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造“輕呂”

胡小軍 馬廉禎 趙式慶

劍到底源于何時，為什么要稱之為“劍”，這一直是困擾古兵器研究的重要命題之一。先秦史籍《逸周書·克殷解》里有一段非常有名的記載，大意是“誅一夫紂”的武王攻入朝歌后，“先入適王所，乃克射之，三發(fā)而后，下車，而擊之以輕呂，斬之以黃鉞。折，縣諸太白”，此處文字描述了武王使用“輕呂”“黃鉞”對紂王的尸體施行擊斬，學界認為這應該是一種古老的復仇習俗?！妒酚洝ぶ鼙炯o》對這段記載后進行采用（圖1），但太史公司馬遷在文字當中把“輕呂”改成了“輕劍”，甚至在后文種干脆寫成“擊以劍”，以及“散宜生、太顛、閎夭皆執(zhí)劍以衛(wèi)武王”的內(nèi)容，這充分說明司馬遷認為早在西周初期劍就誕生了，“輕呂”就是劍。唐代學者張守節(jié)在《史記正義》中也注意到了司馬遷的這一改動，同樣認為“輕呂”乃劍名。

一直以來，“輕呂”都是中外學者所高度關(guān)注的一個詞，只因其發(fā)音特殊，且非常類似于《漢書·匈奴傳》里的匈奴寶刀“徑路”。不少學者認為，這兩個詞皆為“劍”的對音，由此提出劍乃由西域傳入的觀點。德國漢學家夏德（Friedrich Hirth）最先指出它們是突厥語qynghraq（kingrak）的音譯，乃一種寬身兩刃的兵器。其后，瑞典著名漢學家、《左傳真?zhèn)慰技捌渌返淖髡吒弑緷h（Bernhard Karlgren），以及日本著名學者白鳥庫吉等也都贊成該說法。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學家顧頡剛在《史林雜識》中曾經(jīng)介紹過兩位著名學者的觀點，一位是張政烺，他認為：“劍非吳越人所發(fā)明，大約從塞外傳來”;第二位是李平心，他曾這樣對顧頡剛表示：“輕呂、徑路并即Kilidji之對音，劍實來自西域”。實際上，至今為止，突厥語系中對于單手持用的有刃兵器仍然稱之為“kilich”。由此基本可以斷定，輕呂是我國載籍中所見漢語里最早的突厥語借詞之一。

隨著考古發(fā)現(xiàn)的逐漸豐富，以及文化交流研究的不斷深化，人們對于劍的起源也有了更加清晰的認識。越來越多的資料也趨向于“西周初期的確有劍”這一觀點，但大都為“匕首”狀短劍，長度僅十幾至二十幾厘米，雙刃或單刃的都有，這與春秋后期興起于吳越地區(qū)的劍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其次，越來越多的人認為中原佩劍是跨區(qū)域文化交流的產(chǎn)物，其最初的產(chǎn)生與北方游牧民族有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學者馬明達曾在《說劍叢稿》中指出，輯本《世本·作篇》在對兵器創(chuàng)世的描述當中，涵蓋了“揮作弓”“夷牟作矢”“蚩尤作五兵”等，唯獨沒有提及劍的創(chuàng)始者，而在先秦諸子中的相關(guān)載述當中也時有所見，同樣沒有提及劍，僅銀雀山漢簡《孫臏兵法·勢備》中有“黃帝作劍，以陣象之”之說，這是先秦典籍中唯一的一例，這也說明先秦學者在劍的起源問題上所持有的審慎態(tài)度。由此反證，劍的產(chǎn)生很有可能就是受到域外文明的影響。此外，匈奴還有“徑路神”的說法，《史記·匈奴傳》中，唐代學者張守節(jié)注引同時代李泰的《括地志》云：“徑路神祠在雍州，云陽縣西北九十里甘泉山下，本匈奴祭天處，秦奪其地，后徙休屠右地”;《漢書·地理志上》也記載左馮翊云陽縣“有休屠金人及徑路神祠”，這都表明匈奴對“徑路”有特殊的崇拜，也與《漢書·匈奴傳》里匈奴呼韓邪單于與漢使韓昌、張猛“俱登匈奴諾水東山，刑白馬，單于以徑路刀、金留犁撓酒”的記述出現(xiàn)了互相印證的情況。甘泉山下原本是休屠匈奴祭天的地方，徑路神祠則應該是內(nèi)附后的南匈奴呼韓邪單于所建。學者馬長壽認為，徑路刀乃是一種青銅制造的波斯·斯基泰式短劍，匈奴人相信它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所以在定盟時用它攪和血酒，使雙方肅然敬懼，保證遵守盟約;又因匈奴人對此刀懷有一種神秘感，故立祠祭之，名曰“徑路神祠”。假設這種短劍經(jīng)由北方傳入中國，同時“徑路神”祭祀的傳統(tǒng)也隨之傳入，我們認為它一定會對后來漢地的劍崇拜有一定影響。當然，作為一個復雜的文化問題，還需要更加深入的研究。

但至少就目前而言，從早期考古中發(fā)現(xiàn)的各種所謂“劍”的兵器上，的確可以看出很多域外文化的影子。如1971年在山西保德林遮峪出土的鈴首劍是已知較早出土的商代古劍（圖2）;甘肅靈臺白草坡出土有西周早期的長三角扁莖形劍;陜西寶雞竹園溝出土的西周早期柳葉扁莖形劍，扁莖，無格，有中脊，劍身為柳葉形;北京昌平出土的西周早期直柄直刃獸首形劍，無格，莖端為蘑菇狀……這些青銅劍的特點是都不長，大多為二三十余厘米，且風格上有明顯的域外文化特征。且與斯基泰式短劍的確有很多的相似點，多為刀身稍彎、刀脊突出的匕首型武器，刀首多為獸首，獸首多為羊獸，或偶數(shù)分開的中空圓鈴形狀，有些內(nèi)有金屬或石質(zhì)丸。

在經(jīng)過仔細思考與比對之后，我們決定采用這一早期形態(tài)作為輕呂的大體造型?？紤]到劍最早由西域傳入中原，西域人對劍和羊又有著特別的崇拜，所以我們決定采用羊骷髏造型作為輕呂劍首。首先，在材料上我們選擇了最為傳統(tǒng)的龍泉自煉草鋼為刃部基材。1990年，河南三門峽市上村嶺西周晚期的虢國大墓（M2001）中出土了一件銅柄鐵劍，劍體有華美的裝飾，莖部套以玉管，劍首為玉制，劍身與劍柄的結(jié)合處嵌有綠松石，這是中國迄今所發(fā)現(xiàn)時代最早的鐵劍和最早的一件人工冶鐵制品，號稱“天下第一劍”。經(jīng)北京科技大學冶金史研究室分析，這把劍的劍身鍛制采用的是人工冶煉的塊煉鐵，這就說明至遲在西周晚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塊煉技術(shù)。從西周早期還在使用隕鐵制作兵器鋒刃的情況來看，西周早期應該沒有出現(xiàn)塊煉技術(shù)，西周中期最后可能?；诂F(xiàn)有資料，我們選擇了龍泉自煉草鋼來再造輕呂劍，也符合時代特點。

由于土法煉制草鋼雜質(zhì)多，所以必須經(jīng)過古法折疊鍛打提純（圖3）。草鋼經(jīng)過不斷地反復折疊鍛打（圖4），直到如火純青、百煉成鋼，刃材密度大、性能好，才能順利造型。因為輕呂劍型整體帶弧度，不像現(xiàn)在常見的直劍，劍坯更難打造。隨后用手工小錘認真鍛打，一體煅出弧度劍型。再參考青銅劍型，經(jīng)過多次調(diào)整，最終將輕呂劍坯雛形打造好，接著就是粗磨出大型，再磨出凹血槽。由于護手與劍身是一體的，因此需要用銼刀一點點細心銼出小護手。整體造型經(jīng)過多次的反復調(diào)整，終于定型了。接下來就是用龍泉七星井水淬火（圖5），井水甘寒清冽，用它淬火劍能剛?cè)岵?、鋒利無比。

輕呂劍的大體形制完工后，接著就是復制羊首（圖6）。由于羊首的結(jié)構(gòu)復雜、制作難度高，我們先用臘雕刻原型。第一次雕刻出來的羊首，羊角太小，只好重新雕刻，把羊角放大，不斷地與參考圖的羊首進行比對，再與劍柄磨合，直至完美，最終定型。然后，再將臘型羊首用古法失臘法翻模鑄造成黃銅。銅質(zhì)羊首做好后，與劍柄的配合也很關(guān)鍵，想要做到嚴絲合縫，就必須認真組合（圖7）。劍柄的銼紋雕刻也是參考羊首劍制作的。

接下來就是精研劍刃了。因為劍刃是凹磨，所以要先裁出適合血槽研磨的小磨石條，再一步步從粗到細一道道地精研出來（圖8）。磨石磨到五千目后進行酸洗，這樣百煉鋼的鍛打紋理可以很好地表現(xiàn)出來。為了取得最佳的復古效果，我們進行了氧化黑膜處理，這樣劍的通體黝黑锃亮，還顯現(xiàn)出百煉鋼的紋理。為了更好地表現(xiàn)刃部的鋒利，我們將刃部全部研磨出來，使得劍寒光逼人。劍刃精磨完工后，再把柄部銼紋填金，黑中帶金，異常精美。最后是將羊首進行做舊處理（圖9），再與磨好的劍刃完美組合。

經(jīng)過6個多月的努力，一把完美的輕呂劍終于誕生了（圖10）?？粗@把古樸的輕呂劍，鑄劍時再多的艱辛都變成了美好的回憶。從材料選擇到鍛打、淬火、雕刻、研磨，每一個具體的步驟都讓我們親身體會到了中國傳統(tǒng)鑄劍工藝的精細成熟與古人精研技藝的工匠精神。輕呂劍的復原讓我們近距離感受到了先人的偉大智慧，更加了解我們中華民族劍的演變史。輕呂劍作為西周時期中原與西域文化交流的產(chǎn)物，也顯示了中國古代文化多元性、開放性的特征，這種兼容并蓄的開放心態(tài)也正是我國古代文明長期保有活力的重要原因。撫今追昔，風流漸遠，拿著這把輕呂劍，仿佛回到古代，回到弒殺的戰(zhàn)場，回到“誅一夫紂”的武王攻入朝歌后的情景……復古刀劍原來可以如此美麗動人。

劍道恒修遠，劍村勤求索。多年來，劍村刀劍以“傳承龍泉寶劍創(chuàng)始業(yè)跡，弘揚中國刀劍文化藝術(shù)”為使命，秉承著“致力于中國傳統(tǒng)刀劍文化發(fā)展并與中國特色文化藝術(shù)相結(jié)合，在繼承中求發(fā)展，在傳統(tǒng)中求創(chuàng)新”的宗旨，心懷敬畏之心，求索于漫長而修遠之劍道的宗旨，心懷敬畏之心，求索于漫長而修遠之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