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梅鈞 康璐
摘要:安然善于用手中之筆細致描繪農(nóng)村生活的風俗畫。她的散文不是以單純的文筆去映照宏大的外部世界,而是以細膩的筆觸伸向了可以慰藉精微的個體心靈,更愿意把生活中的貧寒之人請進她的散文殿堂,敬重他們堅韌的高貴靈魂。她也愛用散文的方式思考、追問、探究“生”“死”之價值,拷問靈魂的安身之處,尤其反思女人的文化命運。
關(guān)鍵詞:女人的鄉(xiāng)愁??? 悲憫情懷??? 安然
安然是江西省吉安市一位很有創(chuàng)作個性和文學實力的女作家,2000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在《青年文學》《小說家》《散文海外版》《北京文學》《作品》《星火》等發(fā)表小說、散文計八十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水月亮》、散文集《麥田里的農(nóng)婦》。她說自己是一個不小心踏進書寫河流中的人,可她不小的這一“踏”,便“踏”出了豐碩的文學成果,而且成就斐然。2003年,中篇小說《米蘭花開》獲江西省最高文學獎——谷雨文學獎。2006 年長篇散文《你的老去如此寂然》獲北京市最高文學獎、第三屆老舍文學獎散文獎。2010年長篇散文《哲學課》獲第五屆老舍散文獎,為全國二度獲獎第二人。2010年,江西文聯(lián)推薦全省五部散文作品角逐全國第五屆魯迅文學獎,《麥田里的農(nóng)婦》進入全國第三十八名。
一
安然有著一顆非常細膩的文學之心,無論是觀察生活,還是抒寫情感,其文筆都是細膩的,悲憫之情是深切的。她善于用手中之筆細心描繪農(nóng)村生活的風俗畫,她的散文不是以單純的文筆去映照宏大的外部世界,而是以細膩的筆觸伸向了可以慰藉精微的個體心靈?!尔溙锢锏霓r(nóng)婦》敘述了許多農(nóng)村之事,寫活了不少農(nóng)村之人。對于出自農(nóng)村的讀者來說,會有種特別熟悉的親切感。散文《至少我還有過電影》,細膩刻畫了那段農(nóng)村看電影的文化生活:看片子的那份欣喜,搬凳子的那份忙碌,占位子的那種迫切,喊兒子時的那種焦急,再次喚起了留存在我們記憶深處那種簡樸而又溫馨的農(nóng)村生活。在那個年代,農(nóng)村的孩兒,除了上學和看電影之外,也沒有別的文化娛樂活動,看電影便成了少男少女們最幸福的賞賜。為了去看電影,也演繹過一出又一出的生活插曲。如今,作者心中的那塊露天電影場已是荒草萋萋,逝去的農(nóng)村味道,只有到記憶和文字里去回味。
《你的老去如此寂然》描繪了一位八十八歲的農(nóng)村婦女清苦而達觀的一生。她一輩子沒嘗過那種“回娘家”的滋味,她坐著的那塊“顏色曖昧的青布棉氈,舊得已經(jīng)分不清年月”,“一雙眼睛收攏了一世風雨滄?!?,“黃豆大的眼窩窩里,閃過了點點淚花”,拄著一根長長的、很粗糙的杉木條子……頑強而樂觀地生活著。那位農(nóng)村老太,一生寡言,像所有的農(nóng)村婦女那樣生兒育女,“慢慢的,寂無聲息的,不由自主的,點點滴滴的“,從年輕貌美走向了年老色衰。作者對她“既陌生又熟悉,淡淡的埋怨過后……是薄薄的同情”,對于“鄉(xiāng)間一個卑微的女人,我無法從道義上去指責她的自私和不義”。字里行間抒寫了作者對農(nóng)村婦女命運的同情與反思?!段覀兡切┻h去的先人》中,祖母、祖父等先人的質(zhì)樸與貧窮、狠心與愛心、鄉(xiāng)俗與迷信成就了這幅農(nóng)村畫卷中的審美畫境?!哆^客》《花祭》《鄉(xiāng)狗小灰》《圍屋廢墟上的紅薔薇》等散文作品,猶如一幅幅農(nóng)村生活的水墨畫,樸實、生態(tài)、綠意、安寧,也不失深深的同情、沉思與感傷。
二
20世紀90年代,中國文壇曾興起過“小女人散文”的時尚寫作。所謂“小女人散文”其實是一種散發(fā)貴婦人氣息的寫作。有位名叫“紅塵”的作者寫了一篇《不善理財》,她先生說:“你這種女人也好,不會為東西漲價呀、錢貶值呀痛心”,而她先生的這種評價不是一般家庭婦女可以標榜的。“紅塵”還會一氣之下“跑去友誼商場,重百大樓,一口氣買了BOTON(博通)牛仔裙、皮帶、宜加棒球帽、高爾普牛仔襯衣,還加一條西藏的骨項鏈”,這表現(xiàn)出一種貴婦人式的瀟灑和情趣?!凹t塵”在她的《紅油紙傘》一文中,描述了自己喜歡養(yǎng)犬,且養(yǎng)過三只寵物狗,也有打網(wǎng)球等高雅的個人愛好。
同樣為女人的安然,卻更愿意抖落“小女人散文”中的那種貴族氣息,把生活中的貧寒之人請進她的散文殿堂,敬重他們堅韌的靈魂。在《草根》一文中,作者刻畫了“守門花匠”“擦鞋女人”“乞討者”和“修傘藝人”等底層民眾形象。作者說,她們“相貌粗陋,沒有誰特別討喜”,但“神色卻是一律的殷勤”,“得到生意的,臉上是不易覺察的微喜。受冷落的,也是微微的訕然”(《擦鞋女人》)。其中一個擦鞋女人,靠著擦鞋供兩個孩子上學,即便半年都沒吃上一兩肉,也要掙錢供孩子讀書考大學。只要希望在,生活的勇氣就在。在她們身穿馬夾的衣背上寫著非常陽光的四個字——“足下生輝”。即便自己忍受種種苦難,卻要為行人擦出生輝的雙腳,這大概就是她們的職業(yè)精神,是她們勞動的品質(zhì)。有這種精神,苦難怎能壓彎她們的腰肢?當再次聽到“擦鞋不?”作者說:“有時候聽起來像蚊子叫,卻很有力氣地往心里鉆。一下一下地疼”。聽到這招攬生意的叫聲,能感受到“疼痛”的人又有幾個?可能更多的是一種藐視和冷漠!在《乞討者》中,作者說,對于那些“真正的乞討者。只有對他們,我(作者)堅硬的心還能有一處變得柔軟”。那位修傘人“把圍墻根當作了家。電線桿上牽起一根繩子,掛滿了洗曬的衣物。吃飯就在對面的小飯攤上解決,自己買點菜,給一點加工費(一天兩塊)”。如此貧寒人生能不令人“心疼”嗎?堅硬的心能不變得柔軟嗎?字里行間都流露出作者對底層民眾的真誠關(guān)愛和深切悲憫,并敬重他們堅強生活的“高貴靈魂”。作者說:“有些高貴的靈魂,不是卑微的身軀所能拘役的?!边@些小人物的身軀也許在無聲無息中消失了,但他們“那高貴的靈魂”卻留在作者與讀者的心中。
相比“小女人散文”那種養(yǎng)愛犬、打網(wǎng)球、喝咖啡、買名牌的小資情調(diào),安然的散文令人尊敬,她透過那“卑微的身軀”,執(zhí)著地謳歌那越來越稀有的“高貴的靈魂”。如果說,讀“小女人散文”有一種欣喜感,是因為她們過著優(yōu)雅、快樂、富有的生活而倍感欣喜;那么,讀安然的散文,卻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悲憫情懷。作者筆下有許多悲苦的人生故事,令人同情和反思,但從這些悲痛的筆觸,讀者常能感受到某種苦難的解脫感,如《花祭》中,那位不滿十八歲的八妹在一次事故中,悲涼地離開了人世,“包工頭在確知女孩死后臉色竟是少有的如釋重負”,而八妹的媽媽在女兒死去前一天,才到了醫(yī)院,“她看著昏睡的女兒沒什么反應,臉色像個高古的老道”。剛剛開啟人生序幕的年輕生命,卻被死神無情而平靜地奪走了?!爱攱尩拿鎸χ〈采吓畠旱倪z體突兀地嚎了兩聲又嘎然而止。當?shù)牟⒉蛔呓策叄贿h遠地立在病房門前,接過包工頭點起的煙,吐了一個又一個煙圈,表情像一個沉思的哲人……”以如此方式離開人世,的確很悲慘,但面對如此無情的人世,離去也算得上是一種欣慰。在安然的許多篇散文中,如第一輯中的《你的老去如此寂然》《我們那些遠去的親人》《寶姑的房子》《空門》等讀后都令人倍感沉重。她筆下的各色人物,都是“堅韌地面對人生,坦然地面對離去”,悲喜之情縈繞心頭。
安然愛思考,愛追問,愛探究“生”“死”之價值,愛拷問靈魂的安身之處,尤其愛反思女人的文化命運。
在《活給誰看》中,安然說:“天下很少有人能真正活出自己?!比松褪侨绱说臍埧?,“沒有觀眾喝彩的戲,即便再好,也不會有上演的必要。一味討好觀眾的戲,捧場再多,也會有謝幕后的空凄?!贝髴?,為誰而演?我們無法擺脫庸碌的生活,殷切地活在了大家的期望和認同里,卻很少琢磨“怎樣才能夠活出個自己”?作者對人生的活法作了深刻的省思?人生的意義究竟在哪里?我們要活給誰看?怎樣的活才算有意義?這些問題擺在每個人面前,想明白了這些問題,我們就活得有方向、有目標、有意義;想不明白,只能說是稀里糊涂地活,毫無價值與意義。在這庸碌的世界里,我們能真正地活出自己嗎?
三毛、海明威等一些少有的智者,因為活出自己的艱難而選擇了不活。另一些人,因為活出自己的執(zhí)著,而選擇了遁世。所以我們在生活中別忘了給自己留點閑暇,在做決定前,先想想我更愿意活給誰看?在安然的人生哲思中,她給我們指出了人生的三條路徑:一是死路,去世之路,是一次決絕的選擇,因為活得不像自己,活得失去了尊嚴或光華,所以,寧可選擇死,正所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是少數(shù)智者的選擇,二是出路,出世之路,因為活不出真正的自己,所以,選擇逃避,選擇出世,這是一條出走之路,有一份執(zhí)著的選擇,像賈寶玉;三是后路,為自己生存留點空間,“父母俱在,兄弟無故,一樂也”,且“上有老,下有小”,人生有許多的責任和義務,為此,安然告誡人們:在庸碌的人生中,要為自己留下一點空間,為真正地活出自己留一條后路。否則,我們就會迷失自己的人生之路,這條路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該選擇的活路。在《活給誰看》這篇短小的散文里,作者啟發(fā)了我們對自我人生的深切思考,懂得了“活出自己的”重要意義。
因此,最具哲理性的反思成就了安然散文寫作的特色。在《我們那些遠去的先人》中,安然提出了一個非常有哲理性的命題,即女人的鄉(xiāng)愁問題。她在《麥田里的農(nóng)婦·自序》中寫道:“我發(fā)現(xiàn)幾乎全部的文學作品,都忽略了女人的鄉(xiāng)愁,女人自己也絕少對它發(fā)言,我一直不能明白,最感性的女人怎么會在一個最感性的話題前無言無語呢?三毛恐怕是個離家最遠的女人了,但她也只是傷感地吟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而‘遠方’又在哪里呢?它能在哪里呢?男人的故鄉(xiāng)是實的,女人的故鄉(xiāng)是虛的。女人啊,你是什么時候弄丟了故鄉(xiāng)?”女人的鄉(xiāng)愁正是追念長久以來、一以慣之地被丟失的故鄉(xiāng),她們不像男人有自己實在的故鄉(xiāng),女人的故鄉(xiāng)是虛的。
女人的“故鄉(xiāng)”何在?對女人命運的沉思是安然散文中最為鮮明的主題。在《我們那些遠去的先人》中,作者寫道:“說起來有些悲涼,自我出嫁以后,誰是我的先人?冬至清明我該為誰掃墓?成為一個大問題”,但“這個問題的產(chǎn)生不在我:按傳統(tǒng),夫家的先人成為我的先人,但是在情感上,我對他們不肯予以認同。甚至,夫家的風俗是不允許女性出現(xiàn)在墓地的——人嫁多年,那些陌生的先人,一次也不曾接受過我的拜祭。而在我的娘家,每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五,那些厚鼓鼓的燒給先人的冥錢包上,再也沒有我的名字”?!芭圆蝗胱V,女性不入碑”,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女性的歧視。而那些先人們真是如此薄情地拒絕一個女人對他們的祭拜嗎?一個不能歸抵先人去處的人,她是否還有“故鄉(xiāng)”可言?
身為女人卻要忍受丟失“故鄉(xiāng)”之痛,這是女性的悲哀,還是文化的荒誕?安然在敘述與回憶先人的故事中為我們刻畫了那一個個烙上了心靈悲苦的女人們。世人都說女人是水做的,只知道她們的溫柔如水,卻不知道水做的女人,是無形而飄零的,她們的“故鄉(xiāng)”之夢,像流水一樣,不知歸途。只有女人,才硬把“異鄉(xiāng)”當“故鄉(xiāng)”?!稉u啊搖,搖到外婆橋》中,外婆的這份思鄉(xiāng)之苦,那份懷鄉(xiāng)之情是發(fā)人深省的、動人心扉的。“娘家”,是一個讓多少女人提起來就能挺直脊梁的字眼。一只壇子,娘家?guī)淼募迠y,對一個遠嫁的女人而言,它僅僅是一只壇子嗎?它成為她的生命,它承載著她對“故鄉(xiāng)”那份悠遠的思念,成為一個老女人生命里的舵。安然的這份文化深思,性別沉思,成就了她散文的深刻與感人。
四
對農(nóng)村、對生活、對女人,安然的情懷是悲憫的。她的散文不論是對人生意義的反省,還是對女人命運的反思都折射出一種深切的感傷情調(diào),在作者的心靈里看不到一絲平靜如水的安然、坦然和欣然之情,她的筆端流逝的總是或濃或淡的感傷憂郁和悲憫情懷。《懷念一個叫李玉和的人》一文中,作者回憶了自己童年時期有關(guān)母親與父親的一段憂傷往事。貧窮的不僅是家境,還有父親的那顆心。二十七歲的母親已是四個孩子的女人,盡管生活貧窮,可她想活出點“女人味”的那點寄托都被自己的丈夫親手澆滅了。“為什么,我一個女人,就不能有屬于自己心情的一抹亮色?”為了那張“李玉和”的藝術(shù)掛圖,母親兩次遭遇父親的粗暴。在作者看來,父親的那顆心是貧困和可怕的,因為“他可能永遠都不能明白一個道理:在無關(guān)心靈時,女人可以任打任罵。但千萬不可以毀了她心中的那點詩意,那是女人生存和受苦的動力。生活越是困厄,越要給她一點空間,讓她能夠寄放詩意?!弊x到這里,有誰的心情不沉重?在貧瘠的麥田里不僅難以長出甜蜜而飽滿的果實,甚至還會讓那些辛勤的耕耘者患上小農(nóng)意識的炎癥。讀罷《長夢奈何寄功名》,作者那份夢斷北大的無奈與苦澀,是一個女人一輩子無法釋懷的遺憾,貧窮從此限制了一個聰慧女人的夢想與追求。
法國女性主義者西蒙娜·德·波伏瓦用理性的筆觸揭示了女人的“第二性”地位,認為只有提高女性的經(jīng)濟地位,使女性對自身的意識發(fā)生根本性改變,才有可能真正實現(xiàn)男女平等。安然卻用飽含深情的筆觸詮釋了貧窮時代女性的鄉(xiāng)愁與悲涼。
當某些書寫的意義正與日消解時,甚至變得可疑或可恥時,安然卻用寫作來安放自己的心靈。在她營造的散文天堂里,不僅安放著她自己的心,也安放了讀者的心,更安放著一個個受傷女人的心。
讀完散文集《麥田里的農(nóng)婦》,你會深切地感受到:形式上它不僅有蓮花的端莊和簡潔;意象上它還有菊瓣的莊重和繁復;內(nèi)蘊上它更有蘭花的孤芳和清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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