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江面夜航船鳴笛時分,我步行到宋老師住的那棟灰白色磚樓下,朝那棟樓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秋天,大地沉香,白露來臨,氣溫微涼,這是添衣補水的季節(jié),也是探望親人長輩的時節(jié)??偢杏X時間的流逝在這個季節(jié)特別快,一池活潑潑的春水成了藍幽幽的秋水。
“爸爸,他是您的學生啊,您認不出來了嗎?”宋老師的大女兒輕聲喚著他,努力轉(zhuǎn)動他的記憶之門。這是去年初秋的一天,我去看望89歲的宋老師,星星點點的老年斑密布在他松弛下垂的臉上,他幽藍的目光里似有一層霧,愣愣地瞪著我,終是沒把我從他渾濁的記憶里打撈出來。
宋老師是我高中時期的歷史老師。宋老師上課時,把歷史的縱軸橫軸梳理得那么清清楚楚。宋老師的身材矮壯近乎肥胖,我有時覺得他那一張大臉盤上浮現(xiàn)著歷史的煙云。宋老師是趣味教學,他博覽群書,課堂上一半是書本教學,一半是講書本中沒有的歷史傳記。很多歷史人物在宋老師的描述中栩栩如生,穿透歷史深重的黑幕落到了明亮的課堂上。
那年高考,我的升學夢在雷聲轟隆中碎了,班上有七個人考上了大學。宋老師第二年秋天也提前退休了。據(jù)說,宋老師給學生上最后一堂歷史課時,學生們目送著他緩緩走出教室,看見了他滑落到鼻梁上的淚。
我在高考落榜后回到了鄉(xiāng)下,準備操起鋤頭與鐮刀,在土地里翻滾一輩子。
9月的一天,我接到鄉(xiāng)上郵遞員送來的信件。一看信封上熟悉的字體,我就明白了,是宋老師寫來的。宋老師在黑板上寫得一手漂亮的板書,他有一個習慣性動作,就是踮腳抬手去擦黑板上的粉筆灰時要抖一抖右腿。多年以后去看宋老師,他才說早年他的右腿摔傷過,有點腿疾。
宋老師在那封信里對我諄諄教誨,還鼓舞我在鄉(xiāng)間深入火熱的生活,寫出文學作品。宋老師在信中列舉了不少世界文豪的名字,說他們也經(jīng)歷了生活的落魄與挫折,才奮發(fā)圖強,寫出了偉大的作品。
后來我進入鄉(xiāng)里工作,同時激情滿滿地寫作。20歲那年,我在省城報紙副刊上發(fā)表了一篇散文,我把一份樣報郵寄給宋老師。宋老師收到后大喜,激動地向同學們四處推介。
宋老師一直覺得我是個人材,好幾次動用他的私人關系想我把調(diào)到縣城去工作,但最后都未成功。有一次去縣城看望宋老師,他請我在館子里吃飯,讓我隨便點菜。我點了回鍋肉、麻婆豆腐、絲瓜湯。宋老師一看菜單,連聲說,這也太簡單了,太簡單了。他又點了兩個葷菜,結(jié)果沒吃完。走出餐館時,宋老師提著沒吃完的剩菜,一把緊握住我的手,滿臉歉意地說:“宋老師現(xiàn)在也幫不上你的忙了,全靠你自己了!”那一刻,我真想擁抱一下宋老師,他有親人一樣的溫暖。當晚,我為省錢沒住招待所,在縣城馬路上晃蕩溜達了一夜。江面夜航船鳴笛時分,我步行到宋老師住的那棟灰白色磚樓下,朝那棟樓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我的第一本小書出版時,宋老師已患了白內(nèi)障,他坐在家里那把破了洞的老藤椅上,拿著放大鏡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完了。這些寂寞時光中碾磨出的文字,宋老師是我最誠摯的讀者。想起宋老師行動已變得緩慢的樣子,想起他慈愛的目光,我覺得我還可以在這世上走得慢一點再慢一點,保持一點微微的笨拙與天真。
這些年的高中同學聚會,每次邀請老師時,大家都不約而同首先想起宋老師。宋老師差不多每次都來,他笑瞇瞇地望著發(fā)福的、謝頂?shù)耐瑢W們,不住地感嘆、懷舊、抒情,笑瞇瞇地聽著同學們事業(yè)發(fā)達、風光無限的消息。我還是一個小單位里普普通通的工作人員,只求一個飯碗一生衣食,許多夢想早已燃成了灰燼。宋老師每次都要我坐在他身邊。五年前的同學會,他還送了我一本他正在讀的歷史書。耄耋之年的他依然對歷史著迷,涌動著新鮮的感情。
前年秋天,宋老師參加了我們組織的同學會,拄著拐杖的他望著我們,目光有些空洞而茫然。那一次,宋老師幾乎都叫不出學生們的名字了。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傾著,望著同學們熱熱鬧鬧地在一起,他又開始笑了。思維的閃電,擦亮了宋老師混沌的記憶嗎?分別時,大家一一擁抱宋老師,宋老師很配合的樣子,身子再次往前傾。
去年的同學會,幾個同學說到患了阿爾茨海默癥的親人,忍不住想起宋老師的樣子。大家一陣沉默過后抬頭相望,看見了彼此眼里的淚光。
在這時光厚厚塵埃的淤積里,宋老師,再給您些時間,您再慢慢想一想,我還在耐心地等著您想起我的名字。
陳皓摘自《齊魯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