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事

知事，也就是縣令、知縣，封建帝制順延過來的稱謂。國民后期，即國民黨執(zhí)政后改為縣長，沿用至今。清朝倒臺至國民黨執(zhí)政期間，有那么幾年叫知事。王佐良就是在那一時期，來蘇北鹽區(qū)的贛榆任知事的。

當時，國內的局勢很亂，王佐良赴任之初，上頭給他配備了一掛“盒子”，以備他防身和懲辦刁民時使用。與他同行的還有一位女子，說是他的太太（也可能是姨太太，很年輕）。他們在鹽河口小碼頭那下船，縣黨部的官員組織地方的鄉(xiāng)紳大戶們，在鹽河大堤下面的一小塊空地上鋪了紅地氈，敲鑼打鼓地舉行了一個規(guī)模不是很大的歡迎儀式。

回頭來，王佐良的太太坐進轎里，他本人騎上一頭小毛驢，兩旁各跑著四位馬弁，一路“郭噠郭噠”地進了縣黨部。

縣黨部就是縣衙。

那幾位馬弁，也都是前清時的衙役?？h衙的名頭改了，他們的穿戴也換了。一色的黑制服，白裹腿子。有人叫他們“白腿子”，也有人叫他們“黑狗子”，還有人干脆喊全了，叫他們“白腿的黑狗子”。他們持有槍支，人五人六地在大街上走隊形，時而也喊“一二一”的步號。但他們不是軍隊，列隊走步子、喊步號也不威武，很稀松平常呢。配給他們的槍支，多為前線退役下來的，不是槍把子少了半截，就是槍栓的扭頭沒了?？伤麄兛冈诩缟?，還是蠻唬人的。譬如王佐良來的那天，兩排縱隊護衛(wèi)著王佐良騎下那頭四蹄踏雪的小毛驢，沿街的百姓打老遠就給他們讓道兒。

王佐良住進縣黨部，得知本縣有位名叫趙鼎臣的人，在大總統(tǒng)黎元洪手下當差——出任陸軍總部的需監(jiān)，相當于現在總后勤部的部長。

王佐良想高攀人家，于當年春節(jié)，煞費苦心地給趙鼎臣趙需監(jiān)寫信，大致的意思是邀請人家回家鄉(xiāng)看看。同時，問其老家這邊是否還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來效勞。

不久，趙需監(jiān)回信，說是春節(jié)前后比較忙，不能抽身回鄉(xiāng)。但隨信寄來一份大總統(tǒng)黎元洪幫他母親題字的碑文，叮囑王知事在百忙中找一位石匠，將碑文雕刻好，待清明時，他將攜夫人回鄉(xiāng)為母親把墓碑立起來。

王知事接此差事，如同見到皇帝的圣旨，先是派人到附近小龜山選來最好的石材，隨之重金招募到本縣雕工精湛的石匠，前后忙乎了半個多月，總算把石碑雕好了。

可那時離清明還有一段時間，王知事按照當地的風俗，派人割來九尺大紅綢緞，很是莊重地將那塊雕刻好的墓碑包裹起來，鎖在后院的花房內，期待清明時趙鼎臣趙需監(jiān)攜家眷回鄉(xiāng)將其立在墓地。

還好，那一年的清明，如期而至。

趙鼎臣趙需監(jiān)攜夫人也如期而至。

但，那時間的趙鼎臣，軍務在身，不能在家久留。他計劃回鄉(xiāng)次日，把母親的墓碑立起來以后，就要返回京城。

當晚，王知事十分隆重地為趙需監(jiān)及其夫人舉行接風宴。

酒桌上，一身戎裝的趙需監(jiān)，仔細聆聽了王知事為他們第二天安排的有關立碑事宜。他一味地點頭，很少表態(tài)。

趙鼎臣很小的時候就外出讀書，后來，他棄筆從戎，再后來，他就在大總統(tǒng)黎元洪手下當差，不曉得什么鄉(xiāng)規(guī)民約，只想著為已故的老母親立碑，盡一份孝道。

所以，接風宴上，王佐良所拿出的諸條立碑方案，趙鼎臣都點頭默許。

當然，王知事所拿出的方案，都是經過他深思熟慮、反復推敲的。他知道，趙鼎臣趙需監(jiān)回鄉(xiāng)為母親立碑，既不能張揚，也不能不張揚。因為，立碑既不是喪事，也稱不上是喜事。

期間，也就是趙鼎臣與王知事談話正歡的時候，趙鼎臣的夫人把王知事的太太叫到一邊，指著衛(wèi)兵跟前的兩個木箱，告訴王知事的太太，說那兩個木箱里裝有24支“德國造”（每箱12支槍，另外還配備了200發(fā)子彈）。其用意不言而喻，是感謝王知事為趙母立碑的回報。

現在想來，趙鼎臣趙需監(jiān)所帶來的那兩箱“德國造”及200發(fā)明光锃亮的子彈，是他利用職務之便，信手拈來的?？稍诋敃r，對于遠在鹽區(qū)的王佐良王知事來說，可謂是喜從天降，開了洋眼了！

第二天，縣黨部的“黑狗子”們?yōu)橼w母樹碑執(zhí)行警戒任務時，一律用上了趙需監(jiān)帶來的“德國造”，那叫一個威武。

立碑儀式中，隨著一掛長長的鞭炮炸響以后，大總統(tǒng)黎元洪所題寫的碑文“聿修厥德 ，里黨觀型”八個大字，隨著大紅綢緞的徐徐褪去，瞬間顯現出來。

掌聲中，大家依次排隊鞠躬叩拜，好不莊重、風光。

而趙鼎臣攜夫人恰恰選在大家一片恭維、贊嘆聲中，與鄉(xiāng)人們道別，踏上了返京之路。

事后，即趙鼎臣攜夫人走后的第二天，當地鄉(xiāng)紳糾集一幫老學究，搬出《詩經》來到縣黨部找王知事，指出趙母的碑文：“聿修厥德”（出自《詩經》：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永年配命，自求多福），大致的意思是讓祖宗的德業(yè)發(fā)揚光大，這四個字沒有什么大問題。而后面的“里黨觀型”麻煩就大了，那四個字的意思是鄉(xiāng)里鄰里學習看齊的楷模。

深知趙家底細的鄉(xiāng)紳們，都知道趙鼎臣的母親趙小曼是個婊子。他趙鼎臣之所以隨母姓趙，是因為他的父親是誰，至今他自己都不知道。而碑文上，讓鄉(xiāng)里鄰里們向一個婊子學習。成何體統(tǒng)！

鄉(xiāng)紳們義憤填膺，紛紛上書知事王佐良，強烈要求砸碑，否則，將要把趙母的尸骨挖出來拋之荒野。

王知事同為讀書人，深感此事差矣。迫于無奈，他不得不上書趙鼎臣，懇請更換一塊“教子有方”之類的碑文。可他的太太似乎悟出什么，猛不丁地壓住王知事將要寄走的那封信件，問：“趙鼎臣給咱們帶來兩箱什么物件兒？”

王知事抬頭呆望著太太，一時語塞。隨之，王知事的額頭上冒出了一層細密密的冷汗。

原來，趙鼎臣是讓他去殺人呀！

后記：為平息事態(tài)，王知事派人將趙母墳墓添土圍大，以此蓋住墓碑。對上（趙鼎臣）以示尊重——幫趙母圓墳了;對下（即當地民眾），也有了交待——將此碑埋掉了。

所幸的是，王知事此舉，歪打正著地將黎元洪親筆書寫的那塊墓碑得以完好保存。而今，那墓碑，已成為該縣一件難得的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