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塵

老蔡連續(xù)五天未落屋，老蔡老婆琪紅有些六神無主了。一天兩天不見丈夫，琪紅是不當一回事的。她不是不關(guān)心老公，而是老蔡不是個一般的角色，他是源華煤礦公司一礦礦長。平時工作太忙。自從三年前老蔡升任一礦一把手，琪紅的的確確體味到了一把手夫人的滋味。好處自不待言，壞處也有一大堆，時常令她無法容忍。比如現(xiàn)在，幾天不見人影，也沒個信兒。怎不叫人著急？

源華煤礦是南方這座縣城的支柱企業(yè)，有五十多年歷史，輝煌時期員工上萬。幾乎家家都有人在源華煤礦上班，人們習慣稱它源華。老蔡在源華是個傳奇人物。一個煤黑子，只有小學三年級文化程度，卻憑著一股拼勁兒，當然還有不錯的運氣，短短幾年時間從一個井下掘進工一躍成為源華下屬最大二級單位的一礦礦長。這在一般的企業(yè)是天方夜譚，而在大刀闊斧改革與發(fā)展的源華，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前些年，因經(jīng)營管理不善，加之煤炭市場疲軟，源華下屬各二級單位相繼停產(chǎn)了，企業(yè)瀕臨破產(chǎn)，工資僅發(fā)生活費。幾萬職工一齊擁向市政府門口靜坐。面對黑壓壓的上訪人群，市長不可能無動于衷。幾經(jīng)奔波，終于在北方找到一家大型煤礦集團公司，同意兼并奄奄一息的源華。趙建國作為這家大型煤礦集團公司的青年后備干部，被推上前臺，走馬上任源華總經(jīng)理?！疤幏浅r期，用非常之人，成非常大業(yè)?！边@是趙建國治理源華扭虧增盈的殺手锏。老蔡就是趙建國所用的“非常之人”。

老蔡大名蔡國彪，長得卻一點兒也不“彪”，一米六幾的個頭，又瘦又黑。也許是長年在巷道彎腰挖煤的緣故，還有點兒駝背，站在那兒，一副卑躬屈膝的誠惶誠恐樣。琪紅當初和小蔡談對象時，遭到與她一撥兒的煤礦姐妹們的百般阻攔，說這個連站都站不直的男人，有啥能耐讓老婆吃飽穿暖？破嘴打得最響的要算桂花，桂花的父親是南下老干部，家族的優(yōu)越感及自身的俊俏模樣使她成為源華最耀眼的一朵“煤花”。還有，讓桂花底氣十足揶揄小蔡的，是她已“煤花”有主了，還不是一般的主兒，是一位大上海來的知青，當初上海知青下放到農(nóng)村插隊，招工時，七拐八彎進了源華。上海知青一米八幾的個頭，腰圓臂粗，遠遠看去像個裝煤塊的斗子，工友們干脆稱其“煤斗”?！懊憾贰碧焱ワ枬M，地閣方圓，出身又好，一看就是個前景亮亮堂堂的主兒。當年，“煤斗”和桂花都是源華鶴立雞群的人物，看了幾場露天電影，倆人就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桂花用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勸琪紅，蔡不直——一個掘進工，要人樣兒沒人樣兒，要文化沒文化，憑哪一點兒娶你？桂花隨口把當年的蔡國彪喊成了“蔡不直”。琪紅嘴一咧，樂了，人不直不要緊，只要心直就行，男人就怕一肚子花花腸子。沒多久，兩個人閃電結(jié)婚，竟在桂花與“煤斗”之前辦了喜酒。

第六天，琪紅終于忍不住了，一臉哭相找到源華一礦辦公室。一聽蔡礦長一周不見人影，副礦長老熊吃驚不小，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呢？老熊隨即安慰琪紅：嫂夫人，不要擔心，蔡礦長是大忙人，或許去市里開會了，或許被源華公司委派出差了。這種事以前也有過。他不會有事的。您放心回家休息吧。勸走琪紅后，老熊立馬聯(lián)系相關(guān)人員，兵分幾路尋找老蔡。

琪紅回到家，兒子周末從學校回來了。兒子正讀高三，考試成績在班里前幾名。兒子是她與老蔡共同的希望。除了兒子，她與老蔡似乎沒有多少共同語言。老蔡是個工作狂，成天撲在礦山，視巷道為生命，把家當成了賓館，把她當成了高級保姆。五年前，琪紅查出慢性子宮腺肌癥，吃藥見好，停藥便壞，只好提前辦了內(nèi)退手續(xù)，每月拿一千多退休金。全家重要開支全落在老蔡肩上。雖說當了礦長，正處在爬坡過坎的源華一礦工資并不高，老蔡的家境仍不寬裕。日子緊巴巴地過著，一家人倒也知足常樂。

老爸呢？兒子放下書包朝媽媽直嚷。為了不影響兒子的情緒，琪紅強裝笑臉，若無其事地說：你爸啊，當個礦長，就好像當了市長，一天到晚加班，心中根本沒這個家。兒子笑了，說，老爸還想當省長呢。

琪紅清楚，老蔡這輩子到頂了，不可能混到源華公司層級領(lǐng)導(dǎo)。老蔡今年整五十。從工人一步一步干到礦長，已經(jīng)是祖墳上冒了青煙。如果不是源華瀕臨破產(chǎn)，如果不是北方這家大型煤礦集團公司兼并源華，如果不是趙建國主政源華，大膽啟用“非常之人”，老蔡一個只有小學文化的掘進工，怎么可能咸魚翻身當上源華一礦礦長？這就叫時勢造英雄吧！

“世上沒有救世主，只有自己救自己，才能殺出一條扭虧增盈的血路來?！边@是趙建國在源華大會小會上掛在嘴邊的口頭禪。他是這樣說的，更是這樣干的。減人、增效、降耗、挖潛……幾板斧下去，原來上萬員工的源華只留下三千多人。人浮于事的現(xiàn)象不見了。崗位呢，一人頂仨。那些不出煤不冒煙的部門一律合并或精簡。至于勞動紀律，比如上班遲到、早退，或中途退崗，不是扣多少錢了事，而是一經(jīng)查實就地下崗，嚴重者開除礦籍。

這些規(guī)章制度雖嚴酷，職工們還能接受。畢竟一家百病纏身、瀕臨破產(chǎn)的企業(yè)，要想起死回生，沒有近乎鐵律的制度作保障一切努力都是竹籃打水。

對內(nèi)改革強硬，對外交往更不手軟。

多少年來，源華成為附近菜農(nóng)嘴邊的一塊肥肉，隨時都想撲上來咬一口。那次周邊菜農(nóng)故技重演，以源華污染為名，強行扣留了礦里兩臺大貨車。開價贖金五十萬。往年遇到這種情況，都是調(diào)解。

工農(nóng)關(guān)系嘛，屬人民內(nèi)部矛盾。兩邊都讓一讓，達成中間價了事。誰知，外來和尚趙建國根本不吃這一套，他率領(lǐng)源華幾千職工，手持鐵棍、肩扛鐵鍬，浩浩蕩蕩殺向周邊農(nóng)村。菜農(nóng)們被打得丟盔棄甲，落荒而逃。兩臺遭扣押的大貨車順利地開回來了。亂仗中，趙建國的頭被不知從哪里飛來的一塊磚頭砸中，頓時血流如注。他拒絕到醫(yī)院，像勇猛的戰(zhàn)士一樣，扯一塊白布簡單包扎一下，與工人們一起堅持戰(zhàn)斗到最后。此事驚動了政府，調(diào)派特警火速趕到現(xiàn)場。從此，源華成了遠近聞名的大老虎，周邊菜農(nóng)再也不敢隨隨便便摸老虎的屁股了。

老蔡的官運算是偶然。那個夜班，掘進三班的礦工正在七號煤層作業(yè)，突然停水了，鋼釬撬落的煤灰因缺水除塵四處飛揚。礦工們紛紛后撤。只有一個人在灰塵中手握風鎬奮力掘進，他就是老蔡。有人喊他休息一下，煤灰吃進嘴里進入肺里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輕則得病重則要命。可老蔡依然我行我素，手握風鎬奮不顧身地向地層深處沖鋒陷陣。此時，礦工們紛紛退到離煤層十多米外的巷道口，喝水的喝水，找旮旯兒放水的放水。這時，一個戴著紅色安全帽的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xiàn)在巷道口。大伙兒誰也沒在意。紅色安全帽走到一個青工面前，指著灰塵繚繞的煤層面問，怎么只有一個人作業(yè)？青工緩緩抬起頭，朝地上吐了一口濃痰，嘴巴一歪，停水了，沒看到灰塵滿天的，不怕死的才干呢。說完一屁股坐在地上，陰陽怪氣地叫嚷，大爺巴不得一晚上都停水才好呢。眾青工發(fā)出一陣怪笑。人一笑，繃著的勁兒就松了，大伙兒嘻嘻哈哈放下手中的家伙，坐的坐，躺的躺，靠的靠，趁機歇口氣。又有人扯開嗓子朝煤層面打風鎬的老蔡高喊，蔡國彪，省著點兒，你不要命，你老婆還要你的小命呢。

不知不覺一個小時過去了，直到老蔡拖著風鎬一身疲憊地出來，歇息的工友們還沒有復(fù)工。勞累的人一旦坐下來，渾身的骨頭又酥又軟，動彈不得。這時，紅色安全帽又幽靈一般出現(xiàn)在巷道口。其實，紅色安全帽沒走遠，一直遠遠地觀察著煤層面的作業(yè)情況。誰也沒想到，紅色安全帽就是上任不久的源華公司總經(jīng)理趙建國。

第二天，一條爆炸性新聞在源華傳開了。掘進三班員工蔡國彪被提拔為一礦副礦長。一個只有小學三年級文化的掘進工，一沒干過班長，二沒干過工段主任，三級跳直接上位一礦副礦長，這恐怕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在眾人復(fù)雜的目光中，老蔡脫下又重又厚的灰色礦工服，換上一身輕便的藍色干部服，坐進了寬敞明亮的一礦副礦長辦公室。

一年時間不到，礦長因年度生產(chǎn)經(jīng)營任務(wù)未完成，就地免職。老蔡接任礦長職務(wù)。一礦職工又炸了鍋。一時流言四起。有職工連夜寫檢舉信寄到省、市委組織部、紀委，揭發(fā)領(lǐng)導(dǎo)任人唯親，草率用人。連老蔡這種只有小學三年級文化的掘進工也可以一夜之間當?shù)V長，這簡直是他媽的開國際玩笑，瞎胡鬧。

調(diào)查組很快進駐源華，經(jīng)過深入調(diào)查，得出結(jié)論：源華是扭虧試點單位，一切生產(chǎn)經(jīng)營及人事事項，由公司自行決定，上級充分放權(quán)。職工們傻眼了、驚呆了。向上告狀無門，繼而轉(zhuǎn)移目光，等著看一回老蔡的笑話。他們不相信，一個只上到小學三年級的掘進工，能翻起什么樣的浪花來？不淹死才怪哩。

出人意料的是，老蔡掌管一礦之后，短短幾個月時間一舉扭轉(zhuǎn)了生產(chǎn)經(jīng)營頹勢，煤日產(chǎn)、電耗、安全生產(chǎn)等指標，該升的一路拉高，該降的直線下降。生產(chǎn)形勢喜人，績效日益凸現(xiàn)。職工們再一次目瞪口呆。這個老蔡，深藏不露啊，他到底使了什么魔法，讓一礦生產(chǎn)經(jīng)營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呢。沒人看得明白，說得清楚。大家看見的，是老蔡的腰板直了，走路甩手甩腳的，一副標準的干部派頭。

在這人生的輝煌時刻，誰會想到，老蔡竟然玩兒起了失蹤，一個星期不見人影！消息傳開后，職工們?nèi)f分錯愕，百思不得其解。

隨著時間分分秒秒的流逝，老蔡老婆琪紅的心緒越來越陰沉。她預(yù)感到出事了。

果然，第八天，幾位身穿便服的人來到她家。盡管早已作好了思想準備，琪紅的心還是“咚咚咚”地快跳出嗓子眼兒了。一同前來的還有一礦副礦長老熊。老熊眼里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陰霾，他向琪紅介紹道：這幾位是市紀委和監(jiān)委的同志，他們是來——調(diào)查蔡礦長的事，請嫂子配合一下。一位年長的來人例行公事地向琪紅出示證件：我們是市紀委、監(jiān)委的，接上級指示，前來調(diào)查蔡國彪同志一案。望你積極配合我們。琪紅渾身軟得快站立不住了，她囁嚅著說：老蔡——有案子，他現(xiàn)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有什么案子？年長的同志說：我們現(xiàn)在調(diào)查蔡國彪一案，據(jù)初步分析，這個案子是個串案，牽涉面廣。蔡國彪同志只是牽連其中，不是主要對象。盡快查出真相，對蔡國彪同志是有好處的。

琪紅驚恐萬狀地望著那幾個人，又望望老熊，腦海里電影般回放著老蔡近段時間的表現(xiàn)，越想思緒越亂。自從老蔡當上一礦礦長，她很少過問他有關(guān)礦山的事，老蔡更不會主動提及工作。因此琪紅不可能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線索。談了半天，檢察官們毫無收獲，臉上露出失望之色。其實比檢察官更失望的是琪紅，她不明白丈夫究竟犯了哪門子事。何況現(xiàn)在一個星期了，還不見人影兒？

源華漸漸傳出有關(guān)蔡國彪的種種傳聞，越傳越玄的版本是，老蔡貪了西部一家材料廠幾百萬元現(xiàn)款，畏罪潛逃了。有人接著傳，老蔡極有可能去了深圳，到南方過起香車美女的日子。幾天后，傳言更加有鼻子有眼，有人說在南方某市看到老蔡出手闊綽地購房，身旁有一妙齡女郎，八成是包的二奶。有職工忍不住破口大罵，老子們流血流汗挖煤，老蔡一貪就是幾百萬，比吸血鬼還狠啊。各種流言蜚語傳到琪紅耳朵里，她更難受了。她與老蔡的婚姻雖然已經(jīng)到了兩個啞巴睡一頭無話可說的地步，但老蔡是個什么樣的人，她比誰都清楚。老蔡絕對不會貪污幾百萬，連幾萬也不會貪。老蔡的做人原則琪紅太知根知底了。那年剛結(jié)婚不久，因礦山效益不好，老蔡與幾個同事合伙去販賣衣服，年終分紅結(jié)算后還剩下八十元零染角三分錢。同事們一致同意給老蔡，因為平時老蔡出力最多，跟車進貨都是他的事。不多的余款歸他理所應(yīng)當。但老蔡拒絕了。決不多拿一分錢。最后，他用這八十元零染角三分錢買了幾斤肉，讓琪紅包了一頓餃子，請同事們來家里大吃了一頓。同事們紛紛夸老蔡太講情義了，夠哥們兒。

第十天，人們終于找到礦長蔡國彪。通知琪紅時，老蔡安靜地躺在醫(yī)院太平間，身體腐爛得完全變了形。見到老蔡的一剎那，琪紅連一聲哭都未出口，當即昏厥過去。副礦長老熊派桂花脫產(chǎn)專門護理琪紅。這些年來，桂花比琪紅過得灑脫。琪紅病退后，基本不出門，過著居家養(yǎng)老的日子。而四十八歲的桂花呢，雖容顏漸衰，可身材未變，心態(tài)不老。近年來，她像中國千千萬萬大媽一樣，迷上了廣場舞，每天傍晚，不論刮風還是下雨，雷打不動跳一個小時廣場舞。堅持了多年。

桂花自覺欠了琪紅一筆賬。當年她極力阻止琪紅與小蔡相好，并挖苦蔡國彪為“蔡不直”。沒想到，小蔡越站越直，越站越高，從礦工一直站到礦長的位置上，這曾讓桂花心里百味叢生。當老蔡干到礦長時，桂花當年的白馬王子“煤斗”，還在一礦維修工段當班長?！懊憾贰卑　懊憾贰?，原來你是個阿斗。當年老娘真是瞎了眼。桂花有時心情不爽，就罵“煤斗”解恨。

誰知，世事難料。事業(yè)如日中天的老蔡，竟然遭遇不測！桂花也很傷感，整天陪著琪紅，寸步不離。連上廁所也貼身護衛(wèi)。

老蔡的死因像一個謎團，在公司上下引起軒然大波。老蔡的尸體是在十米高的水塔上找到的。誰也沒想到他竟爬上水塔頂尋短見。那天，一位管道工上水塔頂檢查水路，還未爬上水塔，一股惡臭味兒熏得他幾乎窒息。這名管道工掀開水池蓋，嚇得差點兒滾下來，只見老蔡仰面朝天，面部腐爛得血肉模糊。副礦長老熊聞訊趕到現(xiàn)場，當即報警。警方迅速立案偵查。案情很快水落石出。老蔡是自殺。從現(xiàn)場情況分析，是一周前出的事。警方從老蔡辦公室的抽屜里搜出一份遺書。是寫給源華公司總經(jīng)理趙建國的。

尊敬的趙總：

當您看到這封遺書時，我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厥孜业囊簧顚Σ蛔〉娜耸悄?，趙總。是您把我從一名底層礦工培養(yǎng)成一位領(lǐng)導(dǎo)干部。當我取得成績時，您及時給我鼓勵，當我工作失意時，您用鞭策的目光激勵我。在您的目光中，我每天盡心盡力工作，不敢有絲毫懈怠?？墒?，關(guān)鍵時刻，我卻沒能把握住自己，迷失了方向，跌入了人生的恥辱之河。

事情其實很簡單。一年前，西北一家物資公司送來一卡車炸藥。當時經(jīng)質(zhì)檢驗收，完全合格，我便簽了字。隨后，井下爆破工反映，這批炸藥一半是啞炮。經(jīng)查，原來是一礦質(zhì)檢員楊一林從中搗鬼，他吃了人家一頓飯，拿一條煙，泡了一次桑拿。我當時嚴厲批評了他，責令他寫出檢討。楊一林是位分來沒兩年的礦業(yè)大學生。他含淚向我求情，希望能給他一次痛改前非的機會，否則以后他在源華再也無法立足了。那一瞬間，我心軟了。仿佛眼前的人是我兒子，兒子犯了錯誤，作為父親，難道就不能原諒一次嗎？

第二天傍晚，我下班回家，那個業(yè)務(wù)員就來到我家為我已經(jīng)原諒的楊一林求情。我同樣嚴厲地批評了他，并勸他以后再不要耍手腕，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業(yè)務(wù)員說一定，下不為例。我沒讓他坐下，當即下了逐客令。我沒看到他是怎樣把包有一萬塊錢的紙包留在鞋架上的。當我發(fā)現(xiàn)并準備第二天找個機會退還時，卻找不見業(yè)務(wù)員了。

自從家里多了這不清不白的一萬元錢，我渾身像抽掉了精氣神，晚上睡覺莫名盜汗，工作時老走神，人也憔悴了許多。我心里太清楚了，這一切的禍根全在那一萬元錢。一定要退歸，否則我一生不得安寧?？稍僖惨姴坏侥俏粯I(yè)務(wù)員的身影。我常常在一礦各工段尋找那位業(yè)務(wù)員，工人們以為我在檢查勞動紀律。后來打聽到，那個業(yè)務(wù)員已調(diào)走，不知去向。那一萬元錢如一股決堤洪水，經(jīng)常在我耳旁呼嘯。

一晃一年過去了。我漸漸淡忘了此事。有一天，那位業(yè)務(wù)員幽靈一樣冒了出來，與他一起現(xiàn)身的，又是一卡車炸藥，不用說，全是次品。這次質(zhì)檢員楊一林極其認真，在驗收單上寫下拒收的意見。那個業(yè)務(wù)員皮笑肉不笑地對楊一林說，兄弟伙的，何必認真呢？這是最后一筆生意，做個人情吧。楊一林堅辭拒收。業(yè)務(wù)員一反常態(tài)，兇巴巴地說，姓楊的，這車炸藥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不信，等你們蔡礦長親自通知你。聽說此事，我當即傻眼了。那沉寂了一年多的一萬元錢，鬼影附身一樣讓我不寒而栗。怎么辦？

很快，我接到那個業(yè)務(wù)員打來的電話，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這是我們最后一次交易，望礦長大人手下留情。否則，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我想當即退回那一萬元錢，可拿什么退呢。那一萬元錢早被老婆治病用了，還有補貼兒子的生活費了。即使借錢還上，可過去了這長時間，退贓有誰相信呢？一旦公開，名聲盡毀矣！

一個星期后，我收到一封復(fù)印的舉報信。落款是那個業(yè)務(wù)員。我感到一種透徹的心涼，如墜萬丈深淵，永劫不復(fù)。我知道，如果今晚不給他一個“滿意的答復(fù)”，第二天，這封舉報信會長了翅膀一樣，飛到每一個該去的地方，當然也會飛到趙總您的辦公桌上。

思慮再三，我斷然撕碎了舉報信。只要我在位一天，寧死也不能再讓一根劣質(zhì)炸藥流進礦山。我從一名只念過三年書的井下掘進工成長為源華一礦礦長，這是我做夢都沒有想到的。所有這一切，都是趙總您給予的。因此這份工作就是我的生命，甚至比生命更重要。如果工作被玷污了，蒙塵了，徒有軀體意義何在？

我走了，走到另一個世界。最后請求趙總原諒我，同時請求公司處分我，但望善待我的妻兒，他們是無辜的。

蔡國彪?即日

老蔡火化的第七天，一份源華公司的紅頭文件下發(fā)到各二級單位，是一份公告，公告稱：原一礦礦長蔡國彪，因受賄一萬元錢，畏罪自殺。他以死謝罪，按公司規(guī)定，追回其贓款一萬元。鑒于其已身亡，免除其他處罰。

劉會剛：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黃石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秘書長。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北京文學》《短篇小說》等刊物。著有小說集《穿越郁香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