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書彬
1869年,林文慶出生于英國殖民統(tǒng)治下的新加坡。1879年,他入讀萊佛士書院;1887年,成為新加坡第一位英國“女王獎學金”華人得主,留學英國,在愛丁堡大學獲得外科碩士學位,接著前往劍橋大學擔任病理學講師。1893年,林文慶返回新加坡行醫(yī)。
兩年后,他成為海峽殖民地立法局的華人議員,從此全力投入華人社會的改良及變革。當時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派和孫中山等革命黨人先后來到新加坡活動,林文慶受到他們影響,也把自己的志趣方向放在了中國社會的改良及變革上。1908年,林文慶在鼓浪嶼迎娶好友殷雪村醫(yī)生之妹殷碧霞,并在鼓浪嶼置地。當時,隨著大批閩僑歸來,這個小小的島嶼正在迎來一個“黃金時代”。
不過,那時的林文慶可能還不會想到,再過十余年,他就將在鼓浪嶼上度過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艱難的一段時期——那就是出任廈門大學校長,把初創(chuàng)的廈大建成中國最出色的大學之一。
清末民初,近代大學在中國陸續(xù)創(chuàng)辦,最初乏善可陳。一直到1921年,在民國成立將近十周年之際,蔡元培在一次演講中談到中國大學的辦學情況時,依然不免這樣說道:“幼稚程度可以想見……力量較大者,唯一北京大學……獨立承擔全國教育?!?/p>
也是在1921年,一所完全由民間力量創(chuàng)辦的大學,出現(xiàn)在廈門。這一年的4月6日,廈門大學的開校典禮在集美學村舉行。創(chuàng)辦人陳嘉庚在演講中表示,廈大校舍“下月即可興工,俟明年建筑工竣,即將大學移廈”。
5月9日,廈大第一批校舍在鄭成功演武場舊址奠基,然而,首任校長卻在6天前辭職了,這使得廈大剛剛創(chuàng)辦就成了一所沒有校長的大學。
到哪里去另行尋找合適的校長人選?陳嘉庚想到了好友林文慶。
這時的林文慶早已是新馬社會最為閃耀的“華人之星”,他是醫(yī)生、議員、科學家,同時也是實業(yè)家、改革者、教育家和儒學運動領袖,由于在馬來亞最早倡導和經(jīng)營橡膠園,又有著“橡膠種植之父”之稱。1906年,林文慶幫助陳嘉庚進入橡膠種植業(yè),志趣相投的二人從此結為好友。
從1908年,即林文慶在鼓浪嶼置地的那一年起,他開始不斷地來回于中國和新馬。民國成立后,他先后出任衛(wèi)生部長和外交部顧問。1915年至1919年,林文慶暫時回到新加坡,此后又繼續(xù)追尋他在中國的志趣。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就像陳嘉庚在種植橡膠時,曾經(jīng)受到林文慶的影響一樣,陳嘉庚先后創(chuàng)辦集美學村和廈門大學,也曾數(shù)度受到林文慶的影響。
在新加坡,林文慶是最早的華人近代教育開創(chuàng)者。1895年,林文慶在新加坡第一次做公開演講,講題即是“華人的教育”。1897年,林文慶在新加坡創(chuàng)辦“中國好學會”,后來孫中山在南洋各地設立閱書報社,即取法于此。1898年,林文慶在新加坡開辦第一個華語訓練班。1899年,他又和友人創(chuàng)辦了新加坡第一所女子學校。
民國初年,有一次,林文慶和陳嘉庚同船從中國返回新加坡。在茫茫大海上,二人“議論時政,相顧唏噓。因慨民智未開,則共和基礎,終無由鞏固。遂歸里設集美學?!薄?shù)年后,二人又幾乎同時想到了要創(chuàng)辦一所大學。
但是,當林文慶接到陳嘉庚邀他歸國執(zhí)掌廈大的電報時,他也同時收到了另外一封電報,那是孫中山邀請他前往廣州政府襄助外交?;蛟S是一時難以選擇,也或許是寬厚性格使然,他不愿直接拒絕孫中山,他采取的做法是回電孫中山,請其代為決定。孫中山回電贊成他出任廈大校長,林文慶隨即放下在新加坡的一切事務,啟程赴廈。
當陳嘉庚籌辦廈大的時候,中國正進入一個思潮澎湃的時代。胡適、陳獨秀等人發(fā)起了新文化運動,而有所不同的是,像林文慶這樣生于南洋的華人,有著和國內(nèi)的五四知識分子大相徑庭的經(jīng)歷。當國內(nèi)思想界越來越崇尚變革時,南洋華人所經(jīng)歷的卻是一場文化復興運動。
1886年,中國近代地圖學家鄒代鈞隨團出使英、俄,當他路過新加坡時,留下了這樣的筆記:“華人居此者……其衣冠、語言、禮儀、風俗,尚守華制,惜文教未興,子弟之聰俊者皆入西塾,通西文,圣經(jīng)賢傳竟不與目?!?/p>
清末,維新派和革命黨人先后來到新加坡,為這里的華人帶來新思潮的同時,也促進了他們民族意識的覺醒。一個新的問題隨之而來,那就是南洋華人如何尋找自己的身份認同。對于國內(nèi)的五四知識分子來說,這個問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傳統(tǒng)中國盡快變革為一個現(xiàn)代中國;而對于南洋華人來說則不然,如果在擁抱現(xiàn)代文化時不首先確定自我的身份,那么在迎來現(xiàn)代社會的同時,也就意味著自我身份的喪失。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南洋社會迎來了一場儒學復興運動,而林文慶正是這場運動的中堅人物。在他看來,一個民族與另一個民族的不同特征,主要在于生活上的三個方面:文化、宗教和語言,如果一個民族的任何一個成員失去了這些特性,那么,他就等同于失去了民族特征。
面對當時南洋華人社會普遍存在的“民族離心化”現(xiàn)象,精通英文和醫(yī)學、同時也不乏民主實踐的林文慶,不遺余力地到處宣講他對儒家的推崇,以及對華人前途的關注。比如,在1904年,他在《海峽華人的倫理教育》中這樣寫道:“你們的責任是將精致的道學知識灌輸給孩子。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部書比我們祖先神圣的經(jīng)典更純凈。你們肩負重任,身為華裔,我們理當應用博大精深的道德倫理引導家人,那才是漢族子孫光榮的財產(chǎn)?!?/p>簡言之,科學和國學可以并行。林文慶認為,他的使命既包括引導中國社會走上現(xiàn)代之路,也包括復興民族固有之文化,在他看來,這兩者并行不悖。他正是抱持這一信念赴任廈大校長的,而陳嘉庚也抱持同樣的信念。gzslib202204041443
后來,當廈大迎來創(chuàng)辦三周年紀念會,林文慶在發(fā)言時這樣說道:“當陳校董在南洋聘予回國任校長時,予詢以辦學宗旨,陳校董答以當注重中國固有之文化。予是以欣然歸國。”這種觀念讓林文慶在五四時期的中國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也為后來廈大校內(nèi)的爭論埋下伏筆。
1921年7月4日,林文慶正式到校上任,定“止于至善”為校訓。在他和同仁們的努力下,廈大聲名日隆。
首先崛起的是廈大理科。就像北大在時人眼中為文史哲特長的大學,以及南開在時人眼中為經(jīng)濟和教育特長的大學一樣,在時人看來,廈大雖創(chuàng)校未久,但已經(jīng)是一所理科特長的大學。以生物學為例,1923年,廈大美籍教授萊德在廈門海域發(fā)現(xiàn)“活化石”文昌魚,并在《科學》雜志公開這一發(fā)現(xiàn),引起國際學術界矚目;次年,萊德又在廈門海域發(fā)現(xiàn)一個水母新種。
在其它學科,廈大也多有建樹。1929年,廈大教育系主任孫貴定自信地說道:“廈大的特色,便是特別重視自然科學的研究……天文系附設氣象臺一所,每日測記氣象三次,與北平、青島、上海等處天文臺,彼此交換所得結果,以為互相考證之用?;瘜W系附設制革廠一所,出品優(yōu)美,適合工業(yè)制造的需要?!?/p>
1926年6月28日,上?!渡陥蟆愤@樣報道廈大的辦學盛況:“內(nèi)部漸臻安固……校長林文慶,乃決自秋季始,恢復分科原狀,為大規(guī)模之擴充。經(jīng)校務會通過,分設文、理、教育、商、法、醫(yī)、工等七科,并增設國學研究院?!?/p>
10月10日,國學研究院正式成立。一時間,顧頡剛、林語堂、魯迅等多位大家云集廈大,廈大的聲譽達到頂點。不過與此同時,一場爭論正在悄然逼近,那就是“新文化”和傳統(tǒng)文化之間的爭論,而林文慶在這場爭論中成了爭議人物。
這場沖突在數(shù)年前已有端倪。在陳嘉庚看來,“中國固有之文化精神萬不能殘缺”,大學為社會公器,自有傳承民族精神之責任,林文慶當然也是這么認為的,他批評當時中國的大學,“多注重外國新學說新知識,于中國古來文化則不甚研究”。
他們的這些理念,在南洋華人社會中很容易引起共鳴,但在新文化運動的旗手們看來卻是無稽之談。1924年至1926年間,陳獨秀、魯迅等新文化運動代表人物,先后在文章中、演講中提出與林文慶、陳嘉庚不同的看法。
爭論最終以魯迅1927年初離開廈大而漸漸平息。但是,一些學生認為這是校方容不下魯迅所致。他們覺得,除了校長林文慶外,理科主任劉樹杞應該負有主要責任,結果劉樹杞被迫辭職,廈大理科由此遭到削弱,國學研究院和工科也先后停辦。
一時間,廈大教育陷入低谷。林文慶必須盡快恢復廈大的師資損失,但就在這個時候,他迎來了一場幾乎危及廈大生存的危機。
1926年,南洋橡膠價格開始暴跌,陳嘉庚的公司出現(xiàn)虧損,到1928年,已損失過半資產(chǎn)。隨后,世界經(jīng)濟大危機爆發(fā),讓陳嘉庚的經(jīng)營雪上加霜。后來,陳嘉庚在《南僑回憶錄》中這樣回憶這段艱難時光,從1926年到1933年,“此八年間如江河日下,不但無毫利可長,且逐年虧蝕及支出百余萬元”。
廈大的辦學經(jīng)費幾乎全部來源于陳嘉庚的公司。1931年,陳嘉庚的企業(yè)已不足以維持廈大等校的正常運轉,“自有限公司成立至收盤計三十個月,廈集校費每月不敷一萬余元,共四十余萬元,系將廈門校業(yè)變賣十余萬元,及由集通息借三十萬元,來維持耳”。
1934年,陳嘉庚的企業(yè)正式收盤。至此,廈大所需經(jīng)費,除了政府補助外,只有對外募捐一途了。陳嘉庚在無奈之中,致信林文慶,請他回來南洋募捐。
1935年,已經(jīng)66歲的林文慶來到新加坡,為廈大募捐經(jīng)費,在新加坡吾廬俱樂部,他為這次募捐發(fā)下誓言:“愿為廈大奮斗到死?!蹦季栝_始后,林文慶每天沿街叩戶,回家后還要繼續(xù)忙碌到凌晨一兩點才睡覺。每天晚上要停止工作的時候,他不忘問一下隨行的廈門教職工:“今天一共捐了多少了?”要是聽到喜人的數(shù)字,他就很高興:“假如天天能夠捐得這樣的數(shù)目,就是天天這樣跑,我們非常愿意這樣做的?!?/p>
募捐的辛苦不止于此。陳嘉庚多年獨力支持廈大運營,原因即在于捐資辦學的理念難以得到多數(shù)人響應。林文慶在新加坡的名望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這個難題。后來,隨行林文慶到新加坡募捐的廈大教職工傅文楷回憶:“要叫一般人為教育事業(yè)而捐款,實在是一樁很困難的事情,幸得林校長在該地很有聲望,故一般素來沒有捐過款的人,而這次也很慷慨輸將,計募得有二萬元,在該地僅停留二三天而有這樣的成績,也可以說是不錯了。”即便如此,依然有很難勸募的時候,這時林文慶就懇求道:“我求你,請你幫助廈大,為祖國培養(yǎng)建設的人才?!?/p>
關于林文慶在新加坡的聲望,讓另外一名隨行募捐的廈大教職工曾郭棠印象極為深刻的一件事是:“這一回到那里去,不但備受僑胞熱烈的歡迎,就是新加坡的總督和重要官吏也沒有一個不對他表示相當?shù)木匆獾摹腥烁嬖V校長說,照此地的法律,要募捐不首先得到總督的批準是不行的。林校長聽了這句話,便自己一個人去看那里的總督。不到半點鐘,這個難關便立刻解決了?!?/p>
在這次募捐中,曾郭棠等人也再一次體驗到陳嘉庚為廈大付出的苦心,當募捐團一行來到馬來亞的峇株巴轄后,遇到了陳嘉庚公司的一名舊伙計,這名舊伙計說:“東家真是可敬可憐呢!因為最近生意稍為不能得利,常常接到他的來信說:‘我陳嘉庚的生命是寄托在廈集兩校,如果我們生意不能得利,兩校經(jīng)費發(fā)生竭蹶,而至停辦,到了那個時候,便是我陳嘉庚宣布死刑的日子了?!?/p>
募捐之余,林文慶去看望陳嘉庚,看到他一個人坐在新加坡怡和軒俱樂部的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若有所思的樣子。見到林文慶來了,陳嘉庚這樣叮囑:“從前廈大用的都是我們自己的錢,人家尚且還有閑話?,F(xiàn)在向人家募得的錢,那就要更加的小心啦?!?/p>募捐歸來,林文慶向全校師生報告募捐情形,一共募捐30余萬元,一年之內(nèi)即可收到總數(shù)的一半。他勉勵諸人:“如果各位同學都能好學不厭,我們教授都能誨人不倦,一齊站在學術界的前線,勇往直前,致吾國文化地位于世界的最高峰,雖僅六七百人,亦何慮其少?”gzslib202204041443
雖然遭遇經(jīng)費危機,但是廈大在林文慶的主持下并沒有裹足不前,反而是愈顯興盛。林文慶一邊繼續(xù)延請名師,一邊在校舍、教授住宅樓和圖書館之外,興建許多其它教學、生活設施,如動植物博物館、自來水廠、電燈廠、醫(yī)院、浴室等。
1927年12月,曾訪問中國多所大學的英國倫敦會海外秘書霍金斯來到廈大,對這所美麗的學校留下了深刻印象。不久后,霍金斯致信林文慶,表達他對廈大的敬仰之情:“溯自鄙人來華后,曾參觀大學數(shù)處……就開辦及經(jīng)常等費之撙節(jié)及成績之優(yōu)良而言,從未見有勝于貴校者?!?/p>
曾多次報道廈大辦學情況的上?!渡陥蟆?,在1936年2月12日這樣報道:“廈門大學為閩南最高學府,自來學風純正,教管嚴格,亦全國私立大學中之佼佼者?!?/p>
1937年,在廈大迎來十周年校慶之際,教師何勵生自信地寫道:“我們廈大歷史雖是不長,但老早就能夠和國內(nèi)各著名大學并駕齊驅。至于經(jīng)費的分配,每年能以二十四萬余元,辦了三個學院和其他各種附屬機關……可謂經(jīng)濟極了,刻苦極了……自民國十四年到現(xiàn)在,共有十二屆,五百八十四名畢業(yè)生,他們個個都能出其所學,為國家社會熱心服務?!?/p>
需要注意的一點是,當時中國大學的規(guī)模普遍不大,如林文慶所言:“我們深信學校成績之良窳,并不與學生數(shù)之多寡成正比例?!彼搅r期的廈大,畢業(yè)生數(shù)量雖然不多,但在日后成為中科院院士者即有5人。
1936年10月,林文慶再次來到新加坡,為廈大募捐。在他擔任廈大校長后期,校費問題一直困擾著他。在經(jīng)費最為短缺的時候,他不但把自己的全年薪金全部捐給廈大,還把在鼓浪嶼家中為人診病所得,以及夫人的私房錢,也都捐給了廈大。
到了1937年,無論是陳嘉庚還是林文慶,都感到無以為繼。無奈之下,陳嘉庚提出將廈大改為國立大學。7月1日,經(jīng)南京國民政府核定,廈門大學正式由私立改國立。7月26日,新任校長薩本棟到校。年近七旬的林文慶至此卸下了16年的校長重任。7月29日,林文慶攜家人返回新加坡。
回到新加坡的林文慶,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牽掛著千里之外的廈大。1957年1月1日,林文慶逝世。彌留之際,他留下遺囑,把位于鼓浪嶼筆架山的別墅贈予廈大;另把他在新加坡兀蘭的一塊51英畝地產(chǎn)的3/5份額也贈予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