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昕程
內容摘要:嚴嵩一生文學創(chuàng)作頗多,但人們往往關注其隱讀鈐山時期與為官期間,少有對其罷官后的關注,但事實上,他罷官后的作品頗有可觀之處。嚴嵩罷官后的主要作品為《南還稿》,《南還稿》中皆為詩作,描寫了他罷官自京城回鄉(xiāng)的一路所感及回鄉(xiāng)后的一些生活。這些作品中主要反映了嚴嵩罷官離京的愁悶不平之情、歸鄉(xiāng)之樂、既渴望回到權力中心又渴望隱逸的矛盾情感。通過這些情感及嚴嵩生平能對“文如其人”這一說法有一些了解:一是文能反映人但只能反映一部絕無可能反映全部,二是人皆有常情,因此一些“文不如其人”的作品可以打動讀者,但這些作者的作品往往有常情而無奇志。
關鍵詞:嚴嵩 《南還稿》 情感
嚴嵩,字惟中,號介溪,又號勉庵,江西袁州府分宜人,成化十六年生,嘉靖四十五年卒,是明代有名的權臣、奸臣。雖在人們的慣常印象中是一位依仗兒子智慧的老邁昏庸的奸臣,但事實上嚴嵩的文學素養(yǎng)很高,連“前七子”的領袖人物李夢陽也稱贊過他的詩文,只是因為其政治上的負面形象,因人廢文,其文學創(chuàng)作往往被忽視。而且他對明代中后期的詩壇很有影響,有較高的研究價值。
他一生文學創(chuàng)作頗多,僅是詩歌就有千余首,有《鈐山堂集》、《直廬稿》、《南還稿》等多種詩文集。對于嚴嵩,人們主要關注其隱讀鈐山時期與為官期間,少有對其罷官之后的關注。事實上,嚴嵩罷官之后仍有不少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而通過這些作品,也能一窺罷官后的嚴嵩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心態(tài),有助于更全面地了解嚴嵩。
一.嚴嵩罷官后的作品及主要內容
若要研究嚴嵩罷官后作品所表達的情感,首先就要知道嚴嵩罷官之后的作品有什么。嚴嵩的集子有一大特點就是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將這段時期內的作品整理成集,集內先按文體分卷,卷內再按時間排序,通過這一特點可以得知嚴嵩罷官后的作品目前可見的主要是《南還稿》,也是本文主要研究的內容。
《南還稿》的內容皆是詩歌,共有詩四十一首,根據詩歌內容來看,其大約是嚴嵩老年罷官離京回鄉(xiāng)這段時間所寫。從嘉靖四十一年六月嚴嵩罷官離京歸鄉(xiāng)至嘉靖四十五年四月嚴嵩去世這段時間里,目前可見的嚴嵩作品僅有《南還稿》,至于民間故事中相傳的嚴嵩絕筆“平生報國惟忠赤,身死從人說是非”一句最早出自《介橋嚴氏族譜》①,此前未有他證,難以確定是否真為嚴嵩所作。也就是說,《南還稿》是目前已知的嚴嵩的最后一部分作品,也是目前僅見的嚴嵩老年罷官后的作品。
《南還稿》的主要內容是嚴嵩罷官自京城回鄉(xiāng)的一路所感及回鄉(xiāng)后的一些生活。從詩中我們便可以大概知道嚴嵩嘉靖四十一年六月二日離京之后的一系列行動軌跡:乘舟過南旺湖、徐州,入淮水,經寶應縣、揚州,渡京江,至嘉興,沿吳江過唐樓,又經過嚴陵、鄱陽湖等,在南昌待了一段時間后,終于在嘉靖四十二年秋季經袁江回鄉(xiāng)。這之后,又在家鄉(xiāng)中過了好一段快活日子。
不得不提的是,與人們印象中嚴嵩罷官后嘉靖對其棄之如敝履的刻板印象不同,實際中嚴嵩罷官后最初幾年時間的君臣關系并沒有人們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就嚴嵩方面而言,他在創(chuàng)作中仍多次贊揚君恩,連吃到北地少見的筍也會想起皇帝,想讓皇帝也得飽口福。這也有其余史料為證,如嚴嵩罷官時,嘉靖還“歲給祿米百石……特宥鴻為氓,使侍嵩老”②,甚至嚴嵩罷官的第二年皇帝還曾兩度對嚴嵩有所賞賜。直到嘉靖四十四年,嚴嵩才因徐階等人的攻擊被抄沒家產。
而且從詩中可以發(fā)現(xiàn),嚴嵩也不是一被罷官便樹倒猢猻散,其回鄉(xiāng)路上仍有頗多友人前來送別,詩中提及的就有章汝槐、嘉興默翁等,此中真情相送者不在少數(shù),比如皇甫汸就特意趕去相送嚴嵩③,而嚴嵩歸鄉(xiāng)之后也有頗多故友齊聚一堂,其樂融融。詩中也沒有對窮困日子的哀嘆,可見至少嚴嵩罷官的前兩三年并非是通常人們所想象的那樣悲慘孤凄。
二.嚴嵩罷官后作品的主要情感
作品的內容是受到創(chuàng)作者主觀情感的影響的,創(chuàng)作者的主觀情感多多少少會有一些表現(xiàn)在他的作品當中,《南還稿》同樣反映了當時嚴嵩的一部分情感想法。其中有以下幾點是尤為突出的:
1.罷官離京的愁悶不平
被罷官后,嚴嵩多年的滔天權勢一下便落了空,又被迫要離開京城回到他的江西老家,這種落差令嚴嵩頗為愁悶,無論是炎熱的天氣還是友人的來信都加深了他的愁悶,“居家已難度,況此遠道行”④、“勉我以加餐,對案不能食”便是他心情的真實寫照。這種愁悶伴著他一路從京城到家鄉(xiāng),即便路上有著美麗的景色也往往只能令他短暫高興而無法忘卻愁悶,譬如“細雨牽舟拂曙行,垂楊兩岸夏鶯聲??统詈翁幰蛲鼌s,樹里南湖一片明”,客愁何處因忘卻,說明他本身仍是愁的,只是因為眼前美景而暫時忘卻,甚至于他寫詩之際都沒能真正忘卻這愁悶,還要將“客愁”拿出來說一說。至揚州也嘆“此地昔應遣勝概,吾生今已得行休”,按嚴嵩以往的性子,來到揚州這般勝地必然會留下頗多的作品,但此時的他愁郁難解,沒有創(chuàng)作的興致,甚至認為人生到這已經差不多了??梢哉f,這一路上,失意愁悶是嚴嵩情感的主基調。
除卻愁悶的情緒之外之外,嚴嵩對于罷官一事還頗為不平,他罷官之后未有反省,仍堅定認為自己沒有錯只是敗在了政治斗爭上。一開始,嚴嵩還說是“輔理慚無術,上負明主恩”,隨著時間推移、遠離京城,嚴嵩的說法慢慢就變成了“無因至白云”、“自念歸無因”、“出處總由天意在”,認為自己沒有犯錯,被罷官是沒有原因沒有道理的,這種不平又進一步加深了他的愁悶之情。
2.懷鄉(xiāng)之思與歸鄉(xiāng)之樂
哪怕曾位極人臣,嚴嵩同樣有著人之常情,此次還鄉(xiāng)雖非出于他愿,但仍然令他有了久違的懷鄉(xiāng)之情。若說一開始他只是罷官后的意興闌珊而有歸鄉(xiāng)隱逸之念,只絮語“云山遙在夢,日數(shù)故園程”,但離家鄉(xiāng)越近,他的思鄉(xiāng)之情也就愈加強烈,在鄱陽湖因風阻歸程之時尚可忍耐,克制地說是“我行望鄉(xiāng)國,僅止二舍程。歸心正遙遙,奈此五日?!?,之后便急迫到“回首羨爾歸飛翼,恨不身先去鳥馳”的程度。
歸鄉(xiāng)之后,雖有與故人久別的哀情但更多的還是還鄉(xiāng)的快樂,家鄉(xiāng)風土故人勾起了他諸多心緒,“為報同時侶,清罇得重攜”、“鄉(xiāng)園此日逢佳節(jié),對客那能不舉杯”就是他得見故人,又見到家鄉(xiāng)百姓安樂之時的快意之句,盡管家鄉(xiāng)人有很多已經不認識他了(“西溪來往無人識,北館蕭閑領客來”),他仍因歸鄉(xiāng)而樂,畢竟故鄉(xiāng)是中華文化中割不斷的羈絆。而且此番歸來,他所見到的家鄉(xiāng)更呈現(xiàn)出一番欣欣向榮之景,這就令他更為歡快,甚至盛贊時任太守周璞,稱其“正是宜陽賢太守”。久別故鄉(xiāng),家鄉(xiāng)百姓仍舊安樂,又與昔年故交重逢,這怎能不令嚴嵩快樂呢?
3.功名隱逸的矛盾心理
盡管嚴嵩被罷官,但其功名之心并未消退,他仍舊渴望著回到權力的中心,剛離京城便言“上戀圣主恩,下懷知愛情”,表達對嘉靖帝的拳拳之心,之后也在詩中多次贊揚圣恩。他的政治頭腦讓他明白他難以再重返高位,可他并未徹底死心。這一點他不曾明言表現(xiàn),但仍能從《姑蘇蔡九逵昔題山堂有他年玉帶歸之句乃今獲成之因賦四絕以識其事》等詩中窺探一二。在這首詩中,嚴嵩雖故作灑脫,說“此心元不愛輕肥”、“積歲思歸此日歸”,但“此日真成玉帶歸”、“敢謂真成玉帶歸”等句也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他的自得,前面幾句不過是成功者的故作姿態(tài)而已。
除了嚴嵩本人創(chuàng)作的詩句之外,史料中所記載的一些事情同樣可以證明嚴嵩仍希望于回到權力中心。譬如《明世宗實錄》中就記載嚴嵩回鄉(xiāng)經過南昌時,正碰到道士藍田玉為圣上建蘸祈福,藍田玉自稱能書符召鶴,之后皇帝尋找法秘,嚴嵩便在奏明起居時將藍田玉的符箓等物獻給皇上,皇帝因此還賞賜了嚴嵩。如果說嚴嵩真的沒有一點對權力的渴望,他會如此密切注意這些事情,還將其獻給皇上嗎?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而嚴嵩之所以渴望回到權力中心,除了本身戀權之外,想要搭救一直被關在牢中隨時可能被處死的兒子嚴世蕃應該也是重要原因。
雖說嚴嵩仍希望回到權力中心,但其詩中仍不時出現(xiàn)對隱居田園生活的追求,而這也并非是他罷官之后才有的,《鈐山堂集》、《直廬稿》中的詩歌也間或有其表達對隱逸的追求,可以說,對隱逸生活的向往是嚴嵩詩歌長期的暗流,只是相較之下嚴嵩更無法離開權勢,所以一直僅僅是向往罷了。
罷官一事對他打擊頗大,離開都城時甚至有“俯仰五十年,辛苦事浮名”的感慨,一時似乎真想徹底歸隱田園了??烧娴鹊綒w鄉(xiāng),他隱逸生活的機會終于來了,他又有些矛盾,一邊說“卻擬袁鄉(xiāng)作壽鄉(xiāng)”、“玩水尋山得自由”,一邊卻又無法徹底割舍自己的權勢之心,也因此長期處于矛盾心理之中。這不僅僅是嚴嵩一個人的矛盾心理,也是許多中國古代文人所常面臨的仕隱矛盾,但是很多文人卻沒有生活中的大轉折給他們做出第二次選擇的機會,而嚴嵩面對這一機會時,并沒有真如自己之前所言的安于歸鄉(xiāng)隱逸,享樂田園山水,而是繼續(xù)為功名權力奔走,妄圖東山再起,但終究沒有成功。
總的來說,嚴嵩罷官后作品主要體現(xiàn)了上文提及的幾種情感,通過這些情感不難發(fā)現(xiàn),在褪去大權臣這一光環(huán)之后,嚴嵩其實也是一個普通人,有著普通人都有的人之常情。他的這些感情都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如罷官離京的愁悶不平、懷鄉(xiāng)之思、歸鄉(xiāng)之樂都是因為他遇上“罷官回京”這件事之后而自然會產生的情感,并沒有什么超脫之情,這之中除了人本身的反應之外也有多年習慣和文化熏陶的影響,譬如因位高權重,所以對于罷官離京一事會更添幾分不平,故鄉(xiāng)之情則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中國儒家文化傳統(tǒng)思想的長期影響。追求隱逸一方面是中國詩歌有提倡隱逸的傳統(tǒng),一方面也是嚴嵩隨嘉靖修道,長期受到道教文化影響的結果。最重要的渴望回到權力中心,固然是有他貪戀權勢的因素在內,但想要搭救兒子嚴世蕃或許才是其最重要的動機,否則他也不會幾次上書乞求皇帝放過兒子了⑤。
三.嚴嵩罷官后作品情感的啟示
嚴嵩歸隱后作品所體現(xiàn)的情感同樣也能給我們頗多啟示,比如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等等。這里主要想說三點:
一是作品其實本質上都是不同程度的對自我的滿足,這在客觀上就強調了文人對于自我的重視,即使是寫他人、寫他事、寫景物,寫得多么客觀,其實仍然是“我”在寫“我”的想法,創(chuàng)作終究是對“我”的滿足。在作品中灌注的感情某種程度上有助于滿足作者的情緒,譬如嚴嵩罷官后詩歌中的愁悶不平之情,在表達出來的時候也多多少少令嚴嵩有所滿足。也因此,中國古代的文人往往重視自我,便是詩題也往往就是某事,仍以嚴嵩為例,如《六月二日出都作》、《初入袁江即事有懷》這種,便是直接說明了寫作的緣由,而《鄱陽湖阻風》、《百祿堂》這種,乍一看是說客觀事物,但實際上是何人在鄱陽湖為風所阻,何人至百祿堂有感呢?還是作者。也就是說,這些作品不管表現(xiàn)得多么客觀,終究是作者所想表達的,會體現(xiàn)出作者的感情和想法,存在作者的傾向性,讀者便可以從中體悟、分析。
二是同一人作品中體現(xiàn)的情感有矛盾,這也是很常見的。且不說不是同一時期的作品,即便是同一時期同一地點,人的情感也是不同的,人的情感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而是復雜的互相交織的。比如嚴嵩罷官后的作品,譬如幾乎同一時間段所寫的八首《六月二日出都作》中就有渴望回到權力中心和渴望隱逸兩種相違背的情感,這并不意味著這些作品有問題,它們都是嚴嵩的創(chuàng)作,只是在創(chuàng)作時的情緒不同而已。甚至于同一篇作品中也會有不同的情緒,這種雖然少見但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情感是在不斷變化的。人本身就是很矛盾的,世上沒有完美的人,大善人也會有惡念閃過,大惡人也會有善念出現(xiàn),只是情緒是一回事而行動又是另一回事罷了。也因此,憑借一首詩或幾首詩就判定一個人是很不靠譜的,或許能從中看出這個人的某些方面,至于判定全貌則絕不可能。
三是人類的情感還是大抵相似的,能夠超然的畢竟是少部分,即使是嚴嵩這樣曾經權傾一時的大人物面對罷官歸鄉(xiāng)這種事情亦不能免俗,同樣會煩悶不平,回到家鄉(xiāng)也會近鄉(xiāng)情怯會因家鄉(xiāng)風物歡欣鼓舞。這也側面反映了為什么一些被認為是人品低劣的作家可以寫出能夠打動人心的佳作,畢竟那些作家雖然未必有偉志,但必然是有常情的,而這些常情人與人之間是相通的。這種常情某種意義上也是熟悉性原則的一種體現(xiàn),讀者往往會更傾向于自己存在熟悉感的事物,這些熟悉性實則是立足于讀者的生活經驗和集體記憶,人是社會的人,不是獨立的存在,因此,人就需要一些集體的象征性來維持自身的存在。也因此,當讀者閱讀到這些生活經驗和集體記憶時會對這些產生認同感,從而認可這些詩文。人皆有常情,我們在閱讀那些作品時,自然也能感受到其中所蘊含的常情,于是便會覺得這些作品好,會被這些作品打動。
這些情感的啟示可以為“文如其人”這一觀點進行一些補充:即文章作為作者發(fā)揮主觀能動性的自我滿足確實可以反映出作者的一部分思想感情和內心想法,讀者能通過文章來了解作者的一部分,但文章所能體現(xiàn)的也永遠只能是作者的一部分,想單憑文章就完全了解一個人是幾乎不可能的,而那些人品低劣卻有佳作傳世的文人同樣有著人所共通的情感,這些常情無關于人品文品,也因此讀者會被他們的一部分作品所打動,但這些作品往往是有常情而少奇志的。
大權臣、大奸臣嚴嵩同樣是人,他罷官后所寫的《南還稿》多多少少反映了一些他罷官后的情感和想法,這些想法也大多與常人無異,被罷官同樣會煩悶不平,歸鄉(xiāng)也會喜樂,在文化、性格的影響下也會貪戀權勢,同時也會渴望歸隱田園寄情山水。我們也不必因為他權臣、奸臣的標簽就戴上有色眼鏡看他,他的作品仍是頗有可觀之處的。
其罷官后作品主要反映了他罷官愁悶、歸鄉(xiāng)之樂以及仕隱糾結,這也都是人之常情。而通過這些情感,加上嚴嵩本人的特殊性,我們能夠對“文如其人”這一說法有些了解:文章能反映作者,但只能反映作者的一部分而非全部;那些“文不如其人”的作者同樣有著人之常情,這種情感是人類共通的,因而讀者會被那些作品打動,但細究之下,那些作品往往僅有常情,而少奇志。
注 釋
①介橋嚴氏族譜·少師介溪公傳.介橋嚴氏族譜[M].民國三年重修本.
②國榷卷六十三.(明)談遷著,張宗詳校注,國榷M].北京:中華書局,1958.12.
③皇甫司勛集卷三十·嚴公解相還豫章追送松陵作三首.皇甫司勛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④此句以下所用嚴嵩詩句皆出自影印國家圖書館藏明嘉靖時期刊本南還稿.
⑤《明史·嚴嵩傳》、《國榷》等書中都有記載嚴嵩幾次上書為其子嚴世蕃求情,然嘉靖皆不允。
(作者單位:湘潭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