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算法

從高鐵站出來，坐上預(yù)訂的網(wǎng)約車，行駛一個多小時，拐下高速，路燈的光才開始變得斷續(xù)，路兩旁，黑暗中的樹影逐漸高大起來，雖然車窗關(guān)著，來朋分明聞到了濃郁的草木氣息，感覺到干燥里籠罩著的一點溫潤。路坑坑洼洼，有些地方幾乎要把人顛起來。不時有載重貨車擋住去路，超車時，車燈射出的光線照出揚起的塵土，雖在夜色里沒有彌天之感，仍然刺激得人要咳嗽。偶爾有燈光掠過止悅的臉，長長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陰影，淺睡中，翹起的上唇仍然讓人覺得似顰似笑。來朋憶起止悅嘴唇的清涼感覺，還有無色唇膏淡淡的苦味，內(nèi)里暖了一下，心疼的感覺探頭探腦涌上來。

這是來朋和止悅交往的第六個年頭，兩人都覺察到了微妙的隔閡。這隔閡不是因為陌生，而是從熟悉中長出來的。共同面對一件事，不用交流，兩人就知道對方會怎么判斷，選擇也無比默契。過去因這心意相通，兩人不知相視而笑過多少次。現(xiàn)在，他們都知道，很多時候，同樣選擇背后的理由并不一致，有些很輕微，有些卻到了南轅北轍的地步。發(fā)現(xiàn)這問題之后，他們意識到，此前完全契合的感覺再也不會有了，對方身上將有一些隱秘的部分不停與自己錯失。兩人都有點心涼，卻也沒到斷然分手的地步，只是日常仿佛忽然加重了分量，要不停地奔跑才能阻止生活陡然折斷。

大部分外出的主意都是止悅拿的，有時是假期，有時是周末，反正不耽誤趕回來工作就是。這次倒是來朋臨時起意，趁十一假期，到家鄉(xiāng)附近的山區(qū)轉(zhuǎn)轉(zhuǎn)。從小在山里長大，工作后，他其實很少回去。尤其是父母過世以后，來朋幾乎不再回家鄉(xiāng)了，問起來他會說無所眷戀，只偶爾會懷念山野里那種完全寂靜的黑，一睡下去似乎就能被安全地包裹起來。止悅呢，則對任何一個能離開城市的機(jī)會都有興趣，不成規(guī)模的山山水水，稱不上奇特的花花草草，甚至是一覽無余的平原，她都能興興頭頭看上半天。那次去喀納斯，汽車中途拋錨，司機(jī)急得直跳，來朋在旁邊陪著，止悅一個人坐在紅柳旁邊，安安靜靜看著四周的荒野，直到太陽慢騰騰落下山。那天晚上他們趕到住處的時候，時間比今天晚很多，但天空似乎還透著隱隱的亮色。這里的山間早已是沉沉的黑，只有樹葉的綠色被黑侵染得太深，泛出一點輕微的光。

司機(jī)掉頭之后立刻加速，尾燈的一點光亮也很快消失了，托朋友提前收拾的小屋，便孤零零沉默在黑暗里。來朋拎著行李，止悅打開手機(jī)上的手電筒，兩人攙著走過去。屋門沒鎖，來朋摸到門邊的開關(guān)，一拉，燈亮了起來，明晃晃的，有點耀眼。靠墻放著一堆食物，有現(xiàn)成的，也有需要做的，一小桶油立在旁邊。來朋囑咐朋友不用照應(yīng)，他們只是來這里度個假，不想驚擾別人。細(xì)心的朋友沒多問什么，只把一應(yīng)物品都準(zhǔn)備好了，還專門換過了電燈。止悅笑著說，你這個朋友比我對你還上心。來朋也笑，房子很久沒有人住了，要是沒人準(zhǔn)備，我們只好睡光板床，喝西北風(fēng)。果然，里間的床上放著被褥，來朋拿起摸了一下，是軟軟的新棉花。聞一聞，如假包換，滿滿的陽光味道。

山區(qū)里往往有這樣的小屋，有的是守林人常住，有的是打獵人暫留，還有一些不知道什么原因建起來的，很少有人住。來朋沒離開家鄉(xiāng)以前，假期里會約幾個朋友找間這樣的小屋待幾天，只要柴火夠，就不怕野獸侵?jǐn)_，隨身帶點兒水和干糧就能對付。那時打獵管得不緊，幾個人扛桿氣槍，跑一天居然也能打到幾只小獸。晚上用手電筒亂照，有時能看到一些棲在低枝上的鳥，露出肚子上白色的細(xì)羽，脆弱得像襁褓中的嬰兒，全沒了白天橫飛的神采。把獵獲物穿到細(xì)樹枝上，點起火來烤，先是燒焦的皮毛味，很快就有肉香飄散出來。夜深了，露水降下來，打濕了周圍的草地，每個人的頭發(fā)也都濕漉漉的。掘幾锨土把火和骨頭埋起來，幾個人便橫七豎八躺到床上睡去。

來朋睡得不深，長滿白色細(xì)羽的鳥腹連續(xù)掠過夢境，速度越來越快，其中一只忽然改變方向，長長的鳥喙從肚子上生出來，疾速沖向他，眼看要穿過眼睛。來朋嚇得一閉眼，心陡然一震，淺睡便也消失了。把枕頭立起來，來朋斜倚著，意識回到現(xiàn)實，眼睛也慢慢適應(yīng)了黑暗，心悸的感覺一點點消失。歪頭看一眼，止悅的長發(fā)鋪滿枕頭，細(xì)長的手搭在被子上，隨著勻稱的呼吸一起一伏。來朋知道，如果光線再好一點，還能夠看到她細(xì)長的脖頸，以及皮膚下淡淡的青色血管。來朋還記得，第一次抱著止悅，低頭看到她脖子上淡淡血管，意識到止悅的柔弱，忽然覺察出自己的孤單，這孤單因為止悅而發(fā)覺，也立刻因為止悅而消失了。久違的平靜感覺環(huán)繞過來，來朋忽然覺得自己增長了些力氣，足以用來應(yīng)付后面的幾天，很快，便靠在枕頭上沉沉睡去。

早晨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jīng)透過高大的樹，在床上留下斑駁的碎影。止悅應(yīng)該早就起來了，屋子里留下一點煮青菜的淡淡香味。這是止悅最喜歡的方式，把青菜洗干凈，放進(jìn)熱水里焯一下，點上幾滴鹽水或醬油，能保存青菜的本味，有時甚至還留著青澀的感覺。來朋過去很少吃不經(jīng)熱炒的菜，嫌沒有油香，現(xiàn)在能吃得出里面的滋味了。就著止悅留下的菜啃了半塊面包，喝了半杯熱水，來朋就出去找止悅。往山里走不遠(yuǎn)就看到了她，跟往常一樣，止悅不需要什么奇觀，她似乎天生跟遠(yuǎn)離人群的一切心意相通，怎樣平淡的東西都能整天整天看下去。來朋有時候會說，他們倆雖然結(jié)伴出去，但效果太不一樣了，自己是歇歇，止悅是看看。

聽到腳步聲，止悅轉(zhuǎn)過頭來朝著他笑。走向前站在一起，來朋問，看到了些什么？止悅笑笑，每次你這么問，我就不知道怎么跟你說。我也不確定看到了什么，就是看看這些樹，這些花花草草，就覺得很開心了。你想過沒有，這些樹和草，沒有人照料，樹葉蒙上灰塵也不會有人灑水去除，只好等下雨的時候沖洗干凈，中間它們會不舒服嗎？樹枝掉下來，砸在很多草身上，它們就只能在樹枝下蜷縮著，或者斜著長出去，直到秋天到來，它們變得枯萎。你看到對面那棵樹了嗎，樹干三分之二左右的位置有點歪，樹皮上還有一圈疤，應(yīng)該是因為雷擊或大風(fēng)弄折了，它是怎么一點一點又活過來的呢？你會笑我想得太多了，其實是因為要給你解釋，對我來說，我只要站在這里看，有時候是聽，聽遠(yuǎn)處動物的咆哮，或者近處草蟲的鳴叫，就已經(jīng)足夠了。我不知道這足夠是否算得上開心，我甚至不愿意這個就是開心，因為開心沒那么開闊，太容易消失，不像足夠這樣的感覺，幾乎可以一直保持下去。

止悅說起這些的時候，來朋就會意識到自己的粗糙和緊張，沒有止悅那種隨時能把自己放空的精致與舒展。想起昨天晚上的夢，來朋覺得可能是自己和伙伴們太鬧太野蠻，打擾了這片山林的寧靜，才會反彈給他那樣的夢。這樣的地方，是否原本就該屬于止悅這類人，山林與人彼此安靜，互不相擾。想到這里，腦子里一閃念，來朋忽然意識到，止悅的話和自己的想法里，好像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并且是那種很大的不妥。不過，來朋想以不同意的開頭方式，引出自己腦海深處的問題，可不過了半天，卻不知道該怎么繼續(xù)下去，于是停下話頭，伸出手，拉著止悅向山林深處走去。

山路開始還算干凈平坦，跟小屋后面沒什么區(qū)別。慢慢走上去，干枯橫斜的樹枝和藤本植物衰敗的須蔓擋在路上，有些不明來路的野草也紛紛吐出自己的棘刺或果實，褲腳上不久便沾滿了草籽之類，塵土也飛快地鋪滿鞋面。走著走著，止悅慢了下來，抬頭看著來朋。來朋明白那眼神，止悅表達(dá)懷疑時，經(jīng)常這樣。比如現(xiàn)在，來朋知道止悅眼神里的意思，有必要走得這么深嗎？來朋慢下來，穿這身衣服走深了，我也不適應(yīng)。這段路不長，我們已經(jīng)走了一半。走完另一半，山上就沒有路了，要再上去，只好深一腳淺一腳地試探。過去上山砍柴，只有到深處才能砍得多一些，我們都穿得破破爛爛。就是這么點柴火，因為要比較，也引起人的競爭欲望，我們幾個孩子互相比誰走得最遠(yuǎn)，砍得最多。哪家柴火不夠，就說明自己孩子本事不行，不是干活的好材料。

說到這里，來朋忽然想起一件事，心里緊了一下，不經(jīng)意拉起止悅的手，用力攥了攥。有一年冬天，下了雪，看上去白皚皚一片，非常漂亮，可上山的路變得難走，每天需要的柴還是要砍，下午天氣稍微變得暖和點兒，小伙伴們?nèi)匀唤Y(jié)伴出發(fā)了。到山上后，砍了一會兒柴，我身上慢慢熱起來，寒冷帶來的膽怯消失了，往山里越走越深。近傍晚的時候，我在雪地上看到了幾個清晰的野獸足印，一時心動，就跟著追了下去。沒有觀察周圍的情況，等我發(fā)現(xiàn)天快黑的時候，已經(jīng)迷了路。山上地形太復(fù)雜，我試了幾次找不到回去的路，便不敢再動，找了個避風(fēng)的地方躲起來。這是大人們反復(fù)叮嚀的，迷路的時候千萬不要亂跑，一定要找個安全的地方待著。山上白天還算溫順，晚上就沒有那么友好了，那些倒下來的樹枝和棘刺會把人絆倒，也會刺穿腳底。習(xí)慣于夜晚活動的野獸，也一改白日的躲閃，會冷不丁出來咬你一口。

太陽升高了一些，溫?zé)岬臍庀⑼赋鰜?，止悅似乎恢?fù)了活力，邁步不再像先前那么猶豫。雪后的晚上冷得厲害，越接近深夜，冷的感覺就越徹骨，白天出了汗，衣服變得冷而且硬，像鐵板一樣。有時候刮過一陣風(fēng)，鐵板卻像不合格的柵欄，什么也攔不住。最冷的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肯定挺不過這個晚上，甚至想昏死過去算了。半圓的月亮落到西邊，應(yīng)該早過了半夜，大人終于尋來了。找到我的是一個本家爺爺，雖說是爺爺，他當(dāng)年應(yīng)該還不算太老吧，只是輩分在那里。這個爺爺好像結(jié)過婚，但沒有孩子，那時候?qū)ξ姨貏e好，有什么好東西都會想方設(shè)法送給我。干活歇息的時候，他偶爾會講個笑話，不知道是因為那時聽得少，還是因為他講得有滋味，反正我后來再也沒聽到那么好聽的笑話。那天來找的人里，他走得最遠(yuǎn)，擎著手電筒，一路走一路不停地高聲喊我的名字。我隱約聽到他的喊聲，激動地跳出來，大聲喊叫。說到這里，來朋深深看了止悅一眼，緊了緊外套，繼續(xù)向前走去。

后來呢？止悅一邊走，一邊問。后來？后來就由這個本家爺爺帶著下山了啊。沒有讓樹枝刺穿腳底，或者被野獸追咬？來朋聽了一愣，隨后笑起來。這不是好萊塢電影，哪會這么戲劇化。那天晚上就是絆絆磕磕下了山，回家被大人臭罵一通，其他就沒什么了。那你怎么想起說這件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想起這件事。山上是這樣的，偶爾經(jīng)過的人看起來，這是一處風(fēng)光，里面有未被破壞的自然。住在山周圍的人明白，這是他們的后備倉庫，只要肯花力氣，就能從里面找到生存需要的物資。像我這樣曾經(jīng)被它困住的人，有時候是驚懼的，它偶爾會把人吞噬。不過，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從那時候我隱隱約約意識到，我們以為那座可以讓人為所欲為的山，只有大人走到和試探過的地方才是安全的，離開這個范圍，山跟人并不親近，它們一直是自然堅實的一部分，亂長的樹木和出沒的野獸才是鐵的法則。

你確定這是當(dāng)時的想法，不是后來追加的？這不是典型的跟自然爭奪的思路嗎？把人放在自然的對立面，自然必定是危險的，你搶誰的東西誰不變得危險呢？止悅接連拋出幾個問題，來朋沉默了一下，舒了口氣。你看深山里的那些小獸，它們總是鬼鬼祟祟出來覓食，跑幾步就會停下來東張西望，有時候白天完全隱藏，晚上才出來。是為了躲人嗎？人很少能到它們的領(lǐng)地，不小心闖進(jìn)去，恐怕都沒有機(jī)會真的嚇到它們，它們要躲的是周圍的環(huán)境和自己的天敵。即便是山上的草和樹吧，哪一樣不是帶著滿身殺氣，見到陽光的縫隙就拼命往上躥，沒有一樣會任憑另一樣獨占。要是有一種植物不搶著鉆出去，恐怕早就在山里絕跡了。這樣看起來，是不是可以說，人本來就是屬于自然的，他們也不得不拼命爭奪屬于自己的那部分陽光。

關(guān)鍵問題是，人只爭奪屬于自己的那部分嗎？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原先城市的范圍沒有那么大，一座城只有寥寥幾棟商業(yè)高樓。住宅幾乎都是低層，有些還是平房，不少帶著小院，里面可以種花種草種蔬菜?？涩F(xiàn)在呢，哪幢住宅樓不是遮天蔽日？看起來居住面積增加了，可我們每個人還不是窩在鴿籠大小的房間里，那些多出來的地方去哪里了？即便不考慮這些，現(xiàn)在跟我們小時候比，哪段時間人占的算是屬于自己的部分，哪個階段人越過了自己的界限？止悅性情溫和，原本就很少正面回應(yīng)來朋的話，這兩年熟極而疏，他們已經(jīng)很少這么直接交鋒了。來朋笑起來，昨天晚上從高鐵上一路坐下來，開始燈光璀璨，但開著開著，燈光慢慢稀疏下來，說明來到了城鎮(zhèn)或鄉(xiāng)下。慢慢地，燈光重新亮起來，說明我們經(jīng)過了另一座城市。燈光再變暗，然后再亮再暗，我們就這樣到了這里。對我們來說，是從一個喧囂的地方抵達(dá)了安靜之地，可如果是在城市無法安身的人往回走這趟路，他們其實是從一個接近夢想的地方，又回到了需要為吃飽飯苦苦掙扎的泥潭里，肯定是另一套想法。

換個方向看，情況或許就不同了。趁來朋停頓的機(jī)會，止悅接上來說。從鄉(xiāng)村逐漸來到城市，人不是一步步離開了親近自然的狀態(tài)嗎？人們離開了天光的變化，離開了清新的空氣，離開了樹林里鳥的叫聲，離開了隨四季變化的菜蔬，離開了逐漸長大的牲畜，離開了天然形成的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到城市來忍受永不停止的噪音和永不黑暗的夜晚，吃一年四季同樣的蔬菜，被靠激素催生的肉類圍繞，在不同的工作環(huán)境里結(jié)識關(guān)系平淡的同事，每天急匆匆趕著上班，很少有機(jī)會睡到自然醒，完全告別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樣的生活，究竟有什么值得追求的？當(dāng)然，我知道，單是教育和醫(yī)療就可以逼迫大部分人對城市就范，我也并不是要說城市不好，只是設(shè)想，如果我們把單向投身城市的精力用在保持城鄉(xiāng)平衡上，那會不會是更好的選擇？

在城市和鄉(xiāng)村問題上，大概很少人能說出什么特別的話，能說出的只是部分，還有更深遠(yuǎn)的什么東西我們沒有把握到。來朋一邊繼續(xù)往前走，一邊思考著說。你前面的話倒讓我想到，可以試著把城市和鄉(xiāng)村看成人生存的兩端。在鄉(xiāng)村一端，是人跟自然的爭奪，常年的辛苦勞作，劃出了人跟其他各種生物的生存界限，來回的拉鋸，讓雙方保持著相對開闊的邊緣線。在城市一端，人跟自然的爭奪沒有那么明顯，起碼野生動物很難跑到城市傷人，植物也經(jīng)過了充分馴化，更不會經(jīng)常缺吃少穿。你只說對了一半，止悅跟上來，城市當(dāng)然基本上不會有太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但相應(yīng)的問題是，城市并沒有減少對自然的爭奪，相反，為了更多的生存資源，城市的發(fā)展甚至是以對自然更殘酷的爭奪為代價的。這些年出現(xiàn)的各種生態(tài)問題，不主要是城市造成的嗎？

這個思路，來朋加快了腳步，還是把城市和鄉(xiāng)村看成食物鏈的高端和低端。城市雖然占用了大量資源，但因為人才集中，發(fā)展也快?？焖俚陌l(fā)展一方面消耗著自然資源，一方面也在試著向更深更遠(yuǎn)的空間采擷資源。我隱約覺得，城市是不是可以代表人對自然的反向保護(hù)。這樣說有點拗口，其實可以簡單看成人憑借科技和文化，在跟冷漠太空的爭奪中，另外開拓一條寬闊的邊緣線。只有兩端拉開足夠的空間，人才不會過度搶占其他生物的資源，這塊土地上的多樣品類才能生存得相對舒適，人也才可以形成豐富的現(xiàn)實和精神層次，不用擁擠在狹窄的存亡帶上。昨天晚上那些錯錯落落的燈光讓我想到，只有設(shè)法拉開兩端，才能讓很多光照到或照不到的地方繁衍出復(fù)雜的生態(tài)，從苔蘚到參天之樹，從細(xì)菌到龐然大物，都各有充分的生長空間。要是這樣想，鄉(xiāng)村和城市就各自守護(hù)著生存的一端，雙方一起盡力，才能塑造相對從容的文明形態(tài)？

止悅沒有接話，兩人又走了一陣兒，歪歪斜斜的山路便到了盡頭，前面是一片灌木叢，葉子剛剛變黃，枝上掛滿了褐紅色的果子，看起來非常誘人。來朋想起小時候自己好奇，鉆進(jìn)灌木叢摘這些小果子吃，酸澀得拖不動舌頭，嘴里便涌上一股口水。抬頭看了止悅一眼，兩人轉(zhuǎn)身往回走。止悅靠近來朋，挽起他的胳膊。你剛才說的，等于投了一個火把在你完全不了解的地方，聽起來好像挺壯觀，我覺得骨子里很悲觀啊。來朋笑了笑，誰說不是呢，一想到上面那些，我就覺得人好像無依無靠似的，心里就生出荒涼感。經(jīng)常覺得自己不過是杞人憂天，可很多時候又忍不住會想?；蛟S，我們把城市需要面對的那部分封閉起來，只想著對自然這一端的事，會好很多。這樣的話，我們就不用思考更遠(yuǎn)更殘酷的東西，只考慮怎么平衡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關(guān)系就行了。

你讀過一個小說沒有，叫《人類的算法》，止悅問。小說里提到了著名的鄧巴數(shù)，意思是，人類智力允許擁有的穩(wěn)定社交網(wǎng)絡(luò)人數(shù)是一百五十人左右。在這個范圍內(nèi)，人能以一種富有社會效益的方式記憶和回應(yīng)他人，超過這個范圍，接收和反饋的行為能力將大幅度降低。跟自然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也同樣如此。比如這座山，非要到山的深處去，踏遍每一塊地方，認(rèn)出所有的植物和動物，沒什么不可以。但要知道，即便走遍了整座山，在接受和反饋的意義上，能被我們積極感知的，永遠(yuǎn)是很小的一部分。小說里有句話，一直在我腦子里盤旋：“人并不需要，也沒有可能擁有太多的朋友?！比绻堰@個人類的算法往前推一下，可不可以理解成，人不需要，也沒有可能擁有太多的選擇。我們短短的一生，能做的事非常有限，是否可以把思考范圍圈定一下，限制在跟我們最相關(guān)的事那里呢？這是不是古人常說的切身？

來朋沒有說話，眼睛看著前方，似乎在想什么特別重大的事，轉(zhuǎn)過頭來，說的卻是，你知道那位找到我的本家爺爺，后來怎樣了嗎？頓了頓，來朋接著往下說，自從找到我之后，他跟我家的關(guān)系越來越親，幾乎每天晚上都到我家坐一陣子。也沒什么特別的話說，就是坐在那里跟父親一起抽煙，偶爾有一句什么，就閑閑地說出來。那時候沒有二手煙的說法，他們坐著聊天，我就在旁邊寫作業(yè)或看閑書，覺得特別安穩(wěn)。有一天晚上，他沒到家來，我忽然覺得空落落的。晚些時候，看見他從鄰居家走出來，我心里生出強(qiáng)烈的嫉妒感，覺得自己被拋棄了。我恨不得去鄰居家打聽一下，他究竟在人家那里說了些什么，分給了別人什么熱情。第二天晚上他再到家里來的時候，我連招呼都沒打，覺得一個叛徒配不上我的問候。照上面的算法，這個本家爺爺顯然在我的鄧巴數(shù)里，因此我的反應(yīng)才會這么強(qiáng)烈。

沒有把雙方逼瘋的嫉妒，是愛的一種特殊方式。這個本家爺爺，顯然是你鄧巴數(shù)里的人，止悅笑。照這么看，來朋說，我在離家上學(xué)之前有一個鄧巴數(shù)，我們那個村子不大，但足有一百五十人了，我每個人都認(rèn)識，也各有或深或淺的關(guān)系。上學(xué)和工作以后，我重新建立了一百五十人的關(guān)聯(lián)，就有了另一個鄧巴數(shù)。我沒仔細(xì)研究過這個理論，不知道得出的數(shù)字是疊加還是覆蓋。如果是覆蓋，那豈不是喜新厭舊、忘恩負(fù)義甚至恩將仇報都有了科學(xué)根據(jù)？看到止悅要插話，來朋揮了一下手，我還沒說到這個本家爺爺?shù)囊院?。自從離開家出去上學(xué)，我只有每年回家的時候會見他一面，很快就疏遠(yuǎn)了。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我重新建立了自己的世界，他和他所在的世界就慢慢遠(yuǎn)離了我。再以后，我漸漸很少回家，他生病和去世，我都不知道。他去世三年后，是母親告訴我的消息，說得了壞病，走的時候很痛苦。

止悅走上前去，攬了來朋一下，兩人繼續(xù)往山下走。一時間，除了遠(yuǎn)處的鳥鳴和幾不可聞的腳步聲，周圍一片寧靜。來朋輕輕喘了會兒氣，心情漸漸平復(fù)下來。他去世后，因為沒有子女，村子里集中的墳地不方便收他，就在后山隨便找塊地葬了。好幾年了，我一直想去找找他的墳。這情緒不是很強(qiáng)烈，但在某些時刻，我就特別想去找，心想找到了在他墳前說兩句話。到現(xiàn)在這個年齡，我逐漸意識到，有些話只能跟特定的人說，我心底有些話，就只能跟他說，即使他已經(jīng)不在了。我記得莊子講過一個故事，說人離開自己熟悉的地方，過的時間越久，就越渴望見到人，甚至聽到人的腳步都會驚喜。我雖然沒到這個份上，但想跟這個本家爺爺講幾句話的心情，跟那個人逐漸離開熟悉的地方，越來越少相識者，感覺非常相似。

子不聞夫越之流人乎，去國數(shù)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嘗見于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虛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徑，踉位其空，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況乎昆弟親戚之謦欬其側(cè)者乎。

止悅把這段話完整地背出來，我怎么覺得你把意思記反了。這里說的是，一個人遭流放離開自己的國都，應(yīng)該是被驅(qū)逐到荒涼的地方。離開幾天的時候，見到自己過去認(rèn)識的朋友就高興。離開了幾個月，見到曾經(jīng)在國都照面的人就高興。等過了一年，見到像家鄉(xiāng)人的就很高興了。那些逃到曠野里跟野獸打交道的人，連聽到人的腳步聲都特別高興，何況親戚朋友在身邊說笑呢。來朋安靜聽止悅說完，我說的意思好像跟這段話不是很對應(yīng)，但里面有一個東西應(yīng)該是一致的，我要跟那爺爺說說話的心情，就是那個人聽到人的腳步聲的心情。不是每句話，都要說給最親近的人聽，有些話彼此不說，未必一定是冷落，也可能是一種保護(hù)?？赡阆胝f幾句話，卻怎么也找不到聽的人，那就是孤單，就是莊子說的越之流人的感覺。

接下來這段路，止悅和來朋都沒有說話，只太陽高懸起來，驅(qū)散了寒氣，山上的樹木從一團(tuán)一團(tuán)變成了一棵一棵，各自眉目清晰起來。草還沒有完全伸展開，跟著溫暖的蔓延試探著。兩人在小屋前站了很久，看著山慢慢從瑟縮變得抖擻，便各自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我剛才一直在想你說的那個算法，來朋先開了口。這個算法看起來沒什么問題，但可能只適應(yīng)于計較得失的社會，經(jīng)不起復(fù)雜的推敲。不用說我剛才提到的本家爺爺，就是村子里那些跟我只有幾次交往的人，我也會不時想起他們，有些他們做過的事，在遙遠(yuǎn)的時間和空間遞給我一些安慰。這安慰說不上大，可如果從遠(yuǎn)及近逐漸取消，我們周圍剩下來的肯定不是一百五十人，而是兩三個人，就像把遠(yuǎn)處照不到我們的燈一盞盞按滅，最后剩下的，就只有眼前的兩三盞了。這兩三個人，因為沒有騰挪的空間，會因為彼此索取更多的回饋而把關(guān)系弄僵，最終只剩下自己。這樣算到最后，人只能是孤單的個體，然后要再用各種契約結(jié)成社會。還是莊子的話，看起來除了腳下踩的那塊地方，其他土地都是沒用的，但要是把人立足之外的土都挖掉，那大地還有什么用呢？

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

止悅又流利地念了遍原文，嘴角彎上去，開心地笑了起來，來朋一下子看到了過去熟悉的感覺，干凈明亮，沒有愁容，忽然覺得心里非常踏實，也就沖著止悅笑起來。即便你的算法有道理，也得一件一件事做起來不是。我看咱就不在這小屋住了，過會兒收拾收拾就回村里去，你去跟你的前鄧巴數(shù)聚聚，問一下本家爺爺?shù)膲炘谀睦?。我也到村里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這個需要做活才能掙出衣食的地方，怎么會產(chǎn)出你這么個想得多做得少的人。來朋沒有再說話，只是用力拉了拉止悅的手，兩人抬起頭看向山里。遠(yuǎn)處的山谷飛出一只大鳥，靜止一樣向天空快速飄去。沒有散盡的嵐氣被鳥翼帶起，緩緩與流云融為一體，山于是就徐徐地鑲嵌在了天地之間。

黃德海，學(xué)者、作家，現(xiàn)居上海。主要著作有《詩經(jīng)消息》《世間文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