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 栽

張全友

他偶然掉進(jìn)一個絕妙時刻，與一株蒜蓮花的靈魂相遇了。他的腦海沉浸在那絕妙時刻。已是七月末，樹梢有了些青黃間雜的葉子。夏季的風(fēng)總是暖的，讓人渾身敷著層瘙癢的薄膜一般，更像五個撩人的指頭，將保鮮膜很挑逗地貼到臉頰之上。馬引水偷笑。鬼知道他笑什么。

他長一張大眾臉，可以是村莊的任意一個人。他這會兒手捉自己一只耳朵的耳垂，眼睛朝上翻著琢磨：她在家嗎？前面不遠(yuǎn)，就是劉艷林的家。他要去那里找回自己夢中丟失的東西：一株蒜蓮。

馬引水來劉艷林家，說借柄禾叉用。盛夏時節(jié)誰借這種秋后才用的家具？他被劉艷林白了兩眼?？僧?dāng)要離開時，腳下卻走不動了。他看到一株與劉艷林一樣美艷的蒜蓮。

馬引水站在劉艷林門院一側(cè)的小路上，他的腳套著一雙補(bǔ)了紅膠皮車胎的低靿水靴，靴靿超過踝關(guān)節(jié)，褲腳卻挽到膝蓋上。他在想一件事，大概想的是些和泥漿一樣污濁的事。后來，他干脆挪到院墻前面，弓腰嗅那盆放到矮墻上的花兒。他尋思，這盆花沒準(zhǔn)殘留些劉艷林身上的氣味，可惜，他聞到的卻是些泥腥味兒。

馬引水昨夜夢到劉艷林了，夢里他抓著她的手，劉艷林想撒開但沒成功。馬引水后來抱了她，也親了她，劉艷林半推半就……可惜是個夢。

雨停在兩天前。陽光被濡濕的蒸氣煮成浮游的碎粒。

在想要下一株蒜蓮的心思下，馬引水竭力與劉樹海套近乎。他還下作地塞給劉樹海一把炒黑豆。劉樹海說，姐，他想要你的蒜蓮。劉艷林把目光狠狠斜刺過來。她手里的一把小鏟被她的壞情緒株連，狠狠一甩，那小鏟地上蹦幾下，不動了。

馬引水以為她會罵他幾句讓他受用，卻沒有。她只是微笑著傲慢地回屋去了。過一會，她又出來，手里多出個塑料袋。

呶，你不是要它？給你，拿去侍弄吧。

馬引水一臉喜悅，急忙接著劉艷林遞給他的蒜蓮，小心地將塑料袋揣進(jìn)懷里，他恨不能馬上飛回家去，將花栽進(jìn)自己早備好的一個盆中。

街上仍舊滿是泥濘，兩天來，整個村莊都被灌進(jìn)酒窖一般充盈著腐霉的水蒸氣味道。

馬引水去堂屋的柜頂取出個七寸寬的花盆，再去菜園里取些熟透的暖黑土，再攪拌上些適量的灶灰和草木屑。他還聽人說，鐵匠們給馬蹄丫換鐵掌時鏟掉下來的那些馬指甲漚了，給花草做肥料最好，有利于花的根植生長。好在這年頭他們村正搞旅游業(yè)，還有些騾馬隊做仿古表演，鐵匠爐自然是跟著的。

馬引水于是跑去騾馬隊的馬場子前，翹著屁股找，但讓他很失望，那些馬指甲會不會有別人也在撿？要不怎么會一星兒都沒有呢？他又去鐵匠爐門前的那些平坦地方找，還是不怎么滿意，不過到底還是摸索到了一些蹄甲碎渣。他翹著屁股往返來回，像極了一個忠心耿耿撿破爛的老頭兒，雖說沒有多大收獲，可他卻一臉喜色，美滋滋地樂此不疲。他將收羅到的那些馬指甲放置在一個廢紙殼里，回去再泡進(jìn)一口廢棄的鐵鍋里。

馬引水一邊做這些一邊想著劉艷林。他在想劉艷林的一舉一動：她拿著小鐵鏟的手指頭，像極了蔥白兒；她低頭時候的頭發(fā)絲，像極了毛茸茸的獼猴桃……干嗎是獼猴桃？就是這個東西，他想生吞下去。

馬引水覺得自己莫名其妙，他想著劉艷林蜂蜜色的肌膚從他的身邊走過的時候，身上總會扇起一絲甜味糅雜的清香。這和蒜蓮花的味道不謀而合。

塑料袋中的蒜蓮，這兩天每天都要給它噴兩次水，到了第四天，他又給浸好的花盆松土，再挖開個洞，隨即將每天按時噴水的營養(yǎng)袋打開……

這株蒜蓮苗兒太弱小，一半根須有的已經(jīng)潰爛，流出了黑色漿液，還彌漫著酸臭味道。劉艷林還在記恨他。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來初中時候的一件事。那天有節(jié)勞動課，要去校南五里的一片莜麥地鋤草。大伙都在認(rèn)真鋤草，馬引水卻遠(yuǎn)眺一會環(huán)視一會，如一只不安分的兔子，顯得和大家格格不入。野外開闊，遠(yuǎn)處山巒靛青，近處的坡上淺綠著一層荏弱的莜麥苗兒，還有幾個小土丘，幾株消瘦的老頭楊，樹下堆著幾塊土灰卻堅硬的石頭，偶爾不知從哪蹦出只兔子，轉(zhuǎn)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馬引水眼前一亮，他看見一只灰色蜥蜴。那小家伙走走停停，眼睛滴溜溜賊轉(zhuǎn)，許是被太陽烤焦的地皮太灼了，燙得它像在火鐃子上舞蹈。

馬引水縮在同學(xué)們后面看著蜥蜴，一個貓撲就把它給逮住了。人們只顧鋤草，沒誰注意他的動作。馬引水內(nèi)心說：你小瞧我，我叫你小瞧。他在地頭回轉(zhuǎn)的時候，悄無聲息地把撲暈的蜥蜴塞進(jìn)劉艷林書包。據(jù)后來劉艷林和老師說，那天她準(zhǔn)備做作業(yè)時才發(fā)現(xiàn)了血肉模糊的小蜥蜴，它早死了，她的課本和作業(yè)本都污上了血跡……那次馬引水被罰清理教室衛(wèi)生一月，擦黑板兩月。

想起來馬引水都?xì)庾约?，還咋去再見人家劉艷林呢！

馬引水雖說是個很不規(guī)矩的人，不過也是個沒有膽量的人，比如說他喜歡劉艷林，卻從來不敢直面劉艷林。他私下也想過好多得到劉艷林的方法，后來都泡湯了。這些方法都很奇怪，比方說，他想過強(qiáng)奸劉艷林：畢業(yè)以后，他們都“勞燕分飛各一邊”，馬引水的家人想讓他去學(xué)點(diǎn)技術(shù)，將來成家立業(yè)，也算個生存的路子，但他并不聽勸，至今游手好閑，什么都沒做成。劉艷林畢業(yè)后去鎮(zhèn)上學(xué)做裁縫，她二姨是個好裁縫，早有帶她學(xué)藝的心思，現(xiàn)在她去鎮(zhèn)上二姨的一間臨街鋪面打幫手學(xué)裁縫已經(jīng)兩年了。劉艷林偶爾會回家，她雖說是女的，可膽子蠻大，天黑從鎮(zhèn)上騎電摩二十里回村，到了村口完全黑瞎了。馬引水的壞心思，就想在這個時間下手，但他摸黑去守了幾次，臨近劉艷林騎電摩從他身邊開過來的時候，他卻膽怯了。他還想過另外的辦法，比如明媒正娶：好好去學(xué)一份吃香手藝，回來貼住父母認(rèn)真做事，掙到錢了，再提親娶下劉艷林。這何嘗不是一條光明正大的路子？可后來還是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大約揣測劉艷林的心遠(yuǎn)不在村里吧？更有那次他給人家書包塞蜥蜴的惡作劇。所以啊，他只有將這份心思藏起來的能力。

某天，依舊是個下雨的日子。這個夏天雨多。馬引水早早起來做早操。他的早操就是看半小時蒜蓮。他私下去做，無須細(xì)說，連自己都很羞澀提起……但他內(nèi)心卻認(rèn)為，這就是和劉艷林在交好，就像和自己的媳婦過日子一樣……

馬引水冒雨來到街上，街頭的雨貌似比院兒都大，到處是橫豎雜沓的腳印。這些泥濘中的印跡，顯出每一個腳印的主人都那么急匆匆想回家的心思。

他卻想去劉艷林家門口瞭瞭。雨絲稠密，編織成一張網(wǎng)罩住了劉艷林的家門。那門像劉艷林冷峻的臉色一樣，甩給了他。

他想去劉艷林回家路過村口的那個小樹林瞭瞭。小樹林的樹都在洗澡，赤身裸體搖擺著一樹樹綠葉，仿佛朝他招手：來嘛，你也一塊洗洗，你身上真的挺臟，一塊脫下衣裳來雨里洗洗吧！

馬引水沒有聽那些樹的蠱惑，而是就站到那個久違的路口瞭啊瞭，直瞭到滿眼雨水徹底遮蔽了他，內(nèi)心里那個誰卻笑盈盈走來。馬引水一激動，向前撲去……

半個月后，這株蒜蓮開始煥發(fā)生機(jī)，馬引水腦門上的頭發(fā)卻脫落了不少，但他仍舊堅持每天的早操。大概他認(rèn)為正是這樣才使得這個盆栽旺盛地生長的吧？

馬引水神情專注地看著蒜蓮花，有時候黃昏時分屋子里有點(diǎn)暗，他就將燈全部打開，讓屋子所有的角落都盛滿瓦亮的光。燈光照射下，整個屋里的器物多像夏季去水庫沿赤條條耍水的孩子們，它們不僅赤胳膊赤腿，還赤裸著眼睛陪他一起看著這株蒜蓮花。

劉艷林此刻是在那個裁縫店里做事？還是在鎮(zhèn)上的某個百貨商場買衣服？或者是跟哪個追求她的小混混下館子？馬引水知道自己十八桿子打不著?？梢钥隙ǖ氖?，此刻他們都在這場曠日持久的雨中。馬引水仰面朝天，他杞人憂天地替劉艷林想著一切可能遇到的麻煩。他甚至想到在這場雨中劉艷林會不會尿急？那樣就會去她二姨店外的一個公廁找方便，此刻鎮(zhèn)上那些曲里拐彎的巷口，會不會也有像他馬引水這樣想欺負(fù)劉艷林的壞人呢？假如有，她一個女孩子家怎么對付得了？轉(zhuǎn)念又想，也許這個梅雨漣漣的夏季店里生意淡薄會給她放假在家？那樣的話就好，女孩子還是待在家里放心……

馬引水朝著雨如箭鏃的天空使勁睜開雙眼，幾滴雨射進(jìn)他的眼里，條件反射下他把眼閉起，頭卻不愿低下。

有天夜里，馬引水看盆栽有點(diǎn)晚了，竟然坐著就睡著。他進(jìn)入夢鄉(xiāng)夢到蒜蓮花死了?？吹剿赖舻乃馍?，他去死的心都有。他好想找個人說說話，卻又找不到。天依然陰著，那段日子，天老陰沉沉的，連夢里也是這樣。他想起劉樹海。馬引水好久沒去找劉樹海了，那盆蒜蓮枯萎掉的部分早被風(fēng)吹得不知了去向，每從它身邊走過，他的心就會被扎一下。馬引水突然去花盆里死勁地刨起來！天雖陰沉，但盆里面的土為什么那樣干結(jié)？像一塊鐵板似的堅硬。馬引水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莫名其妙，也許他想讓這個埋下過自己希望的地方重新煥發(fā)生機(jī)，哪怕是些毫不起眼的小草。馬引水找來了水，重新瀛好，再松動板結(jié)的土，隨后就到處刷草籽兒。他很隨意地將這些草籽兒撒在花盆，沒有施肥，果然不出幾天，旺盛地長出來一層綠色。他正欣喜，忽然聽到一陣突突突突突的聲音。去窗口看，看到劉艷林著一身新衣，是要出嫁才穿的大紅衣服，坐在一臺紅頭綠尾的拖拉機(jī)上，手扶車斗，頭顱和胸脯挺得老高。開拖拉機(jī)的是劉樹海，他也著一身新衣，那種草藍(lán)色的正裝，穿在他身上有點(diǎn)不倫不類，但他很自豪地笑著，眼睛笑成個棗。她被鄰村主任兒子娶了。是嗎？是的。一個手袖在衣兜的胖老婆婆從窗口走過，和同路的另一個瘦老婆婆說著。蒜蓮死了，劉艷林出嫁了。蒜蓮是被愛淹死的……可是，蒜蓮知道？它枯萎得像個病秧子樣一直晃悠在馬引水的眼前。劉艷林幸福地離開了村，她滿意地找到了自己的歸宿，這與馬引水愿不愿意接受這個事實(shí)沒有關(guān)系，你接不接受這都是事實(shí)，你馬引水現(xiàn)在還有什么？你還不快去死？一個聲音這樣呵斥他，他于是想到了死！也許一切都早安排妥當(dāng)，眼下就為他準(zhǔn)備了一口深不見底的水井，或者是一處懸崖……是個男人就有點(diǎn)骨氣，你還在猶豫什么？這聲音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他轉(zhuǎn)身一咬牙跳進(jìn)了漆黑的深淵……

馬引水一激靈坐起，這夢太可怕，讓他甚至懷疑人生！現(xiàn)實(shí)中盆栽依然是盆栽，蒜蓮好好地活著。劉艷林也還是那個裁縫店的學(xué)徒，就是大雨如注，都下了不知道多少天了。

這可不行，我得想辦法把它留住。

馬引水在屋里走來走去。他反復(fù)圍著那盆蒜蓮花轉(zhuǎn)圈圈，像是怕它長上翅膀飛了似的。

家里一面墻上有個石英鐘，石英鐘時刻發(fā)出嘀嗒嘀嗒的走動聲。他就想如果能不讓它再走動，就好了，這樣，時間就會停止不動。也就是說，把時間留住，讓它停在這美好的時刻，千萬不要像那夢一樣，使他陷入絕境置他于死地。他就將石英鐘取下，找起子擰開后蓋，他并不下電池，因為那樣會自然停，他只是將轉(zhuǎn)動的三個指針綁起來，讓它們失去帶走時間的作用。這樣是不是就可以把時間拴住呢？然而他失敗了。

他又想，是不是有個可以儲存美好的儲存罐，將現(xiàn)在蒜蓮花最美好的樣子給儲存起來？這樣他就能隨時隨地去看看它，看看它就可以想起來劉艷林，想著劉艷林就能像想著自己媳婦那樣，心里暖乎乎美滋滋。人活著有個美的影子在心里，不好嗎？知足了！馬引水就在地上又轉(zhuǎn)開了圈圈，他看到墻上的一面小鏡子，四四方方地被釘在西屋的一個墻角，是母親梳頭時候用到的。他突發(fā)奇想，如果這美好的時間能讓它鉆到鏡子里去就好了，那樣的話，不就一切迎刃而解？他于是上前想拿下它，可這時他卻看到了另一個“他”在里面，丑陋的面孔。他又失敗了。

他就繼續(xù)想啊想啊。他是個認(rèn)死理的人，一件事一旦咬住堅決不放。但他的想象力又實(shí)在貧乏，鉆到屋里幾天幾夜都再想不出個可以讓美好或者時間留下來的辦法。

他于是去山上。他爬上了南山背后的半山腰。在狹縫的地方，他找到小時候常來玩的那個溶洞。他摸索下到溶洞的最深處，這里是個冬天不冷夏天不熱一年四季恒溫的地方，他想象，假如把那盆花安置在這里，讓它在四季中間駐足，忘記外面的風(fēng)月，最好是能按照他的想象來生長，長成劉艷林的樣子，卻不再有劉艷林那樣的壞脾氣，是他馬引水理想愛人的賢妻良母型，做他日思夜想的愛妻，生兒育女，五年十年甚至五十年，直到白頭偕老……

馬引水想得很癡心很真誠。想到理想境界，他還吱吱地笑了。

馬引水一直以來都認(rèn)為劉艷林對他有小看的感覺。那還是他六歲剛?cè)雽W(xué)，那天他被父親牽著手，胸前的扣子沒扣齊，錯位了，鞋后跟趿拉，書包也是斜挎地壓著衣領(lǐng)子。和他們前后走的是劉艷林母親牽著劉艷林的手，一會前后，一會他們又并排著。他們始終都沒說話，但他看到了劉艷林的一個眼神。劉艷林小小個子小小的人，不過她確實(shí)精神，走起來忽閃忽閃的，倆小辮子一撒一撒地飄搖。那是個很刁的從眼角射出的眼神。馬引水感覺她是在鄙夷自己。才來這世界幾年，我又不欠你又不常見你，憑啥這樣看著我？憑啥？馬引水沒有出聲去質(zhì)問她，卻同樣還她一個對等的斜眼神。

一個鄙夷眼神，一旦駐進(jìn)內(nèi)心，不經(jīng)意就成了一個終生投影。馬引水經(jīng)常想起這個眼神，一想起來，他就默默嘀咕：憑啥？為了這個記憶投影，他后來折騰出許多劣跡。當(dāng)然這都是別人眼里的看法，他自己卻認(rèn)為只是一種證明他敢于挑戰(zhàn)這種鄙夷的勇氣……

馬引水偷笑，鬼知道他笑什么。

他一萬遍地念叨著劉艷林三個字，就又回屋看那盆蒜蓮了。

雨到夏末，終于不太頻繁，街頭的路也逐漸開始硬朗起來。家里人說，你也該出去找找事做了，要不，就像柜子里的衣裳都快發(fā)霉了。你都快二十大幾的人，老捂家里面不是個事，還怎么成家立業(yè)娶妻生子？馬引水不理他們，但這些話聽得多了，他也感覺到天氣這樣好，不出去散散心也對不起外面暖融融的陽光。

他情不自禁來到劉艷林的家門口，遠(yuǎn)遠(yuǎn)看到劉樹海正往家里搬東西，好像是什么沉重器物。于是他幾步跑過去，趁他們不注意就幫著劉樹海搭手做起來。

你這人真好。劉樹海說。說著他們將一件件車上的東西搬到屋里。有床，有沙發(fā)，還有一個寫字臺。馬引水還按照劉樹海父親的意思幫他們把車上下來的東西規(guī)整好，可他一邊幫著做事，一邊卻四處窺視，就是沒有看著劉艷林的身影。

東西不多，一會就處理妥當(dāng)。劉樹海父親切開一個西瓜，遞上一塊給馬引水吃。他接下西瓜咬了一口，回頭低聲問：你姐呢？劉樹海說：當(dāng)兵走了，昨天走的。這不，才把她的東西拉回來。哦？當(dāng)兵去了？

馬引水從劉樹海家出來，無比失望。他感覺腳下還像雨天那么軟，踩著海綿似的不踏實(shí)。劉艷林當(dāng)兵去了，他竟然一點(diǎn)不知道。

他又來到昔日劉艷林從鎮(zhèn)上回村的那個路口，有那么一會兒他甚至后悔當(dāng)時沒有勇氣做出那些破格的事?，F(xiàn)在她人都走了，再想去做，都已經(jīng)晚了。他像那個落雨天，仰面朝天去看天空。天空高遠(yuǎn)，這會干凈得連一絲云都沒有，整個世界寧靜得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馬引水能感覺到的聲音、氣味甚至顏色，一概都沒有了。他就那么仰臉朝上看著，太陽被他忽視地掛在青空，四周的樹，比有風(fēng)有雨時候規(guī)矩多了，像犯錯學(xué)生似的，低垂著頭，一株株、一叢叢立著。馬引水覺得像個被世界遺棄了的人，他感覺自己都要把自己遺棄掉了。

我還有盆栽！忽然馬引水想起了那盆蒜蓮花，頭低下來，眼珠又活絡(luò)了。

遠(yuǎn)處，村里學(xué)校的方向走出一群戴著小紅帽的孩子。他們從幾十米的地方跑過來，這多像他小時候放蕩不羈的樣子。他甚至真的從那里面找到了小時候的自己?？涩F(xiàn)實(shí)中的這個他，卻被這里所有的綠色植物包圍著，慢慢地，那些綠色從他的眼睛長出許多許多的草，漫散著憂郁的內(nèi)容。

一條空曠的路指向前方。

他站到路邊小樹旁，正用汪洋四溢的心思眷念著自己的盆栽。

【責(zé)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