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
我小的時候,北大荒還是相當(dāng)荒的。我家待過的一個農(nóng)場,房前屋后,經(jīng)常有狼,養(yǎng)的雞稍不留神就成了狼的小菜。等我長大之后,狼倒是不常見了,狍子和野兔依舊是漫山遍野的。棒打狍子,得等到下大雪的時候,雪要下得足夠大,大到狍子跑不動,陷在雪窩里,如果你現(xiàn)在還走得動,就可以用棒子去打。奢侈一點的,可以用槍,傳統(tǒng)的是獵槍,單筒和雙筒的。后來,中蘇關(guān)系緊張,北大荒作為邊境地區(qū),武力裝備大大加強,快搶多了許多,最常見的是蘇式7.62口徑的步槍,當(dāng)年朝鮮戰(zhàn)爭淘汰下來的,簡單可靠,威力巨大,連黑熊吃它幾槍都扛不住。
用槍打狍子,經(jīng)常會把狍子嚇跑了。這時候,有經(jīng)驗的人會告訴你,別擔(dān)心,原地等著,待會兒,狍子是會自己回來的。還真有這回事兒,等著等著,剛剛逃走的狍子又回來了。原來,狍子好奇心重,一槍打過去,雖說把它嚇跑了,但它心里總是惦記著這個事兒,為了弄明白,說不定就會再回來看看。當(dāng)然,這種傻狍子的傳說,是北大荒剛開發(fā)時候的事兒,挨槍挨多了,狍子也精了,也就不會再自投羅網(wǎng)。比較常見的捕獵方式,就是用套子套,套狍子,也套野兔。用套子,比槍看起來還靠譜。
有獵物的地方,就有獵手。小牧是我的鄰居,上學(xué)百無一能,什么都學(xué)不會,早早輟學(xué)在家,剛滿十六歲就補了職工。下班回家,從來不閑著,上山套狍子、野兔,下河抓魚,從來沒落過。捕獵這事兒,有淡季旺季之別。旺季弄到獵物不算本事,小牧的本事是,無論什么時候,他都能弄到東西。我親眼看到他在河灘上弄了一個陷阱,獵物還真的就往里面來。
小牧人瘦瘦的,見人臉上總是帶著笑,沒有話,無論怎么逼他,都逼不出三句整話。我也想學(xué)他打獵,但無論是弄魚還是下套,始終都學(xué)不會。不是小牧不想教,而是他不知道怎么教,加上我的手又特別地拙,直到離開農(nóng)場,我也沒有學(xué)成一樣本事。每當(dāng)看到我笨拙地擺弄套子的時候,小牧都會在旁邊急得直搓手。
不過,我也有能讓小牧佩服的地方,那就是我會講故事。這點兒看家本事,是我當(dāng)年騙吃騙喝的絕技。連里小伙伴們只要想聽故事,就得把家里的花生、瓜子,連帶西紅柿、黃瓜什么的,貢獻(xiàn)出來。小牧則給我魚和兔子,當(dāng)年我們家也沒少吃他的魚和兔子,偶爾也會撈條狍子腿。故事不用多講,一個足矣,一個就可以讓小牧聽得如癡如醉,聽完了,他還拿欽佩的眼神看我半天。
當(dāng)年的我,總覺得自己是廢物,農(nóng)活干不好,打魚、摸蝦、套狍子也不行。小牧卻讓我有了自信,在他眼里,看了很多書的我,才是真正的能人,連里那些什么都會的“大明白”“二明白”都不算什么。每次“大明白”們嘲笑我的時候,只要小牧趕上,都會主動站出來,反唇相譏。說也奇怪,每當(dāng)這種時候,小牧的話都相當(dāng)犀利,話一出口,就把對方噎個半死。
有那么一天,小牧冷不丁住院了。小牧在連里,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人,消失了好幾天,人們才想起來,這個人怎么不見了?不僅小牧不見了,連他寡居的娘和他的哥哥都好幾天不見了。一打聽,才知道小牧得了白血病。雖然我們不知道白血病就是血癌,但也模模糊糊地知道,這個病沒法治。
小牧家里很窮,那時候也不興去大城市看病,小牧就在團部醫(yī)院胡亂治著,眼看著病情一日危似一日。他哥哥給他輸點兒血,就能好一點兒;不輸血,就奄奄一息。但是,他哥哥哪兒來那么多血呢?小牧很快就不行了。直到這個時候,沒心沒肺的我,都沒想起來去看看他。雖然感覺沒了小牧,講故事的時候,得意勁兒少了幾分,但也不耽誤我用《三國》《水滸》《西游》的故事騙花生吃。
直到有一天,小牧的媽媽找到我,說是小牧想見見我。小牧的媽媽是長輩,長輩開口,我總不能不聽。于是,我跟著一路哭哭啼啼的小牧娘,坐著順路的連隊小型車,來到了團部醫(yī)院。
小牧住在一個十幾個人的大房間里,十幾天不見,人已經(jīng)大變,嚴(yán)格地講,已經(jīng)沒有人形。見我來了,他居然爬了起來,使勁兒拉住我的手,一個勁兒地哭。半晌,他說出一句話:“你怎么不來看望我?”我覺得他攥著我的手,有點兒硌得慌。沒想到病了這么多天,他的手勁兒還是那么大。
我沒有什么話說,又不敢看他瘦到不成人樣的臉,只好低著頭,任憑他拉著。大概是哭夠了,他說,從醫(yī)生那里,他知道他已經(jīng)活不了幾天,以后再沒法聽我講故事。他央求我,能不能再給他講一次《西游記》里孫悟空跟鹿力、虎力、羊力大仙斗法的故事?他說,這故事讓他笑,臨死前,他想笑一次。
沒法拒絕一個將死之人的要求,我讓他躺下,我坐在他的床前,把這個故事又講了一遍。我講得非常干癟,一點兒都沒有往常那種添油加醋、插科打諢的生動。小牧聽得很入迷,聽到孫悟空拔毫毛變成了一只狗,把虎力大仙的頭給叼走的時候,他真的笑了——以前每次講到這里,他都會笑的。我才發(fā)現(xiàn),一個病到脫形的人,笑起來也可以很好看。
臨分別,小牧叮囑他的媽媽,回去之后,把那副狍子的犄角給我。
這副袍子的角,后來被我釘在墻上,當(dāng)了掛衣服的架子,后來搬家,也就沒了。
(楊子江摘自九州出版社《大荒紀(j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