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省里要下來一幫人,到連續(xù)四年保持“無鼠城市”的某市——請不要猜測某市是哪個城市——檢查鼠情。據(jù)說只來一天,當天返回去,采用抽查方式,周一早晨到。該市有關領導聽到消息,如聽到火警,緊急召集開會研究對策。諸事安排齊備,只剩下一件撓頭的事:該市老鼠分布最稀薄的只有向陽區(qū),但怎么能把省里那幫人引到向陽區(qū)去?如果他們是群耗子就好辦了,抓把米一引,準行。倘若他們非要自己選擇地區(qū)檢查咋辦?
好法子不是想出來的,都是逼出來的。
接待處侯處長向負責此事的左主任獻上一條妙計。這計策乍聽荒唐,細想很絕,有點冒險,但非此別無他策。就用這法子了。
周一上午,省里那幫人來了。自然是好煙好茶往桌上一擺,寒暄、打趣、閑扯一通過后,左主任匯報了該市“防鼠措施二十條”。左主任之所以使用“防鼠”一詞兒,不用“治鼠、打鼠、除鼠、滅鼠”一類的詞兒,表明一個無鼠城市的獨有角度、獨有概念、獨有氣概。他所講的措施之具體、之縝密、之有效、之堅決,令省里那幫人交口稱贊。隨后,侯處長捧出一個大漆托盤,盤中放一個景泰藍筆筒,筒內(nèi)插著七個疊成尺狀的紙條。侯處長說:
“我們市總共有七個區(qū),這七個紙條上各寫著一個區(qū)的名字,請領導們?nèi)我馓暨x?!?/p>
左主任笑呵呵地說:
“隨便抽,抽到哪個區(qū)就去查哪個區(qū),反正在哪兒也找不到一只耗子!”
省里那幫人中職位最高的一位上來,伸手從筆筒里唰地抽出一個紙條,打開一看,嘿,聞名全省的無鼠先進區(qū)——向陽區(qū)!
這位省領導打趣說:“我要是再抽一次呢?”
左主任的臉頓時如放電影時,膠片突然斷了,不單笑容,連表情也沒了。侯處長卻神態(tài)從容自若,笑瞇瞇說:
“只要領導們愿意多看看,就不用抽了,一個個區(qū)去看,下邊區(qū)里都是求之不得啊!”
省里那幫人哪肯多看,抽查一個就要返回去。侯處長十分精通領導心理學,他才敢這么說,才敢把七個紙條全寫上“向陽區(qū)”,確保萬無一失。
于是,市里這幫人陪同省里那幫人來到向陽區(qū)。又是寒暄、喝茶、抽煙、聽匯報,然后下去檢查工作,但向陽區(qū)共有八十多條街道,不能全查,還得抽簽。這個區(qū)的愛民道是上過報紙頭條的“無鼠一條街”,一抽偏偏就抽上愛民道。侯處長笑了,背過臉朝左主任擠擠眼。
從今早六點鐘,愛民道居民就接到通知,各家要在屋內(nèi)沿墻邊撒一條石灰線,檢查有沒有耗子,全靠這條灰線。倘有耗子走動,必然踏過灰線,留下足跡。故此,各家必須留一個人守在屋中,還要走動和出聲,嚇唬耗子躲在洞里別出來,還不準各家做飯炒菜,怕香味勾引耗子跑出來覓食。人們從清早等到晌午,仍不見省里、市里、區(qū)里那些人來,有些居民到街道居委會報告說,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石灰線變模糊了,那些人怎么還不來,等得居民們餓了,耗子也餓了。
過一會兒,有消息傳來說,原來省里那幫人在區(qū)里抽完簽,已經(jīng)上午十一點鐘,便由市里和區(qū)里的人陪同,到龍鳳大酒家吃“工作餐”去了,吃完飯立即就來檢查。于是居委會要大家堅持這最后的時刻,直到勝利??墒?,直等到下午兩點鐘仍不見人影。一些居民戶已經(jīng)聽見耗子餓得吱吱叫,還有人家看見耗子公開在屋里跑來跑去,找東西吃,嚇也嚇不走,用腳跺地板也不搭理。再這樣等下去,愛民道該成為“老鼠一條街”了。
就在這時,區(qū)里來人滿面笑容地說,省里那幫人吃完飯,時候不早,還要趕路回去,決定不來了,已經(jīng)打道回省。檢查工作圓滿結(jié)束。過幾天市里又來人,由區(qū)里領導陪同,贈給愛民道一塊匾,上邊寫著漂漂亮亮七個大字,是:
“無鼠街道最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