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泊平
每一次閱讀大解,我都會覺得像聽一個寬厚通達的智者在說話,說他對生命的理解,對人世的洞察,對古老倫理的認知,說他在經(jīng)歷了許多之后與世界的和解、與時間的相遇而安。當然,他的聲音不是高調(diào)的,更不是訓誡式的,而是放低的,自然的。他并沒有期待聽眾,他只是一個人在說,按照生命自然的打開方式,按照靈魂自然的吐納氣息,按照一個人最舒適也最合理的頻率和節(jié)奏。
“百年之后 我們的兒子和女兒/也都死了
我們的朋友和仇人/也平息了恩怨/干凈的云彩下面走動著新人//一想到這些 我的心/就像春風一樣溫暖 輕松/一切都有了結(jié)果 我們不再擔心/生活中的變故和傷害”(《百年之后——致妻》)。百年之后,世界會是什么樣,我們又會是什么樣,這或許是每一個人都會關(guān)注的生命課題。對此,哲學家根據(jù)不同的立場給出了不同的答案,但是,那種關(guān)乎生命本質(zhì)和價值的答案大抵抽象,它們有形而上的修辭表達,但缺少塵世的倫理描述。在大解看來,百年之后,是另一個嶄新的世界,當下的恩怨是非,當下的愛恨情仇,都屬于無限的過去時態(tài),它對未來的世界不構(gòu)成意義。對于當下來說,未來屬于虛擬的時空,它不負責當下的道德判斷和意義確認。我們可以做的,是努力把當下經(jīng)營好。未來是后人的時間,我們存在的意義就在眼前的維度中。
經(jīng)營當下,對當下負責,這看似簡單的人生道理,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在以物質(zhì)為意義指數(shù)的背景下,陷于欲望泥淖不能自拔的人們,他們的眼中只有冰冷的數(shù)字和生命本體意義之外的意義附加值。而在大解眼中,所有平凡的事物都有它自身的理由,所有的時間都隱含著人所不知的神秘與奇跡?!拔乙灰箾]睡 看見十顆星星/貼著我的窗玻璃 向西神秘地移動”(《北風》)。在這里,是北風還是南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凝視與傾聽的方式。只要像孩子一樣永遠睜著好奇的眼睛,那么,奇跡就在身邊,就在燦爛的星空,就在每一顆閃爍的星星上。在《衣服》中,詩人不僅看到“三個胖女人在河邊洗衣服”,更看到了河邊不遠處跑向她們的孩子。那些曾經(jīng)把母親穿在身上的孩子,便是母親現(xiàn)世的福報,因了這福報,這人世才會生生不息。在寫下這些句子的時候,我猜想,詩人的眼里一定是柔和的,因為,只有慈悲的眼睛才會讓這日常的塵世生出溫暖的質(zhì)地和光暈。在《下午的陽光中》,詩人一度恍惚,因為這沉靜的陽光讓詩人在瞬間也忘卻了現(xiàn)世的紛擾——“我們并不知道這就是幸福,/甚至一點也不知曉://亡靈推動著地下的石頭,隱者在轉(zhuǎn)世;三生以前,我們曾是恩人”。然而,詩人還是在這沉靜的陽光中體悟到了自然的力量與生命的法則:輪回之中,所有人都是彼此的前世,又都是彼此的今生;萬事萬物各安其時,各守其道,這就是大同世界的原始版圖和生命的終極意義。
大解著作《他人史》
“在女兒的小手腕上,我曾經(jīng)/畫出一塊手表。/我畫一次,她就親我一口。//那時女兒兩歲,/總是夸我:畫得真好。//我畫的手表不計其數(shù),/女兒總是戴新的,仿佛一個富豪。//后來,我畫的表針,/咔咔地走動起來,假時間,/變成了真的,從我們身上,/悄悄地溜走。//一晃多年過去了,/想起那些時光,我忽然/淚流滿面,又偷偷擦掉。//今天,我在自己的手腕上,/畫了一塊手表。女兒啊,/你看看老爸畫得怎樣?//我畫的手表,有四個指針,/那多出的一個,并非指向虛無。”(《畫手表》)在這首小詩里,我驚詫于詩人對我們熟視無睹的事物中隱含的風暴的敏感與表達,一只畫在孩子手腕上的假手表,竟然有了真實的時間刻度。它在不同的時刻滿足不同的生命訴求,但又無時無刻不在旋轉(zhuǎn),最終,那只存在于記憶中的手表再次嘀嗒,以多出的那一個指針,收割了孩子的童年,也收割了大人的青春。這不是秘密,而是人生的真相。然而,詩人在敘述這種重大的發(fā)現(xiàn)時,沒有嚴肅得拒人以千里之外,而是從一個溫馨的日常場景出發(fā),從一個極容易被忽略的事物入手,用親切、自然的話語方式,拎出了生命與時間相互呈現(xiàn)的真相,達到了一種“于無聲處聽驚雷”的效果。
卡佛說:“在一首詩或一部短篇小說里,我們完全可以用普通而精準的語言來描述普通的事情,賦予一些常見的事物,如一張椅子,一副窗簾,一把叉子,一塊石頭,或一對耳環(huán)以驚人的魔力?!保ā墩搶懽鳌罚┒蠼獾膶懽?,正是沿著這種方向進行的。大解關(guān)注生命的本體意義和靈魂指向,但他并沒有選擇抽象的言說方式,而是選擇了用最普通的事物來傳遞他的發(fā)現(xiàn)。在他的筆下,一朵小花,一條河流,一塊石頭,或者一個平常的鄉(xiāng)下人,都可以成為一種生命密碼和時間隱喻。只是,他沒有讓這種密碼和隱喻成為哲學性的觀念,而是讓這些塵世的事物繼續(xù)保持塵世的特征和姿態(tài),讓他的發(fā)現(xiàn)落實到泥土里,落實到每一個具體的生命中。因而,他的言說從來沒有凌空高蹈的虛無,而是及物的、豐盈的、有回聲的。這種寫作看似簡單,卻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難度寫作。因為,它不能故弄玄虛,只能誠實;不能依賴于語法意義上的修辭,只能是生命寬度與精神高度的自然呈現(xiàn)。
大解著作《住在星空下》
是的,大解的寫作讓我看到了一種“修辭立其誠”的自在與從容。這是一種人生的自信,也是一種寫作的倫理。詩歌寫到最后,技巧都只能是一種手段和輔助功能,它無法代替思想的厚度和關(guān)懷的深度?!澳菚r,一個國家遭到了暴打。/地圖不是揍扁的,但是毛邊的疆界/一旦撕裂,必動刀兵。//一個國家被打死,哭也沒用。/征服者不需要理由,他騎在馬上,/哈哈大笑,隨后風卷殘云?!艺酒饋碜吡藥撞?,又重新坐下,/這時書卷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像人群,/擁擠著,發(fā)出了喧囂的聲音,/正如人們所知,/江山易主了,一個王朝更換了姓名。”(《讀史》)一個缺少歷史經(jīng)驗和現(xiàn)實關(guān)照的人會這樣描述歷史嗎?不會,他只能在教科書的框架里分析時代背景和事件經(jīng)過,他只會順著正義與非正義的二元對立的標準分出黑白。而這樣的歷史只能掉進刻意美化或刻意丑化的泥潭,再也看不到歷史對于普通人的沉重與荒誕——征服者不需要理由,江山易主,不過是王朝改換了姓名,普通人還是普通人,擁擠著,喧囂著,跟在征服者后面繼續(xù)卑微的生活,榮耀和光榮永遠只屬于少數(shù)人。
索爾仁尼琴說過:“詩歌的法則是:不可以任自己的憤怒爆發(fā),從永恒的角度領(lǐng)會理解現(xiàn)實?!保ā兜叵伦骷摇罚┐蠼馍钪O詩歌寫作的秘密,所以,他始終在克制自己的情感,讓他的文字保持一種準確而又優(yōu)雅的分寸感。即使是較為激烈的情緒表達,也拿捏有度,收放自如?!敖K于等到了這樣的時辰:/晚霞起飛,夕陽變成氣泡,沉不下去。/跟在我身后的影子長成了巨人。//風從地下浮起,/黃河飄起來,遠山向后滑行。//我曾經(jīng)躲閃,顧左右而言他,/不敢說出我的前身。//現(xiàn)在不必了。/山河重新排序。/白晝的大限正在降臨。/赤子找到了燃燒的黃昏。//時辰已到,出發(fā)吧。/沒有絲毫猶豫,一個靈魂,/從我體內(nèi)沖出,向落日狂奔?!保ā犊涓浮罚┻@是一首自我審視和理性反思的小詩,它有沉痛的人性裸露,也有靈魂新生的高昂與快意,但是,它并沒有讓人感到壓迫和眩暈,而是有一種隱秘的震驚與隱秘的超越之感。這一切,都源自詩人對詩歌節(jié)奏的控制能力與詞語把握能力。
哈羅德·布魯姆曾在為他編選的《直到我停止歌唱:最后的詩選集》序言中有這樣的表述:“面對疾病、痛苦和將死,我們很快發(fā)現(xiàn)修辭并不足夠,甚至真正能給予我們慰藉的詩歌也一樣。然而,這些詩歌的美麗和智慧依舊將在我們進入靜默的路程中不斷回響?!痹谖铱磥恚蠼獾脑姼枵沁@樣的生命寫作,他以個體的生命體驗與靈魂軌跡為原點,用精準而又舒緩的語言,抵達了一種開闊、通達的生命氣象與澄明的神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