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在路邊等我,手里拎著一截枯干的樹枝,隨意在地上劃拉一下。她說,我怕外面亂跑的狗。
路邊是魚塘,可水里沒魚。前幾年有,現在沒了。年輕人守不住,熬不住,都出去了。魚塘邊,青草瘋長。青草年年生,野生野長,半人多高了。也可以說這里是野塘,若沒人收拾,再過一些年,會徹底荒蕪了。
果子的家,在半山腰。跟在果子身后,她低著頭,不知想些什么。上山的水泥小路,打掃過了,可沒有用的,山里的小路,總是沾著泥土,也有雜草、落葉。
這山灣,只三戶人家,一家是石匠,往上是果子家,也就是周木匠家,后面還有一家。
石匠一家,已經不固定住在這里了。石匠家的田里滿是一尺多高的萵苣葉子,鮮綠綠的,很肥,油光光的肥綠,喜樂的樣子。果子說,是石匠一家前一段回來,種下就走了。
后面那一家,也沒有人,我去的那天上去看看,門口有鐵制的小獨輪車,灰藍的漆色幾乎不見,周身都銹蝕了。奇怪的是,第二天,那小推車竟然在另外一個位置了。那一家人并沒回來,還是那個樣子,門鎖著,鎖子沾著露水,窗簾還是撩起半截,桌子上的老電視蒙著灰塵,歪斜著。
周家的人,也不會經?;貋?。誰回來了,見鄰家亮著燈,會上門問一聲的。也許,就是小推車自己,看人走了許久,覺得無聊,寂寞太久了,就動一下,把自己順手推了一下。
果子家的老房子,我見過照片,知道是石頭的。路上跟接我的司機說,去看那種石頭的房子。他說,早沒了。路過一處,幾乎傾圮,廢墟一樣的,他說,就是那樣的吧。我說,就是。
這三戶人家的房子和田地,是借著大山下面的緩坡修造開墾的。平坦一些的地方,要到山下的小路那邊才有。果子家是清末“湖廣填四川”時候來到這兒的,周木匠說祖上是湖北,她最初也以為是,后來查閱資料,覺得湖南的可能性最大。這幾家,也許是到得晚了,已沒有了平緩處,就只能在靠近山根的地方,尋一處緩坡,開了荒,平了地,造了房安居下來的。
沒有問果子的爸爸周木匠,這里石頭房子的地基,有什么特別??赡芘c別處大略相似,不過是挖下去幾尺地基,弄平,再填上碎石頭夯實就是。墻基的確堅固,一律是五六寸寬三尺多長的青石條砌到齊肩高。屋里屋外的地面,也都是青石板鋪就。罕見的是,山墻的柱子也竟然是石頭的。三條直徑逾尺的石柱,從石頭的墻基一直撐到房頂。石柱之間,用木頭連接固定,再將竹編立在石柱和木頭之間,外面用泥抹平。也許是因為墻基和石柱的堅實,房梁比起我常見的要細很多,不過是七八分粗那樣,中間的三分之一微微拱起,兩頭掏了榫,卯在石柱里。
一家木匠,一家石匠,山里人造房子,兩人該會合在一起,木匠鋸木,造門窗,石匠鑿石,做石條、石柱。周家造房子,那些石頭是這石匠給周家打制的么?應該是吧。有意看周家的房子,石條方正,四方四棱的,石條之間,嚴絲合縫,密不透風,該是極用心的手藝。那些石條,鑿子的痕跡清晰可辨,可以看出石匠的好手藝,錘子的不斷敲打,經由極好的腕力協調,鑿子穩(wěn)穩(wěn)當當往前鑿進,一根根石頭上鑿出的凹線,幾乎是筆直的。每一根凹線的間隔,也非常均勻。那立在墻基上的石柱,一丈多高,更是齊整得驚人,筆直如截鐵。
看不到石山,問果子,說這些石條就是來自后面的大山,植物太茂密,遮住了,要上去才能看見。一些石頭,因為風化滑落下來,石匠順手收拾了。靠近山根的草叢里,經常能看到這樣滑落下來的石頭。果子家的灶房外面,離著不到兩丈遠的地方,就有這樣的石頭。更多的石材,是石匠去山上,用鋼釬開鑿了,再順著山坡滑下來。
那些年,我在外面當木匠,親戚幫忙介紹,在寶雞打工,還管飯,活多,干不完,掙了一些錢。周木匠很驕傲。這些石條,是請石匠打制的,打好的石條,一條三元。請小工,一天是一元二角。
造房子不易,造石頭的房子就更難,單是打制那些石條、石柱,就不知需要多少時日。凝視這些石頭,似乎還能聽到鐵錘敲打鑿子,石頭迸裂的聲音,眼前浮現出一群緘默勞作的男人,赤裸著脊背,大汗淋漓。吃飯的時候,他們吃著大碗的米飯,下飯菜就是主人家地里摘來加了鹽巴煮了的番薯葉,就著酸蘿卜、泡椒,要連吃三四碗米飯。
我知道周木匠那個時候會是如何的喜悅,看著房子的漸漸成型,就要大功告成,豬也殺了,酒打好了,鞭炮也備好了,就要上梁了。房梁上的字也寫好了,一頭是:一九八○年庚申,另一頭是:農歷全月二十二日立。這兩行恭恭敬敬的楷書,該是周木匠請人寫的。跟別處的不同,人家寫的是:“姜太公在此,諸神退位。今日上梁大吉?!币灿凶髮憽扒弊?,右寫“坤”字,中央畫一個八卦的。而周木匠喜悅的是這時間,一個“全”字,一個“立”字,滿心歡喜。
全月,也就是臘月,還有歲尾、臘冬、冰月、余月、極月、清祀、冬素、大呂等叫法。真好?,F在的叫法寡淡,像隔夜的剩茶一樣。
山上樹木很多,砍來造屋是容易的,問為何不用木頭。周木匠說,這里潮濕,有蟲,石頭的才結實。石頭的房子,耐雨水,也防蟲蛀。
有木匠、石匠,上面那一家,若是陶匠、鐵匠,該有多好。
周木匠家,幾個孩子都出去了。周木匠兩口子也很少住這里,大多時候是住在鎮(zhèn)上。
我去的前幾天,周木匠在屋頂上撿換新瓦。每隔一年,周木匠都要仔細看看房子,哪里漏雨了,記住位置;即便沒有漏雨,也要擇天氣好的時候上去,看看哪幾塊屋瓦不好了,需要更換。
果子不想讓爸爸上房,畢竟年歲大了??伤豢稀V苣窘撑郎咸葑?,蹲在房頂上,瞇著眼睛看看屋頂的瓦,摸一下,哪塊不好了,要換下來。果子在下面,在梯子上把好的瓦一片片遞上去。說是好的瓦,也不過是以前用剩下的,半舊,現在已經很難買到了,沒人燒了。
門前那些青石板,沒有人踩來踩去,很快就生了青苔。昨天剛剛用鐵锨刮了,一晚一早的霧氣、露水,青苔又悄然生了出來,蒙蒙的一層綠。若是一半年不來,不僅地坪,墻上的青苔也該生滿了。滿是青苔的房子,茸茸的、綠綠的,盡管陽光照著,也是有點嚇人的。
老房子的窗子,也都狹小,也許是并不需要太多光線,人總在外面,不過是回來吃飯睡覺;也許是因為山里寒冷的冬天。除了窗子的一點光線,屋頂有不大的天窗,鑲了玻璃透亮。
周木匠去翻地了,仔細看看這老房子。三間房子的開間,都是兩丈的樣子,進深三丈那樣。正房,家人吃飯、說話、抽煙、喝茶,人來人往都在這里,日常沒事也坐在這里。屋里的墻基,石條裸露著,沒有涂抹泥灰。竹籬的泥墻,稍稍薄一些,石頭的墻基上就留下一條窄窄的邊。小件的什么,人隨手就擱在上面。什么時候燃過的蠟燭,也許是哪天沒電了,也許是前幾天果子爺爺的忌日所用,剩下矮矮的一截。蒙著灰塵的蠟燭,因為矮,更因蠟淚流淌后的冷滯,似乎委頓而亦不肯屈服。蠟燭旁邊,是木匠的拐尺,不知什么木頭,薄薄的,不甚堅硬卻筆直,絲毫沒有變形。墻角一處,掛著求來的符。二尺許的豎條白布,一層薄薄的發(fā)霉的灰塵,日子久了。隱約的符號和字跡還在,看起來懨懨的,卻似乎因著灰塵的隱約而有著頑固的禁忌和神秘的暗示。我看著,手卻不敢抬起來觸碰它。
左邊廂房,住著周木匠夫婦和果子。橫擺著的里外兩張床,都掛著蚊帳。屋里靠近灶房門的右邊,是一個不銹鋼的碗櫥。
柜子邊上,一個碩大的冬瓜,敷著一層冷冷的若霜一樣的白醭,凜然立著。冬瓜先前挨著泥土的一面,沾著幾片發(fā)黃腐爛了的草葉。冬瓜一邊的地上是九個紅薯。沾著些泥土的紅薯,不想說話的樣子,似乎是在等著誰。
一天早上,周媽媽煮紅薯稀飯,用了一個紅薯。那一溜紅薯,中間空了一個,可我去看的時候,總覺得還是九個。尤其是近傍晚,屋里光線黯淡,真的似乎還是九個紅薯??盏哪且惶?,有什么漂浮著,又沉了下去。
靠近灶房門,左邊墻上掛著筷子簍,從灶房端了飯菜出來,從這里過正房,人順手就取了筷子。
我住的是右邊的廂房,許久沒人住了,有點荒涼的意思。依舊是兩張床,一張鋪了褥子,另一張是光著的床架。一邊是一個上開蓋的木箱、一張條凳、一個小板凳。這些,不知是什么木頭做的,但一律都是粗實的。也許是規(guī)矩,也許是周木匠無意間就將這些加厚,做成了這樣。他的內心,潛意識里,這一家人要在這里長久住下去,祖祖輩輩住下去的??粗切┌宀牡暮駥崳镜拇謮?,除了在漫長時間中的無聲朽壞,如何的外力,也是損壞不了的。我尤其喜歡那個小板凳,悶悶的,如蹲著的憨憨不說話的十三四歲小孩那樣,渾身憋著鼓鼓的不輕易發(fā)作的力氣。
各樣的家具,也都沒有上漆,看來不過是時間久了,自然的緩慢著色,自然的舊,灰暗的泥土色一樣。門窗也似乎沒有上漆。我問周木匠,門窗怎么不上漆呢?他說,上了。想想也是,四十年過去了,時間抹去了那么多,何況一層薄薄的漆。有誰熬得過,哪怕是時間的悄然一瞥。
周媽媽在收拾我睡的那張床。床的一頭,空著一塊,堆放著各樣不用的雜物,有些是永遠也不會再用到的。顯眼的是一件蓑衣。棕的蓑衣,似乎還不是很舊。果子進來,聊起蓑衣,說,以前的床墊也是棕編的,現在的沒有那樣好了。
門口一側,房梁上垂下來一根繩子,拴著一截替代鉤子的有樹杈的樹枝。樹杈上掛了一只不大的裝著什么的籃子。另一處,也有一根這樣的樹杈的鉤子,掛著一串暗紅的辣椒。
果子媽媽在鋪床,有舊的被褥,周媽媽卻非要拿來新的。大紅色的花被子,床單、枕頭也是。蚊帳也掛好了。我笑笑說,跟新郎一樣。果子也抿嘴一笑。
外面已經黑透了,我不想睡,出去看看星星。一左一右,有兩顆星星極耀眼。站久了,發(fā)現那兩顆星星在緩慢移動,第二天晚上,更是移動了很遠的位置。
山里人習慣早睡。周木匠先把正房的門關上閂好,將我這邊連著外面雜物間的小門拴好。聽著他走過去的聲音,該是擺弄灶房朝外的那個門,“咯啷”一聲,閂好了。他們睡的左邊的廂房,跟灶房連著的門,也閂好了。木頭的門閂,“咯啷”一聲,“咯啷”一聲,悶悶的,那么踏實的聲音。一會,屋里再沒聲音了。果子說,爸爸媽媽睡得早,有時候不到晚上七點就睡了。
幾乎見不到人的山里,閂門是為了什么?防賊?不會。防著夜晚的野獸?不知道。也許,它們偶爾會下山來。也許,只是習慣,多少年的習慣,是夜晚的禁忌。夜里,難說沒有游走的鬼神。
不習慣這里的茅房,覺得有刺鼻味道。白天跟果子說,夜里起解,要出去野一下。果子說,外面太黑,不安全,忍一下。待要起來出去,想想還是算了。門都閂好了,木頭的門閂,別得很緊,開門要“咯啷”一聲,人家要聽見的。還是不出去了。
果子給我枕邊留了手電,怕我摸黑。從我的廂房到茅房,要穿過正房,再路過果子和父母睡的房子,到灶房,再往左拐,幾個臺階下面才到。屏著呼吸,方便過了,拾階上來,盡量輕悄悄的,閂門的時候,還是不小心,門閂“咯啷”響了一聲。
我住的廂房,連著堆放雜物的地方,養(yǎng)著一只鴨子,很好看,周媽媽說是鳳鴨。似乎宋代畫家畫的就是這種鳳鴨。隨著閂門的“咯啷”,鳳鴨在那邊,夢囈一樣,“嘎”了一聲。
白天見到的那幾條狗呢?
悄悄走過,覺到房子里有一絲暗暗發(fā)霉的氣息。
快中午了。周媽媽殺了雞,在灶房里忙著。米是果子的大伯山下帶來的。大伯的兩個孩子早出去了,他不習慣,還是住在山里,種了一些稻谷。
灶房很舊,也很簡陋。灶臺很矮,果子媽媽在小板凳上矮矮地坐著,一會抓一把身邊的干草,團一下,塞到灶里。灶里的火忽地亮了,映著她極認真的臉,像是在做一件大事。鍋里燉著雞,火要小,要穩(wěn),要持久,就是靠著那一把一把不多的干草。里面的干草要燃盡了,火要落了,果子媽媽又攥了一把干草,團一團,塞進了灶里。也只有母親才能這樣,持久且不厭倦地安心做一頓飯。為家人,似乎也不完全是,也許只是習慣,母親的習慣,女人的習慣。
灶臺那邊,擋著細密的竹籬,細細的條狀光影透進來,映在果子母親的臉上。
雞還沒有燉好,我四處走走看看。灶房門里,是一個青石打制的儲水池,井里打來的水,這里再澄清一下。舀一口,水的無味里有隱隱一絲不覺的甘冽。旁邊臺子上,是一個直徑七八寸的石臼,說是用來搗辣椒的。石臼笨拙、敦實,古物一樣。
灶房外面,是幾件碩大的石器。一件喂豬的,三尺闊,大得像洗衣盆那樣,中間稍稍凹下去,口沿有七八寸深。有意思的是,豬食槽的邊上,有一個小洞,因中間的凹,豬食不會流出去,而豬吃剩下的殘渣,卻可以從這個小洞清理出去。一件舂米的石臼,用得太久,下面搗透了,側面鑿開作為燒火的爐膛,改成了一個石頭的爐灶。還有一件石器,我從未在別處見過,是長方形的水槽,一頭鑿制了一個用來洗衣的搓板。幾件石器一邊,還有一個近乎碟子一樣的石器。果子說,這是用來密封腌咸菜的壇子的。咸菜,一般是豇豆之類,下好了鹽,用棕葉塞緊壇口,壇子翻過來扣在碟子樣的石器這里,再在石器的邊上倒上水,壇口就密封起來了。這跟泡菜壇子的方法一樣,不過是反過來的。真是絕妙的想法。
人生是短暫的,可為什么要制作一輩輩人可以用下去的東西?也許這里面有著人的企望,暗藏著人對物的敬重和敬畏。
飯煮好了,果子喊我。聞到灶房里飄來的油煙味,還有柴禾和干草燃燒后的味道。飯食該是這樣最好,混合著柴草火焰的味道,秋后燒荒的味道,泥土灼熱的味道。
果子新買的桌子,靠著墻的一頭,放著一把椅子,我覺得坐在那兒會擠,就將這椅子挪到桌子這邊寬敞的位置。周木匠來了,一聲不吭,將椅子挪回原先的位置。果子笑笑,說爸爸習慣了那個位置。
周媽媽拿來一只大玻璃瓶,里面泡了藥酒。她說話干脆,端起酒杯說,喝!不等我端起酒杯,自己就喝了一口。然后,夾一大塊雞肉放到我的碗里,又接著夾了一塊說,吃!
她喝了幾口,把酒杯推給周木匠。周木匠血壓高,家里人限制他喝酒。
中午的菜,除了一大碗雞,還有一大碗用雞湯燒的腌豇豆。還有紅薯秧。紅薯秧嫩的時候,有人吃,稍老就拿去喂豬了。還有一樣什么野菜,我忘記了。山里到處是可以吃的野菜,可以隨手弄來煮了吃。
果子媽媽吃飯很快,我才吃了一半,“啪”的一下,她將筷子放在桌子上,就站了起來。我低頭跟果子說,你媽媽放筷子的聲音太大了。果子笑笑。
你媽媽燜的米飯也太軟了。我小聲說。
她習慣了,一直這樣。
在這里,多少年來,米一直比較珍貴。早年間,周家人從湖南移民過來,背井離鄉(xiāng),謀一口飯,哪里容易。一早上起來,還沒有干活,是稀飯。要中午了,米掂量著,可也不敢下多了,干活的人才有比較干的米飯。晚飯,他們家以前也是稀飯?,F在寬裕了,才煮了干飯。這也讓我想起母親,家里的飯是盡著父親的,他要上班,而我們長身體,也要吃飽。母親呢,多少湊合一點,有的時候就餓著。
吃完午飯,周木匠轉身挖地去了。
一白天這里都沒有人來,門一直開著。門前視野開闊,可以看見遠遠的小路有沒有人上來。
開著的門,也只是吃飯時候,把門外的半截柵欄門關上,堵雞鴨、堵狗。門關得遲了,已經有一條狗進來,在屋子里面轉悠,有意無意蹭一下人的腿。進來就進來了,人也并不趕它出去。
門外,還有兩只狗晃悠著。果子說,一到吃飯時候,它們就來了。平日里,它們四處游蕩著。這兒,除了這三戶人家,再就是能依稀望見的大伯家,再沒別的人家。山里,也不會有別的什么吃的。
那條白狗頗有個性,不停地走來走去,速度極快,尋思著要干點什么似的,一臉的嚴肅。另一條狗是母狗,乳頭發(fā)紅腫脹,該是懷孕了。我想著該把這條母狗放進來,給它一點吃的,畢竟肚子里懷著狗崽??梢膊贿^是想想。
周木匠挖著地,我也去干一會兒。從沒在地里干過活,學著干。這里的地本來是好地,只是數年不管,土地板結了,野草也長瘋了。野草的生命力太旺盛了。我學著用鋤頭,一下一下將板結的土翻起,板結的疙瘩,用鋤頭砍開,還不碎的,再把鋤頭反過來,用另一頭砸碎。難的是這里的土有些黏,不時黏在鋤頭上。挖地,除了是打碎弄松泥土,更是為了清除其中的雜草。這塊地已經很久沒有翻了,雜草的根須有的竟然長到了一兩尺長,連帶的毛細根須蔓延纏繞著,很難清除,只能彎下腰用手去一一拽出來。野草弄不干凈,它們生命力太強,種什么都不長。物競天擇,野生的植物只能這樣存活。人們種植的莊稼,本來也是野草,經由培育,弱化了自然的生存能力,才慢慢成了半自然的沒有人經管就沒法活下來長大的物種,成了人類所謂的糧食。
這還僅僅是一片以前耕作過的土地,若是山里的荒土,是要經過所謂的披荊斬棘才行的。想起那些最初開荒的人,太難了。
更難的是挨著灶房邊上的一點地,有棄置了很久的舊磨盤,還有造房子時候剩下來的幾塊石條、石板,還有幾塊從山上滑落下來的石頭,這些石頭跟泥土雜草混合著,半陷在土里。
周木匠的鋤頭,碰在泥土下面的石頭上,聲音澀澀的??伤稽c也不急,像愚公那樣,今天不行有明天,明天不行還有后天。他挖著,也不時用鋤頭撬一下。周媽媽也過來,用鋤頭撬著,她那么小的個子,看起來瘦瘦小小的,卻奇怪地有著那么大的力氣,叫人吃驚。有幾塊石頭給清理到了一邊,太沉的那幾塊,似乎是沉到了地里,最終放棄不管了。我用鋤頭碰碰那幾塊石頭,生了根一樣。一小塊地,干了多半天,還沒有徹底清理干凈。
邊挖地,邊跟果子說,糧食太賤了。田里的收獲,太低賤了。最有用的,卻是這樣的不值錢。人靠什么活著?是靠那些無用的東西活著的么?是靠那些摩天大樓養(yǎng)活了人?還是靠那些文件紙張養(yǎng)活了人?想起某個人說的,農民可以不用你們城里的那些東西,可你們總不能不吃飯吧?“不勞動者不得食”,卻成了“勞力者食于人”。
下午,燒那些清理出來的雜草、樹枝,還有砍去不要的竹子。樹枝還沒有徹底晾干,潮濕一些,但可以點燃了?;饹]起來的時候,都是煙,燃起來的時候,稍稍潮濕一些樹枝,在風里呼呼地燃著,噼里啪啦作響。干枯的雜草,忽地就點燃了,風一樣迅疾過去?;馃鵁?,偏了,向一邊燒著,于是將另一邊的雜草樹枝,用一根樹枝翻過去。雜草、樹枝糾纏著,枝枝蔓蔓連著,很難翻過去,眼看著要翻過去了,還有別著的勁,手一松,又倒回到這邊。用力,再一次用力,終于將這邊的雜草樹枝翻了過去,忽地一下壓住了那邊的火,半是潮濕的煙,似乎剛才藏著的,迅疾撲到人的臉上,嗆得人不敢呼吸。
一會,火起來了。沒有風的火,是愉快的樣子??拷疫@邊,是一些干枯的竹子?;鹑紵^來,枯白的竹葉,剪碎的薄紙一樣,一片片,瞬間就燃盡了,變成墨色的葉子。真的像是用墨畫的?;鹧嬉贿^,借著灼熱的氣流,墨黑的葉子,忽地飄起來,蕩著,飄搖著,碎了。
半枯半綠的竹葉,燃得慢一些,似乎掙扎了一會兒,才慢慢蜷曲著,變得焦黃,忽地一下子燃起,變成了黑色。
稍稍粗一些的竹竿,慢慢燃燒著,變黑著,那半個沒有燒到的還是枯白的。黑的部分,忽地有一點風,火星在里面一閃,又熄了。又燃燒一會,整根竹子燒透了,裂開了,慢慢涼了,變成了灰白。
這些草木的灰,就留在了田里。雨水一浸,就會回到土里,就像是它們從沒來過一樣。
火漸漸熄了,果子去井邊打水,我跟過去看看。果子彎下腰,把系著繩子的水桶放下去,待水桶觸到水面,果子輕輕晃晃繩子,水桶斜著,水就慢慢進去了。
水井一邊,不知怎么說起黃精來。果子說,這里就有。哪里?果子指著一株青碧的草,那個就是。我拿來鋤頭,挖著,“咔嚓”,有挖到根莖的聲音,抬起鋤頭,果然是黃精。我掰下一小塊,蹭一下泥,嘗一下,微微的甜,也微微有一絲絲不易察覺的藥的苦。怕挖斷了,又換了鐵锨,小心地把那一片泥土挖起,一大塊黃精就出來了。果子說,這里的人遇到黃精,會特意留下一塊,不會挖干凈的,明年還可以來挖。
晚上,手背上出了幾個紅斑,感覺癢,也不像是蚊子咬的,忽然想起應該是過敏。挖地前,果子說,野草認生,會蜇人。前一天知道你要來,媽媽特意把路邊的蕁麻都砍了。不是這里的人,亂動它們,草木要生氣的。
這里橘樹很多,無人采摘,不過是有人路過,隨手摘幾個,好吃就吃了,酸的,就隨手扔了。我覺得可惜,接著吃,果子說,不能吃,太酸了。就連小鳥也一樣,只是挑那些甘甜的才隨意啄上幾口。
橘子在這里,不過是山野的饋贈,吃便吃,不吃便不吃,隨意結了果實,無人摘取,落了便落了,在草叢里腐爛,人是看不見的。
也有摘了的橘子,不想吃,在屋子的窗臺上隨意放著。橘黃色的果實,適宜陽光和煦地照著,暖暖的顏色,真是好看。這幾個橘子,人路過也許就隨意吃了,也許看見歸看見,還是忘了。一會,我過去的時候,也許是果子的媽媽,在那里放了一把剪刀。橘子橙黃溫暖,剪刀卻銹蝕了,像是幾個懵懂少女和一個飽經世事的衰老男人,分明是兩個世界的人,卻也是同在一個世界。
橘樹,以前自然是見過的,因與自己無礙,哪里關心。因著橘樹跟果子有關,仔細看過,橘樹的枝干柔韌而結實,粗糙的皮革那樣,有一種向內向上約束著的緊繃感。葉片邊緣犀利,有一些油性,似乎總也不會干枯。跟樹干的緊繃相反的是橘樹上的幾只螞蟻,極小的黑螞蟻。橘樹上有一個小洞,小螞蟻往那個小洞里去。有一只螞蟻往那邊走走,卻又轉身往別處走,似乎是迷路了。雖然螞蟻不會迷路,可它為何要往另一個方向,一會又折回來,不徑直過去呢?另一只螞蟻,也是如此,幾乎走一樣的路線。奇怪。這是螞蟻的秘密,它們的思維,以人類的功利不會理解。
第一次見枇杷樹,樹形是從主干到樹枝,長上去,到了上面又散開。枇杷的葉子更厚,似乎過冬也可以的。只是那時候枇杷已經沒了,無須葉子的呵護了。
路邊有倒下去的樹,很粗,近乎一抱那樣粗細,果子說是家里的梨樹,結的梨子也不好吃,沒有用了,爸爸就砍了。倒下去梨樹還連著根,還活著。果子說,想把樹扶起來,可是太沉了??纯吹瓜氯サ臉涓?,幾千斤的樣子,伏著,不服氣的樣子,藏著臉不給人看,只給人看它的背。
順著小路下去走走,石匠家的房子旁邊是幾棵柚子樹。樹上還有不少的柚子,地上也掉落了一些。石匠一家半個月前回來種萵苣的時候,也沒有撿。樹上的,也任它在樹上。果子說,這個柚子不好吃。不好吃,就沒有人管,更沒有人吃??煞催^來想,柚子生來不是給人吃的,它只是它自己。
這里的柚子跟廣西那邊的相比,不是很大,可夜里落下來的時候,還是會有很大的聲響。白天,也許是聽不見的。晚上落下的柚子,有人會聽見的,它落地的“咚”的一聲,該是很大,尤其是落在水泥地上。人聽見了,依舊是不理會的,甚至也不會說一句,柚子又落了一個。
這些柚子落下來,腐爛在泥土里,又養(yǎng)就了柚子樹的根須,養(yǎng)就了第二年的柚子。
除了樹,不認識的草木也很多。這些草木,看不見它們戀愛,生產,卻是枝葉繁茂,它們秘密進行著的一切,只有日月知道,只有日月無聲地關照著。跟荒僻處的“榮也寂寂,枯也寂寂”不同,這兒的草木有著人氣。雖然,人來了又走了,可是走了還會來。草木不急,安心等著。等著周木匠、周媽媽,也等著果子。
晚飯后,周木匠修補我住的那間房子的窗子。窗框日久,松動變形,一塊玻璃也裂了。周木匠的工具還都在,滿是灰塵。若時間再久一些,塵土再厚一些,再潮濕一些,那些刨子、鑿子的木柄會濕潤發(fā)芽么?難說。
周媽媽收拾碗筷,端著的碗里有剩下的雞肉,身后一只狗跟著,為了看看碗里有些什么,那只狗竟然會站立起來走著,像一個孩子。
因為我,周木匠兩口睡得遲一些,可也不過晚上八點多或九點。勞動一天的人,筋骨都累得散了,吃飯的時候,拿筷子的手指都是酸的。
吃晚飯時喝了幾杯酒,回屋看書,讀到斯奈德的詩《收工后》:
小木屋和幾棵樹
在霧中漂浮
解開你的罩衫,
我冰涼的手
在你胸脯上暖著。
你一邊笑一邊發(fā)抖
在燒熱的鐵爐邊
剝大蒜。
把斧子、草耙和木柴
拿到屋里
我們將偎依在一起
靠在墻上
食物在爐火上燉著
天黑了
我們就喝酒。
(楊子譯)
山居寧靜,萬籟俱寂,因這里多時無人居住,也沒有置辦電視機,看幾頁書,我也早睡。從沒有睡過這么早。屋子里黑黑的,沒有窗簾的窗子外面也是黑黑的,城里是沒有這樣的黑夜的。黑透了的夜晚。躺著,想些什么,也沒想些什么,就是靜靜躺著,不知不覺睡著了。
他們睡得早,也起得早。周媽媽早上五點多就起來了。似睡似醒中,聞到灶房里燃著干草,飄過來的煮飯的味道??纯词謾C,七點了。不想起來,再躺一會。忽地一醒,已經八點了。趕緊起來,佯裝出門走幾步,其實是去外面的野地小解。路過外面的柴房,看見掃帚立在墻邊,無來由地想起兩句話:
掃帚立著,
師父上山去了。
周媽媽給我倒好了洗臉水,真燙,熱毛巾也捂一下眼睛。他們習慣了。用燙的水洗臉、洗腳。昨晚的洗腳水也是一樣,燙,忍著,燙一下,再燙一下,一會,舒筋活血,真的很舒服。
吃早飯了。昨晚,周木匠說,某某某回來,說回來就是為了三樣吃的:紅薯飯、泡菜、清燉老母雞。我隨口說了一句,明早吃泡菜吧。我沒想到的是,這里沒人住,也自然就沒有泡菜??芍軏寢尵蜑榱宋疫@一句話,一早起來,摸黑下山,到大伯家專門為我去要了泡菜。
果子比我起得早,已經掃了落葉。這似乎是僧人才做的事。
早飯后,周木匠又去挖地了。
果子也早早洗了衣服,外面的那兩棵枇杷樹上,架著一根竹竿,衣服就晾曬在竹竿上。陽光和煦,穿著在竹竿上曬干的衣服,可以嗅到陽光和青竹的味道。
房子外面,青石鋪就的地坪上是一溜屋檐水。沒有下雨,是夜來的露水,露水重?。?/p>
看不清遠處,往下也不過看得清七八十步遠的東西。再遠,霧茫茫的,霧里有電線桿立著,時隱時現的電線蜿蜒而去,最后消失了。
我無事,再去掃掃落葉吧。又有一些樹葉落了下來,畢竟深秋了。這里的掃帚是自己做的,角度太直,掃帚和掃帚桿幾乎是九十度,掃落葉的時候,手臂就要往前伸,掃帚垂直著掃。心想,也只有這樣的掃帚,并不自然的動作,有點別扭的,才是真的在掃落葉吧。不自然的角度,手臂吃力,才使得人要格外認真。每一下,掃帚都是在提醒,掃落葉??!
想起一則禪宗公案:行者問老和尚,您得道前,做什么?老和尚說,砍柴、擔水、做飯。行者問,那得道后呢?老和尚說,砍柴、擔水、做飯。行者又問,那何謂得道?老和尚回答,得道前,砍柴時惦記著挑水,挑水時惦記著做飯;得道后砍柴即砍柴,擔水即擔水,做飯即做飯。
也許,我得忘了那掃帚的不適,才能學會用那掃帚掃落葉。順暢無礙了,才是在山里的掃地。跟那落葉一樣,自然而然,落了,就落了。落了,掃去了,也就是掃去了。此外,什么也不知道,也無須知道。
慢慢掃著,就到了水井那兒。俯身看井水,看見一些落葉在里面。干凈的落葉??!
臨走前一天,果子媽媽拎著那只鳳鴨從正房穿過,忽然覺得鳳鴨的脖子那么長,人拎著,像是拎著一件長長的什么東西。
我說,別殺了吧。因為我,已經殺了一只雞,再殺一只鳳鴨,真是罪過。尤其鳳鴨那么好看??晌覜]法阻止。明天,果子的爸爸媽媽要回鎮(zhèn)上,這邊的山居將再次空下來,這鳳鴨怎么辦?帶到鎮(zhèn)上,帶到鎮(zhèn)上又該怎么辦?
鳳鴨,還是殺了。家里殺戮的事,看來是周媽媽的事,她在灶房外面,提著鳳鴨的脖子,用菜刀切開它的脖子,周木匠用一只碗接著鴨血。
午飯時候,山下的大伯來了,還有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果子說,這是姑父、姑姑。山里的男人話語不多,尤其是果子的大伯,更是寡語少言。倒是周媽媽和果子的姑姑,兩個人拉拉手,拽拽衣服,旁若無人大聲親熱說話??粗麄兾鍌€人,三個男人,兩個女人,除了周木匠,那四個人幾乎不出門的。山里這樣的男人女人太多了,往前推幾十年一百年,更是這樣。生了,長了,婚配了,就生活在這十里八里的山里。他們的身上,是山里泥土的氣息。
傳說
每個女人
都有一朵花
不知名的某處
陰坡或陽坡
開了,落了
間或的樹
石頭
流水隔著
高高矮矮
就是她們一生的男人
多年前,我寫過這樣一首詩——《傳說》。他們就是這樣的女人和男人吧。必然也偶然,偶然也必然。長成人了,婚嫁了,磕頭拜堂,無所謂愿意不愿意,就成了夫婦。就是這樣的男男女女,在這山里相伴著,勞作著,繁衍著,墾殖也繁育著這里的莊稼,陪著一年一綠的草木,一代代人過活著。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他們跟那些草木一樣。他們的口音很重,語速也快,我?guī)缀趼牪欢F鋵?,即便是聽懂了幾個詞語,也不過是我以為的意思,那真正的、泥土一樣蘊含著的意思,不跟他們一樣在這里共生共存的人,對此永遠是陌生的,體悟不到的。山里人的話語、表情,自有外人不懂的意思。我是外人,是過客,與他們從來無關的。不過是來,然后去了。而他們的一生都是在這里的,即便是出去,根也是在這里拔不去的。法國人類學者施特勞斯曾在原始部落考察,驚訝地發(fā)現那里的人可以輕易描摹出六百多種當地植物的枝干、葉子和花果,以及它們的用途,更可以指認出部落里所有人赤腳踩下的腳印。這五個山里的人,一定會有著我永遠無法知道的、無法懂得的山里的知識。
周媽媽和姑姑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太大了。果子注意到我的表情,說,她們就是這樣。山里的人說話聲音為什么會那么大?也許就是勞作的時候,有的人在這邊,有的人在那邊,在山里隔著很遠,總不能小聲說話,久了說話也就變得大聲了。
飯好了。大伯坐在我旁邊,給他倒酒,他也一聲不吭,端起來就喝。喝完,有些笨拙也有些用力地夾起一塊鴨肉,認真吃著。吃一口米飯,大伯也是認真的。從沒見過這樣認真吃飯的人。這認真的吃飯里,有辛勞后的應得在,有對風調雨順的感激在,也有惜物的意思在,盡管大伯并不自覺。我認真地看著大伯,我知道城里人已經不會這樣認真吃東西了,食物對他們來說,不過是錢,不過是好吃或不好吃罷了。也許,還有小孩子是這樣的吃法,可以用認真來形容。
大伯喝酒,也并不跟我碰杯。我端起酒杯,要跟他碰,他才有些生疏地碰一下。他一杯一杯喝著,看著杯子空了,我要倒酒,果子說,不給他倒酒了,大伯會一直喝,會喝醉了。果子不讓倒酒,大伯也并不生氣。不給倒酒,他就不喝了,乖乖吃著飯。那么大一個人,吃飯的樣子,真的很乖。果子之前跟我說起大伯,說大伯整年就是一條單褲。田里不忙的時候,每天去鎮(zhèn)上干活,吃了早飯,要干到下午,才回家吃晚飯。中午,餓著。大伯去干活,每天可以掙五十塊錢。他有一點錢,要存著,老了的時候用的。老了,在這里,就是人走了。
吃完飯,我照例午休。你習慣了,去吧。果子說,山里人中午是不休息的。勞動的人又去勞動了,而我,卻要午休。
周木匠又去翻地了。我睡了一覺起來,去灶房那邊的地看看,一邊幫著將那些翻出來的雜草樹枝堆在一邊,以便晾曬干了好燒掉。
灶房外面,一塊石頭上,晾著那只鳳鴨的鴨毛。鴨毛晾在這里做什么呢?晚些時候我過去,看見那些鴨毛竟然一一插在前幾天開出的一小塊田里。那田里種了豌豆,苗還沒有生出來。我問果子,果子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果子讀了書,已經進城很多年了,盡管還經常回山里。果子媽媽說,小鳥怕鴨毛,就不會來啄吃豌豆苗了。我知道有稻草人之類,穿了人的衣裳,戴了帽子,身上還有飄帶,風一吹“呼啦呼啦”,嚇唬小鳥。有的地方,也會在開春的時候“祭蟲”,祈禱也警告蟲子。可田里插鴨毛這樣的方法,叫人匪夷所思。不過仔細看看,一地鴨毛也卻是叫人覺得心里鬧得慌,也似乎像是祈禱、祭祀一樣。小鳥見到,也說不定真的會覺得此地怪異,不可停留。
沒去過后面的大山,問果子,果子說,爸爸不準去。后山危險,都是望不到邊的森林。我沒來之前,果子跟媽媽上山看了看。兩個人一路提著木棍,因不知道會遇見什么,邊打草邊走。打草是為了驚走蟲蛇,也是為了分開那些茂密的草,好走路。到了山上,發(fā)現以前耕作的田地早就長滿了野生的植物,進都進不去了。地上全是落葉,幾乎有一尺多厚。蟲子也多,人一動,一群一群的飛蟲就圍在頭頂。倆人稍稍再往山上走,是密不透風的森林,陰森森的,抬頭都看不見天,全是濃墨似的樹冠。她們害怕了,趕緊下山。果子說,上山走不遠,還撿到了靈芝。
前一天,我想去山上。知道果子會反對,就沒有吭聲。沒有路,只能從長滿了雜草的陡坡上艱難行走。有的地方很陡,要抓著裸露的樹根、竹根,近乎猿類的攀援,才能爬上去。一處,見到數十竿粗壯的竹子,不知是去年還是前年褪下的逾尺大的筍殼。筍殼枯干了,泛著舊紙張一樣的顏色。心想,不僅是干枯的芭蕉葉,這些枯干的筍殼上也是可以寫字的。要是攜了筆墨,就在山上寫,寫完丟在那里就是。
一些樹,倒了也就倒了。以前要上山砍柴,燒水做飯,冬日燒火取暖,現在山里沒有人居住,也就沒有人需要這些樹木了。那些樹木,倒了也就倒了,朽壞了,也就朽壞了。
山坡太陡,很快就沒有辦法行走,也因為樹木的茂密,不知道陰森茂密的背后會有些什么,只好悄悄下山。
山里有野獸么?問過周木匠,他沒回我。自然是有的,沒有野獸的山,哪里是山。近些年退耕還林,不準上山,不準狩獵,野獸該是更多了。命名以野獸,是對那些生靈的不尊重和漠視。它們是野獸?它們不過是與人隔絕著,生活在另外的世界,人類不再熟悉的世界。而人類也不過是剛剛從那個世界,站立著走了出來。
晚一些時候,還是有些不甘心,想從哪兒再上山看看。周木匠又去挖地了,周媽媽在灶房,果子采了一些野菊花,正在一個破了口的壇子里擺弄。我悄悄從上面那戶人家的右邊小路,試著再次往山上去。茂密的雜草早已封堵了人們前些年踩出的小路。我試著走了一段,實在是吃力,不僅是腳下的不平,更是因雜草叢生,不時絆住腳,叫人踉蹌。頭頂上也是低垂著的野生植物的枝枝蔓蔓,不時刮在人的臉上,要用手護著臉,撥開,低著頭,才能慢慢往前走。也不時有露水滴下來,涼涼的幾滴,滴在脖頸上。走了半截,不敢走了。山上越來越荒涼了,繁茂葳蕤的荒涼。無人,就是荒涼么?也有點擔心果子會說我,畢竟山上不安全。
也許,人們就不該進到山里,那里已經是動物們的家。人已經有了人的家,動物的家就留給它們,別去打擾的好。
下來,果子還在弄那些野菊花。兩只壇子,分別插著野菊花。果子問,好不好看?我說,好看。干了,花和葉子也好看。
看著果子擺弄野菊花,周木匠說,閑事。沒有用的事,山里人都說是閑事。
該回鎮(zhèn)上了,周木匠夫婦和果子在這兒已經待了一個月了。因我的到來,又拖延了幾日。他們夫婦習慣早起,約了八點半的車來接我們,可還是五點鐘就起來了。要帶的東西頭天晚上已經大略收拾好了,可這會兒他們還是在屋子里轉來轉去,忙些什么。我這邊的燈黑著,聽見外面的聲音,醒了,可是不想起那么早,就躺著聽著外面的動靜。
終于躺不住了,起來,洗臉水依舊那么燙。洗漱好,去門外看看,遠遠看見一個人,近了,認出是果子的大伯,背微微弓著,拎著一只鳳鴨。跟他打招呼,他不說話,只是往前走。大伯臉上微微的一點笑,好像有些尷尬的笑,就是回應。
有點舍不得這里,時間真快。在外面站著,看看遠山,霧氣,地里綠油油的蔬菜,到處的落葉。偶爾,有狗叫。
一會,大伯從家里出來,提著一個袋子,里面該是前一段他拿來的米,這邊吃不完,他再拿回去。另一只手,攥著我?guī)淼哪瞧烤?,那天沒有喝完。
該吃早飯了。稀飯,頭一天剩下的鴨肉,熱了熱,還有泡菜,極咸的泡菜,雞蛋。這雞蛋該是先前殺的那只雞下的。
早飯很快吃完,鍋里有剩下的一些稀飯,周媽媽倒在外面的一只碗里,留給狗。
門里,是那只捆縛著的鳳鴨。鳳鴨不舒服,撲棱棱,掙扎一下。我開玩笑說,把鳳鴨的繩子解開吧。果子說,剪了,鳳鴨就飛了。
我心里說,飛了,也就飛了,也不過是飛到下面的稻田里。
門口的臺階上,是插在破口的壇子里的野菊花。果子把壇子里灌滿了水。深秋,也會有雨水,干不著野菊花??伤鼈儾粫L久的,會很快枯萎了。雖然果子說,干枯的野菊花,有干枯的好看,耐看。
天大亮了,快到了約定的時間,得下山去了。滿山是霧,像是細細的雨絲一樣,比牛毛還細的,颯颯的,落在臉上。幾個人背著、提著大包小包,拉著拉桿箱,像是一家人的外出。
半坡一側,有周木匠和果子大伯挖的藏紅薯的山洞。紅薯收了,就放在這背陰的山洞里,吃多少,去拿多少。紅薯存在紅薯生長的地方,在本來該在的地方,才是安心的吧。
車還沒來。這兒,除了上面的三戶人家,就是山下的果子的大伯家。我看著路邊另一側的稻田。周木匠卻不知為什么,一個人順著小路,往另一頭孤零零走去。要去哪兒呢?一會,人不見了。
稻田里有一群鴨子,那一種是麻鴨么?我不知道。也有幾只鳳鴨。它們相約著一樣,七八只一起,這邊游到那邊,那邊又游到另一邊。游著游著,鴨嘴不時探入水里啄食著什么。原本很清的水,鴨子游過來,一撲騰,那一片的水就渾濁了。鴨子的啄食極快,也似乎極歡愉。
背下去的背篼里有一些橘子,周媽媽嫌背著沉,索性拿出來。果子也說,不拿了,太沉,就放在路邊吧。
這里到處都是橘樹,若無人路過采摘,這些橘子很快會掉落、腐爛了。其實,腐爛只是另一種說法,也許該說這是橘子的歇息,是圓滿之后的倦怠。生命到了某一階段,就該復歸于土地。而那橘核是在的,另會生長了,成為一棵橘樹,不知疲倦地亦不知為何地延續(xù)著生命的古老神秘??梢苍S不會,就連這橘核也歇息了,倦怠了。
我要走了,這是農歷九月的事情。和臘月有很多叫法一樣,九月也叫菊月、授衣月、青女月、霜月、暮秋、季白。
多年后,這里的石頭房子,自然也會坍塌了。一年年生長繁茂的草木,很快會遮掩覆蓋了這一切。這些房子,也只是一些零落了的長滿了青苔的石頭,風化了,碎裂了,不留意就看不出來,而這痕跡也終究會消失得干干凈凈,遁入洪荒。
車來了。
一周后,果子說,家里的豌豆苗、冬寒菜、小瓢兒白都長出來了,長得很好。爸爸媽媽又回周家灣去了。
人鄰,作家,現居蘭州。主要著作有《白紙上的風景》《閑情偶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