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委
【摘 要】 《周禮·保氏》中述及的“六藝”并不是一個專有的名詞,它和當時常用的術語“六藝”并不是一個概念,討論學術史意義上的“六藝”,《周禮》之“六藝”不應成為干擾因素?!八嚒北炯妓囍x,“六藝”除了指六經(jīng)外,在西漢以前更多地被用來表示基于六經(jīng)的治國之術,故其取義仍是來自“藝”的固有含義。東漢以后,藝術一詞開始出現(xiàn),最初與方術同義。北宋時代,繪畫、射藝、棋類和占筮在目錄學上被歸為藝術類。經(jīng)過不同歷史時期的演變,至清代,書畫成為藝術類文獻的主體。因此,今天所用“藝術”一詞雖然是一個日譯詞,但其特點與同為日譯詞的“文學”并不相同,日本學者選擇以“藝術”來譯ART,與這個字的漢語語義有密切關系,它在18世紀以后的詞義正好可以對應19世紀以后的ART。
【關鍵詞】 藝;六藝;藝術;詞義衍變;翻譯
一
戰(zhàn)國秦漢時代有兩個“六藝”,一個是《禮記》《史記》《漢書 · 藝文志》等文獻中的“六藝”;一個是《周禮 · 地官·保氏》中的“六藝”。二者所指完全不同。
《周禮》的成書年代頗有疑問,討論雖多,但均無法給出一個確切的結論。戰(zhàn)國秦漢時代的文獻大多數(shù)都經(jīng)歷了一個漸次成書的過程,依據(jù)那些較早出現(xiàn)的材料,則此書的成書年代就會很早;依據(jù)那些出現(xiàn)較晚的材料,此書的成書年代就會變晚,比如其中的《考工記》就是西漢末年補入。[1]具體到《考工記》,它雖以先秦材料為主體,但也有許多晚出文獻,如《匠人營國》一章,就屬于王莽時代。[2]故而試圖為《周禮》確定成書年代的做法,幾乎全部是徒勞的,而且也無必要。將此書的年代模糊化,使之可以大體籠括戰(zhàn)國秦漢時代,是更為高明和有效的處理方式。當然,《周禮》官制數(shù)用“六”的方式,也許可以暗示此書整體上的編纂或在秦代,但它所代表的卻是戰(zhàn)國至西漢末年士人理想中的行政系統(tǒng)和官僚體系。因此,《地官》中的“六藝”,并不僅僅是戰(zhàn)國時代人的認識,也是秦漢時代的一種基本知識。它和《禮記》《史記》《漢書 · 藝文志》中的“六藝”流行于相同的時代,是平行的關系。
但《周禮》中的“六藝”并非術語,指的是與個人相關的六種技藝?!兜毓?· 保氏》云:“養(yǎng)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shù)?!编嵭⒃唬骸梆B(yǎng)國子以道者,以師氏之德行審諭之,而后教之以藝儀也?!盵1]“六藝”在這里并不是一個專有名詞,之所以稱“六”,乃是因為保氏所教“藝儀”恰好是六種。因此,通過文獻檢索手段將《周禮》“六藝”當作專有名詞,和當時的另外一個特指六種經(jīng)典或知識的“六藝”聯(lián)系起來,并分析“六藝”這個術語的含義和演變,本就是錯誤的方法。但如果我們討論的是“藝”這個語詞,則它仍然是最具分析價值的材料之一。
戰(zhàn)國秦漢時代更為通行的“六藝”,一般認為指的是《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種經(jīng)典,這時,“六藝”是一個專有名詞。從字面上看,這里的“藝”指的是經(jīng)典文獻(實則不然,下文會有分析)。同時,“六藝”也被視為六種知識類型。如《禮記 · 經(jīng)解》篇載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潔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盵2]在這一段評論里,“六藝”變成了教化國民的“六教”,因此就不僅僅是文本,而是以文本為基礎的知識體系。
“藝”最初的意義都是指技能。雖然《說文解字》解釋“埶”(即藝)為“種”,但戰(zhàn)國秦漢時代“藝”或“藝術”合用時,主要還是指技能。除《周禮》中的“六藝”外,如《史記 · 樂書》:“德成而上,藝成而下;行成而先,事成而后?!睆埵毓?jié)“正義”曰:“藝成謂樂師伎藝雖成,唯識禮樂之末,故在堂下,北面,卑之也?!盵3]這里的藝,就明確表示了技藝之義。
戰(zhàn)國秦漢時代頻繁出現(xiàn)于文獻中的術語“六藝”與技藝層面的“藝”是否相關?賈誼《新書·六術》曰:“先王為天下設教,因人所有,以之為訓;道人之情,以之為真。是故內本六法,外體六行,以與《書》《詩》《易》《春秋》《禮》《樂》六者之術以為大義,謂之六藝。”[4]這很好地解釋了《詩》《書》等經(jīng)典文獻因何被稱為“六藝”的原因,即因“六者之術”而稱為“六藝”。故“六藝”之藝也是在使用其技藝的語義。司馬談《論六家要旨》曰:“夫儒者以《六藝》為法?!读嚒方?jīng)傳以千萬數(shù),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盵5]司馬談所謂“通其學”“究其禮”,是對六藝的學習,其中“究其禮”指的是通曉六藝之禮的儀軌和操演,即行禮之術,這還是技藝。
二
當然,“六藝”之“藝”還指向了更高層面的技藝,即治國之術。這需要從秦漢時代六藝知識的演化中來分析。我們知道,“六藝”從先秦到秦漢時代是非常重要的話題。秦漢時代的各類文獻中,作為專有名詞的“六藝”,含義與一般的認識略有不同,只因它是一個有多層含義的語詞。從傳世文獻看,其最常見的含義有兩個:一是六類治國之術;二是等同于六經(jīng)。
將“六藝”視作治術,是西漢以前的主流理解。在分析相關文獻記載之前,需要明確一個基本的文獻使用原則,即直到西漢時代,余嘉錫《古書通例》中的論斷都是成立的,即幾乎所有的諸子書都不能被視為某一作者在某一時間完成的著作,而應被視為多層累積型文獻。先秦文獻往往是數(shù)代學者的集體智慧,而秦漢文獻則多以采集早期材料為基本特點。所以本文下面引及《新語》《春秋繁露》《史記》等古書時,并不將其中的認識視作陸賈、董仲舒或司馬遷所有,而是代之以《新語》《春秋繁露》或《史記》。
《新語 · 道基》曰:“禮義獨行,綱紀不立,后世衰廢;于是后圣乃定《五經(jīng)》,明六藝,承天統(tǒng)地,窮事察微,原情立本,以緒人倫?!盵1]這句論述里,“定《五經(jīng)》”和“明六藝”并列,同時也有遞進的關系。圣人所定五經(jīng),其義自然是文本,其所明的六藝,其義就很難用文本來解釋,只能理解為“道”或“術”。類似的用法也見于《春秋繁露》,其《玉杯》篇里有這樣一段話:“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惡服人也,是故簡六藝以贍養(yǎng)之?!对姟贰稌沸蚱渲?,《禮》《樂》純其美,《易》《春秋》明其知。六學皆大,而各有所長。《詩》道志,故長于質?!抖Y》制節(jié),故長于文?!稑贰吩伒?,故長于風?!稌分?,故長于事?!兑住繁咎斓兀书L于數(shù)。《春秋》正是非,故長于治人?!盵2]這種類型的論述在戰(zhàn)國秦漢時代很常見,前引《禮記 · 經(jīng)解》就是一例。只不過在《玉杯》篇里的論述有著更為明晰的表述,因此也更能夠幫助我們判斷此類論述中“六藝”的所指?!队癖菲f君子(即孔子)知道統(tǒng)治者不能以惡服人,因此“以六藝養(yǎng)其德性”[3],六藝就是治國的工具了。接下來又說“六學皆大,而各有所長”,這里將“六藝”等同于“六學”,并分述其在治國中的長處。于是,“六藝”可以明確為治術。再看《淮南子 · 泰族》中的論述:“五行異氣而皆適調,六藝異科而皆同道。溫惠柔良者,《詩》之風也;淳龐敦厚者,《書》之教也;清明條達者,《易》之義也;恭儉尊讓者,禮之為也;寬裕簡易者,樂之化也;刺幾辯義者,《春秋》之靡也。故《易》之失鬼,樂之失淫,《詩》之失愚,《書》之失拘,禮之失忮,《春秋》之失訾?!盵4]“六藝”至少有部分的語義指向了治術,《泰族》才會討論其短處。所以,《史記 · 滑稽列傳》引孔子曰:“六藝于治一也?!?/p>
故上述文獻材料里,論述者關于“六藝”的認識,有一種理解在其中占有一定比重,即六藝某種意義上屬于一種治國理政的工具性技術。《漢書 · 藝文志》曰:“六藝之文:《樂》以和神,仁之表也;《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禮》以明體,明者著見,故無訓也;《書》以廣聽,知之術也;《春秋》以斷事,信之符也?!盵1]六經(jīng)乃是“六藝之文”,則六藝所指并不僅限于文本可知也?!稘h書 · 藝文志》后文又稱:“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若能修六藝之術,而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盵2]諸子學說皆“務為治”,能修六藝之術,則可以通天下治平之術。對《史記 · 孔子世家》中關于孔子與六藝關系的記載因此就可以有相對準確的理解了?!犊鬃邮兰摇氛f:“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盵3]所謂“備王道,成六藝”,所成者,并非書籍,而是可以治國行王道的六藝之術。
三
此外,從漢王朝推崇儒術的目的來看,六藝的功能之一,也是有資于治道的資源和工具。
秦統(tǒng)一六國以后,面臨著選擇哪一種統(tǒng)治術作為國家統(tǒng)一形態(tài)的考量。呂思勉在《秦漢史》中利用《史記 · 禮書》中的論述,將儒術的興起上溯至戰(zhàn)國秦漢之際,他說:“法制度,興教化,乃晚周以來,言治者之公言,自秦始皇至漢文、景,非有所未皇,則謙讓而不能就其事耳。至于武帝,則有所不讓矣。夫欲法制度,定教化,固非儒家莫能為。故儒術之興,實時勢使然,不特非武帝若魏其、武安之屬所能為,并非董仲舒、公孫弘輩所能扶翼也?!盵4]若從國家與社會治理的角度觀察,西漢推尊儒術的淵源可以追溯到戰(zhàn)國時代的秦。戰(zhàn)國時代的制度變革,并非始于商鞅。春秋末年晉國的六卿已經(jīng)開始嘗試改革固有制度。后來魏國李悝、秦國商鞅的變法都是晉末變革的進一步發(fā)展。[5]楊寬在《戰(zhàn)國史 · 前言》里引用王夫之《讀通鑒論》“古今一大變革之會”之論,對戰(zhàn)國時代有一個大的概括:
這時農業(yè)生產,由于鐵工具的普遍使用,水利灌溉工程的開發(fā),生產技術的進步,荒地的開墾,一年兩熟制的推行,農田產量很有增加,使得五口到八口之家的小農得以成長。魏、秦等國先后推行按戶籍“良民”身分授田的制度,規(guī)定一夫授田百畝,于是國家規(guī)模的自耕小農發(fā)展成為君主政權立國的基礎。隨著小農經(jīng)濟成為立國的基礎,各國政權組織相應地發(fā)生變革,廢棄了原來由各級貴族統(tǒng)治的制度,開始形成以將相為首腦的中央集權的君主政權,普遍地推行著郡縣兩級的地方行政組織。戰(zhàn)國前期各國先后進行變法,都是為了進一步加強這種政治經(jīng)濟上的改革,維護和發(fā)展小農經(jīng)濟,獎勵農民為國家努力“耕戰(zhàn)”,由此富國強兵,從而謀求在兼并戰(zhàn)爭中取得勝利。戰(zhàn)國時代這樣以小農經(jīng)濟為基礎而建立的中央集權體制,為秦漢以后歷代王朝所沿用,影響深遠到近代。[6]
楊寬勾勒出的戰(zhàn)國政治社會輪廓里,小農經(jīng)濟的出現(xiàn)和發(fā)展是這一次大變革的最深層驅動力。杜正勝在《編戶齊民:傳統(tǒng)政治社會結構之形成》一書里有大體相同的論斷。[1]戰(zhàn)國時代使秦成為強國的一些法令制度,在其統(tǒng)一六國以后,負面效應慢慢出現(xiàn),造成了很多社會問題,這些社會問題自然也延續(xù)到了西漢。賈誼就將漢初的很多社會問題歸咎到了商鞅變法?!稘h書 · 賈誼傳》載其《陳政事疏》曰:“商君遺禮義,棄仁恩,并心于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耰鉏,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抱哺其子,與公并倨;婦姑不相說,則反唇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獸者亡幾耳。然并心而赴時,猶曰蹶六國,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終不知反廉愧之節(jié),仁義之厚?!盵2]若回想一下漢初能夠掌握的早期知識和文獻,就可以知道,重建社會倫理、塑造帝國意識形態(tài)只能取資于六藝類文獻。
事實上,漢王朝自文帝時期開始就非常重視其意識形態(tài)對民間社區(qū)的滲透,手段就是在地方上推行文教政策,這在客觀上健全了民間教育的體系。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詔稱,天子很賞識“孝弟”“力田”和“三老”[3],因此當年起,各地“以戶口率置三老孝弟力田常員”,由此地方上的政治體系也比較健全了。文帝健全地方政治體系的直接目的在于“各率其意以道民”,也即在地方社區(qū)推行教化。聯(lián)系《續(xù)漢志 · 百官志》對三老職責的記載以及文帝所稱的“三老,眾民之師也”的推重之語,可以認為最基層的鄉(xiāng)里教育的主要負責人是三老。據(jù)東漢光和三年(180)《趙寬碑》記載趙寬西歸鄉(xiāng)里后,被尊為三老,“教誨后生,百有余人,皆成后艾”[4],亦可證明三老在當時的職責之一便是教育后生。他們不屬于國家行政體系中的一員,但是對于鄉(xiāng)間教育很重要。到了漢景帝時期,蜀郡太守文翁開始選擇優(yōu)秀的年輕人直接送到長安,讓他們跟隨博士來學習六藝知識,學成之后回到蜀郡,授予重要的職位。這也許就是漢武帝時期太學的一個前端或者一個模型,文翁的辦法可能刺激了漢武帝時期太學制度的建立。
另外,從漢文帝時期開始,西漢王朝在統(tǒng)治中面臨一個非常緊迫的問題:官員的文化素質太差。漢代的詔令需要由官吏宣讀給老百姓聽,但很多地方的官吏根本就不怎么認識字,也就無法向民眾宣讀,這造成很多詔令無法推行。漢武帝元朔五年(公元前124),由公孫弘主導設置的為博士置弟子員的制度,實質上也是為了滿足行政層面對官員素質的基本要求。這在公孫弘奏議里有特別的交代:“臣謹案詔書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義,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淺聞,弗能究宣,無以明布諭下。”[5]即各級官吏文化素養(yǎng)不足,無法有效宣布或執(zhí)行王朝政令。而六藝教育不僅可以提高識字率,也可以為行政官員提供基本的國家治理知識??偟膩碚f,整個漢朝需要系統(tǒng)的官員教育渠道,官員教育最好的資源就是六藝之學。
漢文帝之后,王朝的根基日漸穩(wěn)固,制度和行政體系的建設越來越重要。而古代文獻中,有關制度和行政體系的記載,恰主要存在于六藝類文獻之中,特別是“三禮”、《尚書》和《春秋》,可以提供很多古代禮儀和制度方面的材料。戰(zhàn)國諸子則多長于論辯[6],不管是儒家、道家,還是墨、法、縱橫家,大多以論理為主,很少涉及具體的制度和儀式細節(jié)。事實上,戰(zhàn)國諸子因亂世而出,其理論預設,本不適于根基穩(wěn)固后的一統(tǒng)治世?!稘h書 · 武帝紀》記載武帝即位當年,罷黜了被舉薦上來的研習法家、縱橫家之術的賢良。[1]戰(zhàn)國時代最受列國諸侯器重的申、商、縱橫之學,在武帝初年已經(jīng)被視為“亂國政”之術,“國政”則成為王朝所關心的核心問題。關于“國政”的知識,六藝文獻是其淵藪。錢穆《兩漢博士家法考》曰:“申韓刑名,正為朝廷綱紀未立而設。若政治已上軌道,全國共尊法度,則申韓之學,亦復無所施。其時物力既盈,綱紀亦立,漸達太平盛世之境。而黃老申韓,其學皆起戰(zhàn)國晚世。其議卑近,主于應衰亂。惟經(jīng)術儒生高談唐虞三代,禮樂教化,獨為盛世所憧憬。”[2]
總的來看,西漢時代六藝之所以得到尊崇,主要是因為這類知識是最適于統(tǒng)一帝國的統(tǒng)治之術。這又回到了六藝之藝的技藝層面。
四
秦漢時代,經(jīng)藝、六藝、藝文等語詞用法里的“藝”也有了超越技藝層面的含義。如《史記 · 魏世家》曰:“文侯受子夏經(jīng)藝,客段干木,過其閭,未嘗不軾也。”[3]雖然這里的“藝”也有“術”的意思,卻是學問和思想之“術”,擺脫了實踐層面的技能屬性。
前文所引《史記 · 孔子世家》曰:“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焙笪挠终f:“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4]這里的“六藝”指的是述禮樂的技藝,與《周禮 · 地官》所言還是比較接近的,但已經(jīng)有了超越性的價值。文末太史公曰:“孔子布衣,傳十余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5]這里的“六藝”開始與“六經(jīng)”的意義接近。至劉向、劉歆所處的時代,為未央宮圖書分類,設置“六藝略”,六藝開始明確意指六類經(jīng)典文獻。因此,秦漢時代,藝除了技能層面的含義外,同時具有禮樂之術、學術、文獻等意義指向?!稘h書 · 藝文志》稱“六藝群書”“六藝之文”,顏師古注徑曰“六經(jīng)”。由此可見,秦漢時代“藝”發(fā)生了由實踐技能向超越性的經(jīng)典意義方面的過渡。故在戰(zhàn)國秦漢時代,“六藝”很多時候也特指“六藝之文”,即六經(jīng)。
這時,六藝被視為周代的經(jīng)典。司馬相如所遺《封禪書》曰漢代圣王當禮地祭天,“因雜縉紳先生之略術,使獲耀日月之末光絕炎,以展采錯事。猶兼正列其義,校飭厥文,作《春秋》一藝。將襲舊六為七 ,攄之無窮,俾萬世得激清流,揚微波,蜚英聲,騰茂實”[6]。這里的“《春秋》”并非孔子的《春秋》,而是漢代的《春秋》[7],故才能“襲舊六為七”,在周代六藝經(jīng)典的基礎上,作出漢的一藝而成“七藝”,文穎注曰:“六經(jīng)加一為七也。”所謂的“第七經(jīng)”就是漢代的經(jīng)?!妒酚洝返膶懽骱退抉R相如的想法是完全一致的?!短饭孕颉防镉涊d司馬談臨終所言也正是此意:“幽厲之后,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馀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一統(tǒng),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1]東漢時期班彪、班固撰述《漢書》,其目的之一也是編纂屬于漢代的經(jīng)典。[2]《論衡 · 宣漢》篇曰:“使?jié)h有弘文之人,經(jīng)傳漢事,則《尚書》《春秋》也。儒者宗之,學者習之,將襲舊六為七,今上上王至高祖,皆為圣帝矣。觀杜撫、班固等所上《漢頌》,頌功德符瑞,汪濊深廣,滂沛無量,逾唐、虞,入皇域。”[3]《史記》和《漢書》的寫作,在撰述者司馬氏父子、班氏父子看來就是一種六藝傳統(tǒng)的延續(xù),想在一個全新的時代創(chuàng)造一部屬于這個時代的經(jīng)典。
同時,藝的技藝層面的含義在東漢之后派生出了“藝術”和“術藝”這樣的詞匯?!逗鬂h書》中開始出現(xiàn)“藝術”二字,如《安帝紀》記載永初四年(110),“詔謁者劉珍及五經(jīng)博士,校定東觀五經(jīng)、諸子、傳記、百家藝術,整齊脫誤,是正文字”[4],此事又見于《伏湛傳》《文苑傳》?!逗鬂h書》雖然是南朝范曄所撰的史書,但其中記載大多源自前代文獻,其直接史源是華嶠《漢后書》。當然《漢后書》也是依據(jù)前代資料而成,因此利用多種記載東漢歷史的著作遞相比較,可知《后漢書》的史料來源大多數(shù)記載可追溯至《東觀漢記》。況且此處的記載基于漢安帝的詔書。所以可以確定,2世紀已經(jīng)有了“藝術”一詞。
魏晉南北朝時期,史書中開始出現(xiàn)以“藝術傳”或“術藝傳”來代替原來的“方術傳”。但其所錄內容,大體還是《后漢書 · 方術傳》的內容。如《魏書 · 術藝傳》曰:“蓋小道必有可觀,況往圣標歷數(shù)之術,先王垂卜筮之典,論察有法,占候相傳,觸類長之,其流遂廣。工藝紛綸,理非抑止,今列于篇,亦所以廣聞見也。”[5]這篇傳記也基本以方術之士為主?!侗笔?· 藝術傳》序曰:
“夫陰陽所以正時日,順氣序者也;卜筮所以決嫌疑,定猶豫者也;醫(yī)巫所以御妖邪,養(yǎng)性命者也;音律所以和人神,節(jié)哀樂者也;相術所以辨貴賤,明分理者也;技巧所以利器用,濟艱難者也。此皆圣人無心,因人設教,救恤災患,禁止淫邪,自三五哲王,其所由來久矣。昔之言陰陽者,則有箕子、裨灶、梓慎、子韋;曉音律者,則師曠、師摯、伯牙、杜夔;敘卜筮,則史扁、史蘇、嚴君平、司馬季主;論相術,則內史叔服、姑布子卿、唐舉、許負;語醫(yī)巫則文摯、扁鵲、季咸、華佗;其巧思,則奚仲、墨翟、張平子、馬德衡。凡此諸君,莫不探靈入妙,理洞精微?!盵6]
李延壽這篇傳記相較前代史書,有一個很重要的變化,即其中除了方士之外,其所傳人物開始包括音樂家。《后漢書 · 伏湛傳》李賢注曰:“藝謂書、數(shù)、射、御,術謂醫(yī)、方、卜、筮?!盵7] 李賢將“藝”理解為“書、數(shù)、射、御”的“藝”,將“術”理解為“方術”的“術”,總體上仍然是技藝范疇??芍拼乃囆g已經(jīng)不止于方術,而開始細分為兩類:一類為藝,包括書法、數(shù)學、射術和御術等,在李延壽的視野里,還應包括音樂;另一類為術,包括醫(yī)書和占卜。[8]
從李賢的注來看,在唐代“藝”和“術”還是比較駁雜的,甚至很難為其歸類。繪畫這時還未被歸入其中,《隋書 · 經(jīng)籍志》中,書法篆刻一類的書被歸入經(jīng)部小學類,《畫品》等書被歸入史部簿錄類,投壺、棋類書籍入子部兵家,數(shù)學和歷法屬子部歷數(shù)類,占筮、星象歸入子部五行類,醫(yī)書歸入子部醫(yī)方類。《舊唐書》開始將棋類文獻歸入雜藝術類。對比李延壽《藝術傳序》和李賢注,會發(fā)現(xiàn)雖然史傳已經(jīng)將掌握上述知識的人視為方術傳或藝術傳的描述對象,但在圖書和知識分類的領域,上述知識依然沒有統(tǒng)一起來。
繪畫、書法、射術、棋類和占筮在目錄學上被歸為藝術類,開始于北宋時期?!冻缥目偰俊芬呀?jīng)將射術、繪畫、棋類、相馬經(jīng)、獸醫(yī)等知識歸入藝術類。此書目為北宋王堯臣等奉敕而作。《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曰:
宋制:以昭文、史館、集賢為三館。太平興國三年,于左升龍門東北建崇文院,謂之“三館新修書院”。端拱元年,詔分三館之書萬馀卷,別為書庫,名曰“ 秘閣”,以別貯禁中之籍,與三館合稱四館。景祐元年閏六月,以三館及秘閣所藏或謬濫不全,命翰林學士張觀、知制誥李淑、宋祁等看詳,定其存廢。訛謬者刪去,差漏者補寫。因詔翰林學士王堯臣、史館檢討王洙、館閣??睔W陽修等校正條目,討論撰次,定著三萬六百六十九卷。分類編目,總成六十六卷。于慶歷元年十二月己丑上之[1],賜名曰《崇文總目》。后神宗改崇文院曰秘書省,徽宗時因改是書曰《秘書總目》。然自南宋以來,諸書援引,仍謂之《崇文總目》,從其朔也。[2]
這部書目是北宋時期典籍文化整理的一系列重要成就之一,自然也代表了當時正統(tǒng)的知識觀念。此后,藝術類知識的疆域開始大體成型。
南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十五有子部藝術類,其中所錄有《古畫品錄》一卷、《續(xù)畫紀》一卷、《后畫錄》一卷、《名畫獵精》六卷等。從其分類看,《郡齋讀書志》基本沿襲了《崇文總目》對藝術類的劃分。晁公武的《郡齋讀書志》對后世影響很大。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即仿《郡齋讀書志》而作,王應麟《玉?!反罅砍洝犊S讀書志》。馬端臨《文獻通考 · 經(jīng)籍考》主要抄錄《郡齋讀書志》和《直齋書錄解題》而成?!端膸烊珪偰刻嵋分苯硬射浕蜣D錄《郡齋讀書志》的條目超過300條。所以繪畫、書法一類的書籍此后基本都被歸入藝術類。但直到《明史》,藝術類書籍仍然包括書畫書籍和醫(yī)學書籍。
至《四庫全書總目》則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醫(yī)書和書畫類書籍分開,藝術類書籍主要以書畫文獻為主,分為書畫之屬七十一部、琴譜之屬四部、篆刻之屬二部、雜技之屬四部(包括音樂和棋類各二部)。其序曰:
古言六書,后明八法,于是字學、書品為二事。左圖右史,畫亦古義。丹青金碧,漸別為賞鑒一途。衣裳制而纂組巧,飲食造而陸海陳,踵事增華,勢有馴致。然均與文史相出入,要為藝事之首也。琴本雅音,舊列樂部,后世俗工撥捩,率造新聲,非復《清廟》《生民》之奏,是特一技耳。摹印本六體之一,自漢白玄朱,務矜鐫刻,與小學遠矣。射義投壺,載于《戴記》。諸家所述,亦事異《禮經(jīng)》。均退列藝術,于義差允。至于譜博弈,論歌舞,名品紛繁,事皆瑣屑,亦并為一類,統(tǒng)曰雜技焉。[3]
除了投壺、棋類外,《四庫全書》編纂時期的正統(tǒng)知識里“藝術”和今天所用的“藝術”,區(qū)別已經(jīng)不大了。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 · 子部總敘》中說“游藝亦學問之余事,一技入神,器或寓道”[1],這已經(jīng)遠遠不是秦漢時代對“藝術”的理解了,反與現(xiàn)在的用法非常接近。
《清史稿 · 藝文志》中則進一步分出了音樂類,分為篆刻之屬、書畫之屬、音樂之屬、類雜技之屬等。但在清末,秦漢時代對“藝術”的理解仍然存在,即視“藝術”為技藝的詞語用例并不罕見。如左宗棠于光緒十一年(1885)《復陳海防應辦事宜請專設海防全政大臣折》中說:“國家選士,首重經(jīng)術,蓋經(jīng)為體、術為用也。上年潘衍桐請開藝學一科,臣遵旨會議,曾具說帖,誠以道、藝出于一源,不可析而為二,即藝術亦可得人材也。今躬歷海疆,周咨博訪,不惟水師官兵應如李鴻章所請,大開學堂,一切格致、制造、輿地、法律均為以術連經(jīng)之事,尤應先倡官學,酌議進取之方,廣譯洋書,勸導士民自相師法。則人材輩出,不窮于用?!盵2]左宗棠這份奏疏里,“藝術”一詞基本上還是秦漢時代對“藝”的理解,即技藝,包括了格致、制造、輿地、法律等。晚清在討論西學時,“藝”和“藝術”這兩個詞又頻繁出現(xiàn),且沿襲了秦漢時代的理解,其中微妙的變化,頗可玩味。
五
今天所用“藝術”一詞,乃是日本學者對Art一詞的翻譯,嚴格來講是一個外來詞。[3]但通過上文的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至遲到清乾隆年間(1736—1795),我國知識界對“藝術”的理解就已經(jīng)非常接近今天的意思??梢娙照Z之所以選擇使用“藝術”翻譯Art,應該與清代以來漢語學界對“藝術”一詞的使用有關。
就英文中的Art而言,雷蒙 · 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在《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一書中說:“Art這個詞原來的普遍意涵是指各種不同的技術(skill)……它最接近的詞源是中古法語里的art,可追溯的最早詞源是拉丁文artem—意指skill(技術)。一直到17世紀末art這個詞都沒有專門的定義,它被廣泛地應用在很多地方,譬如數(shù)學、醫(yī)學、釣魚等領域都會使用到這個詞。在中世紀的大學課程里,所謂的七藝(seven arts)以及后來所謂的人文學科(liberal arts)是指文法、邏輯、修辭、算術、幾何、音樂與天文學?!盵4]直到19世紀,Art專門意指繪畫、雕塑等領域的用法才確立下來。這一變化與秦漢以來“藝”和“藝術”的意義變化非常相似。
漢語學術體系中的“文學”也屬于用漢字重組的外來詞,但“文學”一詞的詞義獲得卻和“藝術”不太一樣,二者甚至有某種可比性。1813年,美國傳教士以利亞 · 裨治文(Elijah C. Bridgman)在他的漢語著作《美利堅各國志略》里用“文學”來翻譯英文“l(fā)iterature”。后來這部書的部分章節(jié)被魏源的《海國圖志》所收錄,并流傳到日本,“文學”這個詞因此開始在日本流傳開來,隨后又回傳到中國[5],在20世紀初成為整個中國文學史體系建構的起點。
同樣,傳統(tǒng)文獻里“文學”也是個常見詞匯,甚至比“藝術”的使用還廣泛。它最早見于《論語》?!妒酚洝分兴呀?jīng)是一個使用頻率很高的語詞。但是,與“藝術”不同,傳統(tǒng)的“文學”和現(xiàn)在的“文學”完全是兩個概念,同時二者詞義的衍變又有某種相似性。雷蒙 · 威廉斯的《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和艾布拉姆斯(M. H. Abrams)的《文學術語詞典》都對西方學術傳統(tǒng)中的“文學”做了系統(tǒng)的梳理。其早期涵義指博學,這與傳統(tǒng)的中國漢語中的文學概念非常接近?!癓iterature”的拉丁文詞源是litteraturae,意義本為“著作”(writings),即一切文字作品皆可稱為文學。自18世紀以來,文學一詞開始等同于法語中的belles lettres(美文),用來指代虛構和想象的著作—詩歌、散文體小說和戲劇。19世紀之后,文學專指虛構類、想象類、審美性的文字作品的用法才固定下來。但是漢語中“文學”一詞卻沒有發(fā)生類似“藝術”這樣巨大的詞義轉化。文學在明清時代指的就是文章學,至于它什么時候由博學之義轉變成文章學之義,不在本文論述范圍內,故從略。文學所指的文章學,并不包括詩歌。
1904年,張之洞主持修定的《奏定大學堂章程》“文學科”中列有“中國文學”一門,其主課有:(一)文學研究法;(二)《說文》學;(三)音韻學;(四)歷代文章流別;(五)古人論文要言;(六)周秦至今文章名家;(七)周秦傳記雜史、周秦諸子等。
其中國文學研究之要義則是:
(一)古文、籀文、小篆、八分、草書、隸書、北朝書、唐以后正書之變遷;(二)古今音韻之變遷;(三)古今名義訓詁之變遷;……(七)群經(jīng)文體;(八)周秦傳記、雜史文體;(九)周秦諸子文體;(十)《史》《漢》《三國》、四史文體;(十一)諸史文體;(十二)漢魏文體;(十三)南北朝至隋文體;(十四)唐宋至今文體。
其整個課程設計和研究要義中,均看不到詩賦的存在,只在研究法中略提及詩賦:“博學而知文章源流者,必能工詩賦,聽學者自為之,學堂勿庸課習?!奔慈绻W而知文章源流,詩賦不必刻意學習,自然會掌握,因此不需要課堂學習?!蹲喽ù髮W堂章程》在其研究法的最后說明:“集部日多,必歸湮滅,研究文學者務當于有關今日實用之文學加意考求?!盵1]《奏定大學堂章程》所代表的是正統(tǒng)的和官方的觀念,也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主流觀念。這里面所理解的文學,就是文章學。因此直到清末,中國傳統(tǒng)學術語境中的“文學”都與今日的“文學”有很大的不同。
可見中國傳統(tǒng)學術語言中,很難找到一個詞匯來準確翻譯“Literature”,但卻可以找到一個詞來相對準確地對應“Art”。
本文獲得“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fā)展工程”和中國人民大學比較文明跨學科重大創(chuàng)新平臺資助,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早期經(jīng)典文本的形成、流變及其學術體系建構研究”(項目批準號:21&ZD252)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崔金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