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戈
讀吉本芭娜娜的《食記百味》,覺得她真的很愛“吃”,不是食物本身,而是通過“吃”這個最顯性的生命動作,來闡釋生之熱情。她心愛的狗要死了,她一直遺憾的是,“再也不能喂它吃喜歡的食物了”;談到病重的母親,她最高興的是“母親突然想吃在她面前做出的食物”。吉本芭娜娜認(rèn)為:“渴望有人在眼前做飯,正是因?yàn)槟赣H體內(nèi)還有燃燒的生命。”
接著,我就想起了,在吉本芭娜娜的成名作《廚房》里,那個在祖母去世后,瘋狂愛上做飯、用一個夏天翻爛了三本料理書的女孩。有一次,女孩吃了一口好吃的豬排飯,馬上打車送到另外一座城市,與戀人分享,用食物安慰剛剛失去養(yǎng)母的他。
《食記百味》像一把新得的鑰匙,我握著它,重新開啟《廚房》這本舊書。我把當(dāng)年沒耐心讀而跳過去的一些下廚的片段,重讀了一遍,終于懂了。
來看《廚房》中那些不厭其煩、每一個個動作都完整寫出的廚事場景:“是的,祖母死了,我的最后一位至親離去……我現(xiàn)在的心情,依舊無比陰郁。我一定要讓我的身體動起來。我走進(jìn)廚房,開始打掃,用去污劑擦洗水槽,洗了微波爐的托盤,磨好菜刀,將抹布洗好晾起來,烘干機(jī)也在轟轟地旋轉(zhuǎn),我的心情開始恢復(fù)了?!?/p>
初學(xué)做日式料理的女孩,性格急躁,常常會把菜做壞,沒耐心等水溫升高或水分揮發(fā)完,就急著進(jìn)入下一個做菜步驟,火候不到就急忙盛盤上桌。這毛躁性格,常常會呈現(xiàn)在失敗的菜型和菜色上。于是她只能慢慢調(diào)整節(jié)奏,旋緊調(diào)味瓶罐子,擦干盤子,重新再來。一切整飭有序之后,就會發(fā)出和諧音階般的美好音色……從這個角度看,做菜簡直像練書法和畫畫,能讓人習(xí)靜修心,類似于心靈瑜伽的功用。
而這平靜的秩序感,會把傷者托住,讓她日漸痊愈。一個又一個的動作疊加,為傷者制造出一處可以讓哀傷軟著陸的緩沖之地。她無須被硬生生地拋入社會,立時打起精神,雄赳赳氣昂昂地滿血復(fù)活。她可以有一個避光的空間,停在那里,慢慢地擦、洗、磨、晾、烘……人,并不是電飯煲或洗衣機(jī),不是一個按鍵下去,就能迅速執(zhí)行“愈合”這種功能的電子產(chǎn)品。人是血肉之軀,心,更富有有機(jī)性。幾句心靈雞湯,可以讓人的情緒瞬間高漲,與喝咖啡引起的興奮感類似,之后,仍然會回落和反復(fù)。而徹底地愈合,卻是緩慢、微觀的累積。這種通過做飯來療傷的途徑,是用動作焐暖一顆心,更是尊重了心靈這種微妙之物的修復(fù)程序。
在日本文學(xué)中,食物幾乎具有全效的抒情功能,可以用來闡釋一切治愈系情感。
比如親情:我特別喜歡壽岳章子描述她媽媽做的飯,一家人圍爐烤海苔的場景,東方人很少用擁抱、親吻來對待家人,一起吃飯,才是感情的安身之所;比如生命熱情:女作家森茉莉,對食物從外形到口味都無比癡迷,她筆下的雞蛋是新雪,是壓平的白砂糖,是上好的西洋紙,她以華麗燦爛的筆法,舞一曲微物之美;比如生死之思:《挪威的森林》里,渡邊徹愛的兩個女孩,精神化的直子最后被死亡的黑洞吞噬,而留下的,是在直子對立面,愛笑、愛做飯、幾個月只穿一件內(nèi)衣省下錢去買煎鍋的綠子;比如死亡慰藉:《海鷗食堂》里,幸惠問小綠,假使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小綠會想要做什么,小綠撓頭,認(rèn)真想了想,然后說,“吃很多好吃的”。
而這些食物,幾乎都簡單且易操作,只是將食材略加處理,突出本味。壽岳章子筆下的媽媽菜,不外豆腐渣、山藥泥之類;《海鷗食堂》里的店主,始終只想做最常見的飯團(tuán);《深夜食堂》每集結(jié)尾教人做的菜,都很易學(xué)。
更重要的是吃的氛圍,壽岳章子花了很多筆墨寫她家的餐桌——一家人可以把腳伸進(jìn)去的暖桌,吃飯時是全家一天中最幸福溫暖的團(tuán)聚時刻,如果哪天爸爸回家時已經(jīng)吃過飯了,少聚餐一晚,媽媽就會傷心,因?yàn)樗湎總€廝守的日子。而《深夜食堂》的封面,一彎月牙掛在深藍(lán)的夜空,正是白日喧囂散盡、心靈入港之時,潔凈的吧臺邊,不得志的女歌手放聲高歌,一切溫暖的情愫,不言自明地隨著食物進(jìn)入身體。
這大概是東方人的某種方式,不太習(xí)慣直白的抒情和說教,而是用含蓄具體之物去慰藉對方。我們的感情,不是從抽象到抽象,而是從具體到具體;不是華麗的辭藻,而是撲鼻的飯菜香,是把腳烘暖的暖桌。在這里,“愛”也是一個活體,長著溫柔的笑臉和靈活的手,是可見可觸的。如果說俄國文學(xué)的迷人之處,是哪怕最卑微的小人物,在飯桌邊一坐,就可以談靈魂,那么日本文學(xué)的迷人之處就是,作為溫暖感情集散地的飯桌,本身就是靈魂。
(清荷夕夢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時間的果》一書,勾 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