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逸平
(復旦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上海 200433)
作為漢語詞匯系統(tǒng)中發(fā)展較快的一類實詞,“表示人或事物名稱”[1]的名詞系統(tǒng)與客觀世界所處的時代緊密相關。一方面,“新詞新語”層出不窮;另一方面,一批曾活躍于中國古代社會生活的名詞(以下稱“中國古典名詞”)似乎已淡出人們的日常生活,只在某些特定載體(如:擬古文書)、特定人群(如:傳統(tǒng)文化愛好者)中活躍。
部分式微的古典名詞不僅承載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而且能反映特定的社會生活情況,更頗具“古意”“古典美”。但是,關于其如何承載和體現(xiàn)歷史信息,又如何構建古典意蘊的個案研究并不多見。例如,卜師霞(2021)研究了中國古代“類概念”在漢語詞匯系統(tǒng)中的演變情況[2];孫竹海(2020)從共時和歷時的角度,描寫并解釋了中國古代與“香事”有關的詞匯系統(tǒng)[3];周婷婷(2019)圍繞中國古代圍棋、象棋詞匯研究其系統(tǒng)面貌與發(fā)展情況[4];劉夢妍(2019)從語義引申、語法結構與文化典故幾方面研究了中國古代音樂詞匯[5];冷瑞婧(2019)采用訓詁和詞匯學相結合的方法研究了中國古代書畫詞匯[6];成杰(2013)從中國古代書畫印象式批評語句入手,關注其詞匯的凝練性與形象性[7]。這些研究多立足特定類別的詞匯系統(tǒng),基于文獻梳理,引入訓詁學、邏輯學、結構主義語言學的相關理論展開分析,基本不涉及詞匯背后的美學認知研究。本文將關注上述已有研究暫未涉及的,與自然事物、時間、顏色相關的部分中國古典名詞,并從隱喻-轉喻的認知視角對其展開美學分析。
中國古典名詞中自然事物類名詞的“所指”,往往長久地存在于客觀世界中,不因時代變化而消失,如日、月、山、河、風、霜、雨、雪等自然界的事物。但是,相較于現(xiàn)代對這類自然名詞的直接性“能指”,中國古代社會擁有“詞匯化”程度較高的特定“能指”形式。其中,沒有廣為今人所知的如“銀竹”“天帚”“寒酥”等。
從語素看,“銀竹”指“大雨”,“銀”指“像銀子一樣的顏色”[8],“竹”指“竹子”,同類詞匯還有“銀燕”“銀燭”“銀蛇”等。“天帚”指“大風”,“天”指“自然的、天生的”[9],“帚”指“掃帚”,同類詞匯還有“天塹”等?!昂帧敝浮把┗ā?,“寒”指“冷”,“酥”本指“松脆的食品”,取其“疏松”,之義[10]。
從認知看,由定中結構的普通自然名詞“大雨”“大風”及單音節(jié)詞匯“雪”,發(fā)展為“銀竹”“天帚”“寒酥”等形象生動的語言結構,這類古典詞匯大多涉及“隱喻”的認知思維?!半[喻”利用兩種概念之間的某種相似性,跨越作為理解工具的概念A和作為目標對象的概念B之間的概念域邊界,凸出二者的這種相似性,以達到認識和理解概念B的目的。[11]
在“銀竹”-“大雨”這組概念中,相似性建立在單一的視覺感受上?!般y色”與接近“無色”的“雨水”相似;筆直繁茂的“竹林”與嘩嘩直落、接連不斷的“大雨”在宏觀視覺上具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雖然二者的位移路徑不同(竹子一般從地下自下而上生長,雨水通常從云層自上而下落下),但這并不影響特定社群對二者整體狀貌的相似性的認知。
在“天帚”-“大風”這組概念中,相似性主要建立在視覺感受上?!皰咧恪焙汀帮L”分屬人造的和自然界本有的兩個概念域中,語素“天”也表明“風”的這種非人造屬性。隱喻認知主要依賴于二者作為“工具”造成的相似結果——掃帚能夠幫助人們清理地面的垃圾,具體方向的大風有時同樣能吹走其路徑中的物體,二者都能使其作用范圍內的物體發(fā)生位移,使一定視覺范圍內的空間中物體數(shù)量減少,即達到日常語言中所謂“清潔”的目的。顯然,這對概念中的相似性,同樣具有一定的主觀色彩,“掃帚”和“大風”在是否可控、作用客體等方面存在較大差異,但這并不影響人們對其展開隱喻認知。
與前兩組概念不同,“寒酥”與“雪”的相似性主要建立在觸覺感受上,且在這組概念中,隱喻凸顯的相似性并不唯一。其一,“雪”落在身體及地表融化時需要吸熱,因此人們會感到“寒冷”,但“酥”自身不具有這一特點,因此需要以“寒”修飾“酥”,人為地造成二者的第一種相似性。其二,飄在空中的“雪”具有“輕盈”“蓬松”等特點,這與作為食品的“酥”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可以發(fā)現(xiàn),隱喻認知并不介意兩個概念是否擁有巨大差異、二者的相似性是否是自然固有的。哪怕在中國古典自然類詞匯中,看似距離較近的“竹”與“雨”、“帚”與“風”、“酥”與“雪”也并不直接相似,而是需要人為地在詞匯層面增加修飾性語素,構造、凸顯相似性。
進一步講,正因為參與隱喻兩個概念原本相距甚遠、存在某些方面的巨大差異,才使得隱喻認知的結果具有更多的“陌生化”的效果,產生“詩意”。關于“天帚”,有“掃門常得風為帚,照夜從教月作燈”(宋 趙彥鈕),“風帚誰操執(zhí)?云衣自翦裁”(元 曹泊啟);說到“銀竹”,有“白雨映寒山,森森似銀竹”(唐 李白),“瓦溝淙淙萬銀竹,變化只在須臾間”(宋 陸游);提及“寒酥”,便有“一行分向朱門屋,誤落寒酥點羊肉” “朝來試看青枝上,幾朵寒酥未肯消”(明 徐渭)。這些詩句正是把承載著古代先民認知成果的詞匯經典化的重要來源之一。
“月令”指“農歷某個月的氣候和物候”[12],月令時間名詞則指以這些月令的“能指”為構詞語素,與漢語中表示月份的計時單位“月”組合而成的名詞性結構。中國古典名詞中的月令時間名詞具有關注自然、因時而變的古樸意蘊,其與農歷月份系統(tǒng)的常見對應關系如表1所示。
表1 中國古典月令時間名詞與農歷月份的對應關系
顯然,這些月令時間名詞涉及的認知思維與上述指稱自然事物類的古典名詞并不相同,主要涉及“轉喻”的認知方式?!稗D喻”利用兩種概念之間的某種相關性(通常是整體與部分的關系),在一個概念域中凸顯整體中的這個部分及其特征。[13]
這在語素層面體現(xiàn)為,在表1中的12個月令時間名詞中,第一個語素都是作為部分的、該月農歷對應的某一種典型物候——春季月份的“柳”“櫻”,夏季月份的“榴”“荷”,秋季月份的“桂”“菊”,冬季月份的“霜”“梅”等;第二個語素都是作為整體時間框架的“月”。正因如此,二者的對應選擇并不唯一,如農歷三月又稱“桃月”“蠶月”“桐月”,農歷四月又稱“麥月”,農歷五月又稱“蒲月”,農歷六月又稱“焦月”,農歷十一月又稱“寒月”,農歷十二月又稱“冰月”等等。
那么,為什么選擇這些“部分”代表“整體”,或者說為什么要凸顯這些“部分”呢?這便涉及“轉喻”和“隱喻”的又一差異——在首次及原初階段,“轉喻”的映射關系一般是雙向的,“隱喻”的映射關系一般是單項的。以月令時間名詞為例,一方面,古代社會的人們真正感知時節(jié)的變化主要還是依靠物候(部分),因此不同月份的物候能夠普遍地、通行地代表具體農歷月份(整體);另一方面,具體物候(部分)的出現(xiàn)、變化依賴于具體的自然條件,“月份”(整體)的到來才意味著客觀自然條件的滿足。今人之所以會認為這些在古代司空見慣的詞匯具有獨特的美感,可能是因為這種樸素卻鮮活、靈動的“轉喻”認知,關注了時間的運轉與生命的輪換,而這恰恰是統(tǒng)一的、確定的數(shù)字計時所不具備的。又由于這類來自歷史的詞匯天然地帶有“古樸”的時間特征,且在當下獲得“小眾”的標簽,因此受到部分人群的青睞。
“顏色”指“由物體發(fā)射、反射或透過的光波通過視覺所產生的印象”[14],因此對于普通人而言,是主觀的視覺感受。與常見的紅、橙、黃、綠、青、藍、紫相比,中國古典顏色名詞通常涉及“轉喻”或“隱喻”的認知思維,前者往往以擁有某種特殊色彩的事物泛指某個顏色區(qū)域,后者還在此基礎上尋找其與另一事物的相似性。
主要涉及“轉喻”的中國古典顏色名詞有“育陽染”“爵頭”等[15]?!坝柸尽敝笣h代育陽(即“淯陽”)地區(qū)的絲織物的顏色,接近現(xiàn)今牛仔布的顏色;“爵頭”指紅色帶微黑的雀鳥的頭部顏色——古代貴族男子行“加冠”禮時,第一回合的“冠”通常是這種黑色。二者都是以具有某種特殊色彩的整體事物代指這種特殊色彩,凸顯的是整體中的特定部分,與上述以部分指代整體的轉喻思維略有不同。
涉及“隱喻”的古典顏色名詞有“松花”“緗葉”“二目魚”“黃河琉璃”等[16],它們都能表述為“像……一樣的顏色”的句子?!八苫ā狈褐赶袼苫ㄒ粯拥哪劬G色;“緗葉”泛指如新生桑葉的淺黃色;“二目魚”則指馬匹的眼睛周圍像魚眼白一樣的灰白色;“黃河琉璃”指如同黃色玻璃的顏色,本指特定時刻太陽照射下的黃河水的顏色。正因為這些顏色多涉及跨越概念域的“隱喻”,所以其在現(xiàn)代色譜中可能沒有明確對應的顏色而僅存于古代文獻中。
現(xiàn)代人之所以認為它們具有一定的“美感”主要因為“轉喻”“隱喻”中概念A涉及的事物基本不再以原有名稱存在于客觀世界中,甚至已經從客觀世界消失。于是,在“轉喻”“隱喻”的認知活動中,自然地介入了“想象”的思維過程。這種自由思維活動的出現(xiàn),既造成審美的陌生化程度提高,又使審美活動空間更加多元和靈活。
中國古典名詞審美感知的核心機制之一在于通過“隱喻”“轉喻”等單一的或復合的認知機制,將日常普通詞匯進行“陌生化”的加工——自然事物類古典名詞主要涉及“隱喻”思維,月令時間類古典名詞主要涉及“轉喻”思維,顏色類古典名詞則涉及這兩種認知思維。從認知理論的角度對其展開審美分析,有利于切實地、細致地把握中國古典名詞的審美要素與構建過程,在傳統(tǒng)“通感”理論的基礎上或許又前進了一步。隨著社會的不斷發(fā)展,部分中國古典名詞正逐步退出漢語日常語言的詞匯系統(tǒng)。這些指代古代事物、蘊含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名詞,實則為相對統(tǒng)一、簡潔、高效的語言系統(tǒng)提供了豐厚的語言資源和文化養(yǎng)料,更為部分機械的、麻木的、枯槁的“心”提供了融入萬物生靈、感受自然變化的入口,值得我們耐心地習得與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