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江南一帶的許多地方,都會以一碗面條作為一天的開端。這個名叫馬渚的小鎮(zhèn),隸屬寧波,毗鄰紹興,有浙東運河流經的船埠,也有綠皮火車經過的老舊火車站。鎮(zhèn)上的人們有著與城市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小鎮(zhèn)不大,可供選擇的面食卻很多,每天早晨,我就能在出門不遠的小弄堂點心店,吃到大餅油條,底板焦脆的生煎包,還有蔥花飄香的醬油餛飩,而最讓人心動的,還是那碗熱氣騰騰的堿水面。這不僅是一份早面,更是一種生活方式。
鎮(zhèn)上喝早酒的歷史由來已久,堿水面是喝早酒必不可少的食材,幾乎沒見過喝早酒而不吃面的人。我在點心店時,總能碰見幾個喜好喝早酒的中年人,他們經常會舀上二三兩吊燒,隨性點一碗堿水面,不緊不慢地拿一小碟花生米,抑或幾只千層包,亂話三千聊東聊西,時而引得哄堂大笑,時而低頭耳語,給旁人無邊的猜忌。吃飽喝完,紅光滿面地各自離去。有時,為了某個話題,酒友們說著說著就翻了臉,吵得臉紅脖子粗,不歡而散。而過不了一日,他們又重歸于好,聚在同一張桌子上吃喝,不溫不火的市井氣延續(xù)著平民百姓的生活。
入冬后的某一個凌晨四點多,四周漆黑,村莊沉睡,住在大施巷村西北角的村民施登余夫妻倆便起床了。一番簡單的洗漱后,老施走進樓房旁邊一間平屋里,開始做面的準備工作。他的老伴則推出三輪車,往車廂搬上兩大筐堿水面,準備去趕鎮(zhèn)里的早市。春夏秋冬,只要不下雨落雪,夫妻倆幾十年如一日,重復著這件瑣碎漫長的事情。在妻子“嗒嗒嗒”的三輪車馬達聲匆匆離去的同時,老施推上拌粉機的電閘,做面也開始了。
二
好吃筋道的堿水面需要花時間用心去做,而這往往是一些人沒法做到的。營生與手藝,孰輕孰重在老施心里清清楚楚,他絕不會因多賺一分錢少出一份力而作假。他認為食材是萬萬做不了手腳的,一點點細微的變化都逃不過顧客的嘴巴,所以老施做面總是兢兢業(yè)業(yè),手藝自然越來越精到,老施家做出來的面條與人家就不一樣,根根分明,爽滑彈牙,入口有嚼勁,通常還有一股麥香。
每次進了面粉,老施先要測試下面粉的柔性和韌性,然后做出最合適的配比,這些最考驗做面師傅的功力??搭伾榘咨蛞稽c點黃色;聞味道,有沒有麥香味;最后把關的還是手感,他能憑經驗摸出個道道來。有時候同一個牌子的面粉也會有差異,要靠手的感覺細細尋找,如此像是老中醫(yī)診病時的望聞問切。 然后是堿水,根據季節(jié)和溫度的不同調試堿水。堿,是和面的關鍵,能把面粉中的骨膠蛋白聚集成致密的網絡,鎖緊淀粉顆粒,使面湯不致渾濁,還能使面在嘴里產生令人愉悅的彈性。這是一個復雜的化學反應過程,堿加多了,叫“傷了堿”,面條就會變硬,顏色泛黃,有種特別沖的堿味;堿少了呢,會使面條味道綿軟無力。老施做面最忌諱的是骨軟筋酥,他把做面比作做人。他常說:“人活著就要筋道,不要活著像碗爛面,沒嚼頭?!?然后摻水拌粉。摻水也要緊,水摻多了,粉團過濕不好成型;水摻少了,粉團太干皸裂出不了面。和好面粉后,制面才開始。倒入壓面機中反復壓制成厚1.5~4毫米的面皮,再送入面條機中制成長約40厘米的面條。 從面粉到面皮,再從面皮到面條,費時費力,一袋50斤的面粉制成面條,至少要埋頭干上三個多小時。 最后是盤面。當面條從面條機中緩緩擠出的時候,老施的女人開始盤面。女人手藝精湛、熟練,左手捏一把長面,右手捋起二兩面,隨手擺弄幾下,手往懷里一拉,劃出一條優(yōu)雅的弧線,隨即輕輕滑落到長方形的篩箉(曬物用具)之中。此時的面條像極了女人梳理好的一團團紗線,生動鮮活。
堿水面如此溫馨的食物,也只有在時間的悉心打磨下,才有圓滿的獲得。
三
很多食物不是只有味道,還有以前的日子——讓人想起光陰深處的那些人那些事。
時光回到了屬于老施父親的60多年前。 一條運河穿街而過,河上舟輯往來,槳聲櫓影不斷,面河的兩排杉木店面,溫暖而孤立地泛著褐色的光。每一處早上開啟、傍晚又合上的門板,守著嘀嗒作響的時光。德仁面館直對木橋,老板任世鎮(zhèn),一只眼晴有疾,人稱白眼阿鎮(zhèn)。鎮(zhèn)上好幾家面館,面做得最好的數德仁面館。三個師傅,五更起床,和粉搖面。和粉是項很有技術性的工作,多少水多少面粉一點不能馬虎,雙手推撥需用力均勻。 天亮時,老板阿鎮(zhèn)親自動手下面,濕面在滾水里汆熟,撈到早已放好醬油、豬油的瓷碗里,撒上蔥花。熱騰騰的堿水面端上來了,小木桌一下子有了生機,左手邊是小醋瓶、右手邊是半碗辣火醬,添加自便。冒著熱氣的堿水面,在清清的面湯里“蕩漾”開來,豬油和蔥花混合的香味,直襲鼻尖。香,真香。當白白的豬油在滾燙的青邊碗里融化的一瞬間,刺溜刺溜吃著筋道的面,咕嘟咕嘟喝著滾燙的湯,一番說不出的滿足。鎮(zhèn)里的居民及趕市的農民都擁入面館,座無虛席。落市了,面館才慢慢清靜下來。
這是父親嘴里念念不忘的老面館,當初他挑菜到街上賣,賣完菜必去德仁面館吃兩盅燒酒外加一碗面,那時的堿水面才兩毛錢一碗。有一兩次,父親賣菜也帶上他,于是幼時的施登余對德仁面館的堿水面,有了一點美好記憶。 1970年代初村里有了第一部做面的機器(當地人叫面車),當初村里還有做年糕、做饅頭、做大方糕的小作坊,這些都用于村民生日做壽、起屋上梁、婚嫁喜事等。村長覺得他父親老實,學東西上手快,家里人口多負擔重,于是就把做面的活兒交給了他父親,那時做面是用來掙工分的。沒幾年父親患病去世,村里的人就輪流做面。十七歲那年施登余就去生產隊干農活,有時也去面作坊做面,不過只是幫師傅扛扛袋子,打打下手。
四
隨著時光流逝,許多記憶像深秋的樹葉,殘缺不全,一些人和事,像年代久遠的黑白照片,模糊不清。而歲月總是有情,在一些人的記憶中,留下難以忘懷的印記,叫人感動,讓人唏噓不已……在機器的轟鳴聲里,時光回到了30多年前。分田到戶后,施登余就去一家炒貨廠炒豆子。沒幾年炒貨廠倒閉了,失了業(yè)的施登余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一次聊天時,有人說面粉廠的面條太難吃,還不如以前生產隊時做面做得好。走投無路的施登余突然靈光一閃,不如買部面車維持生計。于是,他東拼西湊借到一千多元錢買了臺簡陋的面條加工機器,又四處托人調換糧票,用糧票購回了幾袋面粉。 開始做面時生意并不火,每天只能做20多斤面粉的面條,施登余挑著籮筐到處叫賣,那時雖說一斤面才三毛錢不到,但買面的人卻少得可憐。實在熬不住了,妻子只身去上海幫人種田,補貼家用。那一陣施登余做完面又要穿村走巷賣面,一個人里里外外忙得團團轉。每日午夜剛過,施登余就起床工作,他要趕在天亮之前把面條做好。做完面顧不上喝口水,推輛破自行車把面拿到早市上賣。他咬咬牙堅持著這一切。想到賣面的鈔票可以讓妻子早回家,孩子的學費有著落,買谷種、化肥的錢也有指望,他臉上漾出了難得的笑容。
一年又一年,一晃三十年過去了。夫妻倆一天一天做,一夜一夜地熬,依靠口口相傳,他們的“面圈”慢慢擴大,上自杭州上海,下至寧波舟山,每天有電話來催貨,不斷有人慕名而來買面,銷量至少翻了六七倍。或許是離家越久,越會懷舊,懷念以前的人,懷念以前的食物。有個移民海外的鄉(xiāng)賢,年輕時曾在小鎮(zhèn)待過,每次他寫信給他村里的親戚說,什么也不要帶,只帶兩樣,一是自曬的筍干菜,二是老施家的堿水面。 坎坷跌宕的做面生涯永遠地沉隱于記憶深處。當年的小夫妻,已成了滿頭銀發(fā)的老頭老太。 其實,做面并沒有給老施夫婦帶來富有,唯一讓他們欣慰的是:靠做面供兒子讀書讀到大學畢業(yè),長大的兒子有了家庭和事業(yè),還在市區(qū)買了套商品房,孫兒也在城里學校上學了。
五
在往昔和現實中穿越,誰也弄不清,老施家還有多少溫情的小故事。冬天的村莊,谷物都已收獲,田里少有農活,鄉(xiāng)村擁有了很多個暖陽下的閑暇日子。但老施夫妻倆仍爭分奪秒全身心地勞碌著,他們覺得再沒有比冬日暖陽更珍貴的饋贈了。
午后的陽光把農家小院照得暖烘烘的,也給院子里曬著的大片活面以及旁邊一畦碧綠的菜地涂上一層金色。穿著藍色長褂子的老施和系著花布圍裙的老伴,細心地給曬在篩箉上的一團團面一個個翻身,他們各自忙碌著,許久都沒有抬頭。也許他們正在想象著,趁天晴做出更多的面,賣更多的鈔票,幫襯兒子多還些房貸?;蛟S,他們根本沒想,只是埋頭勞作,儲備更多的面干。他們那樣匆忙,無法停下來把日子精雕細琢。朔風穿過小院,那濃郁的面香,飄得很遠。 我偶爾路過,停下腳步,目睹他們忙碌從容卻充滿希望的生活。曬面的場景還是很上鏡的,六七十張篩箉熙熙攘攘地排列在那里,每張篩箉上橫平豎直的40多餅面,一片淺黃色,洋洋灑灑,蔚為壯觀。我看過攝影師發(fā)在報刊上的一組曬面照片,很是搶眼。心想若是央視《舌尖上的中國》欄目來這兒拍攝,鏡頭里的畫面一定會更加震撼。
我從老施家的正門走進去,后門走出來。屋后是條斷流的小河,河邊有一棵橘子樹,綠葉間綴滿黃澄澄的果實。隔了河是條大馬路,馬路旁邊是一個工業(yè)區(qū),盡是時尚偉岸的新廠房?;赝鲜┘医ㄓ谏隙兰o八九十年代的農村小樓,更顯低矮老舊。忽然覺得老施他們好像還生活在以前的年代。他們是懈怠還是堅守?姑且視為堅守吧,因為他們的堅守,才把流失的歲月與現世的繁華對接了起來。
一個地方的飲食,最能體現當地居民的活法。一碗小面,雖然簡單,但也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馬渚堿水面,無論是做面的、賣面的,還是吃面的,同樣都在這方水土擁有獲得感、幸福感,這就是快意生活,美滿人生。
作者簡介:
徐群,筆名“清風徐徐”。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散文百家》《江南》《鴨綠江》《青海湖》《西部散文選刊》等三十余種刊物,出版有散文集《回眸鄉(xiāng)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