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設計師朱贏椿：實驗與回歸

文|譚睆予

一個書籍設計師對內(nèi)容的敬畏、對情趣的堅持和對自己的突破，隨著設計師本人的設計理念越發(fā)成熟而不斷衍生出新的內(nèi)涵。

朱贏椿一口氣為南京紅山動物園做了三本書，這些書似乎和他以往擔任設計或是作者的書都不太一樣，但仔細看，隱藏在里面的一直是那個最真的朱贏椿。

對朱贏椿來說，自己做書和設計書是一名匠人的兩門手藝。在為出版社設計圖書時需要花費很多時間去研究文本內(nèi)容，書的內(nèi)容是主角，自己的設計理念需要“從內(nèi)容里生長出來”，以達成與內(nèi)容最自然的共處；而在做自己的書時，他往往可以放飛自我，讓內(nèi)容與設計彼此生發(fā)，亦己亦彼，甚至做一些新奇的嘗試，這便有了《設計詩》《蟲子書》《便形鳥》……大自然給了朱贏椿最活躍的靈感，也給了他的設計最一拍即合的載體。

最近，朱贏椿作為策劃、主編和設計指導為紅山動物園制作了三本書，其中一本是畫冊，很好地體現(xiàn)了他的這兩門手藝?！都t山動物園是我家》和《熊在嗎》被他定位為“大眾讀物”， 內(nèi)容有很強的紀實屬性，相較以往自己創(chuàng)作的書，需要做得“正”一點，更多的是藝術地選擇表現(xiàn)角度，而不是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設計不能喧賓奪主，不能成為比紅山動物園的飼養(yǎng)員和動物更顯著的存在，書中一些別有心思的小設計也是為了更好地展現(xiàn)紀實的內(nèi)容。但朱贏椿還是朱贏椿，一定會有意料之外的安排——比如將熊館門口的游客留言簿做成了一本書，游客們在留言簿上寫得最多的留言“熊在嗎”成了這本書的書名。畫冊《我們不是野獸派》從選題到設計則更加“朱贏椿”。這是一本將猩猩的畫作集結而成的畫冊。因為猩猩屬于猛獸，平日無法走近撫摸，朱贏椿便為這本畫冊設計了一個模擬猩猩毛的書衣，讓讀者盡情地觸摸，獲得與猩猩近距離偎依的溫暖感受；書衣拿下來還可以做個小挎包或筆袋。他和出版社為這個會大大增加成本的設計討論了很久，因為此書的選題極具個性，大家最終商定，書的印量可以不要太大，但一定“要有意思”。

朱贏椿一直是朱贏椿。在“為別人做的書”里，朱贏椿只是將自己巧妙地“藏”了起來，考慮市場審美，考慮成本定價，根據(jù)圖書的內(nèi)容為它們量身定做最合適的美麗書衣；而在那些為大眾所熟知的“世界最美的書”“中國最美的書”中，他大膽地做著關于“美”的設計實驗。從朱贏椿以往的作品到為紅山動物園發(fā)聲的三本書，貫穿始終的，是一個書籍設計師對內(nèi)容的敬畏、對情趣的堅持和對自己的突破，并隨著設計師本人的設計理念越發(fā)成熟而不斷衍生出新的內(nèi)涵。

把自己藏起來

“在為客戶做書的時候，我一定會把自己藏起來?！?/p>

年輕的時候做設計，朱贏椿形容自己“特別自信固執(zhí)”，有時候不把編輯的話當回事——“就是要表達自己”。隨著年齡的增長和設計經(jīng)驗的積累，他慢慢形成如今更為克制的設計理念：合適就好——從內(nèi)容出發(fā)，根據(jù)出版社的訴求做最適合的設計。

面對市場時，出版社無不希望自己的書能從書堆里或手機屏幕上一下“跳”出來，朱贏椿認為這可以理解，但書不是方便面，吃完就把包裝扔掉，作為商品的書同時還有文化屬性，每本書都有自己的氣質，有的適合大聲吶喊，也有的適合文靜的表達，設計上不能一味地“喧嘩”，“每一個設計都應該從內(nèi)容里生長出來”。這始終是朱贏椿投入最大精力的方面。從他過往設計的作品中可以見到他對每本書獨特氣質的把握：用大字標題為《文案三章》設計的封面熱烈且醒目，將《平如美棠》的外觀變得如同內(nèi)容一樣美得“可做嫁妝”（網(wǎng)友語），《尤利西斯》又被他做得雍容華貴又活色生香。

做設計的時間愈久，對內(nèi)容的敬畏就愈是深入，現(xiàn)在的朱贏椿在面對經(jīng)典作品時，生怕個性與具象的圖案曲解了內(nèi)容，有時候就干脆舍棄掉個性。朱贏椿設計的新版《一個人的村莊》，只見書名“一個人的村莊”幾個大字在靜謐的村莊背景圖上散布開，其他并無更多，卻將劉亮程這一位新世紀田園作家精神世界的氣氛傳達得極為到位?！敖?jīng)典作品不需要設計師去吶喊，面對這樣的書稿時，設計師要做的是克制，設計不要有太多的元素干擾文字?！北种@樣的理念，朱贏椿直言最近幾年在經(jīng)典作品的設計上把自己的個性隱藏得越來越深，低調(diào)地做一個內(nèi)容的服務者。

市場是內(nèi)容之外朱贏椿關注的另一個重點。給出版社做書時，從書的定位到書的定價，朱贏椿都會從出版社角度一一考慮到。一本書到底是給誰看的？編輯提出先入為主的概念，傳達給設計師后，設計師再根據(jù)自己的審美經(jīng)驗，結合成本等市場因素綜合考慮，從版式到用紙，從工藝到附加值，給出立體的設計方案。為人做書和為己做書在朱贏椿看來，就是一名工匠的兩種手藝，前者是對美的運用，要考慮邊界；后者是對美的實驗，要考慮的則是突破邊界。

為由于疫情而陷入經(jīng)營困境的紅山動物園做書，朱贏椿認為首要的目標是擴大受眾，但具體到這三本書的做法，又有不同。 《紅山動物園是我家》和《熊在嗎》無論是內(nèi)容、設計還是價格都要親民，做成天然具有親和力的書，就像紅山動物園一樣，提供歡樂、溫情與知識，因此他并沒有為這兩本書做任何個性張揚的設計，而是去尋找動物園最能觸動人心的那一部分，選取美的視角，盡力地去展現(xiàn)——展現(xiàn)動物，展現(xiàn)每天陪伴動物的飼養(yǎng)員，展現(xiàn)人與動物的共處，讓它成為所有人的書，而不是朱贏椿的書，是所有人引領設計師完成了設計。而朱贏椿，始終藏在深處。

美的實驗

然而大眾更為熟悉的朱贏椿，還是那個很“皮”的朱贏椿，那個會把書做成一塊肥肉的朱贏椿，那個把鳥的便便做成鳥的朱贏椿，那個翻譯蟲子文的朱贏椿，那個讓詩歌動起來的朱贏椿。作為“最美的書”習慣性獲獎者，不斷拓展美的邊界才是他面向大眾時最突出的標簽。

究竟什么才是圖書的美？就朱贏椿自己獲得“世界最美的書”“中國最美的書”的實踐而言，圖書的美是內(nèi)容與形式的融合之美，形式本身就是內(nèi)容，內(nèi)容也可以成為形式；形式與內(nèi)容互為彼此，這種理念本身就創(chuàng)造了一個出版品類。隨著社會閱讀、審美水平的發(fā)展，在未來，這類圖書會變得越來越常見。

事實上，“最美的書”來自朱贏椿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實驗書。與“大眾讀物”不同，這些書原本就是沖著實驗或概念去做的，注定會有爭議，甚至是批判，朱贏椿認為這也正是實驗書的價值所在。

做《不裁》之前，朱贏椿已經(jīng)做了十余年的教輔書設計和一段時間的大眾書設計，前者封面千篇一律的大字體和花哨的圖案幾乎沒有設計可言，后者雖然給了他一定的設計自由，卻仍是在既有軌道之內(nèi)的創(chuàng)作，他迫切想做一些不一樣的書。三十多歲的年紀，滿腦子的新奇想法呼之欲出，最終便有了《不裁》的一鳴驚人。

外界的認可賦予了朱贏椿更大的創(chuàng)作自由度，他將實驗書的題材拓展到他最熟悉且最有感情的動植物上，《蝸牛慢吞吞》《蟻囈》《蟲子書》《便形鳥》等實驗性作品相繼面世，朱贏椿在這個過程中“玩”得不亦樂乎，伴隨而來的是各種獎項和批評。對于批評和諷刺的聲音，朱贏椿早已坦然，他從不覺得自己是嘩眾取寵或是搞另類吸引眼球，他的靈感來源于自己對生活最真誠的體驗，并在創(chuàng)作中投入全部身心。“你自己對待一本書的態(tài)度，讀者會從書里讀出來。”朱贏椿說。

在紅山動物園看到猩猩作畫的朱贏椿受到了極大的觸動，他大膽想象著這些畫，覺得它們既像孩子的涂鴉，又像某位大師的作品，“可以認為猩猩的畫從某種程度上拓展了藝術創(chuàng)作者的思路，同時又是對兒童繪畫的一種啟發(fā)”。于是他將猩猩的畫做成了一本非人類的藝術畫冊——《我們不是野獸派》。和另外兩本書相比，《我們不是野獸派》顯然不具備“大眾讀物”的特征。這是一本需要藝術想象力來欣賞的畫冊，是猩猩藝術家引領所有人進行美的體驗，設計師要做的，是給猩猩藝術家搭建一個具有識別性的醒目舞臺來聚焦眾人的目光。這是兩位藝術家之間靈感碰撞的產(chǎn)物。但出其不意必有爭議。猩猩會畫畫嗎？這是藝術品嗎？……這些爭議早就在朱贏椿的預料之中，但出版社還是決定陪著他冒險，把畫冊做成一本從里到外都極具個性的書。這本書最終采用了昂貴的仿紅猩猩皮毛護封套，這也是緣于這本書的獨特性——猩猩作畫這個選題本就是富有藝術個性的，那么干脆讓這本書從書名到外觀設計都有張揚的個性。

無論是早期的《不裁》《蟲子旁》，還是剛剛出版的《我們不是野獸派》，“美”都不是朱贏椿創(chuàng)作這些實驗書的唯一目的，作為一個書籍設計師，他通過形式和內(nèi)容上的種種實驗和創(chuàng)新，不斷地開拓著圖書在題材、設計方面的想象，也為書籍本身帶來了更多可能。

突破

對于自己如今在書籍設計和創(chuàng)作上獲得的自由度，朱贏椿毫不諱言“獲獎”這件事在最初一段時間里發(fā)揮的作用。做《不裁》時，他一方面想要實驗內(nèi)心迸發(fā)出的各種新奇點子，另一方面也希望能通過獲獎得到更多的認可。而在習慣了拿獎這件事之后，朱贏椿就開始有意識地從各種獎項中掙脫出來，“我不能一味地被‘獎’這個事情捆綁住”。不過朱贏椿并不建議年輕的設計師遠離獎項，因為這是嶄露頭角、獲得認可的有效方式之一。

認可就意味著越來越多的選擇余地，現(xiàn)在朱贏椿更愿意從那些找上門來的書中選擇有挑戰(zhàn)的來做，他不想重復自己，希望做的每一本書都有生長的感覺。在這個過程中，朱贏椿也會遇到瓶頸，對自己設計的書不滿意的情況時有發(fā)生；“總在找，總覺得會更好”，這就像一種執(zhí)念，有時候甚至因為過于追求完美的結果，始終沒有做出讓自己滿意的方案而放棄。“就是膽子變小了?！敝熠A椿說。

近兩年給傅雷和陳寅恪的書做設計，朱贏椿沒有用任何圖，完全靠字、線、面勾勒出圖書的封面，再配合適合的字體、好的紙張和工藝，這是他理解的最適合大師作品的設計——就是老老實實地，用最樸素卻又最精致的材料襯托偉大的內(nèi)容。

而在繼續(xù)創(chuàng)作實驗的路上，朱贏椿還在不斷擴大自己的邊界——甚至是用做一本非人類藝術畫集的方式為已經(jīng)不在世的猩猩創(chuàng)作一本動物傳記。

從品類上看，兒童繪本很有可能成為朱贏椿接下來想要深入研究的方向。事實上，最初開始創(chuàng)作的時候，他并沒有把孩子作為他主要的讀者，然而這么多年來，他在兒童讀者中獲得了極高的人氣。這讓他又意外又高興，也是他打算進一步探索兒童讀物的巨大動力。

他認為繪本可以天馬行空地表達很多東西，“通過折疊或隱藏，你可以把一本書做得特別有趣，而當你把這些有趣的裝訂或工藝應用到繪本中來，會讓繪本故事的講述變得更加豐富有趣”。朱贏椿并不喜歡現(xiàn)在市面上為立體而立體的書，這些立體書工藝跟不上，紙張沒選擇好，閱讀體驗并不好。他心目中理想的立體書會更多地在立體的形式和故事的巧妙結合上下功夫。

“紅山動物園”叢書出版以后，有童書出版機構找到朱贏椿，跟他探討做一系列紅山動物園繪本的可能。朱贏椿對這個想法很感興趣?；蛟S在未來幾年，他創(chuàng)作的以紅山動物園小動物們?yōu)橹鹘堑睦L本就會出現(xiàn)在市面上。

對于朱贏椿，我們永遠可以有所期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