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敘事的斷續(xù)法

《紅樓夢》庚辰本第二十七回脂批：“《石頭記》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線法、由近漸遠法、將繁改簡法、重作輕抹法、虛敲實應(yīng)法種種諸法，總在人意料之外，且不曾見一絲牽強，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是也?！?/p>

脂硯齋所見極是。于今且就第二十七回談?wù)劇都t樓夢》敘事的斷續(xù)法。

斷即脂批之“截法”，中斷或者結(jié)束敘述;續(xù)，是在中斷之后又連接上來。斷續(xù)法是曹雪芹慣用的敘事手法，斷得妙，續(xù)得精彩，一部《紅樓夢》方見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悟得此法，既可豐富對《紅樓夢》的欣賞與品味，亦可有助于敘事能力的提高。故討論實屬必要。

第二十七回，回目為“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俗稱“寶釵撲蝶”和“黛玉葬花”。這又是一個對比式回目，中間穿插有小紅當(dāng)差。寶玉的丫頭小紅（即紅玉，喜歡賈蕓的那位）偶然為王熙鳳當(dāng)了一回差，到平兒跟前傳了個話，得到王熙鳳的欣賞，日后調(diào)到王熙鳳跟前。“撲蝶”和“葬花”在兩頭，是本回的重頭戲，當(dāng)差在中間，形成穿插，所以此回結(jié)構(gòu)形式頗似一啞鈴。兩頭大，中間?。ㄆ鋵嵚?lián)系失傳的《紅樓夢》后幾十回，一點也不小，因為據(jù)說就是這個小紅，日后賈家敗落，王熙鳳等囚于獄神廟，得到過小紅的幫助，故此處不過是伏筆），中間是抓手，兩頭如雙拳，形式勻稱。這也不算新鮮，《紅樓夢》許多回均如此。

先且說說這一回的命意。這一回歷來為研究者所重視者，首先就是寶釵的撲蝶。寶釵戲蝶來至滴翠亭，正碰上小紅和墜兒在那里說私房話。私房話的內(nèi)容涉及小紅和賈蕓的隱私。小紅的手帕丟了，被前來大觀園栽花種樹的賈蕓撿到，賈蕓通過寶玉的小丫頭墜兒傳話，將自己的手帕給了小紅，而且還要小紅回謝他。小紅私心愛戀賈蕓，于是將自己日常用的一塊手帕回贈給了賈蕓。這就是所謂“遺帕惹相思”。

這樣的事在大觀園是絕對不被允許的，如若暴露，小紅和墜兒一定不得好死，而賈蕓也脫不了干系。

二人躲在滴翠亭正說這事呢，正巧被前來撲蝶的寶釵聽見了。寶釵聽猶未完，里面的人立即警醒：小心被人聽了去，還是支開窗戶的好。寶釵數(shù)來是“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角兒，如今被小紅和墜兒推窗看見，豈不尷尬？于是使了個金蟬脫殼之計，裝著找黛玉，一面稱：“顰兒，我看你往那里躲！”一邊趕往亭邊，還煞有介事地進亭里搜尋一過，問了二人幾句話，這才脫身而去。

寶釵的這點小伎倆，歷來為揚黛抑釵者所詬病，認為這是“嫁禍于人”，是寶釵陰險毒辣的明證。其實這種批評有點過。寶釵固然多心計，但用此事使陰招害黛玉之心斷無。她們二人的關(guān)系并沒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而且這樣理解，也未深悉作者的用意，看似深入，實際倒是偏了。

那么此回的真實命意究竟為何？這要通過對比來看。此回是釵、黛二人對比，釵是撲蝶，黛是葬花，一個是“戲”，一個是“泣”，戲的是“彩蝶”，泣的是“殘紅”，則二人的身世和處境立現(xiàn)。作者要比的，表面看是二人的性情，一個無事生悲，好使小性子;一個寬懷大度，善解人意。但性格是表象，真正感嘆的還是黛玉的身世，寶釵在這里只起到反襯的作用。寶釵的大度，透露的是她的春風(fēng)得意。而黛玉的生性多疑，無事生悲，是她寄人籬下的悲劇處境使然。寶釵有意無意之間在秀她的優(yōu)越條件，而越是這樣，黛玉越是可憐。寶釵的優(yōu)越感，黛玉看在眼里，妒在心上，就連寶玉也理解不了她。黛玉對寶釵偶有諷刺，不明白的人都以為黛玉氣量小，容不得人，就連湘云都在寶玉面前批評過黛玉。湘云太單純，黛玉并不是故意敵視。這也是黛玉的悲劇。

且看這一回的誘因，原是黛玉在怡紅院吃了閉門羹，黛玉本欲議論，但想：“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xiàn)在他家依棲。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倍嗝纯蓱z。而寶釵呢？雖說也住在賈家，但薛家在京有房子，有生意，有勢力，在賈家不過是做客。而榮國府實質(zhì)上的當(dāng)家人王夫人，是寶釵的姨媽，那是有血緣的，所以寶釵完全沒有寄人籬下的感覺。而此時的薛家，雖然有呆霸王薛蟠的胡作非為，但家勢尚未完全頹敗，寶釵的心理也并無陰影。不像后來薛蟠娶了夏金桂，鬧得薛家雞飛狗跳，寶釵才終日以淚洗面，再也無心顯擺了。此時的寶釵和黛玉，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偏偏地下的能夠感受到天上的壓力，內(nèi)心焉能不酸、不苦？

所以此回，處處見到寶釵的打趣，而黛玉卻悄悄遠離眾人，一個人哭訴：“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相逼?！摈煊袼猩胁粏问菒矍?，也不單是生寶玉的氣，而是深感環(huán)境的壓迫，生存的壓迫，生命的壓迫。個人情感的主題，終于上升為具有普適性價值的生命主題，是全書的一個小高潮。

而這一回的穿插也是極有意味的。小紅當(dāng)差與撲蝶、葬花有何干系？小紅與釵、黛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干嗎要穿插進這一節(jié)？別的且不說，單從主題論的角度，作者的用心也是很細密的。小紅當(dāng)差，是小紅顯露自己才干的一個機會?？蓡栴}是，一方面小紅對自己的能力早有信心，所以當(dāng)熙鳳問她能不能干，說得齊不齊全的時候，她的回答竟是：“奶奶有什么話，只管吩咐我說去。若說的不齊全，誤了奶奶的事，憑奶奶責(zé)罰就是了?！边@樣滿滿的話，面對的又是兇神惡煞的鳳姐，沒有兩板斧，敢這樣開口嗎？再后來，王熙鳳要調(diào)小紅到她身邊工作，問她愿不愿意，她的回答也是不卑不亢：“愿意不愿意，我們也不敢說。只是跟著奶奶，我們也學(xué)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把“我”換成“我們”，仿佛代一個群體說話，既表露了心跡，又不顯得低三下四，何等了得！可見小紅的心性，絕非久居人下之人！她善于創(chuàng)造和把握機會，前面她曾趁襲人等不在家，越級侍奉過寶玉，此回又如此表現(xiàn)，足見她是一個“角兒”。

另一方面，晴雯等對小紅的“野心”，對她自命不凡的心理也早有防備。給寶玉端茶的那一回，就遭到晴雯的攻擊，這回還是晴雯率先發(fā)難?！澳阒皇钳偭T！院子里花兒也不澆，雀兒也不喂，茶爐子也不，就在外頭逛?！鼻琏┦腔鸨愿?，生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也難免以大壓小，但關(guān)鍵是小紅的做派讓晴雯不舒服?！敖憬悖恢蓝棠掏抢锶チ?？”聽聽這口氣，分明露出得意之色。晴雯等說了她，她回答說：“你們再問問我逛了沒有。二奶奶使喚我說話取東西的?！彼郧琏┝⒓醋I諷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里。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興的這樣！”晴雯嫉妒嗎？也許吧。但晴雯是看不得小紅的“興”。

比較一下寶釵和小紅，雖然一個是小姐，一個是丫頭，但二人的心理狀態(tài)是不是有些相似？人都說晴雯是黛玉的影子，二人眉眼長得像不說，性格也有相似之處。只是晴雯無所顧忌，敢說敢怒，黛玉身份地位容不得她想說就說，想干就干，但面對別人的精神壓迫，黛玉和晴雯也有共通之處吧？這也是這一小穿插隱含的意義，讀者或未理會。

再回到斷續(xù)法。斷續(xù)法也是此回值得仔細玩味之處。

先說“楊妃戲彩蝶”。此回開局是“續(xù)”上回而來，寫黛玉吃了閉門羹后一夜的狀況?！白杂X無味，方轉(zhuǎn)身回來，無精打采的卸了殘妝?！薄澳趋煊褚兄矙跅U，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無話。”接下來才是“戲蝶”正戲。先寫?zhàn)T花神的風(fēng)俗，大觀園眾女子齊聚了，獨不見黛玉。迎春說黛玉是個“懶丫頭”，寶釵說：“你們等著，等我去鬧了他來?！笨傻鹊搅藶t湘館門口，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因為擔(dān)心黛玉猜忌，免得惹嫌疑?！跋氘叄樯砘貋??！敝链艘活D，算是小斷。此后方是撲蝶，寶釵偷聽了小紅和墜兒的談話，然后使了金蟬脫殼之計。

這一節(jié)的意義上面探討過了，還可有些補充。比如寶釵表面看來寬厚，實際你看她如何評價別人。黛玉是“素習(xí)猜忌，好弄小性兒”，小紅是“心空眼大，是個頭等刁鉆古怪東西”，小紅和墜兒是“奸淫狗盜”之人，多么刻薄、刻毒！只不過她善于裝愚守拙，保護自己，深藏不露罷了。這性格同黛玉又形成對比。黛玉喜怒形于色，她不喜歡劉姥姥，干脆送她一個“母蝗蟲”的綽號。比較之下，黛玉更率真。

這件事至小紅的話作結(jié)：“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里又愛刻薄人，心里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風(fēng)聲，怎么樣呢？”純粹誤解。寶釵倒沒有嫁禍于人的意思，但客觀上隱藏了自己。恰恰如果“寶姑娘”當(dāng)家了，首先要鏟除的怕就是小紅、墜兒一流人物吧？可惜小紅、墜兒們尚蒙在鼓里。

這件事至此就斷了，完結(jié)了。文字上很干凈，但留給讀者的思考和感嘆卻不絕如縷。

按照回目，接下來應(yīng)該寫黛玉葬花。但如果直接接上黛玉葬花，不知有多突兀，要想天衣無縫，不知要想多少辦法。所以穿插進小紅當(dāng)差。小紅當(dāng)差的主要意義上面也分析過了，但也可以補充。補充之一，是作者慣用這種“閑筆”作皴染，再現(xiàn)賈府內(nèi)部的各種生活細節(jié)，以及各種矛盾。之二是王熙鳳的識人和用人。王熙鳳能干，眼界高，《紅樓夢》中，能為王熙鳳賞識的有幾個？秦可卿算一個，探春算一個，再恐怕就是小紅了。秦可卿有深謀遠慮，告訴她盛極必衰的道理，讓她早作打算。探春理家的才能，鳳姐看在眼里，感嘆哪個不計較正庶的人娶了她，才是最大的福分。而小紅的口齒伶俐，實在讓她覺得爽快。其余的，不是繡花枕頭，便是心思綿密，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角色。所以這個細節(jié)，也能看出鳳姐的非同凡響。這些都是隱在文字縫里的，細細地搜尋起來，越看越有意思。

而這件事也不能一個勁地敘述下去，不然沖淡了主題。作者煞得也緊：“剛說著，只見王夫人的丫頭來請，鳳姐便辭了李宮裁去了。小紅回怡紅院，不在話下?！敝廄S批：“截得真好！”截得好，接得也好，留下的余地更好。小紅回怡紅院“不在話下”，日后獄神廟再有精彩表現(xiàn)，只是這里不事先吐露，結(jié)構(gòu)上的伏線埋得真遠。

下面才是黛玉葬花。中間隔了如此一大段，如何一下子接上？這就是“續(xù)”的功力。作者還是從黛玉慪氣之事說起：“如今且說林黛玉因夜間失寐，次日起來遲了，聞得眾姊妹都在園中作餞花會，恐人笑他癡懶，連忙梳洗了出來。”可以說接得天衣無縫。既照應(yīng)了頭天晚上的事，又說到了今兒的餞花會，更與寶玉前來問候黏合。寶玉不能不來，來了不能不沒話找話，可黛玉一概不理。寶玉因之納悶：我沒怎么沖撞她??？干嗎生氣？不明白，也不便再問，問了人家也不說，于是這事至此“斷”下來。

接著黛玉來到眾姐妹跟前，說什么呢？說什么都不妥，故作者避繁就簡，插進一段寶玉和探春的對話。這段插入（其實就是斷）同樣精彩，因為家庭內(nèi)部矛盾于此展現(xiàn)了出來，而又避免了黛玉于眾人前的表現(xiàn)。但這段插曲也不能太長，太長就游離了，剛剛夠?qū)Ⅶ煊瘛捌病遍_就好，所以又得“斷”。還是寶釵：“說完了，來罷。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丟下別人，且說梯己去。我們聽一句兒就使不得了！”詼諧而得體，只能由寶釵來擔(dān)當(dāng)。方才轉(zhuǎn)入餞花會，偏不見了黛玉，黛玉什么時候離開的，眾人竟沒有注意。這樣更好。下來是寶玉，借口遲一步，撮起地上的落花去香冢，作者終于將寶黛獨唱獨聽的戲安排妥當(dāng)。

幾斷幾續(xù)，自自然然，看不出斧鑿之痕，但確實富于匠心。一回文字的起伏照應(yīng)，方得精彩紛呈。

一回書，數(shù)千字而已，寄意既深，結(jié)構(gòu)又巧，《紅樓夢》是一部什么書呢？作者怎么能有如此大的天才？不能不擲書而嘆！

夏元明，1957年出生，湖北浠水人。黃岡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文學(xué)評論家。喜歡閱讀廢名、汪曾祺等人的抒情小說，撰寫過數(shù)十篇論文，發(fā)表于全國各地報刊。愛好詩歌及古典小說，出版過《中國新詩30年》《田禾新鄉(xiāng)土詩鑒賞》及《小說紅樓夢》等專著。偶寫散文，有散文集《滿架秋風(fēng)》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