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流浪者

《紅牡丹》描寫了清朝末年的年輕寡婦牡丹沖破一切束縛大膽追求理想愛情的故事。主人公牡丹崎嶇坎坷的尋愛之路﹐同時也是一個女性從構(gòu)建浪漫理想到美夢破滅﹑筋疲力盡屈從現(xiàn)實的精神流浪之路?！都t牡丹》可以說是繼《京華煙云》出版二十年后，六十六歲的林語堂先生甩開束縛，富有“白日夢”色彩的縱情書寫。

主人公牡丹不顧傳統(tǒng)禮制，想沖破婚姻的枷鎖與初戀情人金祝長相廝守，然而金祝軟弱不敢休妻。美夢破滅后，牡丹愛上年長的堂兄， 堂兄成熟穩(wěn)重下的理性同時又顯露出不可磨滅的平淡與枯燥，飽受壓抑的牡丹于是移情別戀天橋拳師。拳師入獄，牡丹在人生的低谷期和寂寞中與著名詩人安德年轟轟烈烈相愛，卻因安德年喪子不得不忍痛割愛。歷經(jīng)風(fēng)波后的牡丹最后斷然嫁給出獄的拳師，結(jié)束了漫長的迷茫之路。四段情史，驚世駭俗的癡戀使她以“紅牡丹”的身份在街頭巷尾傳唱的《紅牡丹謠》中紅極一時且流傳日廣。

《紅牡丹》以女性為主人公讓我們看到了林語堂筆下愛情的豐富性和復(fù)雜性。尋尋覓覓的牡丹如同游走于清朝末年的精神流浪者，她窮盡青春所有精力去尋找理想真愛。本文將從情與欲、名伎與閨秀、風(fēng)流與壓抑、浪漫與現(xiàn)

實四個方面分析林語堂筆下的女性在追求愛情理想時其精神的流浪與漂泊。

一、情與欲

牡丹對浪漫愛情的追求，實則與“欲”密不可分。她自以為“欲”為“情”服務(wù)，而在當(dāng)時那個年代，象征誘惑的牡丹之所以能捕獲一批優(yōu)秀男性，與牡丹在某種程度上是“欲” 的化身密不可分。

牡丹的“情”源于何處？牡丹對愛情的見解是異于他人的。如何理解牡丹瘋狂的“情” 源于何處對弄清其內(nèi)心中“情”與“欲”之爭至關(guān)重要。張潔在《無字》中也曾探討過此問題： “讀過《啼笑因緣》《秋海棠》的葉蓮子，還能嫁給那些除了打仗，就是抽大煙、賭博、嫖窯子的軍人嗎？”張潔借主人公吳為之口道出小說對女性的“危害”，葉蓮子、吳為甚至是牡丹都不免犯下這個錯誤——沒有弄清楚“小說是小說，日子是日子”這個極為簡單的道理， 即誤以為小說中某些愛情價值觀同樣適用于現(xiàn)實生活，適用于自己。

所以，十三歲就開始看《牡丹亭》并極為熟悉此曲的牡丹又怎么可能愛上俗氣的丈夫費廷炎？在婚姻中她不斷將丈夫費廷炎與情人金祝對比。丈夫病逝，牡丹抵制傳統(tǒng)守節(jié)而大膽追求自己的想法，正如《牡丹亭》中所言“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遂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牡丹渴望由自己掌握“情”。

掌握了“情”的牡丹逐漸意識到對“欲” 的渴求。如她與金祝每次難得的重逢離不開旅館，與堂兄孟嘉的桐廬初夜熱情似火，與詩人安德年偷偷幽會纏綿悱惻。牡丹并未意識到情與欲的區(qū)別，在牡丹的“愛情”流浪中，如果說初戀情人金祝是溫儒俊麗，那么身為翰林的堂兄孟嘉則是極富修養(yǎng)的清醒克制，如沐浴溫泉。安德年在牡丹看來是同時兼?zhèn)溆⒖　⒛贻p、成熟又浪漫得不可救藥的詩人。這三個男性皆符合牡丹浪漫愛情所需的角色。

然而拋開她為金祝等待、哭靈，與堂兄一見鐘情，痛別安德年的浪漫成分，將人物進行對比可知：與丈夫費廷炎相比，金祝是“欲” 的化身，此時牡丹深愛金祝。她毅然決然對金祝說：“我準(zhǔn)備放棄一切，犧牲一切，好長在你身邊?！碧眯峙c金祝相比，堂兄孟嘉給了牡丹所有的愛，是“情”的化身，牡丹享受情， 可時間一久，欲的缺失令牡丹離開了堂兄。傅南德無疑是象征欲的金祝的替身，從牡丹最后向白葳的傾訴“你別弄錯，我并非不愛南德…… 只是我再也無法感受你所深知、我過去感受的那股狂勁兒了”和“我擁有肉體之愛，但愿成為多子多女的母親”中我們可以看出流浪者牡丹在筋疲力盡后，與不識字的農(nóng)夫傅南德—— 一個令牡丹談及時面帶羞澀，讓她說出“他外表相當(dāng)英俊。他能滿足我……這方面有時候叫我驚嘆”這樣的話來的男人——的婚姻無疑宣告“欲”戰(zhàn)勝了“情”。

“欲”的勝利不只是飽經(jīng)世故后的妥協(xié)， 追根溯源，其實早在初識拳師傅南德，不滿堂兄孟嘉時，“欲”的需求與期待滿足的渴望已經(jīng)在牡丹心中此起彼伏。日后，孟嘉翻閱牡丹日記時發(fā)現(xiàn)他的肉體對牡丹而言缺乏熱情。牡丹困惑：“我不懂愛情——世上最大的秘密， 莊嚴(yán)與可笑，獸性與靈性的混合?？赡軉?？不需要肉體激情能有愛嗎？哪一個女人不希望被心上人毀滅﹑穿透﹑搞亂和蹂躪？”

在靈與肉中，清朝末年的牡丹選擇了以“欲”為代表的肉，表現(xiàn)出她對當(dāng)時那個年代對女性嚴(yán)苛要求的一種反叛。

二、名伎與閨秀

普通家庭出身的牡丹也算衣食無憂，但與時時保持大家閨秀姿態(tài)的妹妹茉莉截然不同。從外在形象來看，牡丹最典型的姿態(tài)是慵懶無力。尤其是她的眼神，全書借孟嘉、茉莉、安德年和傅南德之口多次提到，牡丹有一雙媚眼， 迷迷蒙蒙。她的大膽、瘋狂，加上美艷的外貌為其形象增添了幾分妖媚、狂野。從行為來看， 牡丹聽到民間曲藝鳳陽花鼓后不是矜持做作， 而是跟著一起唱，在眾人的掌聲和踢起的陣陣濃灰中，不禁隨節(jié)拍搖擺，感到心里很快活。單這一點便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閨秀毫無關(guān)系。她會在與堂兄相愛時，獻(xiàn)上一個熱吻，在堂兄寬衣時，主動“把襪子和衣服一件件丟在床邊的地板上”。她追隨本心、本性，追求自由，浪漫多情不失灑脫。

如《紅牡丹謠》所傳唱的“芳心可比四月天， 陰雨無定時……生得天仙冰雪姿，心性似常人， 人人叫她浪蕩子，春意滿人間”，林語堂在牡丹身上寄托的并非一般大家閨秀之情。牡丹非放蕩之人，一心追求愛情和婚姻。“無情無義” 雖極富貶義，但“無情無義”對于未經(jīng)世事的深閨女子來說實屬不易，不諳世事必然導(dǎo)致缺失飽經(jīng)世故后的冷靜與果斷。所以，牡丹邂逅堂兄孟嘉后意識到與初戀情人金祝的結(jié)合毫無結(jié)果，便迅速斬斷。移情拳師傅南德后，她留下一封信當(dāng)即與堂兄一刀兩斷——“別來找我， 我要從你的生命里完全絕跡”。從金祝至死仍含恨不肯釋懷，堂兄大病、婚后仍難忘舊情來看，牡丹確實帶有閨秀普遍難做到的帶有名伎意味的狠心、決絕。

此外，從男性群體視域來看，除傅南德外， 其他三個皆為才子，伴于風(fēng)流倜儻才子身側(cè)的牡丹，其身份便有了特殊意味。不同于晚清名伎精于應(yīng)酬，林語堂對牡丹的塑造更多帶有知識分子情懷，類似紅粉知己、紅袖添香。其中游玩山水、桐廬一夜、英雄救美等情節(jié)正是知識分子極富浪漫幻想的彰顯﹐此情此景下的身邊女子多為香艷迷人的形象，與閨秀身份便格格不入。最值得琢磨的便是在那個年代，書中男性對牡丹“黃花閨女”（即處女）情結(jié)的默契消失，對牡丹寡婦身份的消解更使得這個人物劃離“閨秀”身份，帶有“名伎”色彩。

當(dāng)然，林語堂對牡丹寄予了更深的情誼， 絕非普通名伎不過美貌、才情泛泛。上元節(jié)夜， 牡丹受邀入席，“‘紅牡丹光臨的消息傳遍全社。名妓們尤其報以好奇的目光”。夾在名伎和男性中的牡丹初遇安德年。安德年得知牡丹即為哭靈的紅牡丹后將她帶出酒席，林語堂借安德年之口表現(xiàn)牡丹的與眾不同：“你不適合和那些搽脂抹粉的姑娘待在社里……你與眾不同。你真妙，真妙！”由此也可窺見林語堂之所以將牡丹提升至更高層次，在于她至情至性、浪漫夢幻的愛情想象與追求。

林語堂在懷著這樣的情懷塑造牡丹時，主人公牡丹便不得不在雙重身份下游離，一方面她要應(yīng)對世俗偏見和父親的管教，另一方面又要遵從本性、尋找理想。牡丹的精神流浪也因此更富有世俗與超于世俗的浪漫成分。

三、風(fēng)流與壓抑

薩義德在《知識分子論》中講道：“知道如何善用語言，知道如何以語言介入，是知識分子行動的兩個必要特色。”因而敘事文本成

為知識分子對社會體驗、人文關(guān)懷的記錄，同時也是對社會生活的一種特殊介入，它表現(xiàn)了文本中的人物與作者同他們所處社會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另一方面也隱藏著知識分子對自身命運的思考和另類想象。從這一點來看，林語堂在構(gòu)筑《紅牡丹》時，圍繞在牡丹身邊的男性形象不可避免地潛藏著林語堂作為知識分子本身的思考與想象。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翰林梁孟嘉、詩人安德年。這些可謂是社會精英的知識分子，在他們身上流露出對風(fēng)流浪漫的渴望以及內(nèi)心的壓抑，一方面這確實滿足了牡丹極富詩意的浪漫想象，另一方面也使得牡丹的流浪之路越加坎坷崎嶇。

牡丹離開導(dǎo)致孟嘉感情失敗的原因有二： 一是年近四十歲的梁孟嘉無論是年齡還是過于平靜穩(wěn)重的成熟，都因缺乏激情而使他濃烈的愛顯得寡淡乏味;二是堂兄妹關(guān)系的加持下， 兩人毫無結(jié)果的未來并非牡丹真實所愿?；橐鰧δ档ざ灾陵P(guān)重要。事實上，在兩人未分開之前，孟嘉已想出一條合法成親之計，好幾次想要告知牡丹﹐但卻因牡丹的冷淡遲遲退縮， 最終“他把這個想法埋在心內(nèi)，永遠(yuǎn)不再提起”。在此之后與茉莉重施此計，再遇牡丹回憶往事時，其懊悔或多或少存在。孟嘉的退縮、妥協(xié)， 感情中的逆來順受一次次加重了牡丹離開的決心。反過來看，表面上是牡丹主動決絕離開孟嘉，實則是孟嘉再次將牡丹推向流浪。

夜伴紅袖添香并非孟嘉不想，他看似尊重牡丹離去的選擇，實則從牡丹的無奈中也可以看出，用情至深的堂兄孟嘉未采取任何補救措施，甚至挽留的缺失未嘗不是其懦弱的體現(xiàn)。孟嘉類知識分子，壓抑大于風(fēng)流，與牡丹渴望的浪漫背道而馳。

較之沉穩(wěn)冷靜的梁孟嘉，安德年則多了許多知識分子難得的勇敢和瘋狂，甚至坦蕩。從他毫無心機地向牡丹承認(rèn)家事，牡丹松了一口氣來看，這種坦蕩也帶有天真真摯的色彩。兩人坦陳對生活的不滿，對新愛、新生活的渴望， 牡丹全身興奮得發(fā)抖，“熱烈吻他的面龐”， 他緊抱著牡丹，“嘴唇饑渴地狂吻她”，如同久置的干柴在“新愛”的火花下得到點燃釋放。兩人大膽計劃私奔，但安德年兒子的突然病亡迫使他們的美夢幻滅。面對承受喪子之痛、美夢破滅、瀕臨崩潰的安太太，這個時候毅然果斷做出決定的不是人人敬仰的詩人安德年，而是遭人非議的“紅牡丹”。

安德年一面佩服牡丹的果斷，一面懷疑自身也許并不能貫徹原先的計劃。無論在以后與牡丹的相遇中他懷著多么深厚復(fù)雜的感情，此刻喪子之痛使他抹殺與牡丹的過去：“他體會到十二年來他太太對他多么好。他對自己說， 他真心愛的是妻子，他迷戀牡丹可以說是不相干的事件?！笔聦嵣?，詩人安德年并沒有體現(xiàn)一個高級知識分子應(yīng)有的責(zé)任擔(dān)當(dāng)，哪怕是一個決斷。他是順應(yīng)牡丹的選擇、家庭巨變、社會所需。

林語堂設(shè)置此類知識分子形象，首先肯定了知識分子能給予女性幻想中的浪漫，同時也批判了同為知識分子骨子里揮之不去的軟弱與無奈。正是這樣的風(fēng)流、壓抑使得牡丹的流浪之路越加崎嶇坎坷。

四、浪漫與現(xiàn)實

牡丹接二連三的失敗無疑表示其自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明知金祝、安德年已婚，與孟嘉有無法消除的堂兄妹關(guān)系卻依然與他們相愛，對于愛情，牡丹是盲目且無助的。但深層分析文本，牡丹對理想愛情的構(gòu)建又拆毀無疑是浪漫與現(xiàn)實較量下的結(jié)果。她與初戀情人金祝情投意合、情欲協(xié)調(diào)，現(xiàn)實卻是金祝不得不娶家境優(yōu)渥的女子，以永遠(yuǎn)不可能解脫的已婚身份與她幽會，拼湊毫無未來又只能掩人耳目的愛情;牡丹與翰林孟嘉迅猛短暫的愛情，其紅袖添香如夢一般的美好完成了中國讀書人的浪漫遐想，但現(xiàn)實是靈肉無法真正齊行，紅袖厭倦離去;和安德年如救贖般干柴烈火的愛情被喪子之痛的暴雨熄滅、戛然而止，再多的夢幻也得屈服于現(xiàn)實。

浪漫與現(xiàn)實的較量下，牡丹所追求的浪漫顯得極富幻想色彩，不切實際。她確實具有過 人的美貌和勇氣﹑為愛不顧一切的大膽與冒險 精神，但這些一旦從男性的視角來看：至死不 肯原諒牡丹的金祝曾咬牙切齒、破口大罵她是 “狐貍精”，溫文爾雅的梁孟嘉也不禁心中痛罵。牡丹過人的魅力在現(xiàn)實中顯得蒼白無力。這些 深愛她、永遠(yuǎn)無法忘記她的男性，如何憑借自 私自利、軟弱無能助牡丹超越現(xiàn)實？牡丹一心 構(gòu)筑的真愛理想實則不堪一擊。不僅僅是女性 對愛情的不切實際，還包括男性的自私軟弱， 這些注定牡丹在未明確其自身局限的情況下， 精神流浪之路不僅坎坷難行且注定頭破血流以 失敗告終。

五、結(jié)語

最終，牡丹嫁給傅南德，這是情屈于欲、浪漫屈于現(xiàn)實的妥協(xié)與必然。女性在半封建社會下，憑借一己之力如何戰(zhàn)勝漫長坎坷的流浪， 從而乘風(fēng)破浪實現(xiàn)理想？林語堂并沒有給出答案。即使作者不忍牡丹受苦，賦予農(nóng)夫傅南德諸多優(yōu)點（老實、有田產(chǎn)、年輕），但結(jié)尾牡丹坦誠于好友白葳的一封夾雜自相矛盾、自我安慰、自我說服的長信，揭示其坎坷命運的答案所在——牡丹如同她所愛的男性知識分子一樣，在精神流浪中最終妥協(xié)順從。

[ 作者簡介] 楊遠(yuǎn)遠(yuǎn)，女，漢族，河南駐馬店人， 單位為青海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