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丁龍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兩百余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兩部、散文集一部、長篇小說一部。
周末,老三猝然打來電話,沒有問候,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大哥,我在哈爾濱。我驚愕之余,隨口便邀請他來串門。高鐵開通后,城際間的往來,也就幾十分鐘的事,比市內(nèi)交通都方便。老三沒有答復(fù),而是說忙完手里的活,還要去牡丹江,上海還有活等他。我心生忌憚,疫情遠(yuǎn)沒有結(jié)束,不消停在家待著,掙錢不要命呀!
我和老三通完話,相互加了微信。
凌嵐問我是誰,我說是老三。凌嵐提醒說,別讓他來,車站查得嚴(yán),來了也進(jìn)不了城。我說,讓讓是個禮。凌嵐愣了一下,用眼剜我說,什么禮不禮的,程光標(biāo),你可想好了,敢進(jìn)我的家門,我就舉報,不信就試試。一股火騰地從心里跳出來,但我抑制住了,不屑地看了凌嵐一眼,不再理會她。
禁足幾個月,心神都懶惰了,細(xì)胞激活了很長時間,才適應(yīng)了上班節(jié)奏。與漫長的靜默期相比,周末無足輕重,兩天的時間,眨兩下眼就過去了。在陽臺上點了支煙,目光看向東方,那是哈爾濱的方向。我心生疑惑,這個失聯(lián)多年的堂弟,突然冒出來要干什么呢?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個瘦骨嶙峋帶著幾分叛逆桀驁不馴的老三,什么工作需要他如此頻繁地?fù)Q地方呢?
老三是我叔的三兒子,對我們這個家族,是無足輕重可有可無的,他的突然出現(xiàn)或消失,沒有誰會在意。如果說有人在意,僅有父親一人,可是,父親離世多年了,骨灰與泥土都融為一體了。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見到老三,他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躺在床上叼著香煙,見我進(jìn)屋,才不情愿地坐起身,眼皮向上挑了挑說,是大哥吧。我強(qiáng)擠出笑,點了點頭說,來了。
父親在廚房忙碌著,鍋里燉著肉,一條鯉魚躺在水池子里,青色的鱗片亮閃閃的,圓眼睛血紅血紅的。顯然,父親對老三很重視。我問父親,他怎么來了?父親說,你叔讓他來看我。話語間,帶著溢于言表的喜悅。我腦海里想象著不曾謀面的叔叔,這個相當(dāng)于符號的叔叔,最早出現(xiàn)在母親的口述。時間推算應(yīng)該是1962年吧,叔叔二十歲左右,孑然一身來串門。母親挺著大肚子,蒸了一鍋白面饅頭,父親到商店買肉打酒。可是,叔叔第二天早上就消失了,背走了一套被褥和剩下的饅頭。母親說,當(dāng)年家里就兩套被褥,你沒心肝的叔叔偷走了,白饅頭一個沒剩下,我都沒舍得吃。懷老大七個月了,本想改成老大的被褥棉襖,什么都沒有了。母親惱羞成怒,逼父親給老家寫信。兩個月后大姐出生了,爺爺?shù)男挪呕貋?,說叔叔偷跑出來的,沒有回家。于是,叔叔在母親的心里變成了永遠(yuǎn)的賊。
凌嵐掃了老三一眼,就看出了問題,拉我進(jìn)北屋,低聲提醒,你叔家的孩子有問題。有什么問題呢?我疑惑地看著凌嵐。凌嵐說,你傻呀,你叔讓他來看爸,有空手來的嗎?我思慮了一下,就去廚房問父親。父親不以為然,不假思索地說,家里不缺啥,來就好。父親的豁達(dá)是對親情的渴望,爺爺離世多年,奶奶走得更早,叔叔偷走被褥那年,到內(nèi)蒙古的一個煤礦找到了工作,然后娶妻生子,落地生根。
那年老三來看父親,是個冠冕堂皇的謊言。吃飯的時候,父親問叔叔的近況,老三閃爍其詞,還說不喜歡吃魚吃肉。我勸著酒,對面黃肌瘦的老三很鄙視,農(nóng)村剛解決了溫飽,吹牛要有個尺度。老三的酒量很好,喝了半斤酒,沒有停下的意思,筷子落在盤里,只夾青菜。酒喝到八兩,突然問父親,能不能找個活兒干。父親看向了我,我突然明白了。我端起酒杯,和老三碰了一下問,是叔的意思嗎?老三點了下頭,馬上又搖了搖頭說,我有力氣,什么活都能干。凌嵐用腳在桌下踢我的腿,眼睛瞪我。我放下酒杯,慢條斯理地說,老三,我們這兒在改革,外雇工人都辭退了。老三看向父親,乞求的眼神里充滿了希冀。父親神情有些慌亂,安撫了一眼老三,就試探地問我,到個體廠子也行。我說,個體工廠都要技術(shù)工人,有力氣沒用。
回家的路上,凌嵐?jié)M意地沖我笑,夸我腦子不笨,還剖析了利弊。她說,幫老三找了工作,住房得管吧?娶媳婦得管吧?搭上了,沒完沒了的都是煩惱。
老三是一周后走的,他沒有回家,因為沒多久,叔叔和嬸子追來了。接到父親的通知,我們姐弟幾個都把叔叔嬸子請到各自的家里,熱情地招待。叔叔很有親和力,看上去很精干,穿著父親的中山裝。嬸子胖臉上總掛著笑,對我們都贊不絕口。在交談中,我們知道老三是離家出走,原因是哥兒幾個打架。叔叔嬸子有四個兒子,這架是怎么打的呢?我沒敢細(xì)問,怕觸到叔叔嬸子的痛處。父親非常開心,還無意間透露,如果母親在世,叔叔是不敢來的。逝者已矣,怨恨與糾結(jié)煙消云散了,如今看來,叔叔是生活所迫,如果他開口索要,作為哥哥嫂子,能吝嗇到看著兄弟凍死嗎?
或是旁觀者清,送走叔叔嬸嬸后,凌嵐表達(dá)了不同的看法,說叔叔在演戲,老三是來探路的,要不然,叔叔能這么快追來?還說父親沒斷了和叔叔聯(lián)系,否則,搬了幾回家了,老三和叔叔怎么能找到呢。我不以為然,是又怎么樣,父親開心就好,難不成,母親會怪罪嗎?
此后,父親的心里多了牽掛,他收集工衣工鞋,給叔叔郵去。還叮囑我們,發(fā)的老保別賣給街上的小販。
我們都能感覺到,父親對老三有種偏愛,或許是老三受到兄弟們排擠,還是彼此有什么感應(yīng)??傊?,老三常來串門,冷不丁地出現(xiàn)在父親家里,成了父親的影子。他們一前一后地走在街上,有時父親在前,有時老三在前。我曾遇到過兩回,從集市上回來,父親背著手,不緊不慢地走著。老三拎著塑料袋走在前面,距離拉開了,他會停下來等父親。父親走過去,他就跟在后面,一會兒,就超過去,把父親落遠(yuǎn)了……而我們對老三不冷不熱,都不想把冷落多年的血脈親情盤根錯節(jié)地交織到一起,因為他的血液里,流淌著叔叔的罪惡基因。
老三如愿以償找到了工作,是建筑工地的小工。父親退休時是七級瓦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那個浙江的包工頭竟然收留了老三。得知這個消息,我悄悄去工地探查。那是個樓房建設(shè)的火紅時代,方圓兒百公里的油田以廠礦為基點為職工改善住房,干打壘升級的高級平房成為過渡房。父親家的路對過,就是一片新建的樓區(qū),樓房已經(jīng)蓋到二層了,鄰居大爺告訴我,父親帶著老三就在這個工地干活。工地上熱火朝天,獨輪車推得風(fēng)馳電掣,工人們有的穿著背心,有的光著膀子……我避讓著,用目光尋找父親。我向一個戴藤條安全帽的工人打聽,他身材矮小表情嚴(yán)肅,說著我聽不懂的南方話。他比畫著指向樓房,又指我的頭部,再指了指他的安全帽。我點著頭說謝謝,知趣地往工地的邊緣靠。我雖然很小心,盡可能地隱蔽著,還是被父親先發(fā)現(xiàn)了,逮個正著。父親出現(xiàn)在我身后時,笑聲先傳過來,他說,小兔崽子,干啥呢?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父親的目光炯炯有神,閃爍著一種含蓄的刁滑。我無奈地笑了笑,攤開手掌說,能干啥,關(guān)心你唄。父親的目光移向了工地,一個瘦小的身影背著一摞磚,彎駝著腰,吃力地走向腳手架。父親說,老三行,能背五十塊了。我無語了,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在口腔里流動。我說爸,真不知道你是關(guān)心他還是害他。父親白了我一眼,擺了下手說,該干啥干啥去。
在父親的眼里,七級瓦匠不是擺設(shè),抹泥打灰是手藝,一塊塊紅磚砌起來,每塊都馬虎不得。油田很多的泵站、中轉(zhuǎn)站的房子,都是他一塊塊磚砌起來的,幾十年了,誰聽過有倒塌的。我有種感覺,老三在施工隊里早晚得出事兒。我把擔(dān)憂告訴了父親,父親不信。我說,用屁股想都能明白,看過動物世界吧?你看猴群、狼群、獅子群,哪個群體不排外,更何況人了。父親哼了一聲,說我的書白讀了,人是高等動物,有生活秩序,有制度約束,有法治管控??粗孕艥M滿的父親,我還能說什么呢,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一個月后,我的預(yù)測成真了,老三出事了,還住進(jìn)了醫(yī)院。我是回父親家聽鄰居說的,就急三火四趕到醫(yī)院。在病房門口,看到老三躺在病床上,額頭包著紗布,床旁鐵架上掛著藥水瓶。父親坐在邊上,正剝著橘子,一瓣瓣往老三嘴里送。老三吃得心安理得,一副很享受的樣子……誰孝敬誰呀!我快步走過去,壓著怒火指責(zé)父親,爸,你干嗎呢?父親看到我,先是一怔,隨后露出笑容來說,你咋來了?
老三驚恐萬狀,觸電似的坐起了身,這種條件反射給父親壓力不小,他更加意識到,我不會善罷甘休會詰責(zé)老三。父親起身安撫老三躺回床上,就推搡著我說,出去說出去說。我倒退著步子用眼睛剜老三,真想抽他的耳雷子。在樓梯口,父親見四下無人,才和我說了原委……我聽得哭笑不得又無語相對。父親說,樓房越蓋越高,有的工人在墻夾縫使用碎磚頭,他是監(jiān)工,得為老板負(fù)責(zé)吧,就果斷制止,可工人不干了,說是老板讓的。父親說老板讓他做監(jiān)工,就是收拾偷奸耍滑的人。那工人看不出眉高眼低,竟然急躁起來,還惱怒地推了父親一把,給父親一個結(jié)實的屁墩兒。老三趕來和工人撕巴在一起,躲閃不及,頭上挨了一板磚。父親說到這兒,眼里露出狡猾的笑來。他說,這么跟你說吧,我和老三在演戲呢,頭破個小口,縫了一針,我讓老三裝迷糊,頭疼,醫(yī)院就留下觀察了,說腦震蕩就是腦震蕩。父親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目光有意躲閃著我的眼神,羞澀地捋了捋有些凌亂的白發(fā),笑的時候,網(wǎng)狀的皺紋在眼角堆積在一起,滄桑得目不忍睹。我不知道父親在做什么,事情到了這一步更沒法干預(yù)了,否則兩人的雙簧就穿幫了。
走前,我去病房看老三,他睡著了,顯然是裝的,被我最初的表現(xiàn)嚇著了。我也裝傻說,爸,等老三醒了,問他想吃啥,我送過來。老三是為父親受傷的,我不能視而不見,要有個好態(tài)度。
沒幾天,事件的結(jié)果就出來了。打人的工人被罰了款,父親得到了包工頭的賞識,叮囑父親,歲數(shù)大了別再爬樓了,磕著碰著是施工隊的損失。老三也如愿以償?shù)禺?dāng)上了架子工,老板還吩咐老三看好父親。父親說,他的監(jiān)理證好使,老板是看上他的證了。
老三出院后,干勁更足了,提出要和工友住一塊。七月驕陽似火,工棚是白鐵皮板房,幾十張上下鋪擠在一起,屋里充斥著各種味道,父親的比喻是能把人憋死。老三上股擰勁,父親苦口婆心勸,他卻說,人家能住,咱怕啥。父親把憋屈告訴了二姐,二姐當(dāng)天就把老三罵得狗血淋頭,老三雖然妥協(xié)了,但有時加班晚了,就睡在工棚里。
父親唉聲嘆氣,仿佛自己在遭罪。我很難理解,從小到大,沒見過父親對我們姐弟如此上心,怎么對外來的老三牽腸掛肚呢。
秋天來了,樓房封頂了,老三的工作也要結(jié)束了。
周末,回家看父親,父親的精神有點兒萎靡,我摸他的額頭,問他怎么了?父親深深嘆了口氣說,這小兔崽子,翅膀硬了,要跟施工隊去南方。
我突然明白老三為什么住工棚了,所不能理解的是,父親的多愁善感是自討沒趣。
時間是萬能的,可以抹平憂傷失落,抹平一切沒必要的不愉快。
家里安裝電話后,父親就有了跟蹤老三的條件。他和老三有著一種默契,電話鈴聲響起,父親會反撥回去。長途費讓二姐苦不堪言,她聲討父親說,有事打,沒事瞎聊什么呀?這個月五百多塊錢呀,你的退休金才多少?父親笑而不答,逼急了會說,我就想聽聽他的聲音。二姐更加惱火,尖銳地指責(zé)父親,我們是你的親血脈,他算什么東西。我理解二姐的心情,愛本身就是自私的,怎么能分享別人呢。
父親病重那年,老三匆匆趕來,一直在醫(yī)院陪護(hù)。一天兩天還好,時間久了,二姐提出了給陪護(hù)費。找老三談的時候,老三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堅決不要。大姐說,老三呀,我們都上班,沒時間陪我爸,我了解了陪護(hù)的行情,該多少就多少。二姐更敞亮,她打斷大姐的話說,老三辛苦,能和陪護(hù)一樣嗎,你說,你打工多少錢吧,我們照數(shù)給。老三沉默起來,眼睛不時瞟向病房,或許是想斷了二姐的想法,開口說了個數(shù),一萬。這個數(shù)讓二姐感到了天旋地轉(zhuǎn),她工作了二十年,工資才兩千出頭。她疑惑地瞅著老三,吞吞吐吐地說,老三,你是跟姐開玩笑吧?老三嘿嘿笑了兩聲,轉(zhuǎn)身向病房走去。望著老三的背影,二姐咬牙切齒地說,真能吹,和他爹一樣。
或許是老三的原因,數(shù)次病危的父親漸漸好了起來,但腦梗的后遺癥留了下來。出院回家后,小區(qū)里就多了推輪椅的老三和輪椅上呆滯的父親。每次回家看到這個場景,一種難以言表的自責(zé)就浮動在心里。最終,在冬雪飄落的一個早上,二姐決然地把老三送出了家。我們誰都不想拖累老三了,快三十歲的人了,應(yīng)該奔個前程有個自己的家。
兩年后,父親去世了,我們誰都沒想起通知老三,或許也不想給老三平添痛苦吧。而老三也失去了蹤跡,沒再和我們聯(lián)系,仿佛在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站在窗口,凝視著樓下敞開的小區(qū)鐵門,莫名地涌出了幾分愁楚。年前,小區(qū)封閉時拉來的鐵皮房,依然聳立在路旁,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的光澤。一個月前,那個穿著迷彩服的男人消失了。習(xí)慣了掃健康碼,熟悉了口罩上那雙冷峻的眼神,猛地消失了,心里反倒空落落的,沒了安全感。
第二天早晨,老三來電話說,大哥,我給你發(fā)微信了。我“哦”了一聲,解釋說還沒看呢。老三說,中午咱們一起吃飯,你們那的飯店開了吧?我說開業(yè)了,還是來家吃吧,想吃什么,我去市場買。老三說,還是到飯店吧,給我發(fā)個定位,我叫網(wǎng)約車了。
我感到驚詫,老三的回答毋庸置疑,似乎帶有什么目的性,來者不善。我看了老三發(fā)來的微信,就對廚房的凌嵐說,老三中午來。凌嵐沒有看我,而是帶著怨氣說,別領(lǐng)家來,帶他出去吃吧。
墻上的石英鐘跳著秒針,我靠在沙發(fā)上按著遙控器,電視里槍炮聲轉(zhuǎn)換成歌聲又轉(zhuǎn)換成笑聲,聲聲攪動著我的神經(jīng)。凌嵐從身旁走過,問我還不走呢?我說還早,又心不在焉地調(diào)著臺。
十點鐘下樓,在街邊找了家涮肉館,就給老三發(fā)去了定位。在臨窗的餐位上坐下,老板娘就送來了菜單。飯店里很冷清,老板娘微胖,面色白凈,微笑著保證,羊肉絕對是海拉爾的。我挑選單上的菜品,老板娘卻抱怨起來,說自己命不好,去年租的店面,開業(yè)兩個來月就疫情了,裝修就花了二十多萬,血本無歸呀。我安慰說,房租不得減免呀。老板娘的臉色更陰冷了,免個啥呀,少一分都不行,還有兩個月就到期了,不干了。
老板娘拿著菜單走了。我的目光移向窗外,戴口罩的行人步子匆匆,駛過的車輛也是如此。一種莫名的孤獨感涌進(jìn)了腦海,這孤獨來自老三,那個常年漂泊的黑瘦男人。
那年,我開車送老三去火車站,老三一直沉默不語。他不時地用牙齒咬下嘴唇,眼里憂郁又彷徨。我很怕他流出淚來,就緘默不語,不去觸碰他的靈魂。到了停車場,老三突然問我,大哥,你們是不是瞧不起我?我被問得莫名其妙,趕緊笑著說,老三,怎么可能呢。淚從老三的眼里流淌出來,我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雪停了,窗外的世界白蒙蒙一片,一股透心的冷從車窗涌進(jìn)來,我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我掏出紙巾遞給他,老三沒有接,而是用手抹了下臉,嘆息一聲說,我大爺過不了這個冬天。這話顯然是對我們的挑釁,我們就照顧不好父親嗎?二姐強(qiáng)硬地讓他離開,雖然做法過激,也是為了他好呀。
我要送老三進(jìn)候車室,他堅決阻止。我站在雪地里目送著他,很久沒有離開。黑瘦的老三神情沮喪,周身籠罩著落魄悲催,攪得我心情苦痛。難道我們做錯了嗎?不應(yīng)該逼他離開父親?我突然意識到老三的悲痛了,不禁內(nèi)疚起來,二姐給老三買了臥鋪票,誰也沒提給錢的事,這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來自那一萬元錢的月薪。
現(xiàn)在,老三要來了,沒有找大姐二姐,為什么要找我呢?我的心情忐忑起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當(dāng)年埋下的種子,到了破土而出的時候了。我被自己的想法搞得焦慮起來,更感覺到自己的狹隘自私。我呆呆地看著窗外,一個穿著灰色運動裝的男人從遠(yuǎn)處走來,天藍(lán)色的口罩遮在臉上,或許是運動鞋的緣故,他的步子富有彈性,給人意氣風(fēng)發(fā)充滿活力的感覺。那男人抬頭看了眼牌匾,毫不猶豫地推開了飯店的玻璃門。在門口停頓了一下,掏出手機(jī)對門上的健康碼掃了一下,就向我走來。
大哥,一點沒變。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張胖乎乎的臉。怎么,大哥,不認(rèn)識啦?
你是,你是老三?我狐疑地瞪大了眼睛。
把背包扔在對面的椅子上,老三才笑呵呵地說,是呀,有變化嗎?
何止是變化,當(dāng)年我眼里的老三有點頹唐,說話磕磕巴巴,瘦弱得不堪一擊,狼見了都哭。而現(xiàn)在呢,衣著得體,表情豐富,帶著風(fēng)輕云淡的氣度。
老三落座解釋說,天氣挺好的,我就提前下車了,看看城市變化,溜達(dá)走過來能多吃點。
我喊了聲老板走菜,又細(xì)致地打量起老三,從眼神里,或多或少找到了曾經(jīng)的影子。
老三訂的是下午四點返程票,計算下來,我們有兩小時的吃飯時間。我抱怨老三著什么急呀,好不容易來一趟,大姐二姐得見見吧。
老三說,下次吧,疫情沒過呢,不找麻煩了。
銅火鍋提前擺好了,紅白相間的羊肉片上桌后,老三就從木筐里夾羊肉,在沸騰的火鍋里涮起來。此前,我根據(jù)自己的口味為他調(diào)好了蘸料,看他猴急的樣子,就提醒他說,料不可口可自調(diào)。
大哥見笑了,我真的是餓了,時間緊任務(wù)重,我就不客氣了。
老三嘿嘿笑了兩聲,就悶頭吃了起來。我為他斟酒,他說了聲謝謝,就一口酒一口肉,吃得津津有味狼吞虎咽。我尷尬得不知所措,這樣的舉止和態(tài)度,明顯地包藏禍心。我端起酒杯,倡議說,老三,歡迎來我家。老三和我碰了一下杯說,干,就仰脖喝掉了。我木木地端著酒杯,心突然平靜下來,那份自責(zé)和內(nèi)疚在心里蕩然無存了。我往火鍋里夾肉,老三毫無顧忌地吃掉,老板娘胳膊搭在吧臺上,心不在焉地嗑著瓜子,我一招手,她就利索地端上來羊肉。
飯店里只有我們一桌,我看著老三吃,老板娘看著我,時間在我們之間穿梭流走,空氣中充斥著老三強(qiáng)有力的咀嚼聲,這聲音似乎要咬碎時空,咬碎過往的記憶。我更加肯定,老三是討債來了,他的舉動和表情無不帶著邪惡、帶著勝利者的討伐。但他想錯了,在我面前,他仍然是以前的老三,被兄弟打出家門在工地背磚的那個人。
老三終于放下筷子,將身體靠在椅背上,用手拍著凸起的肚子暢快地說,太爽了,這羊肉不錯,和我在內(nèi)蒙古吃的一個味兒,有嚼勁。
我冷笑一聲,點了支煙,默默地瞅著老三。我在等待,酒足飯飽了,該來的是躲不掉的。
老三探身,抓過了桌上的煙,點燃后深吸了一口。
在我的眼里,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帶著挑釁。沉默需要打破,老三顯然在醞釀著什么,他的口鼻冒著青白的煙霧,帶著極大的殺傷力撲向了我。
老三,你恨我們家嗎?
為什么要恨呢?
我爸去世,沒有通知你。
我離開的時候,大爺就交代了,不讓我來。
我怔了一下,突然無話可說。記憶中,父親最后的兩年,已經(jīng)失語了,難不成,他們之間有種默契的交流方式。我猜測著,莫名其妙地有了幾分妒忌。
其實,我來了。
什么?我驚得睜大了眼睛。這話令人難以置信,但老三的表情堅定,無法質(zhì)疑。在他的眼睛里,我看不到曾經(jīng)的懦弱,眸子里是看不到底的深邃。有種失落感在心底涌起,而后就波濤洶涌擾亂了我的心緒。
老三緊皺著眉頭,似乎在記憶中尋找著什么。他用三根手指掐著煙,不時地送到嘴角,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說,大哥,很久以前,我就想來,可一直沒有勇氣。怎么說呢?他把煙頭用力按在黃色的硬塑煙灰缸里,側(cè)身拉開身邊背包的拉鏈,掏出一個黑塑料包裹的東西放在我面前。
這,這是什么?
大爺?shù)腻X,他在工地當(dāng)監(jiān)工的工資。
是我爸給你的?
我替大爺領(lǐng)的,我說忘了給大爺,你信嗎?
我惘然看著老三,這是無從對證的事,但他為什么要把錢給我呢?
還有我離開時,大爺給我娶媳婦的五萬塊錢,加起來正好七萬塊。
你,你什么意思?
大哥,來的路上,我想了很多話,可是,見到你后,又不知道說什么了。我很緊張,又害怕,我知道我爸為什么不敢來,他是怕見大娘,一輩子呀,壓在他身上。我知道,大爺?shù)拇婵畈欢?,他為什么給我,是同情可憐嗎?不,不是,他是替我爸,給我的關(guān)懷和愛。為了幫我找工作,他寧愿去當(dāng)監(jiān)工,爬上爬下的,那么大歲數(shù),我心疼??!
時間仿佛靜止了,空氣凝固了,我無話可說,眼睛潮濕地注視著淚流滿面的老三……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而這本經(jīng)都能在歲月的洗禮中修成正果了。
時間快到了,我叫了滴滴快車,等車的時候,我問老三,這些年,你做什么工作?
蜘蛛人,以前單干,現(xiàn)在,帶了幾個兄弟。
老三變了,變得神秘又令人難以捉摸,是社會改變了他還是他適應(yīng)了社會呢?我的思想掙扎著,但面對現(xiàn)實,有什么好懷疑的呢。
一輛白色的轎車停在路邊,我拉開車門,老三似乎如釋重負(fù),身子一閃,輕松地鉆進(jìn)車?yán)铮⑿χ蛭覕[了擺手,就帶上了車門。車子啟動的時候,我高聲喊,老三,注意安全。我不知道老三是否聽到,腦海中突然浮現(xiàn)出叔叔的影子,這么多年了,音信杳無,他還好嗎?
車子遠(yuǎn)去了,我恍惚看到了一張網(wǎng),在眼前飄浮著,龐大得沒有邊際,纖細(xì)的絲線密密麻麻交織在一起,沒有頭緒。我感悟到了父親的良苦用心,相信了離別是下次相聚的開始,是扯不斷理還亂的血脈親情。
責(zé)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