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我來此投宿,幾天后,
它將拆作廢墟。這是我住過的
最荒涼的旅店,一年到頭,下著梅雨。
四壁破敗,如一部亡國者的憲法。
床單上,青春,只剩下交媾的痕跡。
一只紅色時代的掛鐘滴答滴答走著,
已失準多年;從沒有人試著調(diào)準
或毀棄它,這世界才因此多磨多難,
今晚我才如此悲傷。
詩人簡介:
飛廉,本名武彥華,1977年出生于河南項城,畢業(yè)于浙江大學,著有詩集《不可有悲哀》《捕風與雕龍》,與友人創(chuàng)辦民刊《野外》《詩建設(shè)》,現(xiàn)居杭州。
世賓:從沉默的時間里涌起的悲憐之心
飛廉這首《婺江路36號》讀完之后,有一種寒徹心扉的感覺。首先是由于四壁破敗就要拆除的旅館、梅雨、無望的青春和失準多年的掛鐘營造的氛圍帶來的。這是表面的一層,是現(xiàn)實空間帶來的。如果詩歌只寫這表層的東西,就不是深刻的,無論你把它渲染得多么入木三分,也只能算是散文的功夫。詩歌必須展現(xiàn)語音背后廣闊的世界。飛廉在這首詩中做到了。我們可以從這首詩中看到一顆從沉默的時間里涌起的悲憐之心。
沒有悲憐之心,就不能把這首詩寫得這么寒徹心扉。開頭五行描寫了一座現(xiàn)實中快要被拆除的旅館,陰濕、荒涼、無望、“如一部亡國者的憲法”猶如神來之筆,貼切,又為后面引入關(guān)于歷史的思考埋下了伏筆。滴答滴答走不準的掛鐘“從沒有人試著調(diào)準或毀棄”,這導致了“這世界”“因此多磨多難”,這個聯(lián)想有些突兀,但也順理成章,因為詩人的精神世界里包含著一顆悲憐的心:他知道這世界的磨難來自哪里,他也知道個人的無能為力和無法被異化、扭曲的希望。所以“今晚我才如此悲傷”。詩人的悲傷彌漫在文字中,使我們仿佛浸身于腐朽、潰敗的歷史中。因此,也有深深的寒意。
周瑟瑟:詩是一部舊電影,如低泣,如濃重的一點墨
飛廉的寫作沉穩(wěn)而縱深,他給我的印象是動如脫兔,靜若處子。
《婺江路36號》短小精致,詩本身挑不出什么毛病。詩歌切入的速度與行進的步伐都恰到好處,不多一字不少一行,飛廉在詩里飛?!白詈笠淮?,我來此投宿,幾天后,/它將拆作廢墟。這是我住過的/最荒涼的旅店,一年到頭,下著梅雨?!痹娙缫徊颗f電影,記憶的雪花閃現(xiàn),詩的鏡頭晃動,把人引向詩的場景:“最荒涼的旅店”。
詩與詩人的緊密程度決定了一首詩的走向?,F(xiàn)實中的婺江路36號,“四壁破敗,如一部亡國者的憲法。/床單上,青春,只剩下交媾的痕跡。”真實是記錄電影的標準,不要有任何處理,客觀是達到真實的唯一路徑。
真實與客觀,是詩歌的一種方法論。真實不是現(xiàn)實主義,是主觀的真??陀^不是零度敘事,是詩歌見證真實的手段。
飛廉是捕捉真實與客觀的高手。“一只紅色時代的掛鐘滴答滴答走著,/已失準多年;從沒有人試著調(diào)準/或毀棄它,這世界才因此多磨多難,/今晚我才如此悲傷?!痹姷溺R頭永遠忠于詩人的靈魂,不要試圖掩蓋“悲傷”。
在一個“一年到頭,下著梅雨”的“最荒涼的旅店”,詩的“悲傷”有痕可尋。
一個詩人是一個紀錄片導演。飛廉之詩是畫面之詩,畫面占據(jù)了詩的大部分,只留了一角給觀眾:“這世界才因此多磨多難,/今晚我才如此悲傷?!奔o錄片最后的一行字幕,如低泣,如濃重的一點墨。
吳投文:一個充滿晦暗色彩的暗示
一個旅店與一段人生經(jīng)歷聯(lián)系在一起,這在一個人的一生中可能并不少見。此詩所寫的情形有點特別,詩人最后一次來投宿的旅店幾天后將拆作廢墟,它是如此的荒涼,一年到頭下著梅雨。顯然,這是一個非?;恼Q的場景,并非真實地呈現(xiàn),而是詩人的心理感受。為強化這種荒誕,詩人把旅館比作“一部亡國者的憲法”,可見其荒涼與破敗,亦顯露出某種歷史感與命運感。
旅店的室內(nèi)情景帶有更多的寫實成分,但和隱微的象征意味結(jié)合在一起,顯得非常妥帖。室內(nèi)一只已失準多年的掛鐘滴答滴答走著,卻沒有人試圖調(diào)準或毀棄它,這一細節(jié)不只是具有視覺上的怪異感,也具有心理上的震撼感,似乎時間已經(jīng)停止,歷史凝固于此,而把世界的多磨多難歸結(jié)于此,看起來是非邏輯的,卻在非邏輯的荒誕中包含著事實與歷史的真實?!敖裢砦也湃绱吮瘋保簿筒⒎切☆}大做。詩中的細節(jié)處處充滿詩人的心理印跡,有一種高度凝縮的意義指向。婺江路36號,一個旅店所在的位置,就這樣被定格在一個人的生命歷程中,猶如冥冥中一個充滿晦暗色彩的暗示。
宮白云:詩人的悲傷也是時代的悲傷
這首詩彌漫著一種悲傷氣質(zhì)與悲憫情懷,是詩人對于現(xiàn)實社會和過往人生一種根本性的感受。整首詩只有九行卻寫盡了人們內(nèi)心不可救藥的絕望與倉皇迷茫的青春。在我看來“婺江路36號”應(yīng)該是詩人生命中一個刻骨銘心的地方,因此他才會在它被“拆作廢墟”之前“最后一次”,“來此投宿”,這個詩人“住過的最荒涼的旅店”,承載了太多的“歷史”和詩人的“悲傷”。與其說他是在“悲傷”,不如說他是在對“過往”的種種產(chǎn)生的“悲憤”或“悲涼”,他在這個“多磨多難”的世界里辨認著自我。他的“悲傷”引出的是更深層次的揭示,在這個旅店被拆作廢墟之前的整個時間跨度里,時代留給歷史的種種,幾乎都包含在這首詩中了。而詩人不動聲色的寫作風格更顯技高一籌,他對過往的追憶,安靜,自然,行文中沒有任何鋪墊,就天衣無縫復與現(xiàn)實的圖景融為一起。而且他詩中的隱喻別出心裁又張力十足,這種以小博大的寫法正是這首詩的成功之處?!版慕?6號”不僅是詩人一個逃不開的魔咒,更是時代逃不掉的魔咒,而詩人的悲傷也是時代的悲傷。
趙目珍:晦暗的地理與神圣的精神生活
飛廉的詩歌多帶有一種古典氣息,此詩看起來沒有,實質(zhì)上卻暗合了一種“地理+精神生活”的寫作模式。這種寫作模式,歷史悠久,類似于古典詩學中的鄉(xiāng)愁表達或者“去國懷鄉(xiāng)”一類的母題寫作。最典型的表達,如南唐李后主《虞美人》詞所表達的:“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憋w廉的這首詩,同樣是借助地理來表達精神生活,只不過相對于古典詩學唯美化的描述,此詩在風格上顯得晦暗了一些。從風格上看,它非常近于現(xiàn)代詩。這也是初讀該詩不易看出其古典氣質(zhì)的重要原因。當然,或有人認為,現(xiàn)代詩也多有類似的表達。誠然。但現(xiàn)代詩似乎通常不做這樣的歸納。況且,除了特殊的歷史時期,現(xiàn)代詩多個人化的經(jīng)驗描述,難得將“憂國憂民”的傳統(tǒng)賦予其中。飛廉此詩,從一開始敘述直至結(jié)尾,基本上都在渲染“婺江路36號”的“破敗”與“荒涼”,然而難得的是,它的后半部分表達出一種非常深重的精神生活。這種深重的精神生活包含了兩個非常重要的層面,一層是對青春痕跡的重溫;另一層是對“紅色時代”的感傷。在詩的結(jié)尾,詩人突然將這兩種精神體驗融合到一起—“這世界才因此多磨多難,/今晚我才如此悲傷”,讓人體味到另一種“神圣”的荒涼。扎加耶夫斯基說,詩歌將我們提升到日常之上,使我們得以專注而熱情地審視我們的世界。飛廉的這首詩歌,很好地實現(xiàn)了這一點。
高亞斌:在時間的關(guān)節(jié)點上
在飛廉的《婺江路36號》一詩中,詩人省去了許多繁冗的細節(jié),而直接切入了生活的現(xiàn)場,引領(lǐng)我們來到“婺江路36號”這個旅途中的場所。既然寫到“最后一次,我來此投宿”,言外之意,是他已經(jīng)是“婺江路36號”的??土?。這個位于杭州婺江路上的旅店,牽系著詩人的勞頓歲月,記錄了生活中的輾轉(zhuǎn)奔波。
可以看出,詩人只是一個底層的小人物,他住在這世間“最荒涼的旅店”,那里“四壁破敗”,“一年到頭,下著梅雨”,“紅色”“亡國者”這些富有隱喻意味的詞匯,無一不暗示出詩人生活的窮頓困厄。尤其富有寓意和飽含意味的,是“失準多年”的那只“紅色時代的掛鐘”,仿佛使時間停滯在過去的那個年代。在這里,時間已經(jīng)潰敗了,與充滿現(xiàn)代感的快節(jié)奏生活完全隔離,停留在往日的歲月。不過,所幸的是,“婺江路36號”終于成為了歷史,雖然它已化為了一片廢墟,但靜止的時間總算是被打破,死寂的過往也走向了盡頭,生活展露出了未知的希望。
詩人選擇一個業(yè)已成為廢墟的旅店,在一次人生的節(jié)點上,也就是在歷史與未來的節(jié)點上,表達的是對于時代變幻的悵然若失,對未來與前路的黯然迷茫,其中流露出來的無以言說的感傷,和對于青春的悵惘和薄奠。也許,每個人生都是一次旅程,“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任誰都是在路上,都是在寄居,一切愛恨悲歡、荒涼繁華都是轉(zhuǎn)身之間。于是,詩人才由衷發(fā)出了“這世界才因此多磨多難,/今晚我才如此悲傷”的經(jīng)久嘆息。
徐敬亞:李白夜宿錢唐
這首詩取自《特區(qū)文學》多年前閱讀的經(jīng)典,2013年4月“抽樣讀本”欄目中由木葉推舉并評薦。
初或粗讀,很容易把此詩讀成現(xiàn)實的場景。因為在文字表層上,無論是天氣、墻壁,還是床單、鐘表,均是旅店的標配。加上第二行的“拆遷”,這些都使這座旅店似乎真實存在。我們不妨像看一幅畫一樣把身體不斷向后站,其實是短暫地離開詩和文字而進行整體回味。這時你會感到一幅達利的畫出現(xiàn)了—這是一座標準的超現(xiàn)實版廢墟!我看到了達利在晦暗的畫面后面冷笑。
超現(xiàn)實作品的特點是事物脫離了原有的定指而升華出與之頻率相近的廣闊意境。高明的超現(xiàn)實手法可以使作品在真實與虛幻之間浮動,進入某種半陰半陽的拉伸狀態(tài)。就本詩來說,它在表層文字上必須盡量裝扮出旅店的真實,同時它又具備一切廢墟的全部絕望。這虛實兩點,飛廉都做得準確到位?!敖绘诺暮圹E”“亡國者的憲法”和失準而無人調(diào)試的“紅鐘”,已經(jīng)達到了令人擊節(jié)的漂亮!
我相信婺江路36號的確開過一家酒店,理由是這個數(shù)字標記得如此真切。詩人也可能真的夜宿于此,證據(jù)是如果沒住過這樣一個過時的破舊酒店,不會留下如此詳盡與不快的感受。我想,這些都緣于詩人下筆前的記憶。他不過想如李白一樣隨手寫一寫夜宿的留感。然而當他用文字恢復并書寫記憶時,文字的夸張功能一定使陰暗記憶加倍數(shù)地呈現(xiàn)。最可怕的是,當他寫下“一部亡國者的憲法”這樣的驚人之句后,一首詩突然被這句神來之筆強力地拉向了遠方!而讓我感到抓住了閱讀“把柄”的,是一件象征意義極強的物品—機械鐘表。這種計時配置,在2000后的新世紀年代早已消失于大城市的酒店房間。墻上掛著鐘表的旅店大概只會出現(xiàn)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河西走廊的大車旅館里—我具此辨斷,這首詩經(jīng)過了由具象向抽象轉(zhuǎn)化的虛構(gòu)過程。“床單上”的“交媾的痕跡”,大概是最初的寫作、記憶凝點,是初稿留存的細節(jié)真實?!跋轮酚辍钡奶鞖?,完全可能是后添加的心理背景,而不存在的“紅鐘”無疑是后來添加的、最迷人的象征佐料。以上僅是我作為寫詩人的一種猜測。由于突然寫出某個強大句子而導致全詩受到牽引而轉(zhuǎn)向,在寫詩中屢見。
我忽然想到李白如果夜宿于此會怎樣書寫?據(jù)說李白同學當年至少兩次到過錢唐。斗膽冒其名,改寫一首七絕《李白夜宿錢唐》:李白夜宿婺江路,梅雨破敗交媾圖。紅鐘失準滴達響,無人回天夜夜哭。比一比古今,七言五言任怎么改寫,怎么能達到現(xiàn)代詩的細膩、真實、痛切。
韓慶成:多難的世界與悲傷的旅客
這首詩自始至終都是在寫位于婺江路36號的一個旅館。作者以最后的旅客出場,由于幾天后這間旅館將被拆除,他因此對旅館做了前所未有的細致觀察,發(fā)現(xiàn)了它的荒涼、破敗,以及床單上交媾的痕跡和無人調(diào)準或毀棄的失準多年的掛鐘,于是我們看到,作者最終以悲傷的旅客謝幕。寫到旅館的破敗時,作者用了一個大詞“亡國者的憲法”來比喻,似乎是在暗示這間旅館的非同尋常,也讓我們理解了“一年到頭,下著梅雨”這樣反常的氣候癥狀,以及一間旅館的失準掛鐘與“世界才因此多磨多難”的內(nèi)在因果關(guān)系。由此可見,作者的詩思有一個由小向大的彌散過程,如此悲傷才不可避免。
霍俊明:精神坐標在一個雨夜誕生或摧毀
飛廉的這首《婺江路36號》是一首舊作,初稿于2006年5月22日,而于2011年6月5日進行了修改。首先,這里值得注意的是“文本”之外的信息。一個詩人在五年之后重新修改一首舊作,這印證了此詩的重要性以及“未完成性”。如果撥轉(zhuǎn)時光的指針回到2006年的5月22日,那天杭州下著雨。雨夜,飛廉完成了這首詩的第一稿?!版慕贰睂τ陲w廉以及“野外”詩群來說并不是隨機選取的一個處所,而是帶有一個階段精神坐標和靈魂底座的作用。如果讀讀飛廉以及江離關(guān)于“婺江路”的聚會、飲酒和讀詩以及寫作的隨筆和回憶文章,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婺江路”具有不可替代的精神坐標的意義。正是在以上的背景揭開和明曉了之后,我們再回到這首詩就會發(fā)現(xiàn)更多的弦外之音和詩外之義。
標題直接將具體方位擺放出來,“婺江路36號”于是在精神視界中獲得了附加的能量和意義,如多年前老于堅的“尚義街六號”一樣。這首詩只有9行,而我一直對10行之內(nèi)的現(xiàn)代詩寫作非常感興趣,這來自于短詩的難度、完成度以及特殊的魅力和危險程度。稍有不慎的話,短詩很容易成為殘次品甚至淪為詩歌的下腳料。
在我看來,飛廉的這首早期的詩作是寫得非?!坝昧Α钡模@首先來自于“婺江路36號”所攜帶的精神重力和時代倫理。“最后一次,我來此投宿,幾天后,/它將拆作廢墟”,在當下和預敘的夾角中詩人揭開了一個小空間的命運感和時代情勢?!皬U墟”這個詞在90年代以來的當代漢語詩歌語境中是高頻詞,因為它直接與個體命運、現(xiàn)代性時間、時代倫理以及地方性知識深度關(guān)聯(lián)。
值得強調(diào)的詩這并不是一首以景物和物象為中心而展開的詩作,盡管旅店、四壁、床單以及掛鐘都是具體的,但它們更像是圍繞著精神氛圍及其裂變而被有意設(shè)置進來的?!凹t色時代”“世界”都是很難處理的“大詞”,它們在這首詩中對應(yīng)于精神坐標的誕生或摧毀。與其說這是一首“記憶之詩”,倒不如說是一首“毀滅之詩”,這也是這首詩頻頻使用“大詞”和“重力”—“最后一次”“廢墟”“最荒涼”“一年到頭”“多磨多難”“悲傷”—的內(nèi)在動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