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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霞

    2022-04-29 00:44:03邱力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22年7期

    邱力

    給老伴守完“七七”的第一個清晨,老姜想出門走走。具體說來,老姜想出門去做一件事:約見一個名叫晚霞的女人。

    天有點兒亮了,窗戶打開后,迎來清晨的風。吹得那些懸掛在墻上的相框東搖西晃,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這段時間親朋好友們的竊竊私語。這些相框里的照片有黑白和彩色,掛滿了房間的各個地方,客廳、臥室、走廊、廚房、衛(wèi)生間。按照老伴的臨終囑托,如果天花板上能掛的話,也應該掛滿才行。照片是老姜和老伴各個時期的留影,有單獨照和雙人照,幾乎囊括了老姜和老伴的個人成長史和婚姻史。它們數(shù)量巨大,鋪天蓋地,氣勢洶洶。每個見到它們的人,都會在震撼和嘆息中,產生強烈的逃離欲望?,F(xiàn)在,老姜站在相片巨陣中,想到很快就能夠見到晚霞,心情逐漸變得愉悅和激動起來。他洗了澡,在鏡子前選了件黑色中長皮衣穿上。鏡中的這個男人,穩(wěn)重而不失風度。長期堅持洗冷水澡和散步讓他身板筆挺,臉色紅潤。誰說67歲就只能是個坐以待斃的老人?誰說67歲就只能帶孫子散步打門球?想到晚霞低頭淺笑的樣子,還有一走起路來,飽滿的胸脯和屁股前聳后扭的樣子,老姜的下體竟然冉冉升起一股滾燙的英雄氣概。

    出門前,老姜帶上一份特意為晚霞準備的禮物,小心翼翼地揣在皮衣內兜里。老姜本來想撥打晚霞的手機,猶豫片刻,將手機放進兜里,關上防盜門,走出了樓道。

    “晚霞傳統(tǒng)理發(fā)室”位于夕街盡頭,是鐵專線和郵政局宿舍區(qū)的最下面一層,紅磚樓房斑駁的墻體顯示出20世紀的建筑風貌。晚霞租了三間柴棚,一間做了理發(fā)室,兩間做了出租屋。距離老姜的教育局宿舍樓有兩百來米,平時老姜一根煙才抽到一半就到了。理發(fā)師就晚霞一人,只做傳統(tǒng)活兒,理發(fā)、修面、采耳和捏肩捶背。晚霞決不跟風討好顧客,店里不講究裝潢,不安裝曖昧的紅燈,不經營特殊業(yè)務。大人小孩一律五塊,給嬰兒剃胎毛,六塊,這是客人主動多給的一塊喜錢。來光顧的大多是老姜這樣的回頭客。

    老姜在鐵專線和郵政局宿舍區(qū)門口停步看了看,繼續(xù)往前走。再朝里面走上二十多米,下個坡,就到晚霞的理發(fā)室了。

    “晚霞傳統(tǒng)理發(fā)室”大門緊閉。

    老姜踮著腳尖,往里探視。有段日子沒來,理發(fā)室仍像從前一樣,簡陋冷清,洗發(fā)香波的味兒從里面飄出來,鏡前地上的頭發(fā)堆放著,估計是才關門不久。以前晚霞外出辦事,時間稍長,就請老姜幫忙寫張字條,給顧客發(fā)通知。字條一律用毛筆寫在紅紙上,橫豎撇捺非常耐看。老姜不光幫忙寫字條,門頭對聯(lián)和店里懸掛的一幅“寧靜致遠”行楷中堂也是老姜的作品,只是不便落老姜的名號。晚霞說老姜的字畫得好看,把個不起眼的小店提升了幾個檔次,老姜很是受用。

    老姜轉身去敲旁邊的出租屋。半晌,無人應答。就掏出手機來撥打,通了,無人接聽,響四聲后,一陣忙音。再撥打,還是照舊,最后干脆傳來“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候再撥”的語音提示。老姜悵然若失,不知道電話那頭的晚霞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甚至后悔沒在出門前就撥打晚霞的電話。這時,從二樓下來個男人,年紀跟老姜差不多。臉上露出似曾相識的神情,找晚霞啊?一早就出門去了,急急慌慌的,和個男的說是去辦啥子事。剪頭發(fā)恐怕得等等。老姜一聽,立馬慌了陣腳。嘴里隨聲應和著,退出了宿舍區(qū)。

    老姜退休后,報名參加了老年大學,學寫七律五絕之類的古體詩詞,學畫梅蘭竹菊之類的中國畫。老姜那一手從小就沒荒廢的書法已到了可以四處參賽的水平,間或指導一些老年學員。老姜的詩詞和人生隨感類文章時不時發(fā)表在《老年報》和《健康生活》雜志上,盡管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老姜還是統(tǒng)統(tǒng)將它們收藏起來。

    家外,老姜擺出一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架勢,不再像以前那樣喜歡指點江山點評時政。家里,老姜沏壺濃茶,埋頭翻閱大報小報,日子泡在茶水和報紙里,過得倒也挺快。老姜和老伴處了大半輩子,早已修煉得刀槍不入。在位時,老姜任教育局常務副局長,副縣級。單位上是個二把手,家里也是個名副其實的二把手。老伴教的是數(shù)學,從結婚那天起就對老姜實施了“數(shù)字化管理”。老姜工資獎金全部納入家中財政統(tǒng)一規(guī)劃,老姜交朋結友出門應酬也被老伴全盤掌握。

    老姜是有文藝細胞有女人緣的,要不,當初憑老伴的家庭條件和相貌,也不會那么輕易就下嫁出身貧寒的老姜同志。只是既然成為一家,老姜的什么文藝細胞啊女人緣啊就要滅絕,一切得以老伴和兒女為中心。老姜退休一年后,又重拾當年愛好,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而老伴呢,從事教學三十余年后,越來越撐不下去了。每天回家都憤憤不平,抨擊學校的人事和教育現(xiàn)狀。老姜已經很明顯地察覺到,老伴的思想和身體狀況正逐漸脫離正常軌道。

    有天傍晚,老姜應約前往老年大學準備迎國慶合唱比賽。穿戴整齊后,跟老伴報告,說十點之前練完歌就回家,老伴端坐在電視機前,看一部名叫《金婚》的熱播劇,目不斜視的樣子。見老伴不搭腔,老姜就下了樓。

    在樓下,老姜遇到一個老年大學的女同學,姓袁。袁同學六十五歲,穿著打扮不輸小年輕,看上去風韻猶存。兩人邊走邊聊,倒像是一對在夕陽下漫步的老夫妻。老年大學歌聲嘹亮,正在忘我投入排練的老姜,無意中瞥了一眼排練大廳門口,竟然驚悚地發(fā)現(xiàn)老伴鬼一樣窺探的身影。老伴仍然穿著家中那套睡衣,手中握著電視遙控器,好像握著一把隨時可以發(fā)射子彈的手槍。

    事后想來,也不能完全責備老伴的鼠肚雞腸。老伴對老姜嚴防死守是有原因的,老姜同志過去可是個在感情問題上有前科的人啊。之后,類似這樣的跟蹤事件老伴又上演了多次,老姜在痛苦不堪又無可奈何的解釋和辯解后,選擇了妥協(xié)和投降。再也無心詩畫,再也無心以歌會友,搞不好這些都會成為自己作奸犯科的鐵證啊。老姜頹廢了,灰頭土臉地結束短暫的浪漫生涯,重新歸順在老伴的勢力管轄范圍內。這時候,老伴也辦了病退,整日枯坐家中,完全以一個病人的姿態(tài)在日子里苦熬。

    某個夜晚,老伴不知從哪兒帶回一臺電子念佛機,還有木魚和一尊觀音菩薩像,老伴說她開始信佛了。于是,在接下去的日子里,一百二十八平方米的房間里就充滿了大悲咒經久不息的悲憫之聲。城里駝峰山的弘福寺成了老伴唯一愿意去的地方。老姜陪同老伴去過幾次弘福寺,認識了幾位老伴的佛友,他們面目靜穆,言語輕緩。老姜對于皈依佛門一事,只是笑笑,說如今終日聽的都是佛曲,聞的都是佛香,心里裝的都是佛,入不入佛門只是個形式而已。佛友稱贊老姜有悟性,一定會修得佛緣。老姜其實是在找托詞,他心里裝的不是佛,是外來打工妹晚霞。

    說起來,當初,還是那塊掛在門頭上的紙板“晚霞傳統(tǒng)理發(fā)室”吸引了老姜。本來是去郵政局宿舍樓里找個棋友殺幾盤象棋,不料卻鬼使神差地順著斜坡,下到最底層的一溜柴棚,走進了“晚霞傳統(tǒng)理發(fā)室”。

    你叫晚霞吧?傳統(tǒng)理發(fā)?請問,怎么個傳統(tǒng)法哩?老姜俯著身子,語調親切,含著關心和愛護。這是多年下鄉(xiāng)調研跟基層群眾打交道時培養(yǎng)出來的一種風度??吹贸鰜?,眼前這個大約三十多歲的女人已經感受到了這種風度。老姜的老伴名叫婉霞,這大概也是老姜對“晚霞傳統(tǒng)理發(fā)室”產生興趣的主要原因吧。

    那時,這個名叫晚霞的外來打工妹剛剛在宿舍區(qū)租了三間柴棚,購買了一套理發(fā)工具就匆忙上陣,用自己先前在其他發(fā)廊學到的本事來謀生了。老姜大概是她的第一批客人,她有點兒手足無措,依次為老姜展示了理發(fā)、修面、采耳的手藝活,最后還外搭免費贈送捏肩捶背。這一通程序侍候下來,老姜被打整得臉色紅潤,通體舒泰。在此過程中,老姜只要一吩咐晚霞做這做那,晚霞就立馬會脆生生地應答一聲。使喚的是打工妹晚霞,心里卻仿佛是在使喚老伴婉霞。這種微妙的感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老姜注意到,這個打工妹五官秀麗,常年的體力活讓她體態(tài)勻稱,動作干凈利落。嘴里在給老姜說著一連串如何注意保養(yǎng)和飲食的話,手上也一刻不閑地忙活著。老姜心里癢酥酥的,決定從此以后把這兒作為自己的定點理發(fā)室。老姜后來一說要去棋友那兒殺幾盤,就意味著要轉到晚霞理發(fā)室去消磨時光。如今老伴對于老姜表面上已疏于管理,有點兒放任自流,一心遨游于佛學那玄妙的境界之中了。老姜的心再野,再和棋友過棋癮,晚上九點前老伴的手機一撥,保準會乖乖打道回府。老姜是一只放飛在夕街狹窄天空上的風箏,老伴的手機鈴聲就是那根緊緊連接風箏的線。

    一周至少一次,老姜的下午時間都是在“晚霞傳統(tǒng)理發(fā)室”里度過,成為理發(fā)室的鐵桿“發(fā)絲”。老姜已沒有多少頭發(fā)可供修剪,胡須也不像從前那么茂盛,但耳朵是可以常采的,肩和背是可以常捶的,老姜一概支付五塊錢。晚霞一開始喊姜局長,熟悉后,就改口稱呼姜大叔。閑聊中,老姜得知晚霞的丈夫是個村里的無賴,一年前,晚霞被丈夫打出家門,幾經輾轉,才落腳在這個城市里?,F(xiàn)在,丈夫杳無音信,有人說是在四處找尋晚霞,有人說這個無賴因欠了一屁股賭債正被人追殺。

    那天午后,老姜正坐在理發(fā)室里喝茶。一個女人拽著個七八歲的男孩沖進屋來。嚷叫著兒子的頭皮被晚霞洗壞了,要賠償損失,要不找人砸了這個破店。女人扒拉開男孩的頭發(fā)給大家看,只見頭皮一片紅斑,男孩哭說是癢得難受,一摳又疼得頭暈。晚霞被逼在角落,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老姜站起身來,對那個撒潑的女人說,要不咱們先去醫(yī)院看看,該如何處理聽醫(yī)生的行不?

    女人瞪著眼吼道,你和她啥子關系?哎,哪里輪到你來為她出頭撐腰?

    老姜不知哪兒來的勇氣,也瞪著女人,手指向晚霞說,她是我表妹,咋的,我不能為她出頭撐腰?

    旁邊認識老姜的人就說,聽姜局長的沒錯,趕快去醫(yī)院看看,別瞎吵吵了,耽誤工夫。醫(yī)院診斷結果顯示,男孩沒啥大問題,就是被刺激性的物質感染發(fā)炎,開了一堆藥膏和口服藥。老姜幫著晚霞一個勁地賠禮,又買了一大袋水果和男孩喜歡的玩具,把女人的氣消了?;氐嚼戆l(fā)室,晚霞紅著眼眶一迭聲地感謝老姜,承認洗發(fā)液里摻和了廉價的洗衣粉,這樣可以節(jié)約點兒成本,多賺幾個錢。

    姜大叔,你……剛才說我是你的表妹……那我以后能不能叫你姜表哥?晚霞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滿懷期待地望著老姜。

    表妹,你看你表哥有大叔那么老嗎?老姜摸著花白的頭發(fā),被自己的幽默逗得笑起來。

    從那天起,晚霞和老姜相互間的目光里包含了更多豐富的內容。

    晚霞很會看事,就他們兩人相處時,她親熱地叫老姜為姜表哥,有外人在場,她便很正規(guī)地稱呼老姜為姜大叔。這讓老姜省去許多場面上的尷尬,交往起來就顯得游刃有余。別看晚霞文化程度不高,心思卻十分細膩。閑暇時,就安靜地坐在理發(fā)室里,比照著時尚雜志的圖片,織一件深色駝絨毛衣。

    有人問,喲,是織給男人的吧?哪位那么有福氣???

    晚霞笑道,織給我表哥的,他年紀大了,一個人在老家,風里來雨里去的,別人不心疼他我心疼他。

    織好后,晚霞笑嘻嘻地讓老姜試穿,說,姜表哥,你敢不敢穿上這件毛衣陪我走出夕街?

    老姜很有氣勢地說,有哪樣稀奇嘛,表妹給表哥織件毛衣,又不是犯法?走。老姜穿上毛衣就邁出了理發(fā)室。

    老姜前腳走,晚霞后腳跟。大街上,老姜始終有意和晚霞保持著半人寬的距離,看上去,似乎二人只是在街上無意間碰巧遇見,結伴而行。他們走過一群廣場舞大媽占領的春風廣場——正在舞得歡暢的大媽中,有老姜單位的同事和熟人;走過人頭攢動熙來攘往的市中心商業(yè)區(qū)——正在興致勃勃地逛商店選購打折商品的人群中,有老伴學校的老師和朋友。他們一路瞻前顧后,總算是走到了駝峰山腳。老姜的身上已經沁出了層厚厚的汗水,那是擔心被熟人發(fā)現(xiàn)行蹤,驚嚇出來的虛汗。

    登山時,老姜一再聲稱腰膝酸軟爬不動,在半山腰等晚霞。他仍是擔心被老伴的佛友們看見。老姜那天穿上晚霞織的新毛衣,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十二分的辛苦。回到夕街,晚霞故作生氣地責怪老姜,表哥,人家費了好大的勁為你織毛衣,你倒好,把人家搞得神經兮兮的。不行,我要看你穿著毛衣回家。老姜先前的虛張聲勢此時徹底消失,他泄氣道,表妹,你不知道,我那老伴要是看見這件毛衣,恐怕再怎么解釋都沒用。晚霞嘆了口氣,我哄你玩的,快脫下來吧。想我了就來,穿不穿隨你。老姜就趕緊換上之前的衣服,說以后會有機會穿的。

    夜里,老姜夢到自己穿著那件新毛衣,和晚霞手拉著手,一路走,一路跟過往行人熱情地打招呼。走到寬闊的田野,他們奔跑起來。天空一會兒黑壓壓的,下起大雨。老姜一把摟過晚霞,用毛衣罩住晚霞整個身子。滾滾雷聲中,兩人被大雨淋得透濕。晚霞在老姜的懷里扭動,肉肉的,癢癢的。老姜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晚霞竟然赤裸著身子……醒來時,老姜大汗淋漓,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兄弟昂首挺胸地站立在厚重的被子里。雙人床另一側,老伴的鼾聲和呻吟經久不息。

    現(xiàn)在,老姜來到了春風廣場。

    上午的廣場是大媽們統(tǒng)治主宰的地盤。她們以服裝和舞曲來區(qū)分,自覺地分成幾個不同的陣營,舞得正歡。老姜在廣場瞎逛,他心神不定地走著,夢游一般。往肚子里胡亂填了根油條和一碗豆?jié){,心里想著晚霞的行蹤和各種可能。難道是她的丈夫找上門來了?那個無賴是來敲詐錢財還是另有所謀?如果是這樣的話,自己和晚霞的事情就會變得復雜和麻煩。但晚霞不是告訴過自己嗎,如果那個無賴來了,正好有機會去把婚離了,不就是要錢么,給他就是,反正這些年理發(fā)也攢下了點錢。老姜記得,聽晚霞這么信誓旦旦地說著時,自己的心里是非常暖和和感動的。老姜想,今天要是見到晚霞,第一,要向她表達愛意,抓緊時間把兩人的婚事定了;第二,要她放心,自己的退休金還是存了一些的,足以應付一些突發(fā)事件。

    有時候,老姜感到不可思議,自己一個堂堂的部門領導,怎么會喜歡上一個進城打工妹?并且還深陷情網(wǎng),樂不思蜀?

    是啊,老姜最瞧不起晚霞的就是她的收藏癖。晚霞什么東西都喜歡收藏。頭發(fā)酒瓶、廢書廢報、破銅爛鐵……出租屋的角落簡直成了廢品收購點。那不時散發(fā)出來的霉味,讓老姜眉頭緊鎖心煩意亂。畢竟是個來自農村的婦女,再怎么長得好看,也是一門心思只想著賺錢,這些破爛貨,能賣一文是一文。

    但晚霞悄悄收藏老姜的字畫,卻讓老姜大為感慨。

    晚霞總愛說,表哥的字畫得好看,畫也畫得好看。得知老姜退出了老年大學,放棄了詩書畫,晚霞就像是自己遭遇了什么不幸似的,不住地嘆息。她把出租屋的一張餐桌騰出來,給老姜買了筆墨紙硯,還有香煙和茶。這些東西質量在其次,關鍵是考慮齊全。老姜如果來了,就踅進出租屋,關上門,開始醞釀創(chuàng)作。一旁的理發(fā)室里晚霞忙著對付進進出出的腦袋。常常,晚霞把幾個腦袋打理完畢,老姜的幾幅字畫也落款鈐章。晚霞將老姜在出租屋里創(chuàng)作的幾乎所有字畫,還有一些詩詞作品,統(tǒng)統(tǒng)收藏在一口樟木箱里。

    有天,老姜問她那些字畫是不是當作廢品拿去換錢了?晚霞使勁搖頭,把她問急了,她才低了頭,害羞地對老姜說,表哥,我沒有讀過幾年書??晌揖褪窍矚g你畫的字啊畫啊,等哪天你不愿意來了,忘記我了,我就能把這些字畫翻出來看。我也不白白認識表哥一場。再說,表哥以后要是成了名人,這些字畫肯定可以賣個大價錢的,我就可以在城里買套房子住下了。老姜聽了哭笑不得,繼而感慨萬千。他捏著晚霞的臉蛋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你這個傻表妹。你這是抬舉我了,我那些字畫就是送你一屋子,也值不了幾個錢啊。但晚霞認了死理,仍然堅持將老姜創(chuàng)作的所有作品,像收藏唐伯虎的傳世名作一樣,收藏入箱。晚霞的柔弱和傻氣讓老姜從內心生出一份憐愛。

    老姜和晚霞出過唯一一次遠門,一想起來,老姜心里就暖和。

    晚霞說一個親戚要介紹份工作給自己,在一家三星級酒店負責客房管理,具體待遇和工作性質見面再談。晚霞請求老姜陪自己去,這樣心里要踏實得多。為這次出行,老姜絞盡腦汁,終于想出個省城某同學病亡的借口,向老伴請假外出。老姜知道,一般情況下,老伴對于奔喪之類的晦氣事是從不沾邊的。老伴認為自己陽氣低,壓不住晦氣。

    中午時分,他們乘坐大巴車,前往親戚所在的另一座城市。兩個半小時的車程中,晚霞搖晃著歪睡在了老姜的腿上。老姜用手撫摸著晚霞的頭發(fā)、耳朵、臉龐和肩膀,心里混雜著說不清是父愛還是情愛的一種復雜情感。車到甕城,晚霞醒來后,看見老姜的腿上被汗水濡濕了一片,就用拳頭輕輕捶打老姜的胸口,怎么不叫醒我呢?看把你弄得。老姜一下子握住了晚霞的拳頭,我濕(失)身,我快樂。特別是為表妹濕(失)身,我更是快活得要命啊。老姜說完,才發(fā)覺自己竟然脫口而出了一句調情的話,難道自己也有這種潛能?

    酒店位于城市近郊,老姜畢竟走南闖北見過世面,一眼就看出那是家暗藏玄機的酒店。果然,那個所謂的親戚提出要對晚霞進行面試,讓老姜回避。等晚霞紅著臉出來,老姜知道酒店招聘的客房管理人員除了會洗腳洗頭外,還要為客人提供特殊服務。

    當晚,大雨滂沱中,老姜和晚霞就趕回了夕街。在晚霞的出租屋里,他們買了一些現(xiàn)成的鹵菜,開了瓶白酒,為這次虛驚一場的遠行頻頻干杯。大雨助興,酒水壯膽,他們互訴衷腸。晚霞要老姜說明白,怎么就沒有家的感覺了?你那個家不是有很多人羨慕嗎?老姜說那個家里整天都是佛曲、木魚、佛香,和荒山野嶺的古廟沒啥子區(qū)別,哪有家的味道?還不如這個出租屋像個家的樣子。晚霞說,今晚上,那你就在這個家里別走了。

    樓上不知哪戶人家,正在聲嘶力竭地演唱:“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感情多深只有這樣/才足夠表白……”老姜猛地干了杯中酒,胸中頓時豪氣干云。想要對晚霞說點什么,一時又心中慌亂,不知從何說起。

    樓上那戶人家,繼續(xù)聲嘶力竭地演唱:“把每天當成是末日來相愛/一分一秒都美到淚水掉下來……”伴著歌聲,驀地響了個驚雷,緊跟著兜里的手機響了。老伴這時候來電,真是掐死了老姜的七寸啊。在這個雨越下越大的夜里,老姜妄想野蠻生長的浪漫就被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了。

    下午三點鐘光景,人車逐漸稀少。寒風中,獨自在大街上踟躕的老姜顯得有些怪異。他穿戴整齊的模樣像是去赴一個重要的約會,但他去意彷徨的腳步又像是遭遇了一件生活中的棘手事。老姜就這樣走著,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兜里的手機突然響起。一看,來電顯示是晚霞。老姜心頭一陣狂喜,接通后,卻傳來一個陌生男人低沉的聲音。

    你姓姜吧?我們是廣場路派出所的民警。請你現(xiàn)在過來一趟。有重要事情向你詢問。

    哦……是的……出什么事了?好,我馬上過來……

    說完,老姜已是心跳加劇,虛汗直冒。來不及多想,就直奔廣場路派出所。

    兩個民警接待了老姜。一個年紀偏大,大眼袋,一個模樣清瘦,戴副黑邊眼鏡。大眼袋將一個手機遞過來,說,我們是從這個遺落在現(xiàn)場的手機上翻到你電話的。手機上你的名字設為姜表哥,里面的短信和通話記錄顯示,你和機主關系很密切,所以就請你來問點事情。你別緊張,先喝點水。

    晚霞呢——就是機主——出什么事了?她本人呢?

    一小時前,你所說的這個晚霞在附近一家賓館殺人逃逸,我們正在全力追捕——另外,據(jù)我們初步調查,這個女人不叫晚霞,叫周喜梅。喏,這是她的另一張身份證。

    老姜的腦袋仿佛一下子鉆進千萬只蜜蜂,嗡嗡地叫嚷,天旋地轉。黑邊眼鏡趕緊扶穩(wěn)老姜,坐在靠背椅上。老人家,別急,你是被她騙了錢財還是咋的?現(xiàn)在社會太復雜,你們老年人尤其要當心。

    在這起發(fā)生在廣場路附近一家低檔賓館里的殺人事件中,犯罪嫌疑人周喜梅——也就是晚霞——用路邊攤上購買的刀具連刺受害者四刀后,倉皇逃逸。初步證實,受害者為前來糾纏她的無賴丈夫。詳細情況警方正在進一步調查中。

    夕街的夜晚說來就來,好像沒有黃昏和傍晚之間的過渡,從窗戶里向外望去,夜晚靜得發(fā)藍。

    老姜虛弱地坐在沙發(fā)上,聽見滿屋子懸掛的相框相互碰撞發(fā)出嘲笑般的聲音。他忽然想起似乎還有件重要的事情沒有完成,那是在早晨出門時,特意為晚霞準備的一份特殊禮物——老姜在為老伴守“七七”時創(chuàng)作的詩歌——《我們去看晚霞吧》。

    老姜原本是要為晚霞當面朗讀的,期待晚霞為這首獻詩感動得流淚哭泣,和自己熱烈擁抱。老姜覺得這是自己活了67年時光里寫得最好的詩歌,也許下輩子再也寫不出來了。老姜把房間里所有的燈光全部打開,吸頂燈、吊燈、壁燈、墻腳燈、臺燈,所有的燈光都散發(fā)出了淡黃色光芒,所有的東西都鋪上了一層柔軟的金絲綿被,季節(jié)一下子從冬天穿越到了明媚暖和的夏天。老姜開始大聲朗讀,讀著讀著,禁不住滿臉熱淚在臉上的溝壑間縱橫。

    她的名字叫晚霞,

    靠近日落時分的太陽。

    我們步履不停,

    忘記了沮喪。

    朝花與晨曦,

    裝進行囊。

    灰褐色的老年斑,

    閃爍著,

    金色光芒。

    責任編輯/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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