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余年后的尋根

作者簡介：許曙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作品集多部，獲得多項文學(xué)獎。

在山西省中部太行山脈的深深皺褶里，有個叫良侯店的小山村。在山村的崖畔上，有三孔破破爛爛的窯洞。60多年前一個夏天的夜晚，一個來自大西北的年輕婦女在這孔窯洞里順利生下了一個男嬰。她分娩時，身邊沒有直系親人，但卻得到了一家山民無微不至的照料。那位年輕婦女就是我的母親，那個男孩就是我。

60多年了，母親講述的故事我早已耳熟能詳：那時候，國家計劃修一條從太原到長治的鐵路，父親就在這條正在修建的鐵路上當(dāng)工人。母親跟隨父親也來到了山西，父親便找了一間山民的窯洞將母親安頓了下來。那時候還沒有租房子一說。山民們看到鐵路工人不遠萬里來他們家門口修鐵路，都毫不吝嗇地將家里多余的窯洞借給鐵路工人的家屬住，母親便住到了武鄉(xiāng)縣南分鄉(xiāng)良侯店村一位叫程慶書的農(nóng)民家里。

不久，因為遇到了經(jīng)濟困難，那條鐵路便沒有修了。父親被調(diào)到了榆次，因為來不及安頓母親，母親便留在了良侯店村。偏偏這時候，母親要分娩了。

房東家的奶奶人品好到了極致，膽略也大到了極致。她決定不將母親送往醫(yī)院，而是由她親手接生。盡管那個年代在家里生孩子的婦女司空見慣，但敢于將一個只身女子留在家里分娩的老太太卻鳳毛麟角。這要冒一定的風(fēng)險不說，還要頂住來自多方面的壓力。山西農(nóng)村和甘肅一樣，連自己的女兒在娘家生孩子都被看成不吉利的事，何況一個非親非故的女子。

聽母親說，她分娩時情況非常危險，但房東奶奶臨危不懼，不慌不忙，用她的土辦法接生，母親順利生下了我，而父親從榆次趕回來，已經(jīng)是7天后的事了。

我出生后，奶奶比自己得了孫子還高興，全家人都特別歡喜。母親坐月子時，得到了奶奶和他的兒子——程慶書兒媳兩口子的精心照料。我滿月時，房東一家笑逐顏開，為我搞了一個隆重?zé)崃业臐M月慶典，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趕來賀喜，房東家的窯洞內(nèi)外充滿了歡聲笑語。太行山區(qū)的農(nóng)民善良而憨厚，友善而好客，他們都把這個鐵路工人的兒子看成自家的寶貝。以至于多年以后，村子里的好多老人都能清清楚楚地記得當(dāng)時的情景。

母親在房東家住了將近兩年。我快兩歲時，甘肅農(nóng)村遇到了極大的災(zāi)難，叔叔姑姑們面臨饑饉之虞。為了不使自己的弟妹餓死，父親毅然決然辭去了公職，將母親帶離了良侯店村，返鄉(xiāng)開荒種地。我們臨走時，房東奶奶抱著我不松手，哭成了淚人，說她怕是再也見不到這孩子了。

從此，我們和房東奶奶一家天各一方。一開始還互相通信，后來，不知什么原因，父親寄去的信石沉大海，再也沒有了回音，互相便斷了音信。

父親去世后，這時的母親也已至耄耋。她老是念叨：不知道房東一家現(xiàn)在怎樣了？這輩子要是能聽到他們的音信，我也就知足了。

我曾經(jīng)幾次托人打聽，但都沒有結(jié)果。為了了卻母親的心愿，也為了了卻自己的心結(jié)，2013年初夏，我決定親赴山西，尋找房東一家。

我仔細地研究了路線，分水嶺在武鄉(xiāng)縣的最北部。既然是南分鄉(xiāng)，肯定在分水嶺的南邊。我要到達南分鄉(xiāng)，要么到武鄉(xiāng)縣城后北上，要么到分水嶺后南下。

在平遙古城，我遇到了一位非常負責(zé)任的長途客車司機。他對那一帶很熟悉，他詳細而耐心地給我講述了路線。他說盡管武鄉(xiāng)縣城到南分鄉(xiāng)有208國道相通，良侯店村也在國道的邊上。但在一天之內(nèi)根本不可能到達，因為從南關(guān)到樟源鎮(zhèn)長達50公里的國道上，堵車幾乎是每天的常態(tài)。要想到達良侯店村，最好的辦法是從平遙坐車，沿汾宜高速到一個叫南關(guān)的地方下車，然后沿著208國道南下。堵車不厲害的話就找車往前挪動一點，堵車厲害的話只能步行，路程大約40公里。

我一下子怔在了那里，40公里？盡管我很能走路，但從來沒有一天步行過40公里，何況我還背著一包禮物。但想到了母親的心愿，想到了自己的期盼，我還是堅定不移地上路了。

在汾宜高速下車，我就遠遠地看見了長龍一般擺在208國道上的汽車。幾乎清一色都是拉煤的大型貨車。一個司機告訴我，這些貨車都是從山西北部的大同或者內(nèi)蒙古的鄂爾多斯往河南、湖北拉煤的，無一例外地都要上208國道。由于208國道有一段正在修路，所以堵車是很正常的事，有一次整整兩天一夜沒有移動1米。

或許是已經(jīng)習(xí)慣，也或許是無可奈何，那些司機面對紋絲不動的車輛不急不躁，有的呼呼大睡，有的躲在汽車的陰涼下聊天。

往前走了一大段后，我意識到要走到良侯店村的想法很不明智，也不現(xiàn)實。即使我能走到，也得八九個小時，走到半路天就黑了，我到哪里去??？

我注意到了路邊給汽車加水兼賣小商品的一個小店，便走過去和那個開店的小伙子搭訕。

就這么一條路嗎？

就一條路。

再沒有別的辦法嗎？

沒有……

我感覺到他說“沒有……”時不太堅決，就說，你想辦法把我送到良侯店吧！我給你多付些費用也可以。

他說，有一條小路可以去，但路太難走，太費車，我們一般去一趟要180元。

我說行。

你到底要去良侯店干什么？找人？上墳？

找人！也上墳！于是，我簡明扼要地把我要去的目的講了一下。

哎呀！你講的就像電影上的故事！世上真有你這樣的人？走！我只收你100元！

那位小伙子的媳婦顯然對丈夫的仗義疏財不甚滿意，嘴里不住地嘟囔。我聽不懂他們的話，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但可以肯定，那一定是些埋怨的話。

小伙子義無反顧，招呼我上車，發(fā)動了他的一輛我不知道牌子的很小的汽車就出發(fā)了。

我們沿著208國道旁一條已經(jīng)廢棄的公路往前走，那是一條根本談不上公路的路，動不動就被路中間的石頭擋住了路，我時不時得下車搬石頭，有兩次走著走著路斷了，只好退回來，再找小路繞過去。就這樣折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了良侯店村。gzslib202204051443

那是一個只有二十來戶人家的小山村，山坡上橫七豎八地坐落著一些平房和窯洞。一個50多歲的農(nóng)民正坐在村頭曬太陽。

請問，您知道這村里有一個叫程慶書的老人嗎？我上去詢問。

那位農(nóng)民用詫異的眼神看著我。他沒有回答有沒有這個人，而是反問我，你從哪里來？

甘肅。

你是不是姓許？

這回，該輪到我詫異了，您怎么知道我姓許？

我不光知道你姓許，還知道你叫許曙明！

見我吃驚地盯著他，他進一步解釋，你就生在這里，小時候我還帶你玩過呢！我叫程明書。

程明書這個名字我多次聽母親說過，我脫口叫道，您是明書叔叔？

我只比你大兩歲，不過按輩分你該叫我叔叔。明書叔叔笑著說。

明書叔叔告訴我，當(dāng)初照顧我的奶奶已于30多年前去世了。但她的兒子程慶書兩口子都還健在。不過，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了良侯店村，20年前搬到一個叫權(quán)店的地方去了。那里離這里有20公里遠，去那里的路更難走。見我一臉失望，他忙說我出生的窯洞還在，就在上面的山坡上。奶奶的墳地也在這里，在對面的半山腰。

不管多遠，不管路有多難走，我都要去找他們。我說。

可能是我的態(tài)度鼓舞了他，明書叔叔決定帶我去。我提出想看一下我出生的窯洞，去給奶奶上個墳。明書叔叔邁腿就走到前面給我?guī)贰?/p>

在一個不大的院落里，有三孔已經(jīng)非常破舊的老式窯洞，門、窗都是太行山區(qū)比比皆是的那種老式樣子，因為已經(jīng)廢棄不用，就顯得更加陳舊。我在窯洞前久久地佇立，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從哪里說起。

羸弱之樹，也有其根;汩汩細流，終有其源。我雖然只是一介草民，生命從未綻放過什么光彩，但我的生命也有自己的軌跡，也有值得總結(jié)的痕跡。我的生命就是從這里開始的、出發(fā)的……我提醒自己，好好地記住這幾孔窯洞的模樣，并把它們深深地銘刻在腦際。

隨后，明書叔叔帶著我走了好長的路，才到了窯洞對面的半山腰，他指著四五個墳?zāi)怪械囊粋€對我說，這就是我要找的奶奶的墳。

我慢慢地跪了下去，淚如泉涌。就是這個躺在這里的老人，多年以前，以她的愛心，竭盡全力地給了困難中的我們母子幫助，她是對我有大恩德的人。這個老人是第一個看著我來到人世間的人，也是我在人世間看見的第一個人。

我始終認(rèn)為，在這個世界上，別人對你的好不是人家應(yīng)該的，任何人對你的付出也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對他人的恩德，應(yīng)該牢牢銘記，盡力予以回報。知恩、感恩、報恩是做人的基本原則，是為人起碼的道德，是最普通的品質(zhì)。有沒有反哺之情和回報之心，是一個人品格是否完整的表現(xiàn)。

我們又接著往前走，時不時就會被石頭擋住路。明書叔叔說什么都不讓我下車搬石頭，他說我遠道而來，理應(yīng)由他來搬。顛顛簸簸又走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在權(quán)店找到了程慶書叔叔的家。

程慶書叔叔已經(jīng)83歲了，眼睛昏花得厲害，耳朵有點背，腿腳也不好使了。當(dāng)明書叔叔大聲告訴他甘肅有人來看他時，他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他上上下下地摸索我，嘴里反反復(fù)復(fù)地重復(fù)著一句話，我媽活著的時候，老是念叨，曙明這孩子長大后和他爹媽一樣，一定會是一個有良心的人，遲早會來看我們。20年不來，30年會來;30年不來，50年會來。50多年了啊，你還不來，我媽等不住，走了。你要是再不來，我也就等不住了……

看著程慶書叔叔老淚縱橫的樣子，我自己也潸然淚下。那一刻，我為自己的遲來深深自責(zé)。多少年了，我總是忙，忙，忙。我到底忙了些什么呢？這么要緊的事都沒有做，我?guī)资昝Φ哪切┯钟卸啻笠饬x呢？

在我和程慶書叔叔說話的時候，嬸嬸磕磕絆絆地給我倒了一碗水，又給水里撒了些白糖。我注意到他們家的生活還很困難，連喝水的杯子都沒有，用吃飯的大白碗喝水。我知道，這是嬸嬸這會兒能給我的最好的東西了。我雙手接過那碗糖開水，一飲而盡。

程慶書叔叔如數(shù)家珍地給我講了很多我小時候的事情，滿月的時候是什么模樣，三個月的時候是什么模樣，半歲的時候是什么模樣。奶奶如何疼我，他們兩口子如何愛我，全村的人如何喜歡我。還說奶奶會算命，我還在炕上爬的時候，奶奶就說，別看這孩子生在窯洞里，這會兒在炕上爬來爬去，將來一定能走得很遠。

因為受父母平實、低調(diào)性格的影響，我極不愛張揚，也特別厭惡、反感自吹自擂、炫耀賣弄的人。那一刻，可能是為了安慰程慶書叔叔，也可能是為了告慰奶奶的在天之靈，我大聲告訴程慶書叔叔：我確實到達了中國的每一個省、市、區(qū)，到達了我想去的大多數(shù)地方。

聽說了我的到來，全村的好多老人都來看我。不一會兒，竟然來了十幾個，這些老人都是從良侯店搬到權(quán)店來的。他們都知道我，不光知道我的名字，還知道我的大腿上有一塊印記。一位大媽說要看看，這使我有些難堪。那位大媽很執(zhí)著，非要看不可。我想，她可能懷疑我是不是真的那個孩子。我只好挽起褲子讓他們看了看。當(dāng)他們看到那塊印記時，都開心地笑了。

我有些想不明白，那是一個什么年代啊，遠道而來的一家鐵路工人，怎么會和當(dāng)?shù)氐睦习傩战Y(jié)成如此深厚的友誼，深厚得牢不可破;那個年代的人心里怎么會如此干凈，干凈得幾乎透明;那個時代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竟然如此真誠，真誠得讓人感動。他們互相關(guān)心、互相愛護的程度今天的人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

我臨走的時候，老人們顫顫巍巍地將我送到了村口，有幾個一直在抹眼淚。程慶書夫婦一直拉著我的手不放，反反復(fù)復(fù)地念叨，看到你我就知足了。我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他們還站在那里招手。

人性，原來可以如此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