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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物同生

      2022-04-25 22:18:24朱斌峰
      綠洲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臉兒銅匠師弟

      朱斌峰

      1

      我到北斗島來,只是想打制一個銅人。

      我說的北斗島,有個拗口的名字,叫青銅文化博覽園,聽起來就像卷舌鬼捋不直舌頭似的?,F(xiàn)在的人很會拽詞兒,把火車叫高鐵,把晚會叫派對,把寫信叫伊妹兒,說起新詞就跟吹泡泡似的。當(dāng)年倉頡造字,感動上蒼,把谷子雨水般降下來,嚇得鬼怪夜半啾啾地哭,字詞怎么能隨便造呢?好在北斗島的確是個銅的島,島上有青銅藝術(shù)館展覽著古代青銅器,有銅雕園安放著銅鑄動物,有銅匠們在打制和買賣銅器——我就是銅街上的老銅匠。我家世代靠打銅手藝吃飯,我做了四十多年的國營銅礦礦工,退休后才轉(zhuǎn)回祖業(yè)的。數(shù)年前,北斗島剛剛興起,有人在銀城南邊的湖心島上建起銅街、通天塔、銅雕園什么的,將那座荒蕪的小島變成了文化旅游區(qū)。我用祖?zhèn)鞯奈髦荦埣y鼎兌換了銅街13號店鋪,這才由礦山搬到北斗島上,打制起銅物來。我把自制的銅鼎、銅鎮(zhèn)紙、銅奔馬、銅鷹之類的工藝品賣給來來往往的游客,挺賺錢的。我喜見店鋪里光潤發(fā)亮的銅器物,愛聽作坊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蜚~聲,就連空氣里熟稔的銅味都覺得甜絲絲的——在北斗島上,我日子過得挺愜意,也許我的血液里就遺傳著親近銅的基因吧。

      我還記得父親打銅的那些事兒,尤其是那個聲勢浩大的場面。那是個大雨之前的黃昏,街上的銅匠、鐵匠、木匠、漆匠、瓦匠紛紛往北走,比雨水走得還急。瘦小的我以學(xué)徒的身份,跟在父親的身后,扛著大鐵錘跌跌撞撞向前沖,就像去參加喜宴似的。我們走進空曠的大倉庫里,大雨就趕著腳兒下了起來,在天地間拉起雨幕。我們在電閃雷鳴里開工了,各干各的活兒。我?guī)椭赣H拉風(fēng)箱,火舌熱熱地舔著我的臉。一旁,鋸木聲、打鐵聲硬硬地拉扯著我的耳朵,油漆味、泥漿味嗆人地?fù)渲业谋亲?。我身子發(fā)癢,卻莫名興奮著,有種創(chuàng)造偉大工程的狂歡勁兒——后來我才得知,那是鎮(zhèn)上把所有村莊的工匠集合起來,組成集體企業(yè)鐵木社了——從那以后,我便曉得一個人是沒有能力制作出大物件來的。

      我現(xiàn)在只想打制一個小銅人。與我相依為命的,只有孫兒和黑貓。孫兒從小患有瓷娃娃病,就是骨頭太松太脆的那種病,使不上力,站不久,只好以輪椅代步。那種病折磨得他身體瘦弱,臉色蒼白,可眼神卻像蜂子一樣尖,那是久病之人才能磨出的針。我當(dāng)然想治好孫兒的病,他父母出外打工,說是為他們的兒子掙醫(yī)療費,可漸漸沒了音訊。我只好帶著孫兒去醫(yī)院檢查,找民間尋偏方,還請過氣功大師氣療,可都沒見成效。我想孫兒肯定是身體里的哪個竅被堵住了,只要打通那個竅孔就會生龍活虎起來,做回正常人。小時候,我見過父親為鄉(xiāng)間郎中打制過針灸銅人,郎中手持一根銀針,一針扎進銅人的小孔里,銅人的眼里就會流出淚來。父親說那個銅人身上的每個孔都是一個穴位,孔孔相通蓄滿清水,只要銀針扎準(zhǔn)穴位,銅人就會經(jīng)絡(luò)貫通,流出歡愉的淚水來。我就是想打制一個那樣的銅人——也許那樣的銅人做好了,孫兒就能血脈打通站起來了。當(dāng)然,這只是一種祈愿,可銅工藝品不就是吉祥之物嗎?有人買銅馬是想馬到成功,有人購銅鷹是想鵬程萬里,有人在家里擺個招財豬是想財源廣進……也許我打制的銅人不只是吉祥物,而是孫兒在我心里的那個令人心疼的身體吧。

      正是因為孫兒的病痛,因為家里的拮據(jù),我才把祖?zhèn)鞯凝埣y鼎轉(zhuǎn)給了北斗島的大老板,換來銅街的店鋪。我老了,從礦山退休了。我來到北斗島,就是想憑著家傳手藝賺些錢,為孫兒買龍牡壯骨粉,請街上的盲眼老人為孫兒做按摩,為孫兒治病。孫兒喜歡按摩,仿佛盲眼老人的手指能摸去他身上的病痛似的。每回按摩時,盲眼老人的手指能掀起柔柔的波浪,孫兒躺在床上就像躺在水浪的擁抱里,舒服地閉著眼低哼著。而我坐在一旁認(rèn)真地打量著老人的手指,根據(jù)厚厚大書上的《人體經(jīng)脈圖》留下的印象,看他揉過什么穴位,敲過什么經(jīng)絡(luò),然后在腦瓜里想象著銅人的模樣。我不敢開口向老人求教人體知識,任何手藝人都有著不傳之秘,這個行規(guī)我是懂的。不管怎么說,我覺得用家傳龍紋鼎換得這樣的生活是值當(dāng)?shù)摹?/p>

      北斗島真好,有銅和銅匠們,也有雕塑家,還有一些滿腦瓜奇思怪想的人。這個島跟礦山一水相隔,允許夢游者四處游逛。而我相信:只要有銅,就能萬物生。

      2

      這天,師弟來了。他是島上的青銅藝術(shù)館館長,與平日相比,他走路的步子邁得太大太急,禿頂上都冒出熱汗了。也許那座青銅藝術(shù)館里有太多的門,他的腰里掛著好多鑰匙,發(fā)出丁零當(dāng)啷的聲響,像被怪獸攆著。他一進我家店鋪就說:“師兄,對不住?。↓埣y鼎昨晚被人偷走了。”我不吱聲,仿佛他在說跟我無關(guān)的事。其實,我早就聽聞龍紋鼎被盜的消息了,那個消息早在清晨時就長著嘴在北斗島上傳開了。我賣給北斗島的龍紋鼎被人盜走了,我不曉得自己該慶幸還是該難過。

      我得說說這只鼎,那是我祖上傳下來的——據(jù)說青銅鼎的珍貴是它的紋飾能敬天禮祖,銘文能記事留史,是人與天之間傳話的器物。師弟是個癡迷青銅器的家伙,他是在十歲那年來我家銅鋪當(dāng)學(xué)徒的,看到我家祖?zhèn)鞯凝埣y鼎后,小小年紀(jì)就在那青銅的紋路里迷路了,一迷就是一輩子。我倆從當(dāng)兵入伍到轉(zhuǎn)業(yè)到國營銅礦,一直沒有分開過。他一直想再看看那只鼎,可我不能給他看。那些年月,我在礦上守著鐵門的炸藥庫,就把那只鼎藏在里面,同時藏起來的還有打銅家什,一藏就是幾十年。后來,師弟調(diào)到銀城博物館工作,他找我要收購那只鼎,我沒應(yīng)允,覺得小城博物館只有廢銅爛鐵,不是龍紋鼎能藏身的地兒。再后來,師弟退休后被聘為青銅藝術(shù)館館長,他又找到我,以銅街13號店鋪為籌碼,要收購龍紋鼎。我起初不肯,但為了救生病的孫兒還是把龍紋鼎賣給青銅藝術(shù)館了。

      那天,我把龍紋鼎擺在桌子上,師弟的眼睛就亮了,亮得有些駭人。我聽見那只鼎輕輕地顫響了一聲,也許是某個銘文炸裂了,也許是某個紋飾爆開了,那讓我的心抽搐了一下。我不知道那顫響是鼎的無奈而鳴,還是我的幻聽。我沒敢把這事兒告知師弟,他那時跟我一樣已經(jīng)老了,都禿頂了,我不愿他一輩子留下失望。師弟是個軟弱、迷糊的人,在礦山時不敢下井,井下的黑色會讓他哮喘。我覺得他癡迷青銅器,就是葉公好龍:一個連采銅、冶銅都會害怕的人,怎么能熟悉銅礦石的脾性呢?一個不熟悉銅礦石脾性的人,怎么能深愛銅器呢?無論青銅器的造型、色澤、紋飾和文字有著怎樣的文化和藝術(shù)價值,都是采銅、治銅、打銅人勞作的結(jié)果。無論是神諭之器,還是生活之物,任何一種事物都是人制造出來的——師弟癡迷的青銅器是什么呢?

      那只龍紋鼎竟然丟失了!青銅器是活物,它的失蹤不一定是被盜,也有可能是自己跑走了。相傳活寶會自己尋找有緣人,傳聞東北人參就能滿山跑,對挖參人來說是可遇不可求的。我暗自揣度:龍紋鼎在青銅藝術(shù)館里供人參觀,為什么要從北斗島跑走呢?它要去哪兒呢?北斗島上到處有著銅的氣息,既有來自夏商周時代的伙伴,又有今人打制的銅器物,既有青銅藝術(shù)館又有銅街、銅雕園和通天塔,應(yīng)該是適合它待的地兒啊。也許我是個神神道道的人,也許師弟說它被人盜走更合情合理些。可如果真是那樣,它會是什么人盜走的呢?

      我并不關(guān)心龍紋鼎被誰盜走了,只是總想跟銅街上的同行們切磋銅藝,比如怎樣用鏨銅術(shù)鍛出與落日弧度一樣的橢圓形,如何用失蠟法在鑄銅里布下可以環(huán)環(huán)相通的孔道。那些同行們來自全國各地,有從云南來的斑銅藝人,有從陜西來的青銅藝人,有從新疆來的黃銅藝人,他們熱情地為我制作銅人動腦筋,卻對沒有中醫(yī)學(xué)養(yǎng)的銅匠能打制出針灸銅人是不抱希望的。他們也心疼我的孫兒,可在看了大醫(yī)院的診斷單后,就長吁短嘆了。我覺得他們是不相信打銅技藝:早在夏商時期,銅匠是天下百工之首,打制的銅鼎千秋不朽,制作的香爐萬世流芳,難道我們這些后人連一個銅人都做不出來嗎?

      龍紋鼎被盜后,師弟常常來銅街13號,他總是一臉沮喪,小心地圍著我轉(zhuǎn),擔(dān)心挨我的罵。他很著急,為鼎的丟失焦躁不安,就像被煙熏的兔子。他的禿頂變紅了,嗓音變啞了,反反復(fù)復(fù)地說:“師兄,對不起?。↓埣y鼎會找回來的!”我并不生氣,對尋回龍紋鼎也沒有興趣,就懶得搭理他。我曉得那只鼎被盜,最傷心的人是他——他就像一個丟失心愛玩具的孩子。他坐下來,一遍遍地嘮叨那天晚上案發(fā)經(jīng)過,我聽著聽著就會生氣,拿眼瞪他。他就會窘迫地低下頭,搓著手,把頭埋向膝蓋。我不想看他,就看向街上,有時會看見相鄰銅店的老板悄悄露出臉來。我曉得那個老板有一對好用的耳朵、一張會傳話的嘴,就忍不住發(fā)起火來:

      “師弟,你跟我說這些做什么?那龍紋鼎已經(jīng)跟我沒有系了。難不成你懷疑我是那偷鼎的人嗎?”

      …………

      孫兒有時會在旁邊聽著看著,用手緊緊地抓住輪椅,他顯然很憤怒,怒氣快從眼里噴出來了。

      無論我和孫兒是怎樣的冷言冷語,師弟還是喋喋不休,每回都是在黑貓?zhí)M時,他才搖搖擺擺地走去——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怕我家的黑貓。

      3

      我得說說我家的黑貓。

      我在礦山看守炸藥庫時,一直養(yǎng)著黑狗,狗是防盜的好幫手。到北斗島后,我以為島上不適合養(yǎng)狗,就養(yǎng)起貓來。這只貓身子是黑色的,只有四只腳和尾巴是白色的,喜歡在欄桿上行走,就像個體操運動員。它一聽到風(fēng)吹草動,就把耳朵往后拉,眼睛發(fā)藍(lán),露出警惕的樣兒。其實,島上沒有老鼠,我養(yǎng)貓不是想讓它捕捉夜晚的風(fēng),也不是想讓它陪伴輪椅上的孫兒,更不是想鑄銅貓。我不曉得自古以來銅匠們鑄虎鑄獅鑄狗,甚至鑄老鼠,為什么沒人鑄貓?難道就是因為它是守夜的動物?可我并不覺得貓有什么不好,只是擔(dān)心它在春夜發(fā)情的叫聲,會影響正在長大成人的孫兒。可即便對貓懷有好感,我也不會打破先例去打制銅貓的——貓不屬于十二生肖,也沒法給人帶來吉祥,誰會買一個眼里總藏著警惕和秘密的銅動物回家呢?我養(yǎng)貓是想琢磨貓眼的秘密。貓眼有些奇妙,瞳孔細(xì)長,深不可測,在日光的照射下會聚成一條細(xì)細(xì)的光束,可在晚上瞳孔就會放大,收集夜晚微弱的光線。那就是一個神奇的孔,一個能隨著光線變化的孔,要不怎么會有一種比銅礦石還名貴的石頭叫貓眼石呢?可我一直沒有瞧出來,貓眼里究竟有著怎樣的秘密。

      我想做銅人,就讓師弟幫我查閱一些古人打制銅人的資料。師弟曾屁顛屁顛地跑來銅街13號,喋喋不休地說:針灸銅人在宋朝就出現(xiàn)過,是當(dāng)時的皇宮里的尚藥奉御官、針灸專家王唯一主制的,只做了兩個,一個放在宮中供鑒賞,一個送到醫(yī)官院供針灸教學(xué)——我不想聽他沒完沒了絮叨,就讓他為我打印一張人體經(jīng)絡(luò)穴位圖。他心領(lǐng)神會,猜出我是在為孫兒的病想辦法,不僅弄了張彩圖,還請了個老中醫(yī)指點我。可他也不相信我能鑄出銅人來。他知道我家制銅人工藝在我這一代已經(jīng)失傳了,他更愿意幫我把家傳的制銅技藝申報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不管怎么說,師弟對我打制銅人還是熱心相助的。

      我在打制銅人時遇到一個難題,不知怎樣才能把銅人體內(nèi)的小孔用水灌通,在銀針插入小孔時讓水從銅人的眼睛里流出來——不能流出悲喜之水的銅人,能算是真正的銅人嗎?我琢磨貓眼就是為了解決這個難題。

      這天晚上,我有些煩躁,就去銅雕園走走,那兒有好多動物的雕塑,興許能給我啟發(fā)吧。如若說島嶼是紫銅的,月光是鉛錫的,那么這樣的夜晚就是青銅的了。青銅是一種紫銅與鉛錫的合金,在遠(yuǎn)古時代熔鑄過青銅器?,F(xiàn)在的銅是電器的經(jīng)脈,與北斗島一橋相連的銀城除了礦山、冶煉廠外,就有電纜廠、銅箔廠,就是生產(chǎn)銅線銅纜的。也許銅的今生比前世更明亮更有用,可我喜歡遠(yuǎn)古的青銅。

      月光鍍在樓群上,灑在街面上,還沒來得及變成銅銹綠正黑亮著。銅雕園里有好多銅鑄的動物,走進去就跟鉆進了森林一樣。一只孔雀羽冠花綠,尾屏張開,散布著一圈一圈眼睛似的斑紋,在星多人稀的夜晚不曉得開屏給誰看。一頭銅象耳朵如蒲扇,仰起脖子,拋出長鼻在汲水,不曉得它能不能把北斗湖水吸干。一條大魚尾巴卷著礁石,身子彎曲向上,鱗片亮閃閃的,不曉得它能不能躍到月亮上去……我走走,停停,看看,聽聽老虎的吼叫、大象的響鼻、魚躍出水的潑剌聲,早就跟它們很熟了。它們就像被琥珀包裹著,把一個個活生生的動作凝固了。它們沒有陸地和大海之分,沒有飛禽和走獸之別,都相安無事地活在同一片草木旺盛的園子里。老天在創(chuàng)造萬物時,不知有沒有想過讓它們和睦共生,而銅做的動物是能做到相親相愛的。

      銅雕園里風(fēng)很軟,在調(diào)皮地揪著我的耳朵。我走著,想著,跟夢游一樣。忽而,我的耳朵里傳來鳥的啁啾聲。我順著鳥鳴聲看去,只見前面的路燈柱上棲著一只銅鳥。它尾雉很長,翅膀撲騰,站在路燈柱上啄食著從燈泡上漏下的燈光。這片園子里,路燈柱就像一棵棵樹,每棵樹上都有這樣的鳥,靠著喂食燈光活著的鳥。我走近細(xì)看,很想在它的身上找到制作銅人的訣竅,卻發(fā)現(xiàn)它的翅膀裂開了一條縫兒,那是工匠們在焊接時留下的瑕疵。造物主造人時都有疏忽,把有些人的骨頭造得草率了,何況是制作銅鳥的工匠呢?剛才應(yīng)該就是那只鳥喚我的,它是要我?guī)退魏贸岚蛏系膫谀?。我看看鳥,點點頭走開了。

      我在銅雕牛前,遇見了我家的房客。那是一位長頭發(fā)的畫家,他清瘦,個高,總窩在屋里畫畫。他好多次央求我把他的畫刻到鼎上去,說價錢好商量,說他就是想要一個刻有自己作品的銅鼎,我都冷著臉拒絕了。有一天,他急眼了,沮喪地跟我說,他得了健忘癥,也許要不了多久就忘記自己,并再次懇求我把他的畫刻在銅鼎上,給他留下一個永遠(yuǎn)的記憶。他說這話時像吐露隱秘一樣羞怯、窘迫、不安、誠懇,可我并不相信:他年紀(jì)尚輕,又無不良嗜好,怎么會得上那種病呢?——那無非是他為了達成目的上演的一出苦情戲。我不為所動,冷冷地?fù)]袖而去。房東畫家看人神情有些怪,他總把半張臉藏在長發(fā)里,總在別人的臉上尋找什么,又一臉沒有找到的茫然。當(dāng)然,來往北斗島的藝術(shù)家有點病有點怪有點癖好,也很正常。他們跟我們銅匠有著相似血親,差別就是我們活在煙火生活里,他們活在自己的夢里。此時,房客畫家就在銅雕園里做夢一樣走著,摸摸大象的鼻子、長頸鹿的眼睛、猴子的嘴,就像要把動物的五官扭下來。我看著他,他從我身邊走過時迷惘地看著我,像是不認(rèn)識我一樣走了過去。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患上面龐健忘癥,還是對我故作冷漠。他走得飄飄忽忽,眼睛發(fā)亮,就像我家的黑貓。

      4

      沒想到龍紋鼎被盜后,青銅文化博覽園老板竟然逼我離開北斗島。

      那話是師弟捎來的。師弟走進銅街13號是在早晨,霧氣還在銅街上來回游竄,它們也許不是從湖面而來,而是那青銅器上的龍紋飛起來了。師弟站在我家店堂里,就跟患了便秘一樣期期艾艾鸚鵡學(xué)舌地說:“老板說,你家還沒有拿到銅街13號房產(chǎn)證,現(xiàn)在只是暫住,暫住的理由是龍紋鼎,現(xiàn)在那只鼎沒有了,你家就沒有理由住在島上了。你家要想在島上繼續(xù)住下去,拿到銅街13號房產(chǎn)證,就得給我們打制一批銅面具、一張張銅臉兒?!彼星檎鎿吹卣f:“師兄,我是里外難做人??!我是你師弟,怎能鐵石心腸逼著你走呢?可我端的是老板的飯碗,我能怎么辦呢?你就答應(yīng)了吧。你只要做了銅面具,我一定想辦法讓你拿到銅街13號房產(chǎn)證,到那時候,那店鋪那作坊就是你的了,誰也不能趕你走了。”他說完就嘆起氣來,仿佛是受氣的小媳婦。

      我無話可說,什么話都被師弟說了,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很憤怒,覺得自己被老板耍了,可轉(zhuǎn)念細(xì)想:我用龍紋鼎換取銅街店鋪是悄悄做的。當(dāng)時我相信大老板是講誠信的人,而且還有師弟作證,沒有簽合同也沒留下錄音為據(jù)就把龍紋鼎給了他們。因而,從法律角度來看,他們是占理的,我只能卷鋪蓋走人。我懊悔地想:這只能怪自己不小心,輕易相信了別人。而北斗島雖好,未必是我能落地生根的地兒,也許我該另尋能治好孫兒病的地方了。霧氣開始散去,我有種站在云霧里的感覺,身子發(fā)涼。我目光迷茫地看著師弟,看他的禿頂搖來晃去,真想用鐵錘敲敲那個頭。

      更讓我生氣的是,那打制銅臉兒的活兒竟然是師弟跟房客畫家的合謀。一個總拿著放大鏡對著青銅器照來照去的老頭兒,一個可能患了健忘癥的畫家,是怎么混到一起的呢?我本不想污人清白,可總覺得畫家有些行蹤詭秘,甚至跟龍紋鼎失竊有關(guān)。他租居在我家店鋪的二樓上,白天常窩在房間里,可一到午夜就會潛出游走在島上,像晝伏夜行的動物,又像夢游人。我真的不是胡亂猜疑他,我家的黑貓就曾跟蹤過他,發(fā)現(xiàn)他繞著青銅藝術(shù)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而那里就展示著龍紋鼎——一個島上的人深夜不去酒吧,而在島上亂轉(zhuǎn),這多少有些奇怪吧?

      我和師弟面對面站著,就跟兩只紅冠斗雞似的。畫家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虛虛的目光飛在我和師弟的臉上,半晌才開口說話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竟然有一口潔白的牙齒,就像瓷做的。他說,那些銅臉兒都要按著他畫的畫兒做,用于島上即將舉辦的舞會。我知道此地有戴著銅面具唱儺戲的風(fēng)俗:每年汛期過后,當(dāng)?shù)厝藫?dān)心大水會帶來瘟疫,就會跳起儺舞來。情景是這樣的:鑼鼓響起,嗩吶吹起,人們戴上銅面具又跳又唱,舉著松明火把,驅(qū)逐赤鳥。據(jù)說那樣就能驅(qū)邪避災(zāi),帶來吉祥,讓一地平平安安、風(fēng)調(diào)雨順——可是北斗島舉行這種舞會做什么呢?畫家為什么要鼓動師弟在島上舉辦戴著銅臉跳舞的舞會呢?難道是他對把畫兒變成銅的執(zhí)念太深,央我把他的畫刻上銅鼎不成,就攛掇師弟要我把他的畫制成銅臉兒?可師弟為什么會聽信畫家的煽動呢?難道那個只對古代青銅器感興趣的老伙計,也迷上了現(xiàn)代的銅工藝品?

      畫家揚起長頭發(fā)看著我,眼神里有著執(zhí)拗和討好。他的確太瘦高了,敲兩錘就能把他變成銅刻線了。

      我逼視著畫家:“不!我不會打制你那些畫兒的?!?/p>

      他好像看不清我的眼神,仍在虛虛地笑,仿佛我的臉有一團霧氣。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就是打制銅臉兒嘛……有什么不可以的?……三星堆遺址不就出土了好多青銅面具嘛……我見過那些青銅面具,幾乎全是粗眉毛、大眼睛、高鼻梁、闊扁嘴,沒有下頦……”

      我冷哼:“可我就是不想為你打制銅件!”

      師弟的禿頂晃過來,他比畫家還心急:“師兄,你好好想想,莫固執(zhí)啊?!?/p>

      畫家笑:“是啊,打制銅臉兒對您老來說,還不是小事一樁?您老的銅藝爐火純青哦!”

      我氣結(jié),一團氣揪得腸子有些疼,沒有搭理他。我家銅藝世代相傳,做那些銅臉兒并非難事,可無論打制銅盆銅勺銅壺還是銅鼎銅爐銅鏡,都得有誠敬之心,不能以利相誘,以勢相逼——銅真的是干凈而祥和之物?。∥倚睦锾?,可為了能住在島上做銅人,還是按住生火夾氣的脾性,忍氣吞聲沒有說話。

      孫兒說話了。他一直坐在輪椅上聽著,也許因為年紀(jì)小,也許因為是病孩子,一直被我們忽略著。他的臉不知什么時候漲紅了,大聲喊:“什么銅面具?你們難道想當(dāng)蒙面人、想當(dāng)海盜嗎!”

      我覺得孫兒說得對,說不定那個偷盜龍紋鼎的人就戴著面具呢。

      畫家縮回身子,像被冷風(fēng)吹了。

      師弟慌忙站起來:“師兄,這事你要深思??!我們先告辭了!說著鉆出店堂?!?/p>

      畫家還想說什么,黑貓從角落里躥出來,“喵”地叫了一聲。他腳下一滑,也慌張地走了。

      看得出畫家和師弟同好,都怕貓。

      店堂里一下子就空了,就像被搬空炸藥的炸藥庫。我心也空了,我曉得自己一輩子守住了礦山的炸藥庫,卻沒有守得住家傳的龍紋鼎,現(xiàn)在就連銅匠的職業(yè)尊嚴(yán)也要守不住了。早年間銅匠是很吃香的,現(xiàn)在銅器早就被鐵器、合金、塑料替代了,銅匠早就沒什么活計,就靠做些銅工藝品謀生了。好在北斗島常有游客買些旅游紀(jì)念品,否則我們早就喝西北風(fēng)了。我為銅匠為自己悲哀起來,就像夜晚的湖水漫上了島。

      我蹲下身輕撫著孫兒的胸口,想讓他氣順些。我聽見他在向外噴氣兒。我的手觸到了他瘦骨嶙峋的胸骨,心里生疼。孫兒心里的怒氣總算消退了。我把他推到房里,讓他好好睡會兒——生氣是最傷神費力的?。?/p>

      我心里悶,就搬了個椅子坐在店鋪門口,在追著霧氣而來的日光里曬太陽。街上沒多少游客,我迷迷糊糊睡著了。忽然,一塊烏云飄了過來。我抬抬眼皮,看見一個白發(fā)白須的老者站在面前。

      我一愣,問:“老先生,要打制什么銅物件啊?”

      他說:“久聞先生大名,好不容易找到你,你能為我打把銅鑰匙嗎?”

      我仔細(xì)看,認(rèn)出老者就是從作坊里香案上走來的銅匠行祖師爺太上老君。我趕忙站起身喃喃:“罪過罪過!”

      白須飄飄的老者卻像一縷青煙飄去。

      我醒了,卻陷入了更深的夢里。

      5

      我想找畫家好好談?wù)?,讓他收回成命。銅面具始作俑者是畫家,只要說服他,再讓他去說服老板,我或許就可免了這份罪。

      我是在正午時分上樓敲開畫家房門的,他睡眼惺忪地打開門,一半臉露在門外的陽光里,一半臉隱在屋里的陰影里,看著我直愣神,半晌才笑了笑:“請!請!里面坐!”我走進房間坐在椅子上,看向墻上掛著的畫兒。屋里很暗,我感覺自己不是坐在自家的樓上,而是闖進別人家的不速之客。

      畫家在床上坐了下來,長發(fā)半遮臉看著我。

      我清清嗓子:“那個誰……我想找你聊聊?!?/p>

      畫家抬抬手:“您說,您說?!?/p>

      “你是一個畫家,為什么總想著把畫兒變成銅的……那是搞雕塑的人才去做的。”

      “哦,我聽島上的青銅藝術(shù)館館長說,青銅是不朽的,千年的青銅器出土后還能保持原樣,光潔如新……”

      “哼!你是一個畫家,為什么要做銅臉兒呢?”

      “這個……您老不覺得臉是人最生動的器官嗎?”

      “我覺得人最重要的器官是……穴位?!?/p>

      “是吧?您老有沒有這樣的感覺……有一天你站在鏡子前,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自己越來越陌生,懷疑那不是自己?”

      “不會的,人的臉是會改變,可那是慢慢變化的,怎么可能會突然自己都認(rèn)不出自己呢?”

      “有人會的!”

      “誰?”

      “我!”

      “你?”

      “我跟您老說過我有健忘癥,我這種健忘癥就是記不住人的臉,親人的臉、朋友的臉、自己的臉都記不住……其實我現(xiàn)在也看不清您的臉?!?/p>

      “啊?怎么會這樣呢?”

      “我騙您老做什么?這叫面龐健忘癥,就是因為這種病,我才離開家到北斗島的……才只畫人臉的?!?/p>

      我看出畫家是誠實的,卻還是不肯相信。

      他見我不信,就跟我說起他的往事。他說,他出生的地方是古鎮(zhèn),那兒有灰灰的城墻、青青的石板路,也有出土的銅鼓、貯貝器等青銅器。他五歲時拾到一個小銅人,斑綠上夾著黃銹,扁扁的人臉格外清晰。那時他的父親在外地工作,隔幾個月才回家一次。他就總摸著銅人的臉,想象著父親的臉,可那銅人臉太薄了就像面具。他長大后成了畫家,娶妻生子跟平常人一樣。數(shù)年前,他開始夢見小銅人的臉,慢慢就認(rèn)不出熟人甚至親人的臉,仿佛那些人的臉都換成銅人臉了。他說:“你不知道活在一群沒有面孔的熟人中間,是多么尷尬、恐慌?。∧惚仨毴ビ涀∈烊说呐e止言行的特征,必須面對每個擦肩而過的人含糊地笑。”他說:“他很害怕久別重逢的熟人問他……怎么?不認(rèn)識我了?”有一回,他見一女子迎面走來,看不清她的臉卻覺得她的皮鞋眼熟,就趕忙堆出笑來。可一個男人走過來,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責(zé)問他為什么要對其妻眉目傳情。他捂著紅腫的臉,看著那對男女消失,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被什么人打了。畫家說起往事時,雙手揉著自己的頭發(fā),顯得很痛苦。

      也許好久沒有這么說過話,他說得有些氣喘,仍急急地繼續(xù)說了下去。他說他忘記人的臉是從父親開始的,父親離世早,他一想起父親就去翻看照片,可照片上父親的臉越來越模糊。他好幾次抱著年老母親的膝蓋在心里哭泣,就像小時候那個孤獨害怕的自己又回來了。畫家說這話時,雙手垂在兩腿之間,顯得很安靜,可我的確聽見他在心里哭了。

      我口拙,不知怎么安慰他。

      他忽地抬起頭:“您老要是能治好我的面龐健忘癥,我就建議他們……不讓您老做銅臉兒了!”

      我只是銅匠而不是醫(yī)生,怎么能治好他的病呢?我愣了愣,還是點點頭:“好吧,我試試!”

      畫家笑了,我也笑了,我倆笑得都很虛,是那種心中無根的笑。

      我想不出治療面龐健忘癥的法子,只得連夜做了銅眼、銅鼻、銅嘴、銅耳送給他,希望那些堅硬的銅器官能喚起他對人臉的感覺。他一遍遍地?fù)崦~器官,然后在紙上畫了一個橢圓,把銅器官往里面擺放起來。我看了好一會兒,只得在心里嘆了口氣——他總是把五官擺錯位置,像個頑皮的孩子。我想起小時候盲眼的外公每次見到我,都要摸摸我是不是長大了些,他的手從我的頭發(fā)、額頭、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點點地摸下去。他翻著白內(nèi)障的眼睛望著我的頭頂,似乎在腦子里拼湊著我的樣子。他呵呵地笑著,把熱氣噴在我的臉上,現(xiàn)在想起來,他應(yīng)該摸到熟悉的五官了,比如凸起的眉骨就來自他的遺傳。我很想把自己的臉?biāo)蜕先ィ尞嫾颐骞傥恢煤蜆幼?。我的臉除了眉間距過寬外,是一張標(biāo)準(zhǔn)的人臉??墒牵屢粋€陌生的男人摸自己的臉那種感覺怪怪的,而且如果摸臉就能治好畫家的病,那他早把自己的臉摸得像熟透的西瓜了。我對治好畫家的面龐健忘癥毫無辦法,也許他需要一面特殊的鏡子,就像師弟總隨手?jǐn)y帶放大鏡一樣。

      這天,在夜晚來臨后,我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畫家向前走,看看他要做什么,順便觀察一下病人。我相信他不會發(fā)現(xiàn)我的,他看不清人臉,我又換了衣服戴了老頭帽,他就算看見我也認(rèn)不出來。北斗島整潔干凈,沒有礦區(qū)那么多的違章建筑,走起來直來直去。畫家可能是想去銅雕園的,可天上落下幾滴雨水后,他抬頭看看天,轉(zhuǎn)身踅進了街頭的銅皮書亭。我不便進去,就站在對面的樓下抽煙。雨越下越大,敲打著銅皮書亭的頂棚,叮叮當(dāng)當(dāng)。遠(yuǎn)處連接北斗島和銀城的銅鈴橋上,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銅鈴鐺在風(fēng)中亂亂地響成一片,就像是給即將來臨的暴雨報警。那銅鈴聲是給來往島上的人送祝福的,可那祝福讓人心煩意亂。我想大雨就要來了,就冒雨跑回家拿雨傘,不想讓我家房客被島上的雨水澆成落雞湯。我取回傘再次來到銅皮書亭時,雨水傾盆而下,就像要淹沒那個亭子。雨水來得這么快,應(yīng)該是從湖里直接搬運來的吧?我沖進銅皮書亭,收起雨傘看向亭子里的人,卻沒有看見畫家。我有些迷惑:那家伙是趁機擺脫我了,還是根本就沒有進過銅皮書亭?

      6

      我要治好銅雕園里銅鳥的斷翅斷腿,這是我能做到的。

      這天黃昏,我挑著祖輩傳下來的打銅家什走到銅雕園里。我引燃爐火煨起一坩堝碎銅,風(fēng)箱越拉火越旺,坩堝里銅水慢慢流動起來,流著流著夜色就來臨了。我早就看過,園子里不只是一只銅鳥斷了翅,而是所有路燈柱上的銅鳥不是翅膀裂開縫就是長腳斷了足,那些鳥都受傷了。我挑起坩堝和風(fēng)箱,沿著游覽路線走,用銅汁給鳥們治起傷。我沒有精力細(xì)細(xì)打磨它們的傷口,那銅汁凝固處看上去就像傷疤結(jié)了痂一樣。

      我修好第九只鳥時,才發(fā)現(xiàn)我家的黑貓不知什么時候跟過來了。它躡手躡腳,就像一團黑球,一會兒跳在銅雕動物身上,像是想跟它們嬉鬧,一會兒行走在細(xì)懸的樹枝上,像是在為我勘探環(huán)境,一會兒蹲下身子團著爪子看著我,像是欣賞我的手藝,只是在銅雕大魚前愣了好一會兒。有了貓的陪伴,我忽然覺得銅雕園的夜色里,游動起長著翅膀的可愛的小精靈。

      銅雕園里沒有保安,行人稀少,沒有人干擾我,我終于把滿園的銅鳥修好了。我坐在草地上,等著坩堝里的銅水降溫凝結(jié)。夜色越來越濃,我和黑貓面對面坐著,我盤著腿,它坐在自己的尾巴上。漸漸,我仿佛被貓催眠了,勾起頭打起瞌睡來。忽而,滿園暗淡的路燈突然雪亮起來,仿佛朝霞提前來了。銅鳥們一只只飛起:小麻雀低低飛過,黃鸝在樹枝又跳又叫,布谷鳥在聲聲催著布谷,還有高高飛起的老鷹、一起三落的鷂子、嘰嘰喳喳的山雀……它們圍著我在飛舞在鳴叫,就跟銅嗩吶吹響的《百鳥朝鳳》似的。我高興啊,我讓那些銅鳥都活了??晌矣悬c不明白,銅鳥是同一個模子澆鑄的,為什么復(fù)活后就成了不同種類的鳥呢?半晌,園里的銅雕動物也醒了,虎在吼,獅在舞,孔雀在開屏,大象在洗澡……這莫非是動物們的狂歡節(jié)?我笑了,笑著笑著,忽然聽見一聲“喵嗚”,路燈又暗淡下去,動物們又變成銅雕,一只只鳥飛落路燈柱上。我睜開眼,看見黑貓正對著我叫,原來剛才只是一個夢。我趕緊把眼睛從貓眼里拔出來,慢慢找回自己。銅雕園又恢復(fù)了原樣,路燈下沉默起一只只銅鳥。可我想:那些銅鳥是真的活過了。

      看看天上的月亮,我挑起坩堝和風(fēng)箱,對黑貓說:“走吧,回家嘍?!焙谪垍s蹲在地上,蹬直后腿,伸展著彈簧般的脊椎,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后脖頸上圈起一團發(fā)硬的肉,就像要變成銅貓了。我又被貓的眼睛吸住了,那雙眼睜得很大發(fā)著藍(lán)光。我倏地想起貓的瞳孔在早、中、晚是不一樣的:早晨像棗核,中午瞇成一條線,晚上才睜圓,那是在根據(jù)光線的明暗調(diào)節(jié)瞳孔大小。我心里一喜,忽然悟出怎樣在銅人身上布設(shè)經(jīng)絡(luò)穴位和水流了,制作銅人的難題終于破解了。我哈哈大笑起來,黑貓聞聲躍起,蹭蹭我的褲管,向前跳去。我患有關(guān)節(jié)炎的老腿輕快起來,跟著黑貓向銅街走去。

      我回到家中把坩堝和風(fēng)箱放進作坊,走回店堂。店堂里,孫兒還沒有睡,正坐在輪椅上翻看一本厚厚的書。我曉得他是在等我回來,沒有我的陪伴他怎么能睡得著呢?

      我走過去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摸摸他的膝蓋,興奮地說:“孫兒,我就要做出小銅人了!”

      孫兒放下書,眼睛亮亮地盯著我:“爺爺,你剛才去哪兒了?還帶著家什?”

      我笑:“我去銅雕園,給那些銅鳥修補壞了的翅膀和腿腳了?!?/p>

      孫兒把目光移開,看向門外:“哦……那你會答應(yīng)他們做銅臉兒嗎?”

      我看著他,小心地點點頭:“爺爺就做這一回,好不好?等我們有了房產(chǎn)證,能一輩子住在島上,就不做這種事了。”

      孫兒嘆了口氣:“爺爺,是我拖累你了?!?/p>

      我歡喜的心涼了:“孫兒,爺爺有你才能活得好?。 ?/p>

      “爺爺,您不能受他們欺負(fù),受他們擺布……他們都是貪心鬼!是壞人!”

      孫兒就像風(fēng)箱一樣,一下一下地鼓起火來。我為他因病受到不公、傷害、困頓感而心疼,卻又很生氣。我站了起來,憂心地看著他:“孫兒,不要在心里積著那么多的怨氣!是人都會有缺點的……爺爺打制過好多銅器,沒有哪個沒有瑕疵的,你有瑕疵,我有瑕疵,他們也有!你得原諒他們,也得放過自己……你要聽爺爺?shù)脑挵?,心里的怨氣、戾氣多了會傷身的?!?/p>

      孫兒垂下頭:”爺爺,我記住了,可我……不一定能做到你說的那樣?!?/p>

      我伸手摸向他的頭,他的頭發(fā)真好,是那么烏黑。

      孫兒偏偏頭躲過,推著輪椅回房睡覺了。他長大了,不喜歡別人碰觸他了。

      我走進作坊里,在紙上畫起貓的瞳孔和銅人的穴位,畫著畫著就有些倦了。我抬眼看了看堆在角落木箱里的雜亂物件,那些廢舊的銅板、殘缺的銅器、剝開漆皮的銅線,都是我回收的銅料。銅匠不需要采礦和煉銅,我在礦山干過,曉得礦石是怎樣的,我也干著銅匠,能把銅料打制成銅器,卻沒有親眼目睹過礦石是怎樣變成銅的。其實,要制造一個事物,不是一個人力所能為的,那需要各行各業(yè)的能工巧匠參與,百工各司其職方能有成。我要是能打制出小銅人,那得感謝采銅人、煉銅人,感謝大自然的饋贈啊,也許還得感謝我家的黑貓。

      我一定要打制出銅人,讓孫兒健康快樂起來。

      7

      我應(yīng)允下打制銅器的活兒,師弟很高興,禿頂發(fā)紅,搓著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發(fā)誓等銅臉兒制成后,一定要幫我把銅街13號房產(chǎn)證拿來。畫家也很高興,醉酒般咕咕叨叨,說想?yún)⑴c我打制銅臉兒的過程,看看眉眉眼眼是怎樣從銅板上長出來的。黑貓煩躁得又蹦又跳,用爪子在沙發(fā)上留下起抓痕。我心里愧疚,倔強地把他們關(guān)在作坊門外,把北斗島關(guān)在門外,一個人打制起銅臉兒來。

      我先虔誠地洗凈手,然后把一張畫家畫的人臉掛在墻上,抬頭仔細(xì)端詳著,直到那張臉刻進腦海里,閉上眼都能想起來,就連睡夢里都浮現(xiàn)出那張面孔。接著,我把一圈銅線放入坩堝里,拉起風(fēng)箱,火越燒越旺,銅線越來越軟,就像大鍋煮糊一團面條似的。我把銅團撈出來,放在鐵砧上敲打成光滑的橢圓形,那就是銅臉皮了。最后,我用鏨子、鑿子、釬子鍛起五官,當(dāng)然眼窩都是鏤空的,一張銅臉兒這才制成了。我在作坊里不分晝夜地打銅,做好一張臉再換一張,連軸轉(zhuǎn)。我每打制好一張銅臉兒,就要睡上一夜,把那張人臉從腦海里抹去,以便裝上另一張人臉。這是最熬人的,我要跟糾纏我的人臉在夢里爭執(zhí),費力地驅(qū)趕它們,再換上新的面孔。

      以前,我打制動物銅工藝品時,都心生歡喜,于是那鹿的犄角、鶴的長腿、豬的大肚就吉祥了。我在打制銅鼎、銅爐時,心生敬畏,于是那爐的造型、鼎的紋飾就禮敬了。我在打制銅盆、銅椅、銅鈴時,心生平和,于是那一件件家用銅器就有著人間煙火的氣息了。在打制那些銅臉的過程中,我休歇時會點上一支煙,讓思緒跟著煙霧飄來飄去。也許畫家是想用銅臉的事兒來掩蓋他盜鼎的行徑,想借著舞會把龍紋鼎偷偷帶出島去?也許畫家真是想用銅臉兒來治療他的面龐健忘癥,想將自己的畫作變成銅的?我左思右想,心里亂糟糟的。我盡力清除腦瓜里的雜念,在心里對自己說:如果能用銅臉治好畫家的面龐健忘癥也是一件好事。說著說著心就靜了下來,涌上些許歡喜,于是一張張銅臉上的眉眉眼眼就活泛起來了。

      我曉得門外的師弟、畫家都很著急,他們迫不及待,偶爾會來敲作坊的門,敲得小心而執(zhí)著。我不聞不問,絕不放他們進來。我只允許孫兒進來送飯送水,他已是少年,燒燒飯叫叫外賣,伺候著我的飲食。他小小年紀(jì)早就憂郁了,看我的眼神有些憂傷——他是在擔(dān)心我年老的身體吧?黑貓在門外“喵喵”地叫過一次,我打開門縫讓它進屋,可它伸頭望了一眼屋里,輕輕地“喵”的一聲就走開了。銅街上的同行們也來過,他們只是隔著門說上幾句話,就悄手悄腳地走了。他們以為我關(guān)在屋里,是不想讓銅技藝的不傳之秘泄露出去,就不敢瓜田李下來打擾了。奇怪的是,《銀城日報》記者不知從哪兒得到消息,也來敲過門。我不喜歡他們的攝像機鏡頭,就把他們拒之門外了。

      有時,長發(fā)畫家會站在作坊外,興奮地跟我說起他想象中的銅臉樣兒,說得銅臉眉眼栩栩如生,還高聲背誦起莫名其妙的話兒:“亞洲銅,亞洲銅/擊鼓之后,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作月亮/這月亮主要由你構(gòu)成……”他那樣兒就像急切地等待著心愛玩具的孩子。

      有時,師弟會隔著作坊門,跟我絮絮叨叨地說著龍紋鼎失竊案的偵破情況,說公安已經(jīng)鎖定犯罪嫌疑人了——那是一個盜竊文物的團伙,既會用洛陽鏟盜挖古墓,又能用現(xiàn)代科技手段躲開青銅藝術(shù)館的監(jiān)控和警報器,人員分工合作,手法相當(dāng)專業(yè)。

      我對畫家的癲狂和師弟的嘮叨沒有興趣,只是在孫兒推著輪椅進來時盯著他看,他的臉在我眼里是最美的,真的像靜夜里的月亮。

      時間過得真快,我不知自己在作坊里關(guān)了多少天,恍惚間忘了晨昏,忘了身在何處。有時,從折疊小床上睜開眼,我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睡在父親的銅鋪里,作坊里那墻上的鐵錘鏨子、地上的風(fēng)箱坩堝,的確跟古鎮(zhèn)上的銅鋪一個樣子。迷蒙中,父親打銅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卻聽不到叮當(dāng)打銅聲。有時,我在打盹兒時會覺得自己還在礦山的炸藥庫里,整整齊齊堆放的炸藥雷管就在身后,一股濃烈的火藥氣中夾著碉堡外泡桐花的清香,向外看去卻沒有看見那條一直陪伴著我的黑狗……我要迷糊好一會兒,讓銅鈴橋的鈴聲、銅街上的人聲把我的感覺一點點喚醒。我醒過神后會驚喜地對自己說:“哦,我還在北斗島上!”北斗島被人稱作“詩意棲息的青銅秘境”,當(dāng)然跟古鎮(zhèn)銅鋪、礦山炸藥庫不一樣了,可我為什么會聞到舊日的氣息呢?我為什么睜開眼不能確認(rèn)自己在島上呢?這是人老后記憶頑固作祟的后遺癥,還是暫時居住在島上的心慌?

      我偶爾會打開作坊窗戶向外眺去,先看向通天塔,那高高的銅塔是島上的地標(biāo),然后往往會看見鄰鋪人家的二樓上,一個女子在洗臉。她在用蛋清拌著珍珠粉往臉上敷,在把各種各樣的玻璃瓶里的乳液往臉上搽,就像拿她的臉做實驗一樣。我記得她是租居在街上的外地人,在青銅時代大酒店上班,喜歡穿紅旗袍飄來飄去。那時,我的心情會好起來,我好久沒看見別人的臉了,發(fā)現(xiàn)人的臉真的很好看??晌也桓叶嗫?,又埋頭鼓搗起風(fēng)箱和坩堝,制作起銅臉兒來。

      我想,要不了多久,我一定會帶著一張張美好的銅臉兒,回到銅街新鮮的日光里。

      8

      銅臉兒終于打制好了,我走出作坊時,頭像缺氧一樣眩暈,滿街滿島的日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我不用照鏡子,就曉得胡子快遮住自己的老臉了。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就像把一場長長的夢做完了。

      銅臉兒一出現(xiàn)在日光下,畫家和師弟就撲了上來,仿佛那不是銅的而是磁鐵的。畫家眼睛亮了,一把抓住我的手,緊緊地握著,卻跟打擺子似的抖個不停。他摩挲起一張張銅臉兒,就像撫摸自己的孩子,看得出他在為自己的畫兒變成銅制品而激動著。師弟圍著銅臉兒轉(zhuǎn),眼睛黏在銅臉上,邊嘖嘖感嘆邊夸我:“師兄,雖然你做礦工后好多年沒干過銅匠活兒了,可手藝沒有丟!”難道祖?zhèn)鞯氖炙嚂裱阂粯舆z傳嗎?在作坊里待得太久了,我身子有些虛弱,驟然從幽暗的作坊走到明亮的日光下有些頭暈?zāi)垦?,幸好孫兒緊緊地拉住了我的手。

      之后,畫家和師弟冷靜了下來,變成苛刻的驗貨人了,一張張銅臉兒就跟等待出籠的鳥雀一樣,接受起他倆的檢查。師弟是滿意的,他拿著放大鏡細(xì)細(xì)地察看著銅臉兒的造型和做工,看完一張就摸一下禿頂,說一聲“真好”,仿佛工廠里質(zhì)檢員在給產(chǎn)品發(fā)合格證。畫家畢竟年輕,動作有些毛糙,翻翻揀揀,把銅臉兒一張一張地往自己的臉上戴,像在尋找適合他的臉,又像工廠質(zhì)檢員給產(chǎn)品打戳蓋章。奇怪的是,他們發(fā)現(xiàn)比預(yù)定的銅臉兒多了一張銅臉兒,那張銅臉兒圓潤光滑,眉毛在跳,笑不露齒,如平常女子一樣,在一堆銅臉兒中有點格格不入——那就是隔壁店鋪房客紅旗袍女子的面容,我想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時候順手打造的。畫家拿著那張銅兒臉發(fā)怔,似乎不敢確認(rèn)那是不是他的作品。師弟拍拍額頭,盯著我笑了,笑中有著隱秘的快樂,仿佛我是上課做小動作被他抓到的學(xué)生。孫兒坐在輪椅上平靜地看著我,黑貓躲閃著向我看來??磥砦乙遣幌葱母锩妫押庸蔚?,那貓會認(rèn)不出我了。

      等一輛皮卡把那些銅臉兒拉走后,我如愿以償?shù)啬玫搅算~街13號房產(chǎn)證。我揣著那個暗紅色的證件,繞著島走了一圈。我在湖邊聽著湖水蕩漾的聲響,在銅神廣場看著一群鴿子飛來飛去,覺得島上的事物親切起來。在街巷里,我還看到一個陌生女人匆匆走過,她的睫毛真長,但魚尾紋很明顯,背影似曾相識。我走回銅街,摸了摸懷里的房產(chǎn)證,在心里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的島我的家了,我會為孫兒制造出一個能流出眼淚的小銅人來——它將是北斗島的第一代島民。

      預(yù)想中戴著銅臉兒跳舞的舞會終究沒有舉辦,甚至連風(fēng)吹草動都沒有,那些銅臉兒被搬進青銅藝術(shù)館的庫房后就悄無聲息了。我沒精力關(guān)注那些事,可師弟話癆似的跟我說:有人說戴著銅臉兒跳舞,不僅不能給島上帶來人氣,還可能會把游客嚇走的,因而那個舞會計劃就擱淺了。我想那些人真是多慮了,青銅在古代號稱“吉金”,自古至今都是吉祥之物,只會辟邪鎮(zhèn)魔、化煞生旺,怎么會嚇人呢?傳統(tǒng)儺舞跳了上千年了,即使沒有驅(qū)瘟避疫的功效,也至少讓當(dāng)?shù)厝丝旎钕襁^節(jié)吧。

      我看見長發(fā)畫家收藏著一張銅臉兒,那也許是唯一流落在私人手里的,也許作為作品的原創(chuàng)者之一,他應(yīng)該擁有銅臉兒。他白天窩在屋里,時而閉著眼摸著銅臉兒的眼耳口鼻,喃喃地叫著人的名字,時而戴上面具對著鏡子照來照去,像在辨別什么似的。一到夜半,他就會趁著夜色走上街,偷偷戴上銅臉兒,對著藍(lán)玻幕墻、店面櫥窗和湖面,像是在尋辨著銅臉兒的影子,又像要把銅臉刻進玻璃或湖水里。他看上去很苦惱,有些失魂落魄。好幾天晚上,我和黑貓暗暗地跟著他,提防他一不小心失足落入湖里,也擔(dān)心他會被當(dāng)作蒙面人被保安抓起來。我想他是把銅臉兒當(dāng)作康復(fù)器材了,在想辦法治療面龐健忘癥。我不敢提醒他什么——誰也不該喚醒做夢的人。

      終于,畫家向我辭別了。

      他說:“老人家,謝謝您,我要走了?!?/p>

      我看著他:“哦,你的面龐健忘癥好了嗎?”

      “沒……沒有……”

      “那你要去哪兒?”

      他搖搖頭。

      我嘆口氣:“那就祝你一路順風(fēng)吧?!?/p>

      他說了聲:“謝謝!您老保重!”

      我送他到銅神廣場,那兒一群鴿子在臺階上跳來跳去,就像在歡送畫家似的。

      我在那兒遇見了師弟,他正在跟打掃衛(wèi)生的清潔工說著什么。

      我走過去剛想說話,穿著橘黃色馬甲的清潔工看著我開口了:“怎么?不認(rèn)識我了?”

      那個女清潔工有些年紀(jì)了,睫毛長,笑得魚尾紋深刻起來,好像就是那晚我夜半巡島時遇到的女人。她見我不說話,突然抬起腳踢向我。我從她那飛起一腳的招式中看出,她就是曾經(jīng)的礦山播音員。她總是在喇叭里《用運動員進行曲》把我們叫醒,然后播放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再播送銅礦新聞。她竟然也老了,時光真是古老的易容術(shù)。可她愛踢人的俏皮動作沒變,沒想到她到島上做清潔工了。

      我笑了,高聲喊起她的綽號。在那座銅礦,我的綽號是“大狗”,她的綽號是“小白豬”,師弟的綽號是“白頭翁”。我們只有在正式場合才相互稱呼對方的姓名。

      一時間,北斗島的清潔工笑了,青銅藝術(shù)館館長笑了,我也笑了,就像在異地他鄉(xiāng)遇到久別的故人。

      我笑著笑著,摸了一下自己的臉。

      9

      瞧,銅人!我終于把小銅人打制成了。

      銅人只有半尺長,身子裸露,腰束布帶,胸背可以開合,四肢可以活動,體表布滿密密麻麻的小孔,那是354個穴位,還有以琺瑯掐絲工藝布設(shè)的經(jīng)絡(luò)線。銅人身形正立,兩手平伸,嘴唇上揚,瞳孔發(fā)亮,在笑。

      孫兒看著銅人,眼睛柔柔的,忽地笑了:“爺爺,你做的是什么銅人???它身上怎么有那么多點子?”

      我呵呵地笑:“這是能笑出眼淚的小銅人?!?/p>

      孫兒抬起眼,一臉好奇:“是嗎?小銅人怎么會有快活的眼淚呢?”

      我拿起一根銀針:“不信吧?那你瞧好嘍!”說著將銀針扎向銅人的太陽穴,果然,銅人的眼里流出水來——那是我從湖里取來的最干凈的水,亮晶晶的,都曾經(jīng)擦亮過小魚們的眼珠。

      孫兒高興地從輪椅上站起:“好!好??!”

      我眼睛一亮,恍惚覺得銀針扎在孫兒的身上,他果然被扎得站起來了。片刻欣喜后,我看見孫兒又虛弱地坐回輪椅,眼神暗了下去??晌蚁嘈牛褐灰刻煊勉y針扎著銅人的穴位,只要扎遍銅人全身的穴位,只要銅人能流出幸福的淚,孫兒的病就會好的。

      “爺爺,這個銅人真好玩兒,可能做什么用嗎?”

      “嗯……爺爺想讓它陪著你啊?!?/p>

      孫兒長長地哦了聲,默默地看著我的臉。

      我從皺紋里擠出笑:“爺爺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島生?!?/p>

      “島生?”

      “是哦,就是在北斗島上生的。這個名字好不好?”

      孫兒默默地點了點頭。

      銅街上的同行們來看小銅人,盲眼的按摩老人也來看小銅人,他們帶來紅雞蛋,“島生、島生”地叫著,像是為小銅人慶生。銅匠們像夸新生兒一樣,指指點點,說小銅人哪兒鑄得好、哪兒打得巧什么的。盲眼按摩老人像給新生兒算命一樣,摸過小銅人身子,點頭說小銅人穴位準(zhǔn)、經(jīng)絡(luò)正。孫兒坐在一旁,安靜地剝著橘子,看小銅人的眼神越來越親切。我想他倆會成為一對好兄弟的。

      這天早上,師弟又搖晃著禿頂?shù)哪X瓜來了。他一看見小銅人,眼睛就直直地長出了鉤子。他拿出放大鏡圍著小銅人照來照去,嘴里不停地“嘖嘖”著,那樣兒就像聞到味兒的獵犬。我不曉得師弟看到小銅人時,有沒有想到他的獨子。師弟的兒子是銀城第二代人,這些工礦小城子弟青春期時主要負(fù)責(zé)結(jié)伙打架泡姑娘,然后就去接父親的班,進廠礦當(dāng)一名國家工人。師弟的兒子年輕時既打架也寫詩,口哨吹得特響,后來當(dāng)上了礦山的銷售科長,又辭職做了買賣,賺了一大筆錢,現(xiàn)在在世界各地游來逛去,給一些雜志拍拍照片寫寫字兒。我就是按照那小子少時的模樣制模鑄成小銅人的,不過那小子叫礦生。師弟還在興奮地轉(zhuǎn)圈兒,看他那樣兒,也許早把他兒子小時候的面貌忘了。

      我被師弟轉(zhuǎn)得煩躁起來:“師弟,別轉(zhuǎn)悠了!你都把我的頭轉(zhuǎn)暈了!”

      師弟這才坐到沙發(fā)上,朝著我笑:“師兄,你的手藝真是巧啊,還真把銅人做好了!”

      我不點頭也不搖頭。

      師弟抓耳撓腮,那樣子讓我想起了他小時候第一次看見龍紋鼎的神情來。

      我心一驚:“師弟,你不會心癢了,想打小銅人的主意吧?”

      師弟賠著笑:“師兄,反正你已經(jīng)會制銅人了,你就把它賣給……我們青銅藝術(shù)館吧?!?/p>

      我生氣了:“不賣!不賣!”

      師弟還在笑:“師兄,你就賣給我吧,價錢好商量……”

      我嘆了口氣:“師弟啊,你難道不曉得我為什么要做小銅人嗎?”

      師弟笑往回收:“我曉得……這是為你大孫子……才做的??墒?,你再做一個不就行了?”

      我搖搖頭:“我老了,做不了銅人了。”

      師弟意外地抬起臉:“為什么???”

      我盯著他:“師弟,難道你覺得我這么一大把年紀(jì),眼睛還能對付那小銅人身上的三百五十四個穴位嗎?你曉不曉得我在用銀針扎穴位時,多少回扎在自己的手上?你瞧我的手!”

      我伸出扎滿小孔的手。

      師弟看了看,臉上的笑沒了:“師兄,你真是不容易??!你辛苦了!你放心,我絕不再惦記小銅人了……我真心希望你的大孫子能站起來?!?/p>

      我沉默了,師弟也噤口了。

      半晌,我問:“龍紋鼎找到了嗎?”

      師弟搖搖頭:“沒……還沒找到偷鼎人。師兄,真是對不起,把你家祖?zhèn)鞯膶毼锱獊G了?!?/p>

      “我說過龍紋鼎跟我家沒關(guān)系了……你們真覺得那鼎是被人偷了?這島上會有盜賊?”

      “難道不是嗎?難道那只鼎長了腿自己跑了?”

      我不想再糾纏,轉(zhuǎn)過話頭:“那個……銅臉兒收藏在藝術(shù)館里了?”

      師弟蹙起眉:“是啊。我準(zhǔn)備辦個主題展,把它們掛起來展覽……可又怕嚇著游客的孩子?!?/p>

      我生氣地喊:“你是做過銅匠的人,難道不知青銅是吉祥的嗎?怎么會嚇人呢?”

      師弟摸摸禿頂,眼睛亮起來:“師兄,說得好!《考工記》里說,煉金以為刃,凝土以為器,作車以行陸,作舟以行水……工匠的確是了不起的!”

      我站起,仰身長嘆:“是啊!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我更愿意相信,我們銅匠能造出萬物……讓萬物同生!”

      我看見師弟像被銀針扎準(zhǔn)穴位的小銅人,眼里流出歡笑的水來。

      我仰頭看向窗外,通天塔頂一只銅鳥飛過。

      我喃喃了聲:“島生!”

      10

      我還在北斗島上繼續(xù)打制和兜售著銅工藝品,偶爾會在夜晚去銅雕動物園里修補銅動物們。我相信我的銅制品,會給島上帶來安寧,會給來此旅游的島外人帶去吉祥。

      銅臉兒一直沒有在青銅藝術(shù)館展覽,龍紋鼎卻失而復(fù)得了,據(jù)說是被公安追查到的。它仍擺在青銅藝術(shù)館里,端坐在藍(lán)藍(lán)的射燈里緘口不語。我只去看望過它一次,覺得它變得有些面生了。我拿不準(zhǔn)它是不是原來的器物,還是盜竊團伙制作的贗品,抑或是北斗島老板請人制作的高仿品??晌也幌胝f什么,只要島上有銅的鼎,就是有福的。我只是有些愧疚,不該懷疑那個長發(fā)的畫家,龍紋鼎的失竊真的跟他無關(guān)。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漂在哪里,真相告訴他——人啊,無論身在何處都是在島上,能生活在島上真好!

      是的,比如滿是銅雕銅器的北斗島,就是一座美妙的島嶼。這是個湖中島,只要望一眼,眼睛就會變藍(lán),就會被水汽和霧氣打濕。它曾經(jīng)有個名字叫“臨津渡”。

      責(zé)任編輯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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