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宋人對林逋及其詠梅詩的接受

鄭 斌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在強手云集的北宋太宗、真宗兩朝詩壇，林逋以詠梅詩享譽當(dāng)時，并在后世獲得了特別的褒贊。不僅其人深受宋人追慕，其詠梅詩亦成為宋人賦梅時學(xué)習(xí)的典范。今人對林逋及其詠梅詩研究已多，但在宋人如何建構(gòu)林逋形象、追慕其人、接受其詠梅詩等方面仍有可拓展的空間，本文擬就此略做探討。

一 宋人對林逋形象的建構(gòu)與追慕

在宋人追慕的林逋形象中，“處士”和“詩才”是兩個重要的標(biāo)簽。這兩個標(biāo)簽是宋人有意建構(gòu)的結(jié)果，北宋即已形成，且有一個清晰的建構(gòu)過程。

首先是時人對林逋處士身份的建構(gòu)。林逋生前與潘閬、陳堯佐、范仲淹、梅堯臣、釋仲圓、龔宗元等皆有交往，留下了一些唱和往還的詩歌。這些詩歌多以“處士”為題，如釋仲圓《贈林逋處士》、龔宗元《贈處士林逋》、范仲淹《寄贈林逋處士》等，表明了時人對林逋“處士”身份和形象的認(rèn)可。

但是，隱居孤山的處士林逋并非完全不念魏闕，用世仍然是其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祝穆《事文類聚·前集》引《該聞錄》云：

林逋處士隱居西湖，朝廷命守臣王濟體訪。逋聞之，投贄一啟，其文皆儷偶聲律之流，乃以文學(xué)保薦。詔下，賜帛而已。濟曰：“草澤之士，文須稽古，不友王侯。文學(xué)之士，則修辭立誠，俟時致用。今逋兩失之?！?/p>

得知守臣王濟將奉朝廷之命來拜訪自己后，林逋提前以書啟投贄，“以文學(xué)保薦”，王濟對林逋汲汲于此的表現(xiàn)頗有微詞。

然后是梅堯臣、蘇軾對林逋詩才的闡揚。雖然林逋生前與人多有酬贈，但時人的寄贈之作中對其詩才卻幾未置評，其詩才直到身后才得到較為全面的認(rèn)可。梅堯臣《林和靖先生詩集序》云：“其譚道，孔孟也；其語近世之文，韓李也；其順物玩情為之詩，則平淡邃美，讀之令人忘百事也。其辭主乎靜正，不主乎刺譏，然后知趣尚博遠(yuǎn)，寄適于詩爾。”蘇軾《書林逋詩后》云：“我不識君曾夢見，瞳子了然光可燭。遺篇妙字處處有，步繞西湖看不足。詩如東野不言寒，書似留臺差少肉。”除梅、蘇專文外，宋人筆記、詩話中也多有對林逋詩才之稱揚。歐陽修《歸田錄》云：“逋工于畫，善為詩?！彼抉R光《溫公續(xù)詩話》云：“林逋處士，錢塘人，家于西湖之上，有詩名?！比铋啞对娫捒傹敗芬豆沤裨娫挕吩疲骸傲趾途腹び谠娢?，善為詞?！?/p>

從以上梳理我們可以看到，時人詩中多對林逋的政治前途表示期待，歐、梅、蘇等人則更多關(guān)注其在詩歌方面的才華及取得的藝術(shù)成就，這是林逋形象建構(gòu)過程中的一個轉(zhuǎn)向。到了北宋末、南宋初，曾鞏、王偁為林逋作傳時，已幾乎不再提及林逋的用世之心，而多在其處士身份和詩歌才華上著墨。如曾鞏《隆平集》卷一五所載傳記云：

林逋，字君復(fù)，杭州人……結(jié)廬杭州之孤山……居西湖二十年，不入城市……逋善行書，喜為詩，其語孤峭清淡。其稿未嘗自錄，或曰：“何不錄以傳后世乎？”逋笑曰：“吾猶不欲以詩取名于林泉，況后世耶？”

王偁《東都事略》置林逋于《隱逸傳》，并沿用曾鞏的說法，稱其“刻志為學(xué)，結(jié)廬西湖之孤山。喜為詩，孤峭澄淡。居西湖二十年，足未嘗履城市。李及、薛映為其州，每造其居，清談終日而去”。而后潛說友《咸淳臨安志》、桑世昌《林逋傳》、《宋史·隱逸傳》皆承此說，進一步強化了林逋形象中處士身份和詩歌才華這兩個標(biāo)簽，使得林逋完全成了一位高蹈避世的隱者和極富才華的詩人。

宋人建構(gòu)林逋形象的過程和結(jié)果完全可以看作宋人對林逋其人的接受，他們有意屏蔽林逋形象中的其他方面，以突出其處士身份和詩歌才華，成功塑造了林逋隱居孤山、不熱衷仕進、長于詩詞的處士和詩人形象。如果說建構(gòu)形象只是宋人接受林逋的一種“隱性”方式的話，那么，尋訪祠墓、畫像作圖則是宋人接受林逋的“顯性”途徑，宋人正是以這種方式表達(dá)著對林逋這位當(dāng)代詩人的追思和仰慕。

孤山是林逋晚年結(jié)廬隱居之地，因此，人們游覽孤山時也會聯(lián)想到林逋，如黃裳《游孤山》，史彌寧《孤山》《訪孤山》，劉克莊《寄題小孤山二首》，釋元肇《孤山》，施樞《憶孤山》，吳龍翰《再過孤山》，林景熙《孤山》等。

林逋卒后亦葬于孤山，其祠近水仙王廟，任淵稱“東坡先生以為和靖清節(jié)映世，遂移神像配食水仙王云?！倍?，孤山之上的林逋故居、祠墓也成了宋人常往憑吊之處。今可考知曾尋訪、憑吊林逋孤山故居和祠墓并有詩歌傳世的宋代詩人就有蔡襄、強至、黃裳、鄒浩、朱淑真、張煒、楊冠卿、袁韶、趙師秀、高翥、史彌寧、劉克莊、吳惟信、嚴(yán)粲、吳子良、葉茵、方岳、釋文珦、顧逢、徐集孫、林洪、吳錫疇、陳杰、楊公遠(yuǎn)、董嗣杲、吳龍翰、黃庚、白珽、謝翱、曹既明、黃宜山等31人。其中一些人可能是多次前往，如：張煒有《謁和靖祠》《書和靖故居》，吳惟信有《拜和靖墓》《重拜和靖墓》，徐集孫有《重拜和靖先生墓》，黃庚有《和靖墓》(二首)等。這些尋訪、憑吊之作無不充滿對林逋其人之追懷，對其梅花詩之盛贊，如史彌寧《訪孤山》：“曾把梅詩細(xì)品題，逋仙去后可容追。君看疏影暗香句，二百年來無此詩?！眳清a疇《林和靖墓》：“遺稿曾無封禪文，鶴歸何處但孤墳。清風(fēng)千載梅花共，說著梅花定說君?！?/p>

除實地尋訪外，宋人還通過畫像作圖的方式緬懷林逋。宋代以林逋為主題的繪畫作品很多，傳世的就有馬遠(yuǎn)《林和靖圖》等。有些畫作雖然已佚，但題畫詩仍傳世，如周紫芝《次韻徐伯遠(yuǎn)題錢少愚畫孤山月梅圖》，袁韶《題林和靖像》，劉克莊《題四賢像(林和靖)》，朱南杰《題吳梅庵和靖索句圖》，俞德鄰《為郭元德題和靖探梅圖》，錢選《題孤山圖》《題觀梅圖》《題和靖觀梅圖》，鄭思肖《逋仙探梅圖》，釋紹曇《為丘桂巖司門題和靖雪后看梅圖》，仇遠(yuǎn)《題李益師謙所藏和靖吟梅圖》《題和靖先生觀梅圖無懷上人徵予作》，吳澄《題和靖觀梅圖》，馬臻《題淵明和靖畫像(其二)》等。舒岳祥《題王任所藏林逋索句圖》小序詳細(xì)記載了王任收藏的一幅《林逋索句圖》的畫面內(nèi)容：

圖上著帽隱幾而坐，若有所思。案上置筆、硯、紙、墨，案前有古罍，插梅花，此和靖也。背后一童子坐，舉足加火爐上。后有一鶴，就地欲眠，引頸反顧。

可見宋人為林逋作圖畫像曾為一時風(fēng)氣。從傳世的題畫詩來看，這些畫作或聚焦林逋其人，或擷取其梅花詩意，既有畫家可視化塑造和接受，也有題詩者無盡的追懷和仰慕，客觀上促進了林逋及其詩歌的傳播。

以上是宋人對林逋形象的建構(gòu)和追慕。宋人選擇性地建構(gòu)和強化了林逋形象中處士身份和詩歌才華兩個重要標(biāo)簽，并通過尋訪祠墓、作圖畫像等方式表達(dá)對林逋其人的仰慕與追思。這既是宋人對林逋的接受，也是宋人對林逋的傳播。

二 宋人對林逋詠梅詩的評價

林逋今存詩歌三百余首，奠定其詩學(xué)史地位的則是八首詠梅七律，宋人稱為“孤山八梅”。“孤山八梅”在規(guī)模上“前無古人”，獨立千載而品格自高，獲得了宋人不斷的品評和稱贊。宋人對林逋詠梅詩的評價包括以下兩方面：

一是從歷史角度而論，將林逋詠梅詩置于整個詠梅文學(xué)發(fā)展過程中，以突出其所取得的成就，如趙蕃《梅花六首》(其一)：“梅從何遜驟知名，句入林逋價轉(zhuǎn)增?！贬屛墨摗睹坊ā罚骸皭壅唠m繁多，知名獨和靖?！蓖趿x山《題陳宗陽梅花全韻詩集》：“從遜以來方有句，到逋而后逾難詩?！眳清a疇《林和靖墓》：“清風(fēng)千載梅花藝，說著梅花定說君?！眳驱埡病栋萘趾途改埂罚骸扒屣L(fēng)千古鎮(zhèn)常在，見著梅花如見君?！?/p>

二是著眼于林逋及其詠梅詩本身，視林逋為梅之知音，視“孤山八梅”為詠梅詩之典范，表達(dá)難以為繼之慨，如胡銓《和和靖八梅》(其七)：“八詠高格凌太白，千林地迥切西清?！睆垟U《再次韻簡子溫》：“平生和靖最知音，誰是鸞膠續(xù)弦絕?！蓖蹊湣锻x梅花十二題·薄暮》：“可惜孤山吟已盡，后來幽絕幾黃昏?！痹S及之《梅花十首》(其二)：“詩到西湖更不疑，西湖以外可無詩。”王質(zhì)《墨梅》：“自從西湖處士揚此靈，紛紛豪俊半無神。”王柏《和遁澤韻取臨江叔父墨梅》：“孤山逋老曾題品，到得吾曹著語難。”

從這些詩句我們不難看到，在宋人眼中，林逋是繼何遜之后又一位詠梅大家，其詠梅詩不僅超邁前人，也使后人難望項背。當(dāng)然，面對林逋這座高山，宋人雖有不繼之嘆，但更多的還是心悅誠服。

當(dāng)然，宋人中也偶有持反對意見者。如陳輔之云：“詩家之工，全在體物賦情，情之所屬唯色，色之所比唯花……林和靖《梅花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近似野薔薇也?！睂Υ耍鯒?、費袞都旗幟鮮明地進行了反駁。王楙《野客叢書》“陳胡二公評詩”條云：“仆觀《陳輔之詩話》謂和靖詩近野薔薇……似不深究詩人寫物之意……野薔薇安得有此蕭灑標(biāo)致？”費袞《梁溪漫志》“陳輔之論林和靖梅詩”條亦云：“陳輔之云……殆似野薔薇。是未為知詩者。予嘗踏月水邊，見梅影在地，疏瘦清絕，熟味此詩，真能與梅傳神也。野薔薇叢生，初無疏影，花陰散漫，烏得橫斜也哉？”前者著眼于詩人寫物之意，后者則從自身經(jīng)驗出發(fā)，都是很有力的駁斥。

宋人對此聯(lián)的稱贊不僅見于詩話、詩論中，詠梅詩中也很常見。如釋德洪《謝妙高惠墨梅》：“徑煩南岳道人手，畫出西湖處士詩?！敝焓缯妗赌贰罚骸叭魝€龍眠手，能傳處士詩。” 張守一《顏博士畫》：“橫斜疏影黃昏月，貌盡西湖處士詩?！痹鴰住镀恐忻贰罚骸懊坊M斜三四枝，疏影寫出無聲詩?！?陳與義《和張規(guī)臣水墨梅五絕》(其五)：“晴窗畫出橫斜影，絕勝前村夜雪時。”喻良能《亦好園江梅變紅仲文季直二弟有詩因次韻》：“橫枝影瘦池清淺，奇絕何人作畫圖?！标懳墓纭锻蹼[齋墨梅》：“逋仙此詩真是畫，王生非畫卻成詩。”與詩話、詩論中的評點關(guān)注寫物之工不同，宋人詠梅詩中對林逋此聯(lián)的評價更多關(guān)注其所表現(xiàn)的畫意。

三 宋人對林逋詠梅詩的接受

對于宋人來說，“孤山八梅”既是學(xué)習(xí)的典范，也是難以逾越的高山。面對典范，宋人給予了其應(yīng)有的評價；面對高山，宋人則以虛心之態(tài)接受和學(xué)習(xí)。宋人接受和學(xué)習(xí)林逋詠梅詩的方式主要有以下三種：

首先是追和。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首開追和林逋詠梅詩之先河的是胡銓，其《和和靖八梅》對林逋梅詩逐一次韻相和。與胡銓同時的陳從古“造次必于梅，顛沛必于梅”，曾“盡取古今詩人賦梅之作而賡和之”，其中亦有賡和林逋梅詩之作。劉學(xué)箕有《和林處士梅詩八首》，其序中有對陳從古賡和林逋之作的評價：“和靖梅章傳播今古，洮湖賡和，發(fā)越詞華，殆使后人不復(fù)敢措諸辭?！?/p>

追和林逋的現(xiàn)象在南宋末年達(dá)到高潮。桑世昌字澤卿，淮海(今江蘇揚州)人，陸游之甥，曾對林逋之詩一一賡和。樓鑰《跋桑澤卿和林和靖詩》云：“和靖詩似其為人，自然高勝，不特《梅花》為絕唱也。澤卿一一細(xì)和，間有不能辨者，風(fēng)度又可知。”元人王逢《竹梅莊辭》序中曾敘及宋咸淳間陳洪甫追和林逋梅詩事：

竹梅莊者，嘉定陳敷禹文之隱所也。敷曾祖洪甫，號梅隱，有詩名。宋咸淳間，嘗次和靖處士梅花詩韻六十四首。其用事造語佳者，若“虢國平明朝北闕，王奴昨夜侍東昏。雪里根盤蘇武節(jié)，水邊影吊屈原身”。此類甚多。

梅隱之詩惜已散佚，所存者僅此一首。從“用事造語佳者”“此類甚多”諸句來看，梅隱和作應(yīng)該具有較高的藝術(shù)價值。

正如鞏本棟先生所指出的，“詩詞唱和的性質(zhì)是同題共作，和作與原作在題材、主題、手法和風(fēng)格等方面往往會構(gòu)成一種相互照應(yīng)的關(guān)系……和作在某種意義上不妨看作一種文學(xué)接受?！弊鳛閷α皱驮伱吩娊邮艿闹匾问?，宋人的賡和正反映出“孤山八梅”獨特的藝術(shù)影響力。

其次是詠句。所謂詠句，是指以前人詩文中的警句為題進行的創(chuàng)作，是賦得詩、賦得詞中常見類型。這種創(chuàng)作形式濫觴于晉，至南朝梁陳時期顯著增多。到了宋代，仍有許多詩人以這種方式進行創(chuàng)作，如徐炫《賦得春光草際浮》，陳德武《水調(diào)歌頭·詠掬水月在手》《水調(diào)歌頭·詠弄花香滿衣》等。

受此風(fēng)影響，宋人也常以“疏影”“暗香”兩句為題進行題詠。今可考知較早以林逋此聯(lián)為題進行詠句創(chuàng)作的是吳微明，約生活于南宋初年。吳微明以“疏影橫斜水清淺”為題，并以此七字限韻，各作一首，可惜皆已不傳。李呂有《和吳微明疏影橫斜水清淺七詠韻》，我們可以從中窺見吳作之一斑。稍后的趙時韶一生愛梅，賦詠頗多，《山園小梅得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十四詩》則為其代表。這組詩以山園小梅為對象，以“疏影”“暗香”為主題，反復(fù)題詠，可見其對林逋此聯(lián)喜愛之深。方蒙仲有《以詩句詠梅》，是取前人詠梅詩四十六句以賦梅，各作一首，其中就有“疏影”“暗香”兩句。楊公遠(yuǎn)有《偶得李竹屋居士摘和靖先生梅詩四聯(lián)演成八韻句工而韻險似難繼和愧不自揣僭敢續(xù)貂珠玉在傍覺我形穢》五首，選取了林逋詠梅詩中的五個句子進行題詠，其中第一、二首即為吟詠“疏影”“暗香”之作。李竹屋之作惜已不傳，但從楊公遠(yuǎn)詩題所述來看，李竹屋應(yīng)是選取了林逋詠梅詩八句，各為題詠一首，其中亦應(yīng)有“疏影”“暗香”兩句。

最后是化用。宋人作詩、填詞皆好化用前人成句，作為宋初詠梅詩句之典范，“疏影”“暗香”兩句自然成了宋人化用的對象。宋人化用此聯(lián)的方式主要有以下三種：

其一，不加點化，直接引用。宋詩中較早直接引用此聯(lián)的是韓維，其《晏相公西園雪后栽梅三首》(其三)有“知想錢塘林處士，暗香浮動月黃昏”之句。而后王質(zhì)《墨梅》詩中用“疏影”“暗香”兩句，釋居簡《酬铦樸翁梅花四首》(其三)、余觀復(fù)《梅花引》皆用“暗香”句。宋人詞中也有引用此聯(lián)者，如蘇氏《踏莎行·寄姊妹》就直接用了“暗香”句。另，宋人集句詩、集句詞中亦常擇取此聯(lián)，如：釋紹嵩《詠梅五十首呈史尚書》(其二十七)用“疏影”句，蘇軾《阮郎歸·梅詞》、王安石《即事五首》(其三)、李龏《梅花衲》(其六十)、釋紹嵩《詠梅五十首呈史尚書》(其二十五)皆用“暗香”句。

其二，用其字面，稍加改寫。在宋人眼中，“疏影”“暗香”是可以流傳千古的佳句，但因?qū)懽餍枰?，也會對這兩句稍加改易，這樣的例子詩、詞、賦中不勝枚舉。詩中如吳可《探梅》：“噴月清香猶吝惜，印溪疏影自橫斜?！崩钚隆洞雾嵢问咕伱范住?其二)：“暗有浮香通淡月，瘦無寒葉到空枝。”潘桂《比梅三絕》(其二)：“歲晚凜然何所似，暗香疏影正昏黃?！眲㈨辍队闷孪擅坊ㄊ崱ぴ伱贰罚骸安菽景嘀杏写嘶?，暗香浮動影橫斜?！痹~中如莫將《木蘭花·月下梅》：“暗香浮動黃昏后?！壁w鼎《蝶戀花·長道縣和元彥修梅詞》：“暗香浮動黃昏月?！睙o名氏《品令》(一陽生暖)：“疏影橫斜，隱隱月溪清淺?！辟x中如釋居簡《梅屏賦》：“廣平之貂不可續(xù)，暗香浮動兮尚堪擷英。”謝逸《雪后折梅賦》：“搖疏影之橫斜，漾清溪之寒碧?！笔姘钭簟堆┌端q梅發(fā)賦》：“疏影橫斜，環(huán)淺水以先開。”以上所引諸句，或剪裁原句，或略增字詞，或?qū)υ渲械淖衷~稍加替換，對原句字面則很大程度上仍多襲用。

其三，熔鑄己意，推陳出新。相較于直接襲用、稍加改寫兩種方式外，仍有一部分宋人能夠在林逋原句的基礎(chǔ)上熔鑄己意，進行再創(chuàng)作。這方面最突出的例子是姜夔《疏影》《暗香》二詞，張炎謂“詞之賦梅，唯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姜夔之作影響極大，其后的趙以夫、吳潛、吳文英、施樞、陳允平、劉辰翁、周密、鄧剡、趙文、汪元量、王沂孫、彭履道、王夢應(yīng)、張炎等皆有效仿。

雖然在宋人眼里，“孤山八梅”是難以企及的高山，但他們?nèi)匀灰宰泛偷姆绞絹眭辔淝百t，表達(dá)對林逋的崇敬與追慕。作為林逋詠梅詩中公認(rèn)的名聯(lián)，“疏影”“暗香”在宋人心頭、筆下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影響。在宋人對林逋詠梅詩的接受中，對“疏影”“暗香”一聯(lián)之接受極具代表性。

四 余論

從上文論述來看，宋人對林逋及其詠梅詩之接受至南宋方成一時風(fēng)氣：林逋傳記最早出于北宋末、南宋初，而后漸多；今可考知曾赴孤山憑吊林逋故居、祠墓的宋代詩人中，北宋有3位，南宋有27位；宋詩中以林逋為題材的題畫之作，皆為南宋詩人的作品；對“孤山八梅”的追和始于南宋，并在南宋末年形成高潮；“疏影”“暗香”一聯(lián)的接受情況亦復(fù)如是。這主要與以下幾個因素有關(guān)：

其一，梅堯臣、歐陽修、蘇軾等人的先后稱揚。梅堯臣被推為宋詩“開山祖”，歐陽修、蘇軾先后主盟文壇，三人在宋代詩壇具有崇高地位和重要影響。而據(jù)前文所述，梅、歐、蘇曾先后對林逋及其詠梅詩大加贊賞，這對提高林逋及其詠梅詩的知名度和影響力具有重要作用，也為南宋詩人追慕、接受林逋及其詠梅詩熱潮的出現(xiàn)奠定了基礎(chǔ)。

其二，林逋詩集在南宋時流布已廣。林逋卒后，諸孫林大年裒輯其詩，梅堯臣于皇祐五年(1053)為之作序，惠洪有《偶讀和靖集戲書小詩卷尾》詩，則其集北宋時即已刊刻印行。到了南宋，林逋詩集又有二卷、三卷、七卷等多種版本流行于世，《遂初堂書目》《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皆有著錄，陸游、周紫芝讀其集后亦為作題跋。正是因為其詩在南宋時流布已廣，宋人對其接受才在南宋時形成風(fēng)氣。

其三，與南宋梅文化之興盛有關(guān)。程杰先生曾揭示林逋在梅花審美文化史上的意義，認(rèn)為林逋“發(fā)現(xiàn)了梅樹的秀枝曲干之美，從而豐富了人們對梅花的形象認(rèn)識”，又“以‘疏影’一聯(lián)開創(chuàng)了梅花與‘水’‘月’緊密而深刻的審美聯(lián)系，開始了‘水’‘月’漸為梅花‘表德’的過程”。而經(jīng)過北宋以來的積淀和發(fā)展，梅文化在南宋已實現(xiàn)了“全面繁榮”，“詠梅、畫梅等文化藝術(shù)活動極其活躍”。因此，林逋及其詠梅詩大受追捧則成了自然而然之事。

宋代詠梅文學(xué)極其繁榮，肇其端者則是林逋。宋人選擇性忽略了林逋的用世之心，突出了林逋形象中“處士”和“詩才”兩個標(biāo)簽，并熱衷于尋訪林逋祠墓，為林逋畫像。此外，宋人對林逋的詠梅詩給予了高度評價，并不斷進行追和。作為詠梅詩句的經(jīng)典，林逋“疏影”“暗香”更受宋人喜愛，評點、題詠、化用頗多。南宋時期出現(xiàn)的林逋其人、其詩接受之熱潮，則是北宋以來梅、歐、蘇諸人之稱揚、林逋詩集之傳播及南宋梅文化之興盛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