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三章

◆蔡曉齡

無悔人生——《張桂梅和她的孩子們》讀后感

作家寫什么？一直是一個潛在的恐慌。這不是聳人聽聞，而是很多人不愿承認的現(xiàn)實。作家在人們的內(nèi)心游走探尋，無非是想找到一種能量源，然后將其轉(zhuǎn)化為藝術形象注入大眾的生命世界，助其生命脈動更加強勁蓬勃。有責任感的作家都明白，雖然摘取萬物都可用作素材，但最寶貴的動能一定藏在跟血與火相同的生命原色——紅色中。這就是麗江作家陳洪金選擇為張桂梅老師寫一本書的原因吧？

陳洪金在中國文壇以其卓爾不群的散文風格而揚名，有廣泛的影響力，無論是系列著述還是時時亮相的單篇都稱得上引人注目。任何一個時代都需要英雄，張桂梅老師正是我們這個時代最輝煌最偉大的英雄，而且是當代人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敬仰的平民英雄，她的奮斗史有高度的時代性，典型性，啟發(fā)性，引領性，實踐性。

毫無疑問，陳洪金老師要寫一部大作，他把講好張桂梅故事當作了一次沖鋒的號令，拿出了戰(zhàn)士的姿態(tài)。這個定位選得很準，張桂梅老師不是戰(zhàn)爭年代浴血臥冰拼刺刀的戰(zhàn)士，而是和平年代的普通教師——孩子們的母親，這就是書名的來歷，它帶著自信與溫度，展開了巨大的張力場，呼喚著讀者的想象空間。一個呈現(xiàn)而非判斷的標題，顯露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智慧，決定了這次創(chuàng)作的特色——潤物細無聲，滋潤與感染。

全書除第八章《附錄》外，用七章的篇幅講述了張桂梅奮斗不息的傳奇一生。《白山黑水育初心》，寫張桂梅在大東北牡丹江的童年歲月。八女投江、讀《紅巖》崇拜江姐、挺身而出的小姐姐為“我”家蓋房子三段故事的插入使桂梅的內(nèi)心成長獲得了充分的證據(jù)，以成長中的女孩為磁鐵吸附了時代生活的紛繁粉末，作品的主干因此萌發(fā)出勃勃生機。再加上對人物所處地域地理文化的梳理與書寫，帶給讀者視野的拓展與知識的收獲，這種方法在其它各章中也有有效的運用?！对且黄绿斓亍穼懝鹈窂臇|北到中甸、麗江、喜洲的經(jīng)歷。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桂梅在喜洲的學生與鄰居楊梁的講述，那是一份離桂梅最近、觀察最貼己、感受最直接的寶貴資料，對桂梅的側面描寫使人物形象產(chǎn)生了立體感，獲得了血與肉的豐滿度?！度松鷫验熌ルy始》是一段低谷里的吟唱，在悲壯的調(diào)子下展現(xiàn)幸福的被打破與主人公的受難，在強烈悲劇性的渲染中留了一抹鮮明的亮色——為丁王村學校捐資蓋樓，暗喻“小我”破碎后“大我”的萌生與崛起，也表現(xiàn)了希望的堅實牢固與主人公意志的堅定決絕。第一個低谷，恰恰是主人公成長立足的制高點。這種設計安排使悲劇的對立面巍然聳立，沖破了悲傷的氣氛而顯出崇高感。《大愛涌流天地間》重點寫桂梅在民族中學的經(jīng)歷，幫助傈僳族父女、毛衣送貧困生、

請學生們打牙祭三段插敘同樣起到了烘云托月的作用，把桂梅老師的大愛寫燃了，寫活了?！豆餐瑡寢屚膱A》與《女子高中綻紅梅》是最豐滿的兩章，“共同媽媽”寫桂梅如何扮演176 名福利院孩子的母親，從嗷嗷待哺到操辦婚嫁，其間上街擺過攤，給搗蛋鬼搭過臺階，給困境中的女高學生營造紅色校園文化，勇于創(chuàng)新施行獨特的教育理念與教學實踐，一個傲然挺立的高大形象矗立于天地之間，感天動地的精神境界讓人嘆為觀止。這是寫實性最強的部分，也是運筆最自如的篇章。全文到這里明顯加強了議論性，突出了“理”的光芒。作家將桂梅界定為“平民教育家”，將其教書育人經(jīng)歷總結為“如何出成績”——“知識改變命運”——“培養(yǎng)什么人”三個目標的三段歷程，敢于將桂梅老師獨辟蹊徑的教育思想放置于應試教育與素質(zhì)教育激烈交鋒的教育改革大背景下，不躲避爭論，不隱瞞立場，真正顯現(xiàn)了英雄本色，創(chuàng)造了本書的最高潮?！蹲鎳{天任翱翔》是全書的尾聲，用大量孩子們的成才事實驗證了道路的正確與教育工作者的高大，無可辯駁的事實用燦爛的紅色譜寫了一曲脫貧攻堅與鄉(xiāng)村振興最生動最嘹亮的凱歌。

這是一部長篇散文，也是一部報告文學。它具備散文最突出的功能：記敘，描寫，議論，說明，抒情；也具備報告文學的顯著特征：新聞性，寫實性，史料性，觀點性。與此同時，它們必須具備內(nèi)在的音樂性與張力延展性。從謀篇布局到字句斟酌可以看出作家縱橫的筆意與才華的馳騁，如果有美中不足的話，該著前半部分寫得稍微拘謹了些，面對重大題材的忐忑是作家的一種常態(tài)心理，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過于收緊的筆觸會使感染力有一定程度的下降也是事實，這考驗了我們駕馭素材的魄力，挑戰(zhàn)了我們處理素材時的氣度與勇氣，這也是所有作家急待提升的突破點所在。讓我們共同努力。

你的塔，用你的磚

懷著隱隱激動與敬畏反復閱讀八零后作家黃立康的散文集《巴別塔的磚》，我清晰地意識到中國的地域書寫正在換代。除了中心發(fā)達城市，中國還有廣大的地域，累積了前人代代書寫留下的種種精神樣本。當然，隨著時代生活的激變，這些地域需要來自新生代作家的全新挖掘書寫，這是歷史賦予的使命。一批敢于擔當?shù)奈幕率繎\而生，黃立康就是應金沙江流域的召喚而躍出的新人。我充滿驚喜地面對他們，敬畏著撲面而來的新鮮氣息，以及人類精神流量發(fā)生核裂變的奇觀。

在新一代作家身上，那種在時空經(jīng)緯的網(wǎng)狀結構里娓娓道來的傳統(tǒng)語言特征正在轉(zhuǎn)化為被清晰的敘述策略所主宰的張力魔術，這句話沒有游戲的意思，但不否定人類的任何探險都暗含著游戲的成分。在一篇叫做《穿過窄門》的創(chuàng)作談里，黃立康坦誠相告：

在2017年準備寫長散文《房間》的漫長迷途間，我像突然得到天啟般，將“房間”和“磁帶”兩個帶著隱喻的意象融合，并將散文分為“A 面”和“B 面”，“A 面”寫民族和地域，“B 面”寫自我和內(nèi)心。

我一直試著以“觀點新穎，角度刁鉆，行文新異，結構復雜”的標準來要求自己散文寫作。

《雪孩子》的寫作，延續(xù)了我以往執(zhí)迷的風格——“結構控”、深層隱喻、核心概念、切入細小、行文緊湊、表達克制。

黃立康最鮮明的特點是對自身創(chuàng)作有清醒的認知。在搭建他的巴別塔時，他總是對自己有個預設。如果可以突破評論寫作的套路來說話的話，我想先說說敏感與驚厥。敏感是先天的稟賦，是寫作者的資質(zhì)，敏感的話語幾下子就會在周圍布建張力場，把一切拉入特定空間，使人緊張興奮，這正是寫作者想要的效果。驚厥是個不常用的詞，呈現(xiàn)多義性，可以把它理解為神經(jīng)系統(tǒng)引發(fā)的某種身體反應，使個體表現(xiàn)出深刻持久的震蕩不安。當然，要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反應有多方面的條件，比如與地域文化的相依相存深度糾纏，與作者心靈的高度認同與共振，認知的合拍，情感運動的合節(jié)律性等等。

黃立康的敏感是小說家、詩人、散文家三種特質(zhì)的疊加，如果我們讀《猜童話》，就不難發(fā)現(xiàn)一個野心勃勃的王子站在那個溫情脈脈的王子的對立面，一直以陰影或主宰的姿態(tài)點化周圍的一切。這是一篇哲學化的散文，具有強烈的詩性與思辨色彩，個性張揚，人物魅力突出，不僅讓人沉浸于童話的美麗，更讓人體會到一種來自背面的吶喊，一種對肯定的常規(guī)的反諷，“對生活隱藏矛盾的敏銳觸覺，對事物表面現(xiàn)象的健康懷疑”（麥基：《故事》），這種操作使散文體現(xiàn)出新奇性。獨特的稟賦與個性決定了黃立康要開辟一條新路，只要你不把暈厥理解為一種扭曲變形的姿態(tài)，他的語言布陣的戲劇性就會充分活躍，你不得不承認自己被一種期待中的沖擊力打中了。這就是我反復閱讀《巴別塔的磚》的原因。

《巴別塔的磚》將書寫領域一分為二，A 面承擔社會歷史敘事，B 面描繪個人心路歷程，兩個板塊各自為陣又共同布陣，相互眺望彼此打量呼應，真正沉下心來壘磚。開局《抄木氏土司詩》，是一篇很難寫的文章，難在謀篇布局。文章橫貫麗江木氏土司歷史，選取若干節(jié)點，以土司詩句為節(jié)點，形成大體量。在描繪土司文化的主線之外，一條副線形成了另一個高點：民間文化寫意。土司與平民，在歷史走線中顯現(xiàn)出神秘的對應關系，最終都回歸到生命的平凡本真。土司階層的跌宕起伏，小老百姓的喜怒哀樂，置身于現(xiàn)代社會的主人公思接千載、神游萬里的觀感哲思鋪設出三個運作層面，編織出豐滿織體，使一塊地域的生存景觀躍然紙上，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

黃立康的可貴在于勇氣與耐力的合力爆發(fā)，巨大的耐心使他抓取細節(jié)時專注而從容，像個孩子沉醉于沙盤上的游戲。《風中的聲音》也給人奇異感，充分顯示了作者謀篇布局、虛實處理的功力。從標題可以看出，主人公立足于風，要寫的是一塊地域的內(nèi)在精神，凌虛高蹈，又是一場漂亮的苦戰(zhàn)。由鳥音寫殉情祭風，由象鳴寫宗教、遷徙（流浪），由馬嘶寫喪葬儀式中的靈魂密碼，由牦牛寫游牧民族的歷史記憶與文化留存，由虎吼寫地域風貌、民間信仰與時間獵物，深淵般的虛無被結實的人間煙火支撐，仿佛有了血肉。學識與見識是當代作家必備的原料，儲備越豐厚，作品越飽滿堅實。在《風中的聲音》里，跳躍地展現(xiàn)了元好問的詞句，朱麗葉與梁祝情，孔雀、白象、大地、身軀、廟宇、遷徙之路、溜索、黑崇拜、牌坊、門神、象形文字、經(jīng)書神話、虎跳峽、生命（作為時間的獵物），一個縱深開闊的審美空間徐徐拉開帷幕，用心良苦回味深長。那些場景明明是作者的精心安排，卻好像是從大地上自然萌發(fā)生長的一般，自然的活力與人類的靈思奇妙融匯，世界獲得了言說自身的能力。將時間空間里的大小因素隨意調(diào)用拼貼，去獲得意外觸動驚喜，年輕作家比老作家有更廣大的表達空間與技巧支持，他們的脈搏節(jié)奏與時代共振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全新的時空觀念幫了大忙。在《氣味博物館》里，酒氣、血氣、母親剪艾蒿、妻子灑香水，幾種特殊氣味很自然地串接起社會前行的步伐；一座商貿(mào)城的變遷則醒目地標記了歷史的進步及其代價，不得不承認，新一代作家做這一切似乎舉重若輕?！鹅F中的姐姐》和《他的名字叫月亮》，再加上《木呷的多重身份》，把歷史中的個人還原成不加修飾的個體，刻意強調(diào)其世俗性，在平凡中尋覓耐人尋味的魅力，其命運反而產(chǎn)生了刻骨銘心的力量。

進入B 面，熱騰騰的生活氣息像金沙江邊的熱浪將讀者裹挾，植物蓬勃，大地焦灼，生命忙碌，歷史潛泳，個人命運在這里占上風。作者仍然堅守其慢工出細活的手藝，追求最精準的殺傷力。《柔軟的饞》以兩個時空相交織，在我和兒子的食物史上疊加了阿四和朱古力豆糖的故事，并通過糖豆遭質(zhì)疑事件寫心靈的殘酷記憶（不一定要動刀才殺人），忽然就把主題引向了對人性的無情追問，成長中的痛楚從反面烘托了純真的美好易碎，倍顯本心的珍貴?！度绻覀兪前觥方承莫氝\寫一部命運交響曲，第一樂章：狗們；第二樂章：跑步的小麗云；第三樂章：父子等車。在表面上不相干的三段故事間穿線，審美空間不是收攏而是拓展，像一堆放射線朝不同方向飛馳——通過幾條狗不同的命運來觸碰暗藏的生命法則，這里避開了無力的是非判斷；跑步的小麗云似乎產(chǎn)生了時空折疊，在跑步的短時間內(nèi)插入了對另外幾個人的命運史的描述，謳歌了最美好無價的童心；父子等車寫得老道大氣不露聲色，父子深情被夾在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兩道鐵墻間煎烤，讓人淚奔的尷尬把潛臺詞做到了極致，我們從這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坦率與真誠，哪怕冒著我們自己被下一代嘲笑看低的尷尬（此尷尬無處不在，此貶值不可避免），我們還是必須承認在無可奈何的沮喪中夾雜著一份時代進步帶來的欣喜，那是我們能夠給下一代的由衷禮贊?！堆┖⒆印凡蝗菪】?。作者安插了潛文本，而且再次拋開了判斷。有一些窺視欲的召喚，卻不給予滿足。要走到這般坦誠需要很大勇氣，而說出真相的任務要交給場景與角色的行動去完成，這就需要氣度與魄力?！吧钪杏篮愕膬芍匦约词箤Ψ巧奈矬w來說也是成立的”，“即使是大自然母親也戴著面具”（麥基：《故事》），如果不能同時揭示價值與負面價值，就無法進入生活更深的層面，就難以盡可能逼近真理，只有在這個意義上，創(chuàng)作才具有無限性，且充滿冒險的快樂。

黃立康已經(jīng)走出很遠。

征服溶解于事實的詩意

人們習慣于為詩歌和散文（韻文與非韻文）鋪設兩條道路，一條路走向純粹的抒情，另一條去承擔敘事（包含后起的小說）。這種指引逐漸形成有形無形的自覺，使創(chuàng)作建立起一定的規(guī)范法則并得到有效維護。但藝術世界的價值就在于人類一邊饒有興致地建立規(guī)范法則，一邊又不斷勇敢打破它去建構新的東西，這樣做的結果保證了藝術世界的長耀長新，使其當之無愧成為精神世界不朽的神話。

2021年10月28日，我開始認真閱讀韓敬源的詩學專著《后現(xiàn)代主義口語詩論》，并再次閱讀他的詩集《兒時同伴》和《談論命運的時候要關好門》。這兩本詩集我之前已經(jīng)讀過多遍。我寫詩也講詩，走的不是口語詩的路徑，但詩者的本能決定了我對一切以各種方式躲藏著的詩意的高度敏感，因為詩者專為發(fā)現(xiàn)詩意而生，他們懂得詩意所在是最深秘密，與人類忽近忽遠相守相伴，延續(xù)著永恒的追逐游戲，創(chuàng)造了最深奧、最瑰麗的精神奇觀。

正好，麗江文學期刊《壹讀》2022年2期發(fā)表了韓敬源的12 首最新作品，這種碰撞使我腦海中跳出一個想法：以韓敬源在專著中為口語詩設定的“關鍵詞”來對十二首新作進行解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許是一次有益又有趣的嘗試？

想到了就去做，一試知分曉。

“事實的詩意”

“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總有別的事情在繼續(xù)發(fā)生?！保ㄌK珊.桑塔格：《文字的良心》）

事實常常表現(xiàn)為一個事件。但存在獨立的事件嗎？答案是否定的。這好比萬物間的關系，表面上好像不相干，其實彼此牽連糾葛，相互影響共存?！侗寂艿年笈！肪劢挂粋€商業(yè)動作：老板為了招徠生意，在門店門口豎起一個牦牛標本，保持奔跑姿態(tài)和本真材質(zhì)，只為了證明自己賣的是真牦牛。在這里，詩意“溢出了事實本身”（《后現(xiàn)代主義口語詩論》P42）。溶解的意義化在詩里，因為事實的途徑是人人可達的途徑，進入事實，就等于在鹽水中感受鹽，詩意不再被精英獨享，成了大眾唾手可得的零食。所以金斯堡才說：“寫你看到的，不要寫你想到的。”眼前一亮?？吹降娜巳丝梢钥吹剑氲降膮s僅屬個人，要是想到的變成了人人看到的，詩歌不再獨守空閨，詩意不再僅僅依靠高度仿造的意象去抵達，而是寧愿依托一個貌似普通的事件去呈現(xiàn)“溶解于湯汁中的百味”，會不會帶來另一場精神的狂歡呢？

牦牛標本的事件跟其它被選定的事件一樣，會分岔，轉(zhuǎn)彎，滲透。詩意必然溢出事件本身，在讀者那里發(fā)生化學反應，生成新意義。解構與建構會一路同行，這樣就開辟了新空間。

“回到日?！薄捌矫裰髁x”

無論是寫愛穿亞制服的老人（個體），還是寫一群有陽光網(wǎng)名的賣菜人（群像），韓敬源把視線定格在底層眾生吃喝拉撒睡的庸常細節(jié)，他的主人公要“像鄰家大叔一樣普通”，“說人話”（《后現(xiàn)代主義口語詩論》P20）。那些情趣盎然的網(wǎng)名的主人公們用活跳跳的名字訴說著對生活的熱愛，包括菜市場的討價還價，那就是典型的人話。韓敬源盯準事實蔓延所至的空間，喜歡穿亞制服的老人想成為公家的人的潛意識欲望延宕成一片無法實現(xiàn)的深情，在老百姓心里，公家的人是那種被仰視的國家的人，這樣的人才真正算成功的人。說這話表達了一種淳樸的愛國意識也沒什么不恰當，這樣的真話顯現(xiàn)的大眾邏輯很樸實也很偏執(zhí)，可愛得令人心酸。同理，那個網(wǎng)名叫“傷心傷肝”的豐滿女人在菜市場營造的張力場也不容忽視，你可以感受到生命力的泛濫，也可以嗅出一種“打腫臉充胖子”報喜不報憂的勇氣與豁達，這些都是生命的本味，它本身百味雜陳，呈現(xiàn)出大空間與多義性。這不正是在“事實的湯汁”里嘗到的濃郁詩意么？

“平民主義”是一種生命姿態(tài)，降低，俯就，謙卑，并非要放任自流，而是一種狡黠的征服欲和準確的平衡感。平民從來代表絕大多數(shù)，大家的，往往就是穩(wěn)穩(wěn)站立的，不容置疑的，有安全感的，洞微現(xiàn)毫，便于“對個體生命的精微發(fā)現(xiàn)”（《后現(xiàn)代主義口語詩論》P37）。比如《生日》是一個老主題，人人都在過生日，你還能怎么寫？韓敬源突然將其嫁接到陣陣蕩漾、連接生死的瀑布之上，爆竹被解讀成死者的骨頭迸裂作響，這就將習以為常的生之喧囂突然搭上了死之酷烈慘淡的高壓線，氣氛驟然凝重肅穆，從歡悅突轉(zhuǎn)到悲痛，力度之迅猛讓人措手不及。應該看到，這就是口語詩對及物性與及時性的成功實踐。

“口語寫作”“身體在場”“凸顯形象”

口語詩注重特殊的語感，也就是說話時的“語氣”，“呼吸”（《后現(xiàn)代主義口語詩論》P12）。自然、自如的氣息運行本身就是一種在場感，攜帶著無法掩飾的觀看或親歷?！度ダ夏旯⑻酵赣H》像電影場景，用赤裸裸的畫面陳述生存的無奈，這種眼看衰落救不得的深刻不幸，用的是直白而鋒利的非書面語，要的就是及物性。及物性越強烈，身體在場的感覺就越明顯，切膚的體驗就可以直逼內(nèi)心。這就是韓敬源倡導的“強烈的本能感”（《后現(xiàn)代主義口語詩論》）。及物性使事物與讀者之間的距離小到忽略不計，最終無法回避，這就實現(xiàn)了詩歌與讀者的無縫對接。

凸顯形象放置于及時性的時空特指中，強調(diào)的是在場。在場是最飽和的有關，世界不僅與我有關，時時有關處處有關，而且我就是當事人，我從來都置身于世界與事件及實踐的核心：我是驅(qū)動力。把“我”視為世界的內(nèi)核與當事人需要魯迅說的那種直面人生、無視得失、橫掃妖孽的勇氣，更少不了自我批判深刻反思的尷尬與慘痛。在老年公寓，我坐在逝者床上面對枯槁無語的父親長久沉默，將現(xiàn)代人的無力與無奈刻畫得入骨三分，這又豈是簡單的是非判斷可以評說的設局？那個網(wǎng)名叫“傷心傷肝”的賣菜女子手腕上紋著蝴蝶張羅著討價還價，《南京》中被侮辱的婦女掐死不該出生的孩子，讓我悟出了最不堪的場景中有最徹底的哲思與情感拼殺，讓一切在不露聲色中進行，詩人的臉上必須有一層寒霜與殺氣，直逼溶解的意義，那可能就是我們與真理猝然相撞的時刻。

“個人化經(jīng)驗”

經(jīng)驗好比土壤，長出什么樣的植物取決于種子。

金斯堡相信看見的多于想到的，說的是要練就好眼力。低下的眼力對萬象風景無動于衷，就不可能有獨到發(fā)現(xiàn)。不僅要發(fā)現(xiàn)，還要獨一無二，非我莫屬。

人們說攝影機是一支筆，落到哪里，在哪里精雕細刻，那是攝影師的腦子在掌控。

個人化經(jīng)驗是對普遍經(jīng)驗的發(fā)現(xiàn)與獨門冶煉，是一種頓悟。在詩人那里，經(jīng)驗是剎那合成的，在與事物相遇的一瞬間完成。那可不是對現(xiàn)實的照搬，而是核裂變。無論詩人是走抽象思辨（所謂形而上）還是走摹寫事實（所謂形而下）的路子，最終要抵達的只有一個目的地：拿住詩意。韓敬源的《西部荒野》這樣寫：

我們喝了那么多酒/接了那么多吻/做了那么多愛/地球毀滅/也一起看過了/孩子尚未長大/沒有自然遠去/忍不住打噴嚏時/該麻木的也麻木了/獅王酒店的老板/換了三茬/我的魚人小姐/燃燒平原上的孤獨女孩/毫不回頭/那么倔強/芭蕉黃了又綠

要寫出現(xiàn)代社會里的人們臨近中年的復雜情境，那種上有老下有小的負重，那種百事待舉的野心豪氣，那種洪水一樣漲上來的疲憊麻木厭倦，那種四面楚歌的較勁與力不從心的自嘲，那種極其偶爾才會曇花一現(xiàn)的夢幻激情，傳統(tǒng)的“天涼好個秋”是無法將其盡收囊中的。現(xiàn)在，通過這首詩，我們首先看到了坦率獨白，全是無遮掩的大白話，句句真話，看著令我們驚訝又無地自容。這就是口語詩的鋒刃，不留什么面子，韓敬源說的“直接放大瞬間，全方位覆蓋”（《后現(xiàn)代主義口語詩論》P15）?？谡Z詩人的自信就在他抓取的是普遍經(jīng)驗，你早有感覺，但是你無法把它說清楚。抓哪一點？他心中有數(shù)。這就是詩人的絕殺——對平凡經(jīng)驗的點石成金的識別力與點化力?！肚迕鞴?jié)的蜜蜂》，那只飛進屋子的蜜蜂，就是回來探家的母親。這是一個很平常的聯(lián)想。但是，放在清明節(jié)，這個小小的戲劇性就被紛紛淚水的回憶覆蓋，仿佛我們回到了童年，在父母的懷抱里習練人生本領，詩歌的內(nèi)部空間一下子被炸開,展開了人生代代無窮已的視覺線，這個突然被無限放大的瞬間，就有了在心靈深處被供奉的資格，即迎來了節(jié)日的真正意義。

“后現(xiàn)代意識”

后現(xiàn)代意識植根于紛繁復雜的后現(xiàn)代社會，它意味著對標準答案的解構和對唯一中心的否定，懷疑色彩使其具有強烈的批判性與冷峻調(diào)子?！段冶仨毿湃卫戆l(fā)師》是這樣寫的：

我到麗江工作十六年來/都沒有換過理發(fā)師/電話號碼也沒有換過/學校搬遷過一次/他也追到附近/繼續(xù)開店理發(fā)/后來房子也買在/同一個小區(qū)/他知道我老婆/知道我孩子/知道我父母/知道我同事/除了不知道我有沒有存款/最近風聲比較緊/十六年的熟人了/每次理發(fā)到最后/他按著我的頭/手起刀落/剔除我鬢角的絨毛時/我越來越緊張

其實沒有秘密。其實每個人離別人都很近。蕓蕓眾生，我們就是這樣建立起了鄰里關系與相互依存法則。但是現(xiàn)在懷疑來了。我們都在緊張。為了掩飾，我們把緊張變成焦慮。但是從容不迫的詩人維持著常態(tài)，因為理發(fā)是不能省略的遭遇，必須裝得沒事一樣。唐詩宋詞很偉大，但它們沒有遇到過這種問題，理發(fā)不是古人的問題，心理疾病也不是。回到前面的關鍵詞：詩意溢出了事實本身。不是嗎？我們可能不讀現(xiàn)代派，但我們都理發(fā)，都會面對刀刃生出不安與恐懼。在《聯(lián)系人》中，韓敬源通過手機號碼的變異直指生死交替的殘酷事實，那些溢出的成分就是詩意，沒有誰規(guī)定過詩意就必須是春暖花開。再看《我特別能感受一滴水的恩情》，生存的卑微，寫詩的神圣，巨大的反差，由衷的敬畏，那就是現(xiàn)代詩人的兩條腿走路，踉蹌而不失高大悲壯，令人唏噓然后振奮。

最后我要問，用口語寫詩與口語詩人之間可以劃等號嗎？這就是我讀韓敬源多年卻一直沒有發(fā)言的原因。我認為真正的詩人只是一個行路人，沒有人一輩子只走過一條路，沒有一個詩人不愿意給自己多一種嘗試的路徑，畢竟，詩人的能量比一個流派概念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