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巨額債務(wù)，一位遺孀對模范書局最后的堅守

記者｜張艾寧

如今，姜尋的夢想要由邢娜來買單了。

模范書局·詩空間被譽為“最美書店”

2022年2月22日，一個尋常的周二，但在邢娜的時間軸里，這天是她的丈夫——模范書局創(chuàng)始人姜尋意外逝世的第36天。

在模范書局·詩空間中央的木質(zhì)平臺上，擺放著若干束鮮花，都是友人、陌生讀者們前來悼念祭奠的花束，陽光透過教堂中央穹頂?shù)牟噬ù皟A灑而下，襯得花朵好似夢境般虛幻。

如今，寄托哀思的鮮花已經(jīng)枯萎，但姜尋的后事尚未料理完成。邢娜必須等待來自姜尋沈陽老家父母的一紙簽名，而家中年過八十的老父老母至今仍無法相信這個已經(jīng)發(fā)生一月有余的事實。

“我無時無刻不沉浸在真正的絕望當中，這或許是我一生中的至暗時刻……”邢娜說出這句話時，原本克制住情感的她凄然動容。絕望之處不僅來自于丈夫逝世及隨之而來的連鎖反應(yīng)，更來自于實體書店殘酷的現(xiàn)狀——模范書局四家店一天的總收入有時只有幾百塊，甚至有一家店在2月21日的營業(yè)額為0元。

“實體書店就像我老公一樣，已經(jīng)死了?！毙夏鹊恼Z氣顯得有些無力。

與少得可憐的現(xiàn)金流形成諷刺對比的是，模范書局和姜尋生前竟背負著近兩千萬的債務(wù)，如今壓力都轉(zhuǎn)移到邢娜肩上，若不能如期還款，書局將面臨被訴訟的風險。“他走了大概30天的時間里，各種訴訟紛至沓來，我顧不了那么多了，我必須要在這個時候先把書店救下來?！?/p>

為此，邢娜放棄自己的生活和理想，甚至無暇顧及他們的女兒，這位書店主人的遺孀正在為丈夫的遺志做最后的堅守與掙扎。

中年喪夫之痛

幾乎沒有人能夠真正感同身受，這一個多月邢娜究竟是怎么度過的。

“每天早晨基本六點就醒了，醒來后先伏案工作兩小時，八點洗漱出門，來到書店，陸續(xù)處理各種雜事，約見各種各樣的人。到晚上七點左右，會有朋友陪我吃飯，大約十點回家，再寫寫東西看看書，一點之前強迫自己入睡?！?/p>

邢娜將自己近期的生活狀態(tài)娓娓道來，看似平靜得沒有波瀾，但事實上，在姜尋離去的這三十多天里，邢娜一個人過農(nóng)歷新年、一個人過他們的結(jié)婚紀念日、一個人過姜尋的農(nóng)歷生日和陽歷生日、一個人過情人節(jié)，一年中情感需求濃度最高的節(jié)點都造化弄人般出現(xiàn)在這段至暗時刻，邢娜只好躲在回憶里對抗悲痛與孤獨。

過度思念的時候，邢娜會給姜尋寫信，如今已寫了十封信，電腦里存了幾萬字。在給姜尋的第一封信中，邢娜寫道：

“尋尋，我真的很想你，非常非常地想，當我一個人在北京清冷的街頭打車的時候，我想你。當每個清晨我醒來，我發(fā)現(xiàn)再也沒有你在我的枕畔的時候，我想你。當我吃著泡面的時候，我想你。當我嗑著你最愛的瓜子的時候，我想你。當我午夜夢回、酒醒時刻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沒有一盞燈為我點亮的時候，我想你。

我真的承受不來，所有所有的一切?！?/p>

在旁人眼中堅強、克制、冷靜的邢娜，只有在寫給丈夫的信中，才終于放肆地流露內(nèi)心最深處的哀思。

巨額債務(wù)從天而降

邢娜的前半生，是被家庭和愛人保護著的，甚至在30歲以前從未直面過死亡。生活中，作為一名生活方式撰稿人，她始終輕松自在，愛書、愛文字、愛美食，39歲時仍飽含天真爛漫?！拔腋谝黄?9年，他讓我安心地貪玩了19年。”

但在姜尋墜落的一瞬間，邢娜的人生突然被清零，甚至還倒轉(zhuǎn)為負數(shù)。

面對突如其來的人生變故和從未經(jīng)歷過的債務(wù)危機，邢娜不得不逼迫自己迅速強大起來。書店的日常運營、向書店股東匯報、處理各方訴訟、應(yīng)對債權(quán)人、去銀行對賬、盤點庫房……大大小小的事情亂如麻，都需要邢娜從零開始學習，并在關(guān)鍵時刻做出正確決策。

“我現(xiàn)在體會到了姜尋以前的壓力，尤其在疫情期間六間店都營業(yè)著，每一位店員都直接向他匯報，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他來親自操控，甚至他的意外墜亡可能就是因為過度勞累導(dǎo)致的?！?/p>

一年365天，姜尋沒有一天休息日。在事發(fā)的前三個月，受制于現(xiàn)金流壓力，姜尋不得不開始在線上競拍平臺“微拍堂”直播售賣絕版書和文創(chuàng)。直播帶來的收益對于一家小眾的書店而言是可觀的——平均每場銷售額為四萬元，最高一場銷售額達到十七萬元。

但對姜尋身體的消耗也是直觀的，邢娜回憶：“姜尋每周直播三次，每次直播從晚上七點半開始，直播到凌晨十二點半或一點，大概兩點回到家，他還要做書籍裝幀設(shè)計，常常工作到凌晨三點?！?/p>

對于書店和姜尋個人的債務(wù)，邢娜此前僅略知一二?！坝袝r候他接電話后會變得很煩躁，我就知道是跟債務(wù)有關(guān)?！钡夏炔粫^多詢問。

即便2020年他們決定賣掉國子監(jiān)附近230平方米的房產(chǎn)以填補書店房租和員工成本時，她也全然接受。

對于比自己大十二歲的丈夫，邢娜是信任的，就像安徒生童話《老頭子做事總是對的》中講述的一樣，邢娜也相信“他做什么都是對的”。姜尋或許也相信，所有的事情都尚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債務(wù)不必全然告知妻女，免得讓她們徒增壓力。

只是誰也不會預(yù)料到，意外突然降臨，姜尋為妻女搭建的城堡轟然坍塌。邢娜發(fā)現(xiàn)，城堡周圍沒有城墻保護，只有債臺高筑。

經(jīng)過粗略計算，模范書局的債務(wù)和姜尋個人債務(wù)加起來有將近兩千萬元，這還是在他們賣掉房產(chǎn)、抵押車產(chǎn)后所剩的欠款。

其中書店房租占大頭——疫情以來，模范書局為了止損，已經(jīng)將店面從六家縮減至四家，但始終入不敷出，幾乎每間書店都要被房租拖垮，僅詩空間一家店所欠的房租就超過兩百萬元。

“他個人的生活非常簡單，所有的債務(wù)都來自于他自己對書店的無限補貼和不計后果買下的藏品。”邢娜解釋道。只是，姜尋沒有在企業(yè)與家庭之間修建一道防火墻，讓家庭財富無條件為企業(yè)“輸血”，最終走到了家財盡失的地步?！斑@可能是他唯一做錯的地方?！?/p>

但轉(zhuǎn)念一想，姜尋把自己的生命都獻給了書店，那些身外之物于他而言又有何意義？

雖然邢娜體諒丈夫的每一個決定，但她仍然禁不住地想：“如果當初他堅持做一名畫家，我們的生活一定可以衣食無憂，為什么非要去開書店呢？”

丈夫的遺志

或許一切都緣起于姜尋對雕版的癡狂。

在古籍收藏圈內(nèi)，雕版屬于貴族，它稀有、神秘且昂貴，凝聚著中國造紙術(shù)、制墨術(shù)、雕刻術(shù)、摹拓術(shù)等數(shù)項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工藝?！爱斈阏嬲吹揭粡埨系癜?，上面全是歲月的痕跡，從雕版的磨損中，能感受到時間的力量?！苯獙ぴ@樣評價道。他堅信，雕版作為書籍的母體，具有唯一性和稀缺性，總有一天現(xiàn)代人會重視起雕版的技藝傳承和舊雕版的保護問題。

邢娜20歲遇到姜尋時，他已經(jīng)是一位畫家、詩人，并開始收藏古籍雕版。彼時，全國的古玩市場有幾個固定賣雕版的攤主，姜尋幾乎是他們唯一的買家。后來，姜尋常帶著邢娜到全國各地的藏書樓、博物館、展覽或私人賣家處收集雕版，有時買一套還不夠，必須將同一本書、不同版本的雕版收集齊全才罷休。

雕版越買越多，姜尋和邢娜成為全中國擁有雕版數(shù)量最多的私人藏家。

2009年，姜尋與國家圖書館合作開設(shè)“文津雕版博物館”，將自己收藏的古籍雕版中的精品免費向公眾展示。2011年博物館租約到期，所有藏品被迫轉(zhuǎn)移到大興的一座庫房里，再難見到天日。

“當時我們無法接受藏品以這種方式儲存，所以萌生了開一間與雕版印刷相關(guān)的獨立書店的念頭?！?014年，模范書局第一家店在楊梅竹斜街誕生。隨后，2017年，模范書局天橋藝術(shù)中心店開業(yè)（后因疫情原因于2021年關(guān)閉），2018年金融街購物中心店開業(yè)（后因疫情原因于2021年關(guān)閉），2019年模范書局詩空間開業(yè)，2021年模范書局+源書坊店和模范書局+友誼書坊店陸續(xù)開業(yè)。

短短六年，姜尋真正實現(xiàn)了北京西城每隔1.5公里就有一家模范書局的愿望。但與之相伴而來的，是姜尋被書店經(jīng)營壓力步步緊逼，直到徹底透不過氣。

關(guān)于雕版，姜尋還有一些更宏大的夢想，他要建立雕版藝術(shù)學校、普及雕版技藝，他意識到雕版手工藝人的生存就業(yè)處境艱難，整個行業(yè)都在飛速沒落，于是盡量在工作室開設(shè)新的項目，支持年輕手工藝人傳承古老技藝。

還債計劃

如今，姜尋的夢想要由邢娜來買單了。

為此，邢娜在同事以及各界人士的幫助下厘清債務(wù)，制訂了周密的還債計劃。“如果一切順利，模范書局應(yīng)該可以如愿保留吧”，邢娜帶著這樣樂觀的期許。

姜尋曾對邢娜說過，如果有一天自己離開了，那些收藏還能保障妻女的正常生活。事實也的確如此，倘若能夠按照公允的價格把藏品全數(shù)轉(zhuǎn)賣，換得的金額就能夠償清所有債務(wù)，甚至還有余量可以交納女兒的學費，讓妻子不為生計所愁。

可是，又有誰能為這些藏品估算一個合理的價格呢？

在姜尋眼中，雕版是文明的倒影，是無價之寶。但當珍視它們的人不在了，這些寶貝就成了商品，年代、材質(zhì)、內(nèi)容、誰曾擁有過它，都成為它們的標簽，附著在最終的價格上，成為衡量價值的唯一標準。

諷刺的是，這世上或許再難有第二個如姜尋般對雕版癡狂的人，這些藏品可能也再難尋到把它們視若珍寶的知己。

藏品不能在短期內(nèi)兌現(xiàn)，邢娜把盤活現(xiàn)金流的希望投射到直播上。

按照往日的直播經(jīng)驗，一周三次直播可以完成約十萬的銷售額，勉強能維持書店的日常運營。但是，對于一家只有12個員工的書店而言，連軸直播的負荷是巨大的?！敖獙さ阶詈笠呀?jīng)處于過度疲勞的狀態(tài)，我害怕我會成為第二個姜尋?！毙夏日f。朋友也在勸她，如果書店要靠直播才能維持運營，那不如只做線上店，不然如此精心地準備直播，最后全都補貼了房租，這實在不合理。

邢娜對此是矛盾的，一方面，她必須遵循丈夫的遺志，盡全力救下這個書店。盡管有朋友提醒她要及時止損：“你有你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生活，沒有義務(wù)必須完成他的遺志?！?/p>

“可如果連我都放棄了，那模范書局就真的沒有未來了?！毙夏阮濐澋卣f。

另一方面，正如朋友說的那樣，模范書局屬于姜尋的人生，姜尋的人生走完了，邢娜的人生還要繼續(xù)。“我只是一個媒體人，會做的只有寫文章，現(xiàn)在我想要的只有自由，我不想把接下來的人生再跟實體書店綁到一起?！边@是邢娜最真實的想法。

姜尋已經(jīng)用生命為這個行業(yè)延續(xù)了香火，她不能成為第二個殉道者。

事實上，姜尋走后，39歲的邢娜才第一次開始真正意義上的獨立生活，而此時，就要她做出關(guān)乎書店生死的決斷，實在是太過殘酷。

也有很多朋友、讀者為邢娜謀劃出路。閱讀推廣人樊登聽聞邢娜的遭遇后，第一時間提出無條件幫助模范書局直播，同時親自組織線下拍賣會，幫助模范書局盤活現(xiàn)金流，償還債務(wù)。

但模范書局所售的書均與雕版和古籍有關(guān)，受眾面窄，單品價格較貴且?guī)齑鏄O少，甚至很多是孤品。盤點了庫存后，邢娜發(fā)現(xiàn)書店里最大眾的書籍竟是《沈鵬詩抄》，這本書由姜尋主持出版，是“文津雕版博物館木刻詩詞叢刊”之一，單本價格一千多元。

經(jīng)過協(xié)商，雙方一致認為模范書局里的圖書實在不適合在大眾直播平臺進行銷售。因此，樊登直播團隊提出幫助模范書局銷售會員卡的方案，邢娜卻婉言回絕。

在邢娜看來，銷售會員卡與書店眾籌別無二致。“我不想在此刻透支大眾所有的關(guān)注和憐憫?！蓖瑫r，她要求自己必須對每一位讀者負責，如果讀者拿著會員卡來到書店，卻挑不出任何自己真正需要的圖書或文創(chuàng)產(chǎn)品，那損害的會是樊登的信譽。“售賣會員卡，也許我的資金是能夠快速回籠，但樊老師的信譽怎么辦？”她為此感到擔憂。

邢娜心如明鏡：“如果在此時開展書店眾籌、打開公眾號文章后的打賞通道，或者只是在讀者群中賣賣書，我都可以快速得到一筆資金?！笨伤齾s選擇不這么做。安心地維護書店最后的體面，是邢娜的風骨。

“如果姜尋地下有知，他也一定會這樣選擇?！毙夏葓孕?。

前途未卜

年輕時的邢娜與姜尋，旁人眼中的一對神仙眷侶

模范書局將來會不復(fù)存在嗎？目前來看，一切都還是問號。

但從過去的經(jīng)驗來看，以一己之力支撐一個年租金高達兩百萬的小眾獨立書店品牌，就如同以一己之力挽救一個飛速沒落的文明一樣，無異于蚍蜉撼樹。

而這兩種天方夜譚，姜尋都為之努力過。

或許，將模范書局·詩空間所在的中華圣公會教堂舊址改建為一個公共閱讀空間，或把它交由專業(yè)的書店管理團隊，是模范書局最好的歸宿。

對于邢娜而言，哪怕這里不再是模范書局，哪怕丈夫畢生心血終將化為泡影，都沒有關(guān)系，只要這個神圣的空間還與書有關(guān)，她就知足了。至于模范書局其余三家店，也將各有命數(shù)。

眼下，邢娜的首要任務(wù)仍然是積極與家人協(xié)調(diào)，盡早讓姜尋入土為安。

有朋友問過邢娜：“你對姜尋有過哪怕一丁點兒的埋怨嗎？”

邢娜摸了摸自己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并拿出一本姜尋設(shè)計的自己的詩集，《姜尋詩詞十九首》——這部詩集的設(shè)計為姜尋捧得了“中國最美的書”圖書獎，紙張用的是千年古宣，以手工印刷，封面上鑲了一塊黢黑堅硬的雕版殘片，充滿古意。

邢娜翻開詩集的最后一頁：

頓悟愛癡一剎那，

榮華前世盡銷煙。

“這或許是他寫給自己一生的判詞?！毙夏刃煨斓卣f著?！八阅阏f我會怨他嗎？我一點也怨不起來。相反，我從不后悔自己這輩子嫁給他。”她流著淚，嘴角卻微笑著。

“他的生命停留在了51歲，可能我會活到80歲，我只希望有一天我們在天堂相遇時，他不會認不出我這個老太太?！?/p>

“沒有一個寒冬是不可逾越的，春天總會來?！毙夏劝参恐约?。正如她最喜歡的電影《立春》中的一句臺詞：“立春一過，實際上城市里還沒啥春天的跡象，但是風真的就不一樣了。風好像一夜間就變得溫潤潮濕起來了。”邢娜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