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李加福,安徽舒城人,小說散見于《鴨綠江》《北方作家》《牡丹》《大鵬文學(xué)》《黃河三峽文藝》《中國鐵路文藝》《教師文學(xué)》《三角洲》《青少年文學(xué)》《南充文學(xué)》《順義文藝》《荷花淀》《焉支山》《河南文學(xué)》《平型關(guān)文藝》等文學(xué)雜志。
他們管那座橋叫拉烏斯河大橋,這是他們行內(nèi)的黑話,干他們這一行的,常常會講一些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的黑話或者暗語。
那條河將兩縣分開,那座橋又將兩縣連通。橋這頭是廣袤的農(nóng)田,橋那頭是個人煙湊集的市鎮(zhèn),還有一個小小的簡陋的火車站。鐵路沿著河岸向前無限延伸,從一個遠方通向另一個遠方?;疖囆薪?jīng)那里會做短暫的停留,除掉貨物上下和火車補給以外,有時候車上的人也會下到站臺來稍做逗留。車下的人沿著車窗吆喝叫賣,有時候他們也會混上車去,從一節(jié)車廂竄到另一節(jié)車廂,向乘客兜售或者渾水摸魚。
他們住的地方離拉烏斯河大橋有二十多里遠。他們乘坐鄰村的一位年輕人用手扶拖拉機改造的交通工具前往拉烏斯河大橋。有時候,他們也步行著去。他們每天都去拉烏斯河大橋,他們?nèi)ツ抢锕ぷ鳎麄兊墓ぷ魇切懈`。他們走過大橋,到那邊去工作。一旦遇到麻煩,他們就拼了命跑回大橋這邊,就像回到了大橋這邊,就會得到庇護。
每天下午,他們在約定的時間里回到大橋這頭,把得來的錢包會集到一起,取出里面的錢,裝進自己的錢包。他們只要錢,不要錢包。干他們這一行的,不會用別人的錢包,這是個忌諱。他們會扔掉錢包和里面剩下的其他東西。有時候,他們也會把那些錢包連同里面剩下的東西送回大橋那頭火車站廣告張貼欄附近的某個地方。
他們的工作輕松、隨意、悠閑,但他們認真地對待著自己的工作。他們很努力,所以過著幸福的生活。他是他們當(dāng)中的一員,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對象。不過他自己倒不在乎,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他過著只屬于他一個人的幸福生活。他已經(jīng)不記得發(fā)現(xiàn)那張相片具體是哪一天的事了,他只記得那時還是春天,河邊的油菜花正開得燦爛,他從那個黑色破舊的錢包里只倒出了幾張煙紙、一張相片和幾張破舊的毛票,這讓他感到失望。然而,當(dāng)他拿起那張相片時,他的心里怦然一動,就像是有人朝著一個平靜的湖面扔下了一粒小石子,他的心底涌起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相片上一個美麗的女人抱著一個可愛的小孩。他被那兩張面帶微笑優(yōu)美迷人的頭像深深地吸引,心里感到很溫暖。他很喜歡那張相片,所以他第一次破了例,沒有遵守這個行業(yè)里古老的規(guī)則,他偷偷留下了那張相片,放進自己的錢包里。只有他自己知道,同伴都沒看見。
1982年1月2日,元旦過后的第二天,那天是農(nóng)歷臘八節(jié)。天空陰暗,傍晚飄起了雪花。有一個女人順著鐵軌從遠方走來,步履蹣跚,肩上挎著一個碩大的栗色的挎包。他坐在橋頭,目睹那個女人在飛舞的雪花中向他走來。他看著她慢慢走近,慢慢走近……迎面走來的那個女人讓他感到似曾相識,他的心里一陣戰(zhàn)栗。他看著她蹣跚著從自己面前慢慢走過,走向車站那邊的廣告張貼欄。風(fēng)夾雜著雪花卷起她包里一半裸露在外的傳單,他看見有一頁傳單掙脫了她腋下挎包的束縛,飄飄揚揚地隨風(fēng)起舞,之后落在他身邊的地上,他隨手撿了起來。
傳單上是一則尋人啟事,印在上面的圖片讓他眼前一亮:一個美麗的女人抱著一個可愛的小孩。他從兜里掏出錢包,從錢包里掏出那張春天放進去的相片,兩幅畫面如出一轍,這讓他倍感驚訝。
當(dāng)那個女人離開廣告欄、再次從他面前經(jīng)過時,他打量了她一眼。她面容蒼白,眼睛紅腫,她的臉上寫滿了疲倦,她的眼神里溢滿了憂郁,那種眼神令他心碎。她就像一支殘燭在風(fēng)中搖曳,隨時都會熄滅;她就像一枝被人拋棄的玫瑰,正在嚴(yán)冬的寒風(fēng)中慢慢地枯萎。
我在尋找一個小女孩,她丟失了,我順著鐵路一路走來,我在尋找一個丟失的小女孩。那個女人幽幽地說,她看起來目光呆滯,神情恍惚,她的聲音沙啞低沉卻又飽含溫柔。她的語言,她的面容,她的憂郁,她的呆滯的目光,她的一切的一切,都對他構(gòu)成了吸引,一種莫名其妙卻又深深的吸引。
也許我能幫你找到,他說,看,他向她揚了揚手中的相片,我撿到了這個,和傳單上的一模一樣,這也許足以證明你的女兒曾經(jīng)的的確確在這里出現(xiàn)過。
女人迷惑地看了他一眼。
既然我能遇到她一次,他說,那么我就能遇到她第二次,你到處尋找無異于大海撈針,不如就在這里等待,相信我,遲早有一天,她會再次從這里經(jīng)過的。
女人瞪著一雙充滿疲倦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她看起來眼神呆板,反應(yīng)遲鈍,精神恍惚。也許她正在思考他的話值不值得相信,也許她在思考別的什么。
他把那頁傳單折疊起來,連同相片放回自己的錢包里。當(dāng)他起身離開時,她跟在他身后。也許是女人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所以她決定留下來。當(dāng)夜幕降臨的時候,她跟隨他踏進了他的家門。
他的家很小,只有一間里房和一間外屋,客廳和灶臺在外屋連成一體。他把里屋和床讓給了她,自己在外屋打地鋪。
這天夜里,他被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那種聲音聽起來捉摸不定而又雜亂無章,有時像拉煤的火車經(jīng)過鐵道口時發(fā)出的那種深沉厚重的撞擊聲,有時又像是老鼠、刺猬、黃鼠狼在草窠里發(fā)出的窸窣的聲音,或者像是有人在墻角竊竊私語。
他側(cè)耳聆聽良久,窗外夜深人靜,能聽到寒風(fēng)吹過樹梢的聲音,積雪從樹上落下砸在地上的聲音,以及偶爾從遠處曠野里傳來一兩聲某種夜行鳥類鳴叫的聲音。他確信那種奇怪的聲音不是來自窗外的世界,而是來自里屋。最后,他忍不住起身走進去,拉開電燈,在白熾燈昏暗的燈光下,他看到了凌亂的一幕。
她橫躺在床的一頭,枕頭落在地下,被褥斜搭在身上,她的身軀蜷縮在被褥和墊單下,她渾身顫抖,像篩糠一樣,喉嚨里咯咯直響,像是被堵塞的風(fēng)箱,嘴里發(fā)出既像是哆嗦又像是夢囈的聲音。他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額頭,她的額頭熱得就像一塊火炭,她正在發(fā)著高燒,已經(jīng)燒迷糊了。
他趕緊到灶臺上去燒水,用熱毛巾替她擦洗身子,從額頭、脖子到胳膊和腿腳,一遍一遍地擦拭。他一宿沒睡,燒了好幾回水,那一夜,他凈忙著燒水了,一直折騰到天亮,她才沉沉睡去。
她真是太困了,連著睡了三天四夜,中間偶爾短暫的醒來只是為了喝水。當(dāng)她終于徹底清醒過來時,是第四天的早晨,她聞到了一股香氣,那是微風(fēng)送來的插在窗臺上花瓶里的梅花散發(fā)的芬芳。
他正在外屋熬粥,灶臺上熱霧騰騰。他往白米粥里添加了晶瑩剔透的冰糖。當(dāng)他后來看著她大口大口地喝粥時,他心里像冰糖一樣甘甜,長這么大,他還是第一次看著別人品嘗自己的勞動成果。
天晴了,太陽出來了,她的臉色也好多了。她恢復(fù)了元氣,臉上恢復(fù)了血色。他看著她喝了三大碗白米粥,然后坐到窗前,冬日早晨金黃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曬在她身上,陽光把她的臉龐曬得緋紅,她看起來很美麗。那一刻,他突然感到無比恐懼,他非常害怕失去她。
然而她看起來并沒有要走的意思,這讓他感到高興。他兜里的幾個錢也花光了,他又要去工作了。等我回來,他說。然后他和往常一樣出了門。
他突然對行竊這種工作感到深深的厭倦。一想到他要去掙錢給她用,就覺得行竊是對她的一種褻瀆,所以不能再干那項工作了。那天上午,他去車站搬運郵政包裹;下午,他去磚廠搬磚。傍晚,他買了一些菜和面條,花光了一天掙到的錢。不過沒關(guān)系,他想,錢,明天還是可以接著掙的。
當(dāng)他懷著忐忑的心情踏進家門時,她還在家里。他感到無比高興。
他忙著洗菜,切菜,生火,炒菜,燒水,下面……她在邊上看著。她吃了挺多,這證明他的手藝不錯,他很高興。他自己憑勞動掙來的錢,他自己買的食物,他自己下廚,而她吃得很高興,這是世上最值得高興的事了,他想,這真是過得最有意義的一天。
之后的每天,他依舊走過拉烏斯河大橋,去對面的集鎮(zhèn)工作。他的工作已經(jīng)變化,他不再做以前的工作,但他現(xiàn)在工作的內(nèi)容不定,有時候他去磚廠搬磚,有時候他在火車站打零工,把貨物或者包裹搬進搬出、搬上搬下或者搬來搬去。
那個女人一直沒有走,每天都在家里等他回來。他知道她一直在等待他給她帶回好消息,但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她一直沒有開口問他。她只是沉默不語,仿佛早已忘掉了自己的事,仿佛沒有那回事。要不是她曾經(jīng)開口說過話,他簡直懷疑她是個啞巴。但是他知道,她并不是啞巴,她只是沒有開口提起那件事而已。而他也沒有主動提起。他們就這樣共處一屋,過了一天又一天。
農(nóng)歷臘月廿三,那天是小年,他回來得比往日要早一些,帶回來了魚肉米面,他心情快樂,因為就要過年了。他一回來就忙著洗菜、切菜、生火、做飯……她也在邊上打下手,屋子里熱氣騰騰而又其樂融融,充滿了年前的融和氣氛。當(dāng)暮色四垂時,豐盛精致的菜肴擺滿了桌子,年的帷幕正在徐徐拉開,窗外傳來了零星的爆竹聲。她從她那栗色的挎包里取出一瓶酒,給他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過年了,喝點酒慶賀一下。她笑著跟他說話,一個往日的朋友送給我的,他說喝了這瓶酒就能忘記世上的傷心和痛苦,每天都是一個新的開始。他平時不喝酒,也不懂酒,但是對于她的邀請,他無法拒絕。他和她碰了杯,喝了一口,酒很辣很嗆,他想咳嗽,之后是一種莫名其妙的苦澀的滋味從心底涌起蔓延向全身,他不知道世上竟然還有這么奇怪的酒。白熾燈昏暗的燈光發(fā)出迷幻朦朧的色彩。
那天晚上,他們都醉了,醉倒在桌下。半夜,他感到有一雙溫暖光滑的手在他身上撫摸。后來,他們互相擁抱著度過了溫暖纏綿溫柔美好夢幻般的一夜。他感到愉悅、甜蜜、幸福、美滿……百感交集,勝過他一輩子度過的每一個白天和黑夜。
第二天早晨,陽光一如往昔的美好,他和往日一樣走出家門,跨過拉烏斯河大橋去工作,去掙一天的口糧。當(dāng)他回到家時,她不在家里,他的心往下一沉,他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
他坐在家里等了三天,那個女人沒有回來。后來,他又去了拉烏斯河大橋,坐在橋頭等她。他在橋頭坐了兩天兩夜,看著天上風(fēng)云變幻。第三天,天空陰暗,傍晚時分天上又飄起了雪花,有一個人沿著鐵軌從遠方緩緩走來。
那個人慢慢走近,慢慢走近……是一位老女人,挎著一個棕褐色的大包。當(dāng)她從他面前經(jīng)過時,她停下了腳步,從包里取出一摞傳單,遞了一張給坐在橋頭的他。
我在尋找一個女孩,她走丟了,我順著鐵路一路走來,我在尋找一個走丟的女孩。那個老女人幽幽地說,她的臉色和天空一樣陰郁。
真奇怪,那個老女人竟然帶給他一種熟人的感覺,他心里感到一陣劇烈的顫抖,什么也沒說,他掏出錢包,向她展示了他收藏在錢包里的另一張傳單——印刷在兩張傳單上的文字不盡相同,但相片如出一轍。她的眼睛一亮。就是這個,你肯定見過她,告訴我,她在哪里?您也是在尋找這個可愛的小孩嗎?他指著頭像問她。他說,可我只見過這位美麗的女士,她和您一樣,順著鐵路走來,她說她在尋找這個可愛的小孩——她丟失的女兒。不,不,老女人糾正他說,那個小孩是她自己。他感到了真正的驚愕,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著她。
這張相片上的這個女的是我,這個小孩才是她,她走丟了,我在找她,你明白嗎?老女人問道。他搖了搖頭,他不明白,他沒說話。
這是很久以前的一張相片了,我抱著她在照相館照的,后來她長大了,長得很像我,我因為沒有她現(xiàn)在的相片,所以就用了這張,你明白了嗎?老女人又問道。他好像有點明白了。我見過她,他說,她說她在尋找她的女兒,她女兒丟了。
她都沒有結(jié)婚,哪來女兒?她精神有問題,她的男友拋棄了她,坐上火車走了;她沿著鐵軌一直往前走,然后她把自己也弄丟了;我一路沿著鐵軌走來,就是想把她找回去。你知道她在哪里嗎?
她——也許順著鐵軌的方向往前走了。他說。她的眼神黯淡下去,沉默著站了片刻,然后,她又順著鐵軌繼續(xù)往前走了。
他看著她順著鐵軌緩慢地往前走去,往前走去……消失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之中。只剩下雪花輕盈地隨風(fēng)飄揚,悄無聲息地飄落在鐵軌上。鐵軌像一對平行線向前無限延伸,從一個遠方通向另一個遠方。
回到小屋的時候,夜色茫茫。陣陣爆竹聲從窗外傳來,他猛然想起,是除夕夜了。沒有餃子,也沒有年夜飯,他一整天沒有吃東西,抬頭看了看灶臺邊的碗柜,碗柜里沒有剩飯剩菜,什么吃的也沒剩下,他只看到了那瓶喝了一半的酒。他走過去,拿起酒瓶,喝了剩下的半瓶酒,酒的苦澀的滋味熟悉、美麗,飽含著憂傷。
窗外,有人在燃放煙花。他看到一點火光飛上黑暗的夜空,瞬間綻放出一片燦爛的光芒,然后又迅速枯萎了,天空一片漆黑,一切都歸于靜寂??粗巴饽菭N爛美麗轉(zhuǎn)瞬即逝的煙花,空虛一陣陣來襲,他瞬間淚如泉涌模糊了雙眼。傷心像潮水涌來,他淚流滿面,真想放聲大哭。這就是生活,他想。
他叫阿強,是個孤兒。那一刻,他感到很傷心很傷心,一種前所未有的傷心。他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明天,他也許會去找她,也許不會。
責(zé)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