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是個彩蛋：援非工程師走過親情孤島

云朵朵

2011年初，遠在阿爾及利亞的援非工程師陸碩，拿到了新一批來非務工人員的名單。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父親的名字赫然在列！

陸碩的心猛然提到嗓子眼，頓時火冒三丈，也顧不上時差，一個電話打回了家……

初代留守兒童，為自由逃到非洲

陸碩曾是名留守兒童，人生的前30年，他和爸媽無時無刻不在“相互逃離”。

1986年，陸碩出生在吉林省通化市，母親是代課老師，父親打零工，家庭條件十分困難。

1990年，陸碩不滿四周歲，父母為了擺脫貧困，選擇了北漂。于是，陸碩便成了中國最早一批留守兒童。

彼時，爺爺奶奶尚未退休，親戚們輪流管陸碩。吃飯對陸碩來說成了流竄事業(yè)，常常早飯在爺爺家，晚飯就到了大姨家。

大人們忙于生計，沒人愿意聽一個孩子說話。正處于十萬個為什么時期的陸碩，每天問出的話不了了之，像極了自言自語。陸碩格外想念耐心陪他說話的媽媽，常在夜里將枕頭哭濕。

那時候，爺爺家連座機電話都沒有，陸碩無法聯(lián)系上爸媽，思念就那樣無聲淹沒。漸漸地，小陸碩的話越來越少，習慣了沉默。

媽媽在北京做家教，幾乎全年無休，第一次回家已經(jīng)是一年后。陸碩放學回到爺爺家看到媽媽，揉了半天眼睛，在確定不是夢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媽媽一把摟住黑了好多的兒子，也哭了。

轉(zhuǎn)眼，陸碩就上了初中，長成了帥氣逼人的小伙子。媽媽一遍遍強調(diào)：“你好好學習，爸媽好好賺錢，將來給你弄到大城市，才有出路?！?/p>

陸碩不理解她為什么如此狠心，就為了那所謂的出路？陸碩異常努力，想要證明給爸媽看，他們拋下了多么優(yōu)秀的他。因為陸碩過于沉默，老師曾致電他媽媽，擔心他有自閉傾向。但媽媽見陸碩成績始終出色，并未在意。

2005年，陸碩考上了浙江大學土木工程專業(yè)，高中的榮譽櫥窗里貼上了他戴著大紅花的照片。媽媽喜極而泣：“你這么優(yōu)秀，我和你爸再辛苦都值了！”陸碩卻沒有丁點興奮。

2009年，陸碩大學畢業(yè)了，應聘到北京一家大型建筑公司當土建工程師。

闊別20余年，一家三口終于在北京團圓了。媽媽激動得不行，當晚做了一桌子的菜，全是兒子小時候的最愛。見陸碩不怎么動筷子，媽媽急了，不停往兒子碗里夾菜，說：“這糖醋里脊，你小時候能吃一碗的。”陸碩卻淡淡地說：“您走以后，沒人再給我做，我早都戒了這道菜?！眿寢尩目曜油Ｔ诎肟罩?，心抽痛了一下。

顯然，這等待了20多年的團聚，并不和諧。爸媽開始每天找著不咸不淡的話題跟陸碩攀談：“跟媽媽說說你工作上的事唄？”“你是不是該談戀愛了？”“有沒有同學在北京??？周末約幾個來家里坐坐?！彼鸪踹€能應付應付，后來聽膩了，干脆不再回應。每天吃過晚飯，陸碩便趕緊躲進房間，他想讓爸媽嘗嘗一腔熱情被無端冷卻的滋味。

一段時間后，媽媽繃不住了，紅著眼訓陸碩：“你這孩子，爸媽是你仇人嗎？盼了20年才在一起，回家給個笑臉，多說幾句話，那么難嗎？”

聞此，陸碩壓抑多年的委屈終于被點燃了?！澳F(xiàn)在想要跟我說話了？小時候，我哭干了眼淚想您跟我說話的時候，您在哪？一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早就不會說話了！”陸碩嘶吼完摔門跑了出去，留下一臉錯愕的爸媽。

那天起，家里的氛圍降到了冰點。陸碩和爸媽成了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沒過多久，單位援非項目缺人，陸碩第一個報了名。年底，陸碩拿到了去阿爾及利亞首都阿爾及爾的派遣函。一直到飛機起飛前，陸碩才短信告知媽媽，隨即關掉手機，任她的無數(shù)來電被攔截在服務區(qū)外。

千萬里的追尋，愛跨越山海而來

陸碩此去非洲的任務是為保障房項目提供土建設計方案。那里和北京有著7個小時時差，很多中國工人在夜里打昂貴的越洋電話，但陸碩從未打過。他放不下那連電話都無處可打的小時候。

媽媽幾乎日日發(fā)短信問陸碩的近況。陸碩總是“哦”“嗯”單字回應，從不多說。陸碩甚至覺得在語言不通的非洲十分愜意，因為不用費心與人講話，直到那夜撞見了老黃。

老黃是項目上歲數(shù)最大的人，在非洲待了8年。年輕人想家，都是他去勸：“想開點兒，你把錢交回家里，比啥都值?！?/p>

可那天夜里，陸碩在園區(qū)溜達，碰上老黃握著電話涕淚橫流。陸碩無處可躲，四目尷尬。老黃向陸碩吐了苦水：“老婆跟人跑了。我出來干一天頂在國內(nèi)干好幾天，她說為了給兒子買房子，是個好道兒。兒子去年買上了房，我本以為就要團圓了，沒想到老婆卻守不住寂寞，跟人跑了。我日夜盼著回國，眼看要回了，家卻沒了……”

老黃自顧自地說了很多話，陸碩不會安慰人，只能安靜地陪著。末了，老黃先起身回了宿舍，陸碩望著他輕顫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

老黃是外出務工人群的典型代表，為了子女的未來，常年在異國他鄉(xiāng)吃著最簡單的菜，望著最東方的月，掙的錢盡數(shù)寄回家，未曾享受半分的寬綽?；秀遍g，爸媽離家的背影浮現(xiàn)眼前，竟?jié)u漸與老黃合二為一。漆黑的夜里，陸碩默默流下了一臉的淚……

一個月后，老黃回國的申請批了，跟他一起走的還有項目上的一批老人。于是陸碩接到了那份替換他們的援非工人名單，一個沒忍住，往家里打了出國后的第一通電話。

彼時，還沒起床的爸媽被陸碩的反常驚得心突突跳。爸爸火急火燎地問：“怎么了兒子？出什么事兒了？”媽媽甚至帶著哭腔說：“兒子！兒子！你怎么了？”

陸碩鼻頭一酸，語氣卻依舊硬硬的問：“您是不是報了我們公司的援非項目？”爸爸結(jié)巴了半天才說：“你怎么知道了？”陸碩更生氣：“果然是您！您跑這邊來干什么？”

實際上，陸碩每日目睹著中國工人的辛苦和無邊無盡的思鄉(xiāng)情，他萬萬也不會讓爸爸來受這個苦。更何況，他早已成人，爸媽再不必為背負他的未來遠走他鄉(xiāng)?？衫淠丫玫乃榧敝赂恢绾魏迷捄谜f，出口就變成了聲聲數(shù)落。

爸爸沉默了。許久，媽媽委屈的聲音傳來：“陸碩，你是我們的兒子?。∽源蚰闳シ侵?，這是我們接到的第一個電話。換你是爸媽，你會不惦記孩子嗎？我們實在沒法子了，才想著讓你爸以這種方式去陪你！咱們是至親，不是仇人啊，還不能相見了嗎？”

媽媽聲淚俱下，陸碩愣愣地頓住了。恍惚間，陸碩想起老黃孤單的背影，怒氣悄悄散了去，緩緩地說：“別來了。年底我就回去了，爸要是過來，一待就是幾年，反而又成了兩地。在家等我吧。”

最后，爸媽應下了陸碩的話。媽媽幾乎是乞求一樣說：“沒事兒的時候，多來幾個電話吧。這么遠，我們怎么放心得下??？”陸碩沒接話茬，心里卻悄悄破防，仿佛已將那些年少的思念都還給了爸媽，從而尋到了幾分平衡。

幾個月后，陸碩回國，一出機場就看到滿臉是淚的爸媽。一年而已，他們卻仿佛蒼老了許多。有那么一瞬間，陸碩好想撲過去，像個孩子般擁抱他們。

當晚，爸爸給了陸碩一張銀行卡，交代道：“里面有三十萬，是爸媽的全部積蓄。小時候虧欠你很多，但是如果不出來，爸媽可能三五萬都給不上你。你看看能在哪兒付個首付吧?！标懘T握著卡，手里特別燙，又想到了老黃和他的兒子。

媽媽哽咽著說：“爸媽知道你心里有怨。我們現(xiàn)在也很后悔，不知道當年丟下那么小的你，究竟是對還是錯。但我們終歸是最親近的人，就算爸媽錯了，我們也還是要向前看啊?！?/p>

陸碩默默低下頭，遮住了閃動的淚光。

那以后，面對爸媽的“叨嘮”，陸碩盡量給予多一些回應。他們也竭盡所能，適應陸碩的性格，家里的氛圍慢慢回暖。

2012年初，陸碩又被公司外派到剛果。這一次，陸碩沒有隱瞞。媽媽給陸碩準備了很多常備藥，啰里啰唆了很多個晚上。陸碩第一次向她袒露心聲：“出國賺得多，我趁著年輕多賺點兒錢，你們也能不那么辛苦了?！?/p>

媽媽思來想去勸陸碩說：“既然這樣，那就去吧。但是兒子，單身時候去就去了，將來結(jié)了婚，有了娃，就不要再走了，多陪陪孩子。媽媽犯過的錯誤，你就不要再犯了……”陸碩握了握她的手，哽咽道：“回來就不走了。”媽媽的淚掉在陸碩的手上。

臨行前一周，剛果首都布拉柴維爾發(fā)生了大爆炸，死亡200多人，包括6名中國工人。陸碩壓住心中的驚恐，擔心新聞報道此事被爸媽看到，就接連帶他們出去吃大餐，看電影，讓他們沒空看電視。

到了剛果，陸碩才知道，那里的情況比聽聞的更可怕。反政府武裝隨時都在活動，去往項目地的飛機里面有兩排鋼架，掛滿了拉手，陸碩站在飛機上，繞著反政府武裝，漂泊在非洲上空。

除了戰(zhàn)爭，剛果的路況也極為可怕，顛簸程度是國內(nèi)所不能想的。一次勘察的路上，陸碩坐在車里睡著了，又迷迷糊糊被驚醒。跑下車一看，車輪被顛飛了，地上的劃痕觸目驚心。如果司機反應稍慢半拍，他已經(jīng)沒命。

陸碩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忽然就涌出淚來。倘若自己就這樣死了，節(jié)衣縮食打工攢錢一輩子的爸媽，該如何承受這份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苦??？與生死相比，那些他曾放不下的分離之痛，究竟又算得了什么……

陸碩不禁想，離家20多年的爸媽經(jīng)歷過多少困難？他們是否也曾像自己此刻一樣，旦夕間可能永遠回不去家了？

那以后，陸碩終于也學會爸媽的報喜不報憂，主動向他們報平安，主動交代自己的行程與規(guī)劃。

走過親情孤島，昔日陰影成彩蛋

剛果雖然苦，卻讓陸碩邂逅了小時候的自己。

因為貧窮，當?shù)氐拇笕藗兠τ谏嫞⒆觽儧]人照看，成群結(jié)隊待在街上。有一次，陸碩獨自出項目地采買，結(jié)果引來一群孩子的尾隨。他們膽怯地跟著陸碩，竊竊私語，像國人第一次看到不同膚色的外國人時一樣新奇。

陸碩回頭時，他們眼巴巴地望著他，想笑又不敢笑，怯懦懦地停下了腳步。陸碩忽然就像看到了小時候那個渴望有人陪又怕多說話惹人厭的自己。陸碩的心一下子軟了，朝他們展露笑容。孩子們興奮得不行，一擁而上，圍著陸碩嬉鬧。

后來，一有空閑，陸碩就會陪他們玩一會兒，陸碩還教他們說漢語。陸碩與他們拍了許多合照。爸媽收到陸碩的越洋彩信，試探性逗他：“你喜歡孩子?。孔约荷鷤€更好玩兒。”

陸碩忍俊不禁，回道：“回去就找對象，生個孩子給你們帶！”

回國前，陸碩買了很多禮物送給孩子們。陸碩告訴他們：“中國是個很漂亮的地方，那里是叔叔的故鄉(xiāng)。等你們長大了，一定要到那里看一看。貧窮讓爸媽陪你們的時間少了很多，但終有一天你們會擺脫貧窮，過上好日子。”

在遙遠的非洲大陸，陸碩終于打開了話匣子，與小時候的自己，達成了和解。

2013年，陸碩援建結(jié)束，回了北京。媽媽握著陸碩的手，反反復復地說：“可不能再走了啊?！标懘T笑了笑，將那張銀行卡還給她：“媽，這錢，您和爸留著養(yǎng)老。我賺的錢，夠用了?！卑謰屍怀陕暋?/p>

那一年，陸碩趕在北京房價飆升前付上了首付，一家人終于在大北京扎下了根。

然而，大概是受工作性質(zhì)影響，陸碩能接觸到的女性很少，而且他性格又內(nèi)向寡言，婚戀之事一直毫無進展，這便成了陸碩媽的新心事。她到處托人給陸碩介紹對象，甚至跑到公園婚姻角，舉著牌子幫陸碩覓良人。

可緣分這種事，哪里是說遇就能遇上的？幾次相親失敗后，媽媽急壞了。為了消除陸碩的孤獨感，她辭去了所有工作，用全部精力陪陸碩。

一天晚上，媽媽居然拿著一本《格林童話》走到陸碩的房間，非要給他講睡前故事。陸碩被逗得哭笑不得。媽媽卻哽咽著說：“你變得這么孤僻，都是小時候失去的太多。就讓媽媽彌補下你的遺憾，說不定你就敞開心扉了呢？”夜燈下，陸碩沒忍心駁去媽媽的好意，他安靜地享受著媽媽的愛撫，睡了個孩童般的好覺。夢里，他終于留住了即將遠行的媽媽……

2016年，經(jīng)人介紹，陸碩認識了一位姑娘，他們不僅是老鄉(xiāng)還是高中校友。緣分讓陸碩自然而然地活泛起來，他們感情迅速升溫，當年就領證結(jié)婚了。

婚禮上，陸碩媽淚灑全程，拉著兒媳婦的手囑咐：“陸碩過去太孤獨了，謝謝你給他一個家?！?/p>

2019年初，陸碩的女兒出生了。陸碩成了女兒奴，恨不能將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給她。陸碩也徹底理解了媽媽當年為了讓他脫離貧困，選擇去北漂的心境。而母親也在孫女身上，重溫了失去的親子時光，將一生的遺憾以另一種方式彌補上了。

2021年11月，陸碩和母親正帶著2歲半的女兒逛陶然亭，領導再一次打來電話商量：“非洲那邊你最熟悉，還是你去吧，克服克服困難，公司承諾回來即刻提職……”陸碩握著電話，望著女兒搖曳的小奶步和母親花白的頭發(fā)，再一次拒絕了。作為初代留守兒童，陸碩不想自己的故事在女兒身上重演?？缭絻纱g的鴻溝，陸碩已深深明白，陪伴才是最長情的告白。

編輯/李雪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