜五星，在瓠瓜南。《天皇會通》稱：‘瓠干則質(zhì)堅，過時則敗。瓠瓜五星，在離珠北?！眲?cè)峤诲e，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在古人眼里，“天文”是自然的調(diào)理、秩序，陰陽剛?cè)崾亲匀坏牡览怼９庵v自然秩序不成，按照牟宗三先生的說法：“自然秩序要加以人的力量，所以觀乎人文，才能化成天下，才能移風(fēng)易俗?！比绱苏f來，以地上的瓠瓜、敗瓜賦予天上星辰之名，則有化成天下之意。

瓠瓜從先民最早的食材、藥材、星辰之名轉(zhuǎn)而變成醫(yī)生為人治病時懸掛的標(biāo)識，這個要到東漢以后?！逗鬂h書·方技列傳第七十二》所載《費長房傳》是已知最早的故事。費長房為市掾時，曾見到集市中有一個賣藥老翁，懸一個葫蘆于街面，等到罷市了，便跳到壺中。趕集市人都看不見，唯獨長房在樓下見之，他感到很奇怪，便帶上酒脯去拜見老翁，老翁得知費長房有學(xué)醫(yī)成仙之意，便對他說：“子明日可更來。”費長房第二天便復(fù)拜見老翁，老翁便帶著他一同鉆入葫蘆中。但見里面玉堂嚴(yán)麗，美酒佳肴豐盛無比，二人開懷暢飲后才出來。臨別之時老翁告訴費長房不可告訴別人。后老翁告訴長房曰：“我神仙之人，以過見責(zé)，今事畢當(dāng)去，子寧能相隨乎？樓下有少酒，與卿為別?！彼祀S老翁入深山，老翁說他：“子可教也。”后來便能醫(yī)療眾病。

醫(yī)家“懸壺”源頭即由此而出，此后醫(yī)家賣藥治病也以“懸掛葫蘆為標(biāo)識。細(xì)思《后漢書》所載故事本身，其實范曄所錄，是將原本渾身既是食材、藥材的葫蘆神化成了仙人，而且這個仙人是為億兆黎民治病的仙人。而這種神化物和人的現(xiàn)象是延續(xù)遠(yuǎn)古社會的傳統(tǒng)，在遠(yuǎn)古的始祖誕生神話傳統(tǒng)往往會使全氏族獲得一個共同的名稱和一個族徽（圖騰）。這如同木匠推崇魯班、釀酒者推崇杜康為始祖一樣，不同的是壺是植物而神化成人，而魯班、杜康俱是人而神化。

到了東晉，葛洪著《神仙傳》，也講壺公和費長房的故事。文中說，壺公者，不知其姓名。今世所有《召軍符》《召鬼神治病王府符》凡二十馀卷，皆出于壺公，故或名為《壺公符》。接著，又把《后漢書》里的故事照錄紙上。當(dāng)代畫家朱萬章，在所著古代繪畫里葫蘆的文章與書畫考證中證實，至少從宋元后人物畫中，神仙人物的手里拿著甘蔗、腰間掛著葫蘆。這個時候，葫蘆里裝著仙丹妙藥已然約定俗成附會到了神仙身上，而若從本質(zhì)上說，則葫蘆里的靈丹妙藥依然是葫蘆本身。

（作者單位：無錫市民政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