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牛

凌玉梅

水依然流，青山依然綠，白云千轉(zhuǎn)，悠悠難語……時過境遷，離開家鄉(xiāng)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每每回憶童年里的人和事，許多我已經(jīng)漸漸淡忘，唯獨對牛的記憶深刻，恍如昨日……

早春的田野里都是一片繁忙的農(nóng)事景象，勤勞的父老鄉(xiāng)親一早趕到各自的土地上耕播。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光著小腳丫，在前面牽著牛繩使勁兒地拖拽著繩子，吃力地繞著地頭來回行走，身后是喘著粗氣不斷左右掙扎套著犁鏵的牛，媽媽在牛的身后揚著鞭子，不斷地吆喝著訓牛的話。鞭子并沒有舍得打到調(diào)皮的牛身上，而是重重地抽到牛軛上，發(fā)出響脆的“啪啪”聲，嚇得牛突然加快了步子，牛和人都慌慌張張，深一腳淺一腳在地里來回小跑……這是我小時候，媽媽帶著我在地里訓牛耕地的場面。

哥哥和弟弟跟隨爸爸到煤礦生活了，媽媽帶著我在農(nóng)村老家過日子。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科技還不是很發(fā)達，我們村里家家戶戶都養(yǎng)著許多牛，牛在家里也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勞動力，犁田翻地都是依靠牛力。我家也養(yǎng)了四頭牛，兩頭母牛和兩頭小牛娃，一頭小牛還在吃奶期。按理說，無論怎么忙，農(nóng)人們都牛耕不過午，早晨牛的精力充沛旺盛，人們只限在上午使役牛力。過了中午，就該去野外山上放牛了。媽媽體弱多病，犯病的時候總是誤了放牛的事，我們家的牛餓得“哞哞”直叫喊。我家的牛是不能按正常時間放牧的，我放學回來就去附近的竹林割竹葉用來喂牛。

周末和暑假，我們最快樂的事就是放牛。我們把各自的牛群趕到青草肥嫩的山上放牧。到了目的地，任牛兒悠閑吃草。而我們只負責看管，不讓牛下山偷食莊稼就可以了。期間，我們可以去附近的溪流玩水、摸魚、撈蝦。溪邊的兩岸邊上也有好多野果樹，樹上有鳥窩。半天不到的時光，我們能收獲許多豐盛的“戰(zhàn)利品”。

我在村小學的課堂聽課，突然聽到“咕隆咕隆”的聲音，老師和同學們都跑出來循聲觀望，原來是山上有大石頭滾下來?！安缓昧?，可能是你家的牛出事了！”老師驚叫一聲，對我說道。我才想到那座陡山上放牧的是我家的牛，媽媽為了侍弄幾塊山腳下的地，常常就近把牛放牧在那里。那座山上雖然青草肥嫩，但是太陡，牛爬上去會很危險。我驚慌地狂奔到家里，見到媽媽已經(jīng)嚇哭了、嚇瘋了。鄉(xiāng)親們幫忙把我家的母牛尸體抬回來擺放在院子里，然后，一個商販拉來一部馬車把我們的母牛運走了。從此，媽媽間歇性精神失常。

牛媽媽死后，牛娃沒有奶水吃。我們就熬煮稀稀的玉米粥，盛在一個碗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它吃。白天放野外還好，一到晚上，棚里的牛開始不停地叫喚失去的至親，聲聲凄涼悲傷。牛傷心，人也跟著傷心，夜夜撕扯、煎熬。有人告訴我，吃甘蔗葉能讓牛健忘。可是我們村里從沒有人種植甘蔗，要到遠街的一個親戚村里才能弄到甘蔗葉。我沿著山路，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表姐家。然后，在一個叫立新的村里拿到了一小擔甘蔗葉。一路走走停停，趕在天黑才回到家里喂牛。此后，每天早晚每頭牛喂幾張甘蔗葉。甘蔗葉喂完后，牛也果真失憶，不再叫喚了。

由于營養(yǎng)不良，這頭失去母愛的小牛犢不適應玉米粥食物，剛吃的草也不好消化，肚子脹著氣，像個隨時會爆炸的氣球。一個鄰村的土獸醫(yī)用竹筒給它灌了一罐黑黑綠綠的草藥。第二天清晨，就見牛棚地上到處都是惡臭的拉稀糞便。拉稀過后，小牛仿佛精神了許多。那天，我把它們趕到村后的一個小山坡吃草。天氣很冷，下著毛毛細雨。小牛犢躲在石崖底下，抖抖瑟瑟，不肯跟另外兩頭牛一起覓草。我折一些嫩樹葉喂它，它抬頭聞了聞，沒有張開嘴巴。我在它旁邊生了一堆火，濕漉漉的柴火冒了一陣子濃煙，才慢慢燃燒起來。我嗆，牛也嗆，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我的眼睛迷糊，幾度看不清我面前的牛的臉。等我擦清眼眶，我看見我親愛的小牛一直默默地望著我。是時候回家了，我爬上半山坡把另外兩頭牛趕下來帶路，架著小牛犢半推半就往回走。剛走到一小半，小牛體力跟不上，越走越慢，最后它幾乎走不動了。無論我怎么勸說，給力叫喚，它始終不肯向前挪一步。前面的兩頭牛也懂事似的停下來，在路邊吃草等著我們。怎么辦呢？我小小的身體，抱也抱不動，扛也扛不上，心里非常著急。天色越來越暗，我不知如何是好。空蒙的山野掠過幾聲鳥叫，顯得越來越寂靜。我突然感到很害怕，驚慌中，我折下許多樹枝，把牛身層層圍蓋起來，只露出牛頭，不讓雨淋濕了它。我想，這樣牛也該暖和了，到天亮再來趕它回家吧！做完這一切，我頭也不敢回地跟著另外兩頭?？炜煜然丶伊?。第二天清晨，不等天完全亮我就直奔那里。我的牛，硬邦邦、直挺挺、冷冰冰地倒躺在地上，它死了。我傷心地哭了一場，難過地回家向媽媽報告了一切。媽媽精神失常得越發(fā)嚴重，滿村子的哭笑亂跑……

這個冬天，夜里異常寒冷，我睡在媽媽的身邊，一刻也不得安寧。媽媽哭哭笑笑，不停地嘮叨，嘮叨生活的艱苦、農(nóng)事的繁雜;不停地謾罵，謾罵爸爸的無情、哥哥弟弟的離開，罵我的無知，罵我把牛弄丟、弄死了。漆黑的夜里，我很害怕，我怕媽媽打我，但我不敢出門找親戚。趁媽媽不注意，我悄悄地爬到牛棚，鉆進兩頭牛熱騰騰的身體中間，牛也非常通情達理，沒有驚動起身，也沒有叫喚，任我靜靜地躲在它們身邊。我抱著牛媽媽的脖子，暖暖和和、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到了天亮。

在放牛和上學之間，我度過了一個孤獨并快樂的童年。直到小學畢業(yè)需要轉(zhuǎn)學，爸爸背著我把牛賣掉了。我和媽媽也搬遷到礦上，一家人得以團聚。我時常惦念我的牛，不敢再問我的媽媽，也不敢向一直陌生、嚴肅的爸爸詢問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人和事。直到我日漸成熟，強大到可以追憶過去、擔當將來，我有心要去追尋過去的點點滴滴，我的父母已經(jīng)相繼過世。對父母的懷念和對牛的追憶永遠只能寄托在夢里，無從考究，無從問起。

我常常在夢里夢見我的牛從遙遠的故鄉(xiāng)向我奔來，它們越過原野，跨過高山，游過江河。我們再一次深情擁抱，互道謝謝！它們馱著我和我的孩子，游蕩在有山有水的藍天下，健康快樂，自由歡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