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九貞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城里打拼多年,終于熬出了頭,成為了公司部門負(fù)責(zé)人,那天一高興,就約了朋友到酒店撮一頓。我們都喝得酩酊大醉,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訴說各自的艱辛,直鬧到后半夜,被酒店攆了好幾次,才一路東腳打西腳踉踉蹌蹌回到住處。
第二天早上起來,頭沉得要命,我勉勉強強喝了點兒稀粥,就去上班了。
剛上班,手機(jī)響了,我以為是公司領(lǐng)導(dǎo)打來的,或者別的什么單位聯(lián)系業(yè)務(wù)來了,唯恐誤了事,趕快掏出來接。“喂,您好!我是……”
“孩子,我是恁娘?!币粋€顫巍巍的聲音說。
“哦,娘???您咋這時候來電話啊?”說著,我抽身出了辦公室,躲在走廊的一頭接聽。
娘說:“安啊,我跟你說,恁大大(方言,即爸爸)想叫你回來,選隊長(村民小組長)哩,大伙兒說讓你回來當(dāng)。娘有點高興。”她覺得大家看得起邱家了,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好事,她能不高興嗎?
我說:“娘,我正干得好呢,再說了,上了大學(xué)不就是為了出來工作嗎?不回去?!?/p>
娘說:“人家書記三天兩頭往咱家跑,說你年輕,有文化,咱家里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上大學(xué)不就是為出息嗎?啥是出息?當(dāng)干部還不是嗎?人家還說,培養(yǎng)培養(yǎng),將來要你做書記,做大事,做棟梁?!?/p>
然后,娘又小聲說:“恁大大身體不好呢,他不讓說,你裝不知道,啊?聽見了?”
我說:“娘,我回去看看大大,不行的話,快送醫(yī)院?!?/p>
娘說:“沒事兒,只要你回來就好了?!?/p>
“誰給你打的電話?女朋友?”我剛一轉(zhuǎn)身,迎頭碰見同辦公室的小芳。小芳叫何小芳,幾乎和我同時進(jìn)來的,大專畢業(yè),學(xué)的是銷售,在我們銷售科正有用武之地,因此工作卓有成效,年年被評為先進(jìn)工作者。應(yīng)該說,她比我這個學(xué)中文的科長更有能力,只是因為她傲,和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不溫不火,每次提拔都沒有她的事。何小芳和我不同的是,她是城里人,永遠(yuǎn)都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任你“鑼”敲得再響,都是那副德性,不急不躁,有條不紊。除此之外,她還喜歡文學(xué),喜歡詩,沒事就整天抱著詩集看。
我囁喏著,“家里的,讓我回去?!?/p>
“什么?回去干什么?”
我說:“回去,回去看看?!?/p>
她噓了一口氣。
令我想不到的是,她竟然喜歡我。她喜歡我卻從來沒有向我透露過。我只覺得同事們之間,就應(yīng)該友善相處,生活上互相關(guān)心,工作上互相支持,凡事多理解,少積怨。她待我并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之處,見了面也就是點頭笑笑,甚至連多看一眼都沒有,她怎么可能喜歡我呢?曾經(jīng)有多少青年才俊向她求愛,她都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拒之于門外,我一個農(nóng)村來的孩子,哪里敢有這樣的想法?可是,就在剛剛,下班的時候,她說:“中午不回家了,你陪我去喝咖啡吧!”
我受寵若驚。
我們談了理想與現(xiàn)實、前途與生活、奮進(jìn)與當(dāng)下,談了各自的打算與設(shè)計,也談文學(xué),談詩。我說,我爸媽供我上學(xué)不容易,我一定要努力工作,掙更多的錢,讓他們過上更好的生活—有尊嚴(yán)、有品位的生活,健康長壽,安享晚年。我還說,為此,我什么都愿意犧牲。
“你準(zhǔn)備獨身?”
“那倒不是?!?/p>
她說:“如果有個愛你的姑娘,你愿意接納她嗎?”
我看著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說不清當(dāng)時的感受。說真的,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我沒有足夠的資本。我說,我不敢保證能讓她幸福。
她半天沒說話。
然后,她說:“其實,我們有些人的賬算錯了,老算著沒有那么多錢,沒有那么多錢,可是他是怎么算的呢?他只算了一個人的收入,一個人扛著,那哪里行呢?談了朋友,就是兩個人的事情,兩個人的收入,兩個人扛著,兩個人的收入總比一個人高,兩個人扛著總比一個人強。你說呢?”她問我。
然而,我娘讓我回去當(dāng)村民小組長帶領(lǐng)群眾致富這事兒,我不知怎么跟她說。
三月末的一天,我決定先回去看看情況,當(dāng)然主要是看看我父親的身體狀況究竟怎樣,要不要住院。我請了假。
就在我要動身去車站的那一刻,小芳來了。她說:“我也去。”
我驚訝。我并沒有告訴誰我請假做什么,她怎么知道我要回家?我故意問,“到哪去?”
“到鄉(xiāng)下去。”她回答。接著,她就抱怨說:“你怎么可以瞞著我?你的決定也關(guān)系到我,知道嗎?我說過的,凡事兩個人扛?!比缓?,她開了自己的“奕澤HEV”,我們一路風(fēng)馳電掣,一個多小時,到家了。
我半開玩笑地說:“還是小車快。”
她說:“那當(dāng)然,你要是坐公共汽車,起碼要半天?!?/p>
父親不在家,他去地里噴灑農(nóng)藥了,三月的麥田要防蟲害。我知道他身體沒有大礙,也就放心了。娘見我?guī)Я艘粋€如花似玉的姑娘來了,那高興勁兒不用提了。她先是說:“你咋不早說呢,咱好有個準(zhǔn)備,你看你,這到處臟乎乎的,成啥樣子!”后又說:“你早說了,我也好去買買菜,你說這,晌午(方言,即中午)咋吃呢?”我說:“又不是外人,有啥吃啥?!蹦镎f:“那哪行,得吃點新鮮的?!蔽艺f:“娘,有啥新鮮的?城里人,都吃膩了?!蹦镎f:“你去吧,一邊去,帶上閨女走走?!?/p>
小芳湊上來,說:“大姨,我來弄,你歇著?!?/p>
小芳還真行,沒想到她廚房里的活兒也樣樣精通,喜得娘合不攏嘴。
吃過飯,我和小芳在村里村外轉(zhuǎn)了一圈?,F(xiàn)在的農(nóng)村大變樣,不光是各家的房屋變了,變成了二層或三層小洋樓,而且街路整潔,都鋪了水泥,還有路燈。村子中央是個廣場,廣場上有花園,有鍛煉器材,有娛樂場所,一些老年人在那兒伸腰翹腿,有人在跳舞,也有人下象棋,陽光溫馨,其樂融融。
小芳贊嘆,無憂無慮,田家樂呵。
我對小芳說:“我父親讓我回來,俺莊上我還是有出息的,老鄉(xiāng)們希望我回來能帶他們致富,富上加富,共同幸福。你咋看?”
小芳沒吱聲。
回到城里,一連四五天,小芳沒跟我說一句話,除了工作。我想,她是不愿意到鄉(xiāng)下去的,農(nóng)村無論怎樣變化,畢竟是農(nóng)村,各種條件比不得城里,收入也少,暫時看,致富的門路也不多,日子還是苦的。她跟我回了一次鄉(xiāng),就算是演戲吧,戲演完了終歸是要退出舞臺的。也好,早退出比晚退出好,這樣痛苦少,各自都有各自的生活,各自再尋找各自的新生活。我決心已下,就不貪戀城里的生活了,一個星期后,卷起行李回家。
我默默的,一個人走向車站,回想上次是小芳開車回的家,心里還是很酸楚的。我上了車,眼睛不住地回望,企圖從我的回望中尋回我的失落,我的希望。
然而到家時,我看見門口停了一輛車,“奕澤HEV”。啊,那不是小芳的車嗎?她來了?不可能啊,她怎么沒透一點兒口風(fēng)呢?這個何小芳!
我見了她,也顧不得家人笑話了,一下抱住她,緊緊的,緊緊的。許久,她松開我,眼睛濕潤著,朝我“狠狠”地打了溫柔的一拳,然后,又撲向我,說:“你小瞧我了,我和你不能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