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卿
一
睡得正美,被搖醒,老媽手里還拿把菜刀。她晃了晃刀:“快去接你八姨的電話,手機都不開。”睡覺不關(guān)機那怎么行?關(guān)機相當于下決心,表示這次一定要睡。昨晚太遲睡了,非得跨過12點,和以前無數(shù)個夜一樣。
“總是找你,當你是她女兒嗎?”老媽還在說。我用盡全身力氣撐起來,“你下次能不能不帶刀?總這樣。”
她瞪我:“我不用干活?我像你那么好命?”她嘴里含著無數(shù)的話出去了,戴上口罩,繼續(xù)磨刀。她頭上也常年蒙著帽子,很像浪跡天涯不想露出真面目的江湖不明人士。
我媽是磨菜刀的。以前讀書時,一讀到“磨刀霍霍向豬羊”就想到我媽。木蘭和我媽完全不同的形象,讓我不知不覺把這篇《木蘭詩》背得滾瓜爛熟。那是我學生時代的高光時刻,全班就我背下來了。我要是一直那樣,現(xiàn)在就不用啃老了?話說回來,我要是一路讀上去,現(xiàn)在我也沒辦法夜里玩手機,睡到自然醒了。有得有失,人生不就是這么回事嗎?就我媽看不破。我要是像大表姐那樣,學霸一個,讀了北京讀東京,讀著讀著,就不回國了,那不白養(yǎng)了嗎?我媽什么時候才能領(lǐng)悟像我這種招之即來揮之不去的女兒是多么可貴?也只有我還可以在她“嘰嘰嘰”“吭吭吭”的手工兼電動的磨刀聲中沉睡不起。
八姨的電話也不用著急。都是退休老人,除了生病,有什么急事呢?上次急還是兩年前,前八姨父中風送醫(yī)院時。
果然,電話里八姨說了一大堆,無非就是讓我過去幫她丟貓。老媽說,她為什么又不要貓了?又叫我趕緊吃早飯,再不吃就變成午飯了。早餐是稀飯。稀飯真是稠呀,豎根筷子都不倒,何不直接叫干飯呢?老媽這輩子的廚藝永遠滯留在原地,不是死咸就是死淡,不是硬就是爛,就是打不到靶子上??珊薜氖浅灾@樣的飯,我還能營養(yǎng)過剩,圓滾滾。
電動車一路滾到八姨的小區(qū)。這個小區(qū)舊了,當年它新的時候很氣派,有個保安很帥,我們對看好久,他從一個小保安到油膩保安,我從一個小姑娘到老姑娘。至今還是點頭之交。他看我一眼,我看他一眼,他看到我從麻稈長成圓筒,我看他何嘗不是從滿發(fā)到半禿?他揮揮手,不用測體溫和看行程碼了,放行,這就算是多年的交情和信任了。
我對這個小區(qū)的感情很復雜。當年算是這個小城里的高檔小區(qū)了,年代更迭,現(xiàn)在沒落了,就像八姨。我的第一套時尚新衣服是八姨給的,第一雙時尚皮鞋是八姨買的,第一次吃沙琪瑪是在八姨家。沙琪瑪入口即化,甜而不膩,長期在老媽飯菜折磨下的我驚為天食,還死記硬背這個拗口的似乎與吃不沾邊的名字。
八姨提個袋子給我,說把貓抓進來,小心它的爪。因為瘦,她的手掌青筋畢露。和我相反,八姨從圓潤到干癟,我所有姨媽都有的小虎牙在她這里特別突出。
貓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使勁搖尾巴,躲我的魔爪。我說:“姨呀,干嗎不要了?”這貓雖不算名貴品種,好歹也待了這么久了,沒有功勞也有苦苦相伴的歲月。
八姨說發(fā)情,像孩子哭,夜里聽著嚇死人,鄰居也過來說我。我說閹了吧。八姨說我問過店里了,不上門,算了。我想說我可以幫你抓去店里。又一轉(zhuǎn)念,估計要三四百塊,八姨是舍不得那錢。她總能繞開錢,把事情說得清新脫俗。以前不是這樣,以前她總告訴我這東西是香港的,那東西是日本的,有時不以“元”為單位,叫的是港幣或美金。
臥室、客廳、廚房,我和貓展開游擊戰(zhàn)、地道戰(zhàn),拿著餅干勸降,八姨收拾貓砂盆、糧碗、玩具。我終于用往日情分誘惑了貓,來來來。它乖乖待在袋里,有點認命的意思。
我?guī)е艘踢h遠地找一公園,找了個看起來有無限前途的茂盛草叢,把貓拴在那兒。太近的話,八姨擔心它像狗一樣尋回家。八姨像擺餐具一樣,把貓砂盆什么的在貓面前一一擺好,就差給貓戴個圍脖了。她說希望有好心人看到能收留。貓的眼珠跟著八姨的動作轉(zhuǎn),眼珠亮疑似淚光。我有點沖動,不然我就帶回去,一想,又不妥,家里都是長刀短刀,一只貓無聲無息地溜來溜去,再把老媽嚇著,養(yǎng)我一個還附帶一個,她一定不愿意。又想不然我充大頭,付了那閹貓的費用,又想,也不妥,不要開這個頭。
丟掉這只貓后,八姨家里就沒有活物了。以前有龜有鳥。那鳥說是鷯哥,后來發(fā)現(xiàn)是八哥。一叫就張翅,一張翅就掉毛,一掉毛我就哈嚏,我的鼻炎就是這么發(fā)現(xiàn)的。鳥后來飛走了,也有可能是我沒拴好籠子吧。誰知道呢?人總有粗心的時候。
八姨摸摸貓,說,這天不會下雨吧?忘了塑料袋把貓糧再套一層。晴空萬里的,八姨的腦回路我無法理解。我敷衍道,沒等下雨就會有人帶走它了。八姨說你先回去吧,我還得去買個燈泡,樓道里的燈又壞了。八姨就是開了壞頭,樓道燈不亮她就換掉,以后一壞,就有人敲她的門告訴她燈壞掉了。好像一是她搞壞的二她有維修的義務。八姨說現(xiàn)在物業(yè)費沒人愿意交了,聽說再過一段,物業(yè)的人都要撤走了。我想起那個保安,是不是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雖然我不是一定要看到他。
八姨站起來,摸摸鼻子說現(xiàn)在變化太大,我們這些老人都不能適應了。這也是我媽經(jīng)常說的。在她賣刀需要二維碼收錢時,在穿著我從網(wǎng)上買的衣服時。八姨摸鼻子是個習慣性動作,源于她以前鼻子上有顆大痣。痣點掉后,反倒經(jīng)常摸,不知是確認它還在不在,還是確認它已經(jīng)不在了。那顆痣曾是我認人的標識。
外婆外公生了九個女兒,到不能生育時還拼不出個男孩。我媽是第九個。九個女兒胖瘦高矮差不多。小時候,我就分不清誰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姨,唯一認得八姨,就是因為她鼻子長的那顆綠豆大的痣。
有一天八姨不見了。我起了恐慌,人怎么不見了?久久一次的家族聚集,大家也不提不著急。難道因為八姨和我媽一樣,從小被送給別人家,所以不親,大家無所謂?有一次,我實在憋不住了,問老媽,八姨呢?老媽說剛才還在呀。我說,哪里呀?老媽說,剛才塞給你一塊餅干呀。我說,那怎么是八姨呀?她沒痣呀。老媽愣了一下,說點掉了呀,你這孩子,腦子沒事吧?老媽才知道我區(qū)分不出所有的姨,從此此事作為家族集體笑話之一,成了我智力發(fā)育遲緩的證據(jù)。
據(jù)我所知,我媽和八姨的感情最好。因為養(yǎng)九個孩子太難,外婆外公將不太懂事的年紀小的老八老九送人了。關(guān)于有沒有拿錢,老人忌諱莫深,年代久遠,畢竟是骨肉,只怕餓死孩子,有個去處就挺好,她們是被送到?jīng)]有孩子的家招弟去的,倒是都順利完成使命。過不久,抱養(yǎng)的人家都各自生了孩子,從小也不瞞著她們的來歷。電視劇里悲慘的童養(yǎng)媳之類的橋段沒有在她們身上發(fā)生。
老媽和八姨討論的結(jié)果往往是沒有拿錢。到底她們不愿意認為父母是把她們賣了。后來她們各自成家,也跟親生父母都有了聯(lián)系,跟姐姐們也有聯(lián)系,但到底隔了一點什么。老媽還有比八姨更深的一層幽怨,都是送人,怎么八姨送給城里人,而把自己送到鄉(xiāng)下?鄉(xiāng)下的養(yǎng)父母良善有余,能力不足,一生只知道埋頭種地,緊巴巴過日子。老媽后面遇到當小木匠的老爸,才算逃離了土地,來到城里,做過許多行當,跌跌撞撞,后面才有了這家小小的磨刀店。這是很后面的事了。
老媽的埋怨也許是有道理的,她的姐姐們都長得像城里人,皮膚白,一樣血緣的她卻黑黑的,老的速度明顯比姐姐們快,好像她才是姐姐。有時老媽看引不起我的共憤,就說我要是長在城里,你就會長在城里,你會長得比現(xiàn)在好看,什么水土養(yǎng)什么人,說不定書也能讀好,也有一份好工作,不用整天整那個虛網(wǎng)。心情好時我會表示贊同,心情不好時我會頂回去,“我在網(wǎng)上那也是開店?!崩蠇寷]有看到真金白銀的出入,根本不信我的話。我也樂得她不信。就這么讓她養(yǎng)著,時不時還要個零花錢,有種我未大她未老的錯覺。
總體來講,老媽和八姨惺惺相惜,直到老媽感覺沒有生育的八姨把我當女兒使喚,感覺其中有陰謀。
二
老媽這么覺得也有點冤枉八姨。以前我們家日子不好過的時候,正在八姨風光無限時,她幫襯了我們家不少。比如家里需要大量廢報紙包裹刀具,八姨就從她單位收集了許多廢報紙來,諸如此類小恩小惠,還有至少她力爭把土里土氣的我變得時尚些,還讓我開了不少眼界,比如送我的卷筆刀,鉛筆伸進去,轉(zhuǎn)兩下,便像怪獸一樣只吐出骨頭的筆芯,香港貨。我在同學面前出了不少風頭。作為回報,我當學生時就經(jīng)常到她家?guī)退驋咝l(wèi)生。主要工作之一,就是打掃龜窩。
當時八姨父還是八姨父,他對這只龜相當上心,經(jīng)常給它喂肉。所有吃葷的活物拉的屎都特別臭。我總是閉著呼吸。這龜長到金魚缸容不下的時候,他們離婚了。
對龜也不是真愛,離婚時,前八姨父沒把龜帶走。龜后來移到蓄水池里。以前經(jīng)常會斷水,家家都有水泥加瓷磚做的蓄水池。后來漸漸棄而不用。蓄水池有點深,我要探進半個身進去,另半個身子在外,雙腳懸空晃蕩,看起來像是被水池給吃了。
從小八姨父就是個神秘的存在,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好像是有單位的人,但做派又像個生意人。有一陣他的錢似乎是大風刮來了,八姨樂享其成,她在一個校辦工廠做財務,活不多,不累人。他們有一段時間還有領(lǐng)養(yǎng)孩子的打算。結(jié)婚多年,一直沒有孩子。據(jù)老媽透露,八姨父不能生育??蓳?jù)八姨父那邊吹過來的信息是八姨不能生育。領(lǐng)養(yǎng)孩子是出于養(yǎng)老的考慮,必須是嬰兒,而且不能與親生父母再有瓜葛的。當時他們還不算老,嘴上雖說老,心里沒覺得老,行動上也就不很積極??催^幾個都沒有下文。我默默地算一下,若當年領(lǐng)養(yǎng)了,如今也有二十出頭了吧。
老媽說當時不聽我的,鄉(xiāng)下的那個就合適,你八姨嫌人家媽矮,孩子長大也不會高。要是聽我的,現(xiàn)在好壞跟前有個人,也不會什么事都叫你。穿她幾件衣服,吃她幾頓,你就要還她一輩子嗎?
說歸說,八姨一有什么事,老媽就揚著刀說去去去,誰叫你是她外甥女?我默默地念了一句,也是她唯一叫得動的外甥女。
八姨卻很慶幸當時沒領(lǐng)養(yǎng)。過后不久他們就離婚了。也許又是個男人有錢就變壞的例子。八姨說他連龜都不帶,別說孩子了,我一個人怎么養(yǎng)?老媽說還好他給你留個房。八姨說他那時不缺這房子。很久以后,我曾在路上碰到過前八姨父,他已發(fā)胖,嘴上的煙像一個道具耷拉著。據(jù)說經(jīng)常去買彩票。一夜暴富是許多人的妄想,這許多人里有前姨夫。
八姨說他欠了很多債。八姨有種劫后余生的感慨。負心漢沒好下場的又一力證。不過兩人也一直沒有再找再婚。前幾年,老媽說,你八姨怎么好久沒叫你打掃屋子了?我說,這不好嗎?我還趕著去嗎?不叫拉倒。我就隔幾天跟八姨微信問個好。她也及時回復了。說明日子正常運作著。我也正操心著自己的婚姻,哪有空理八姨及八姨以外的事?
婚姻這事說不急是假的,到看開的時候多半是碰壁撞得鼻青臉腫了。相親幾個不成,我氣得發(fā)胖,一胖就更不成。不成老媽就更嘮叨。老媽說,再不結(jié)婚,年紀大了怎么生孩子?我說,結(jié)婚是奔著孩子去的?老媽說當然,不然老了怎么辦?我說結(jié)婚就是為生孩子,我可以省掉結(jié)婚這道,直接要個孩子就行了。老媽就打我,“你這死孩子。”
老媽的邏輯就是找個人合法地生個孩子,好養(yǎng)老。這是她這輩子能想到的最遠的遠見。我爸去世后我們相依為命的日子里她更為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可這婚姻這事確實不是急來的。我的好多表姐表妹都還單著呢。眼看著年紀增長,一個個的,反而顯得淡定了。這個淡定在長輩們看來就是破罐子破摔了。這話我就不愛聽了,罐子明明還沒破。
家族聚會時,我的八卦姨媽們積攢了許久的八卦井噴了。八姨沒有到場,這正好是八卦的一個出口。有人說看到前八姨父經(jīng)常出入八姨家。我恍然,難怪八姨都不叫我了。有一次我要送箱牛奶過去,她也一直說不用不用。八卦里往往隱藏著真相或答案。我眼前馬上呈現(xiàn)八姨父裸著滿是贅肉的上身在八姨家里晃來晃去的場景。老媽說,他們是什么意思?有的姨媽大笑,說老了做伴呀。有的姨媽說有一次去她家讓我碰到了,她還不好意思呢。表姐表妹們好奇地插話,姨媽們馬上轉(zhuǎn)移了話題,吹起號角進攻新陣地。表姐表妹們包括我后悔不迭,潰不成軍。那些已結(jié)婚或懷抱寶寶的另一撥表姐表妹遠遠地站著,望而不救,至于那個已勝利懷上二胎的表姐,更是圣母般微笑。
其實我覺得對八姨父八姨關(guān)系最該有發(fā)言權(quán)的人是我。這事我媽都不知道。
有一次,八姨來找我,要我寫上訪信。真看得起我,我學得最好的就是語文了,算一撥矮個里最高的那一個,但不代表我會寫公文。八姨說我想了很久,還是要叫你幫忙,但你別說出去,包括你媽,這事你知道就好。我最怕這樣的叮囑了,萬一機密泄露,我是唯一的嫌疑人,死得又直又硬。可我又不能辜負她這樣的信任。
那時八姨跟我親密極了,因為我?guī)茚t(yī)院,像女兒一樣侍候。她騎車被石子磕到,摔了一跤,兩顆門牙斷了半截。破財也沒消災。接下來門牙還沒補好,智齒又發(fā)炎,走個路能把腳給崴了,切個菜也能把手指給傷了,等等,不要命卻很煩人的事。老媽說壞運氣都是那龜帶的。龜都是長命的,說不定你的壽命都會讓龜給搶走了,還是放生的好。我懷疑老媽的話蓄謀已久,因為她看那只龜很不順眼。而八姨也正覺得龜吃得太多,清理也麻煩,一聽,正合她意,高度契合,一只龜?shù)拿\瞬間被改變。
丟龜那天我有事沒跟著去,據(jù)八姨描述,放生到廟里放生池的龜回頭了三次,游一段回頭一次,八姨差點后悔了。相處久了,好壞都有點感情,八姨是不是因為這個才重新收留了八姨父,不得而知。有時婚姻真的是一個謎,沒有謎底的那種。
龜放生后,八姨果然順起來,沒有再出小意外,一直到她來找我寫上訪信。
“我和你姨父可能沒離婚?!彼@話有恐怖片的效果,驚到我了。當時她已離婚十來年了。她還給我來個懸念片的開頭,把一摞材料擺在我面前,說,你看看,缺了什么。
我像偵探一樣看過去,就差放大鏡了。作廢的結(jié)婚證、離婚申請書、行政事業(yè)性收費票據(jù)兩張、已注明離婚的戶口簿等。八姨說,看出來了嗎?我承認我沒看出什么,想著作廢的結(jié)婚證為什么還留著,原來當時離婚只要16塊錢等等。八姨竟然微微得意,仿佛完美論證了有人跟她一樣,她說沒有離婚證。哦,我大悟,看的這些都是鋪墊,最終是為了一本離婚證,可沒有。我們總是忽略了最重要的。
當年八姨離婚時按行政中心的工作人員交代的程序一一辦理了,填表、拍照、蓋手印、繳費。費用交完,工作人員說電腦故障,讓留下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就讓他們走了,也沒說得再去。八姨看到結(jié)婚證也作廢了,離婚協(xié)議也蓋章了,也交了錢了,應該是好了,頂多是錄入電腦了,離婚也不是什么高興事,誰愿意多問一句,或再來一趟呢。她站了站,看八姨父走了,她就走了,走得更快,像比賽誰先走出去,誰離開得快。就是這么個不叫疏忽的意氣用事,導致若干年后,她沒有離婚證,而行政中心的電腦里也沒有記錄,那么多年的離異像一個沒有防備的笑話。
八姨沒來找我之前做了一些努力,通過民政局領(lǐng)導找到當年的已退休多年的辦事員,無濟于事。民政局建議她再補辦一張結(jié)婚證,然后再辦離婚。八姨說明明是他們工作的錯。調(diào)解無果后,八姨決定往上面遞,看能不能另辟蹊徑把事情解決了。
看來我這封信很重要,既要把事情說清楚,還要打動人。我遇到了高考以后最大的考試,寫了高考作文后的第一篇文章。其中一句是這樣寫的:補辦結(jié)婚證,再辦離婚,這就像是讓太陽從西邊升起,讓時光倒流一樣不可思議和荒唐。這是全篇讓我最得意的一句,深深打動了我自己。最終有沒有打動區(qū)里領(lǐng)導、民政局領(lǐng)導我就不知道了。仿佛一篇未得回音的投稿,八姨拿走信后一直沒有告訴我事情的進展,有沒有起到作用?事情有沒有得到解決?八姨父到底是八姨父還是前八姨父呢?八姨父出現(xiàn)在八姨那兒算合法還是非法同居呢?懸而未決。
三
八姨打來電話,問我有沒有空,能不能帶她去趟養(yǎng)老院。我明顯感到八姨的小心翼翼和討好。我突然想到不知哪里看到的,“你只要活得比敵人長,你就贏了。”八姨不是敵人,但她以前說話總有居高臨下之感,對我如此,對我媽我爸也是。我們竟然也習以為常。老媽說你八姨就那樣。哪樣?老媽也說不清。好像她有錢又好像她無兒無女又好像她離異單身?因每種原因我們都必須讓一讓一樣。隨著年紀見長,八姨說話漸漸變得有事好商量了。好不好,行不行,能不能,諸如此類短語出現(xiàn)頻率增多。
老媽說你八姨就是傻,都離婚了管他干什么?我說那他沒人管。老媽說沒人管就沒人管,他家里人都不管,她一個前妻,離婚十多年,關(guān)她什么事?再說,老媽就會扯到報應上了。人做壞事,上天看著呢,像她一樣拿著刀,還是磨過的。八姨父在她眼里是十惡不赦。
我過去的時候,八姨還在收拾。有蘋果、餅干、尿不濕、內(nèi)褲、藥等。灶上還有一些吃剩的飯,她現(xiàn)在經(jīng)常是煮一頓吃兩次,經(jīng)常是菜飯一碗,主食和配菜都有了。她說這樣省事,沒有說到也省錢。家具舊了,壁紙也暗淡,各種無用的東西堆著。鳥沒有再飛回來。丟貓的第二天去看,貓也不見了。再去放生池,又等又呼喚,那只龜沒有再露頭。在這里不知道又住了多久的前八姨父在兩年前的某一天中風了,最后送去養(yǎng)老院。
老媽說的老天會懲罰壞心眼的人的應驗范圍可能更大。八姨父突然中風后,他的兄弟姐妹慌了,都去檢查身體,未雨綢繆。結(jié)果一個兄弟胃癌晚期,一個妹妹胃癌中期。這下都亂套了,更沒有人管中風的他了。更何況,前小姑說:那是在你床上中的風。八姨沖上去,老媽半路截住并拉住了她。還好拉住了,沖上去能干什么呢?能對一個胃癌中期的人做什么呢?
我們經(jīng)過門衛(wèi)時,明顯感到保安精神狀態(tài)良好,頭發(fā)半禿的部分在光線下發(fā)亮。八姨說政府要改造舊小區(qū),還要安排新物業(yè)進來。我又看了保安一眼,他沖我一笑,黃牙露了八顆。
養(yǎng)老院在郊區(qū),八姨會暈車,不敢坐公交車,大多時候她會騎著自行車去,車頭載滿東西,晃晃悠悠。最近沒睡好,頸椎又壓迫神經(jīng)了,她經(jīng)常會頭暈。怕半路暈倒,所以她叫上我。我的電動車速度快多了。趕在養(yǎng)老院發(fā)營養(yǎng)餐之前就到了,以前八姨的自行車總趕不上。養(yǎng)老院總夸他們的營養(yǎng)餐。
這下我也開了眼了。三塊拇指大的豆腐,四片比紅顏更薄命的西紅杮,在清水里浮沉。也是,能說豆腐、西紅柿沒營養(yǎng)嗎?在營養(yǎng)排行榜里,它們是有位置的,還相當靠前。
我們進電梯時,我還偷偷跟八姨說這里不錯,有專人管電梯。出了電梯,八姨撇撇嘴說,那是怕老人跑掉。
空氣里彌漫著“老人味”。說不清成分,但就是那個味。不是所有東西放久了都是陳釀。我們前面有幾個護工,背影壯碩。她們正聊天。“姓周的還想投訴,投呀。”“我就不給他換褲子,他現(xiàn)在老實了?!彼齻円粋?cè)頭,瞄見我們,其中一人壓下聲音,“小聲點,家屬來了。”八姨笑說,小聲我們也聽見啦。護工說你家老周性子急,我在忙,遲了一些給他換,他就說要告我,要投訴我,要扣我工資。八姨說,你聽他瞎嚷嚷,還得感謝你平時的照顧。
八姨的態(tài)度跟在路上的完全不一樣,我開著電動車,她一直在后面說養(yǎng)老院如何如何不好,讓我感覺她完全不會給養(yǎng)老院好臉色。
前姨父似乎沒有變瘦,右半邊身子雖跟木頭一樣無知覺,左手拿勺不是很穩(wěn),還灑湯,但營養(yǎng)餐也喝得津津有味。說話聽起來中氣還十足。八姨說他耳朵聾,自己聽不見,總以為自己說得很小聲,一大聲就跟人吵架一樣,跟以前一樣固執(zhí)。
八姨跟護工說來來來,吃蘋果。護工說我還有事要忙,你就放著吧,我待會兒削給老周吃。護工出去后,八姨在前姨父耳邊說,你消停一點,跟誰投訴,這里都是他們自己人。前姨父說我要吃餅干,她們總不給我撕袋子,也不推我去曬太陽。八姨說你態(tài)度好一點。前姨父說好什么好,那是她們應該做的。他似乎才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咧嘴一笑說你也來了。不笑還好,一笑他已失去控制的臉猙獰起來。八姨說你出去一下,我給他換褲子。房間里還有三個老人,他們抬抬眼皮,連頭都懶得轉(zhuǎn),形同虛影。我趕緊出去。
這里的房間似乎有四人一間或六人一間。我四處探探頭,探訪的人少之又少。過道有個老人坐輪椅上,閉著眼睛曬太陽。人類的相貌不能細看,尤其是在這里。除了還在呼吸,他跟這個世界有什么關(guān)系?記起一個朋友說,她母親再三交代,若自己得什么重癥,不要進ICU,不要搶救。她母親是醫(yī)生,母親說不想渾身插著管,沒有尊嚴地活著。老媽交代我的是,不要把我送養(yǎng)老院。異曲同工。
我輕手輕腳經(jīng)過,不想打擾他。冷不防,他突然伸手拽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又干又涼又柴,像從土堆里突然竄出一條冰冷的蛇,僵而不死。我驚叫一聲。他睜開眼,急促地說,不要綁我不要掐我,我會聽話。一股混濁的氣味猛烈撞來,我用力掙脫,如鼠逃竄。喘息未停,一個老人在屋里招呼,小姑娘小姑娘。這個稱呼久未聽聞,叫的好像不是我。他半倚在床上,說你來你來。他看起來良善無害。我驚魂未定,警惕上前,慢慢靠近。他說,你告訴我兒子來看看我。我沒反應過來。他又說,你告訴我兒子來看看我。一個護工抱著被子大步走進來,她一踏進來,屋子明顯顯小。她說,你又亂講什么?她力氣大得很,一手夾起老人,一手抽出他身下的床單。我趁機再次出逃。老人的話長腿追過來,我還沒告訴你我兒子家在哪里呢。護工說你該吃藥了。
我尋回前姨父那里時,八姨在削蘋果,兩個護工也在,一邊吃,一邊插一小塊給前姨父。來的路上,我還嫌她買這么多蘋果太重,吃不完放久會壞。八姨說,會有人吃的。
八姨說,怎么我們的內(nèi)褲又丟了幾條?護工說這么多人,混在一起難免的事。八姨說他剛才身上那條不是我們的。護工說反正都是干凈的。八姨說我們都有繡名字。護工無辜地說,那我們也不認字。八姨笑了,說那要我們繡名字干什么,繡得我的眼睛都要瞎掉。護工也笑了,說規(guī)定是那么規(guī)定的。八姨又笑了,大家都笑,我也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笑的。
臨走時前臺遞來賬單,八姨對得很仔細,她看到多出60塊。一問,是分發(fā)藥品的費用。難道分發(fā)藥品不是護工工作的一部分?你們是重復收費。前臺毫無表情,這是上面規(guī)定的,我們也不知道,他們怎么開,我們就怎么收。前八姨父的退休金根本不夠,每個月八姨總要貼補。
回來的路上,不知是不是東西卸掉了,后面的八姨顯得輕了,她不笑也不說話。爬樓梯時爬得很慢,七樓,對于一個日益老去的人是越來越高,可她實在沒有能力換一套帶電梯的樓房。我看她很累,幫她熱下飯。她說吃不下。
出來時,已入夜。夏日的白天再拖延,也要進入夜幕的。我從未覺得如此的孤立無援。
保安好像剛下班,他換了便裝,我一時沒認出來。他說,要回去了?我說是呀,你呢?他說去吃飯。我說,家里沒煮嗎?他說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對話。
我說,我也還沒吃,不然,一起去吃吧。保安驚訝地看著我。
月上樹梢,這個夜是不是該談場直赴婚姻和生孩子的戀愛,好讓我媽也放心一下?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