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卓日古
鹽巴,天邊晾曬的最后一支馬幫
在風(fēng)的聲響里
穿過了云南峽谷幽深的棧道。
我是媽媽藏在這世間的那粒粗鹽
命運(yùn)的石磨
在我體內(nèi)研磨著生活的輔料
每天我往肺腑里丟一點點
讓他們在我光禿禿的心臟上掩埋傷口。
而父親像那片沉沒金沙江心底的古老鹽田
從此
再產(chǎn)不出這細(xì)微的愛。
他在我的身體里
校準(zhǔn)出通向人間的肺腑之言。
她在我的身體里
清洗著現(xiàn)實涂在心底的涂鴉。
他不通用,但免疫所有的惡語相向
她不漂亮,但迷倒過父親的木酒杯。
他是祖先落在人間的那三塊鍋莊石
她是星辰滴進(jìn)部落的那兩串圓瑪瑙。
他是我胸口捂熱的最后那半蕎餅
在故鄉(xiāng)他松開了我勒緊的口音。
和你坐在田野邊
聊起彼此胸口藏著的那點枯草。
聊到今年的收成,你沒回答
只是在風(fēng)里拍拍自己的胸脯
聊到未來,我們心里誰也沒底
只是望著遠(yuǎn)方微暗的燭光發(fā)呆。
我們穿著破爛的衣服
伸出長長的雙手
嚇跑了飛鳥。
兩個窮人,站在這里
像兩棵枯萎的蕎麥稈。
一陣山風(fēng),在清晨
輕輕撫摸了我的額頭
然后拽著父親的衣角走向世界的埡口
像一個走神的畢摩
帶走他念錯的經(jīng)書。
一夜的夢,看見父親
在兒子的生活上,盤旋了幾圈
然后撲騰落進(jìn)晚霞的烈焰里
他是我天菩薩上靈魂的守夜人
孑然一身在天邊
往家里的火塘添進(jìn)柴火。
看了一眼,我這干枯的眼睛
下起了小雨
看了一眼,我這死氣沉沉的肺腑
唱起了山歌
看了一眼,我這潮濕陰冷的心底
燃起了篝火
看了一眼,我這哆哆嗦嗦的靈魂
含情脈脈地拉起了姑娘的雙手
看了一眼
“啊呀”
我就滴進(jìn)這一壺清水里
像一滴格姆女神的眼淚。
她是父親留在山岡扉頁上的最后一株苦蕎
用肺腑的吶喊
徘徊在枯草叢里,搖曳著
時間的花朵。
她是命運(yùn)夾在山崖上的那聲心跳
在這一生起伏跌宕的心電圖上
譜著生命的安魂曲。
她是我的母親
那微暗燈火在這小小火塘上的
閃閃微光。
放下長夜手柄上鋒利的斧子
倒出心底的火藥
打著峽谷潮濕的燭火。
那幽深中一支支行走的火把
在金沙江奔騰的兩岸
命名著一座座古老的城池。
而我,是江岸上父母不慎
跌落異鄉(xiāng)的那枚火石
在自己潮濕的心眼上
拼命打著火光。
那是一陣絕望的響風(fēng)
吹滅了枯萎的大地。
那是幾個敞開心扉的敵手
搬開了心門上鎖著笑容的石器。
那是一枚空腹的火塘
我要用手心的碳火
點亮它。
假如幸運(yùn)的號聲會提前
我希望自己是父親木酒杯上跑步的蒼蠅
帶給每個人好運(yùn)
假如一陣風(fēng)吹倒的枯草
幸運(yùn)地在夢里重新站了起來
我期待它還長在母親身邊
很晚了
一段古老的畢摩念經(jīng)聲中
火把熄滅了
敲著黑夜的木門
合上了村莊最后的扉頁
很晚了
一條自北向南的大江
悄悄流向南方
火把點亮了
她藏在江心的那一半月亮
她落在逝者臉頰的另一半笑臉
在荒草叢里,躺著的您
像一個斑點擦掉了金黃的稻田。
在峽谷兩岸,遇見的您
在時間的溜索上穿梭著生活的模具。
在瀘沽湖的岸邊
您要了一張全家的合影
像一張舊報紙索要著封面里最后的新聞。
夏天,這雨水是您在夜深人靜的天邊
偷偷寫下的書信
我在夢里翻箱倒柜地找著長夜的郵票。
清朝這冷冰冰的巴掌
讓那個可憐的孩子
躲在她媽媽厚厚的墳堆后面
時間在鏡頭的那邊一點點吹掉
那遠(yuǎn)古的灰燼。
清朝這最后一點含血的咳嗽
從北方的宮廷里傳來
像歷史的簡書
在演員的手里
做了一次長時間的報告。
媽媽種在坡地的苦蕎開花了
一畝接一畝
像媽媽一針一線為女兒縫制的那件碎花裙
媽媽種在心田的苦蕎結(jié)果了
一季又一季
壓彎了整架山梁
媽媽什么時候才能領(lǐng)著
她的兒媳收割完這一生的口糧呢
從心的這邊,到心的那邊
那么多
從阿卓日古家,到阿卓日爾家
那么遠(yuǎn)
而那年她懷里抱著的那捆蕎麥
如今已換成了啼哭的兒孫
有一天父親走了
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于是一個年輕人每天早早睡下
努力把自己哄睡著
在一個又一個夢里貼上尋人啟事
也許是在一個燈火通明的城市角落
也許是在一個云霧繚繞的古道渡口
他看見了奄奄一息的父親
一步三嘆走來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