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
“綺色佳——Ithaca,是荷馬史詩里尤利西斯的故鄉(xiāng)?!盰兄告訴我,“‘綺色佳’的中文譯名出自胡適,從他早年在此地留學(xué)一直沿用至今。”你想想,帶著這么兩種綺麗的想象踏入秋光明艷的康乃爾校園,會招引出什么樣的浪漫期待?可是,這一回的遠程秋游,卻是Y兄盛邀而臨時起意的——“帶著術(shù)后的夫人,好好出來散散心吧!”妻罹患上某種早期惡疾,雖然術(shù)后康復(fù)良好,卻一直為是否要步入聞?wù)f中如同煉獄一般的放、化療而糾結(jié)不已。我倆,又該以一種什么樣的心情,踏入綺色佳這場秋光的盛宴?
時辰似乎不好。周五下午,上完課就攜妻匆匆上路,晴好的天色卻很快變成了夜路漫漫,辜負了好一路的秋色畫廊。翌日卻預(yù)報有雨,為“擇席癥”失眠的妻因為晨早補覺又耽擱了半天時間,待得出門,頭頂已經(jīng)是陰云密布了。
重陰逼壓下的綺色佳,自有一種沉雄瀚靜的氣度。車子穿越層林,一如穿越沉凝的色塊,嫩黃,絳紫,焦褐,赤紅……一方方,一疊疊,噼里啪啦撞擊著車窗。幾次舉起相機叫停,跳下車來卻又失措無著——滿眼都是顏色,天地間只見明麗嬌艷交錯,卻因烏云壓頂而顯得一片凜然冷傲。該如何聚焦,如何落鏡,才能捕捉此時秋光的神韻?及至行抵此行中的第一座瀑布——從古舊水磨坊的樓亭步出,轉(zhuǎn)過山崖,整個人都驚住了:奔雷走電的色彩巨流自長天潑下,化作腳下這一匹飄絲卷縷的飛瀑白練。一道日光從沉云隙間擠出,如同天地舞臺投下的一柱追光燈,眼前,楓林欲滴,溪山欲染,秋色欲流,只有無語飄冉的白練,在傾訴,在獨舞。震耳的水聲就成了秋光的代言,磅礴澎湃,充天盈地,反而一下子,把四山的各種人聲林濤蟲鳴獸吼,全都懾住了,斂靜了,塵世的喧嘩被沉到了歲月深處,神思,魂魄,心智,也就被秋色揉撫著,洗滌著,變得澄明起來。
我們一行人都住了聲,只是默默聽著自己的足音和喘氣聲,在燃燒著又轟鳴著的色彩畫廊里向高處攀爬。好像是為著在這個天地大色盤面前“輸人不輸陣”,妻今天換上一身火紅的毛衣,步子走得飛快,那一枚紅點,便在山色霞彩間跳躍。果真下雨了。或密集或稀疏的雨點,并沒有澆滅我們惜秋賞秋的熱情,反而一若放煙走霧的舞臺效果妙手,雨氣提升了色溫,千林萬樹,更是紅的愈紅——紅葉似血;而黑的愈黑——黑干如鐵。淅瀝雨線中,這大紅大黑的對比,好似飛揚著的紅裙黑靴,竟是很有點西班牙“斗牛士舞”的色彩韻致了。
細數(shù)下來,那個雨氣滃濛的下午,我們竟然走覽了綺色佳的四座瀑布——每一山每一瀑,都是那樣聲色奪人,一如濃縮了三四個國家公園的景觀分量!及至第二天的行程——到北紐約州一片仿若遺世獨立的山林里探訪兩位在那里隱居寫作的老友,在倒映著斑斕七彩的湖塘邊,品著紅酒茶茗,綠草坪,紅屋子,議國是,談詩律,再漫步到藏在老林中的山寺里去撞響一口巨鐘。那一刻,峰鳴谷應(yīng),滿目的沉紅醉紫,一時間仿若被這陣訇訇然四山回蕩的鐘聲震醒了,點化了,變成了天地間一片躍動著的色彩交響;那色塊、色朵、色流,便隨著那交響,在眼前翩翩舞蹈起來……
歐陽修《秋聲賦》云:“嗟夫!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斑斕秋色中,我舉著相機,在取景框里收入遠處妻子頑強攀援的背影,忽有一悟:古人悲秋,是感其霜紅若花之后的木落凋零;其實,木落凋零背后,卻孕育著天地間一場浴火重生的涅槃——霜紅似火,落葉蕭蕭;繁華落盡,必會再萌新芽新蕊;落紅化春泥,春泥養(yǎng)護來年的春草,春樹,春花……
秋光,正是一次復(fù)旦輪回的重生之旅!不期然地,那片郁結(jié)心頭的霧霾,似乎也被綺色佳這支秋光神筆,一點點化開了,點化了……
那天,幾十年前的哈佛好友久別聚首,老友見面就取笑我:當(dāng)年,也是秋天這個時候認識的你,一起到波士頓郊外秋游,就看見你一個人站在那里,對著滿眼的秋色抹眼淚。真的嗎?我驚笑不已:真有這樣“酸的饅頭”(Sentimental——濫情、感傷)的事兒發(fā)生過嗎?噢,想起來了,那是我這個從小到大沒挪過窩的“嶺南崽”,第一次置身四季分明的北方風(fēng)物時帶來的心靈震撼。沒想到,早過了“酸饅頭”之齡,已經(jīng)在兩洋兩岸的北方風(fēng)霜里歷練多年,身上心頭早被錘打得粗糲無比,可就在今早,剛才,美東新英格蘭的公交巴士上,耶魯校園的步道上,我竟然又一次被眼前的秋光秋景,激出了眼淚。
時令已是深秋,按節(jié)氣早過了立冬,此地時鐘,也早已改了冬令時間。一大早上班趕巴士,初陽乍現(xiàn),急步穿過園林,頭頂枝頭的秋葉都已落盡,所以撞面的陽光,有點刺眼。晨風(fēng)凜冽,空氣清冷,踩著滿地沙沙作響的殘葉上得車來,車道半邊尚沉在晨早的陰霾暗影里。車行中枝條光禿的夾路樹影,便顯得落寞蕭瑟。新冠疫情未過,公車上的人寥寥無幾,我戴著口罩,正半臥半瞇著打盹,視線余光里忽然瞅見:側(cè)畔車座上的一位灰衣男子,驀地舉起手機,使勁對著窗外拍攝。轉(zhuǎn)頭一看,整個人傻了——噢呀!那是什么巨手在那里拋金灑銀?!被路邊沉沉的陰影托舉著,朝陽打在遠山近嶺的叢林之上,竟浮凸起一叢叢一簇簇的血紅金黃、紫亮赤光,不由分說、拳打腳踢地撞向你的眼簾!紅,確是帶血的紅;黃,更是金子樣的黃,乳狀的白霧橫在其間,襯得紅黃激蕩,金光耀眼,氣焰逼人。車行如箭,夾峙的山嶺一時便似卷著色彩的巨潮向你潮涌而來,席卷而去。托著視線下半入冬的晦暗,視野上方的璀璨輝煌,來得如此潑辣恣肆而又驚心動魄——那是大自然生老明滅的兩股力量之間最后的較量,那是殘秋向寒冬的挺身一擊,是她拼力的吶喊與抗?fàn)幇?。不舍,不甘,不忍。這么想著,我再也坐不住了。離終點還有幾站距離,我跳下了車子。
感謝高科技帶來的手機攝影便利,可以隨時隨地記錄時光也雕刻時光。適才車上的色潮撞擊,是明滅相爭的“宏大敘事”;此時在冷暖色溫間邁步穿行,則就是細節(jié)豐盈的“個人敘事”了。個人,不錯,眼前的冬林秋樹,“一棵棵”成了“一個個”,都是有話要說、有情要展、有故事要對你搶著說的個體。陽光真是色彩的孕母,晨早的斜陽一打,穿過葉縫的成了穿刺金葉的光箭,從樹頂貫通而下的則成了紅流光瀑,而側(cè)身斜照的則變成光之暖掌酥手,把她們一個個“人兒”推向你、舉向你、捧向你了!
這棵合抱粗的老橡樹,挺向天際的老樹冠已被高天寒流銷盡了落葉,只剩下崢嶸的枝干向上虬張;可樹身中部的蓬勃枝葉卻不甘不舍,依舊擁著一身龐隆的厚潤葉片,凝著一層層疊加的焦紅硬色,倔倔然守護在那里。是焦紅。滿眼焦渴的褐紫葉片,黑鑲紅脈,帶棱帶角,其硬朗之色透著朝陽之光,可不就是一位鬢發(fā)已禿仍挺立著吟詩作對,不服老、不服輸?shù)募t臉老詩人、老將軍!
這一行黃燦燦的銀杏林,則就是幾位抖擻著黃金年華,在逼臨的寒冬面前不慌不忙顯派本錢的青壯年了。一把把金黃小扇簇滿枝頭,眼巴巴地瞅著你,光燦燦地扇著你,金光淹成一片。這真是成熟杏子一樣的純黃哪,逆著光,仿若明晃晃的澄澈眼神,能映照你的心事,看透你的心思。踩在腳下的金黃葉片,更就儼如特意為你筑夢鋪設(shè)的黃地毯了!
——都說:音樂,乃源自靈魂深處的香味。那么色彩呢?尤其是殘秋的色彩,那該是來自生命血脈的涌泉吧?那是代表著宇宙精神色塊的交響吧?
終于來到耶魯商學(xué)院側(cè)畔這棵惦記多時的六瓣細葉楓前。這是真正促使我跳下車來的、每年深秋的最后一個深刻記憶點——每年此時,我知道總是她,以最后也最凄美的一樹殷紅,為秋光謝幕,為這場色彩的交響畫上句號。盡管已若老熟人(我每年秋盡時必來看她一回的),我還是為她如此地潔身自好、又如此地直見性命而震動——與別的秋樹不同,這里沒有滿地繽紛的落葉,龐大樹冠掩映下的地面,除了依舊茵茵的綠草,基本上是潔凈干爽的,帶著一種沉靜的安穩(wěn),似在等待那么一個莊嚴而獨特的時刻;而向四方伸張的虬曲枝干,卻絲絲縷縷地創(chuàng)痕斑駁卻又黝黑如鐵,直愣愣地托舉著滿樹的——逆光下,那是深淺透明的胭脂紅、鶴頂紅、血橙紅、焦糖紅、嫣笑紅……諸紅眾艷疊加在一起,累積出龐大的體積分量,從頭頂透出的朗晴天際,向你逼視過來、壓迫過來、劈頭蓋臉地襲將過來!她們紅得那么聲色俱全,那么井然有序并且有滋有味——絕不僅僅是“霜葉紅于二月花”,此刻的她,簡直就是怒放的紅梅、牡丹、山茶、大麗、夏蓮、秋菊諸美的總和,這是花神的祭壇致敬,這是花界的群體示威?。】墒俏乙仓?,眼前的樹下潔凈而樹上隆盛只是暫時的,也許就在今晚,或就在彈指之間、轉(zhuǎn)瞬之間,她們就像忽然接到慷慨奔赴犧牲的指令一樣,紛繁的殷紅朱赤,會齊刷刷地一起落下,毫不遲疑、絕不拖泥帶水地向晚秋利索告別。我記得以往,每年某個霜風(fēng)凜冽的早晨,我會為昨晌還滿樹嫣紅,而今朝就只剩枝條鐵黑的龐大樹冠發(fā)呆;腳下踩的,竟已是厚厚的一重紅毯般的血紅落葉。這是一場樹的涅槃,秋的涅槃,浴火鳳凰的涅槃;既是嵇康“廣陵散從今絕矣”的涅槃,更是龔自珍“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生命歌哭的涅槃啊。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彪S著嵇康和龔自珍而來的,竟是老杜的千古名句。眼前忽然閃過這一幕場景——那滿樹的紅血,忽然像紅玫瑰一樣紛紛如雨般落下。我啃了一口“酸的饅頭”,淚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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