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相遇表演課

試想一個女孩在成長中可能的遭遇：她要懂事聽話才會被認為是好孩子，她要能力出眾才能獲得肯定與關心。在這些遭遇里慢慢磨損了與生俱來的美麗，會使兩個女孩的命運敘事往往走向互相嫉妒，內(nèi)部競爭，然而生活遠不止如此。

夏夢在大學遇到了她的老師逄婧，她們在彼此身上發(fā)現(xiàn)了閃光點，彼此欣賞與支持。她將逄婧視為良師，亦是益友，逄婧則知道她的獨特與可貴，如同《小婦人》中所說：“時光會腐蝕所有表面的美，時間無法消滅的是你心靈美好的運作。你的幽默、你的仁慈以及你的道德勇氣。”

逄婧喜歡看人的眼睛，一年半前她見過一雙極動人的—現(xiàn)在想起來，仿佛是金色的—眼睛。

2019年北京電影學院教學改革后，在本科設置表演實驗班，嘗試更實踐性的教學內(nèi)容。第二屆，又從八十余名新生中選取23名組成實驗班，由逄婧擔任班主任。那一年的新生中有一名引人注目的學生，夏夢，證件照里高束著發(fā)髻，額頭飽滿，眼神明亮。

夏夢拿到了北京電影學院、上海戲劇學院與中國傳媒大學三所高校表演專業(yè)的第一名。在此之前她的表演經(jīng)驗并不算太多，《光榮時代》里性格剛烈的女性“小東西”，《林沖之風雪山神廟》 中的小乞丐，還有彼時未播的《我們的西南聯(lián)大》 《 陽光姐妹淘》 《 相逢時節(jié)》，在屏幕上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不多，也尚未累積知名度，算是黑馬。

金榜題名之后，杭州本地媒體很快找到了她的師友，為大眾稍稍勾勒出她的樣貌。

“當時見她的第一感覺，就是‘哇，好漂亮’。她在學校一直很有名，不僅聲樂有特長，還會芭蕾和表演，是個非常有才藝的女孩?！彼母咧邪嘀魅握f。

“這個小姑娘的聲線比較明亮，所以我把她安排在高聲部。她的表演也比較靈動，每次演唱的時候，都是最富有表現(xiàn)力的一位同學?！彼暮铣獔F老師說。

“她就是特別喜歡表演，后來的學習生活中，我看到她一直在努力學習表演。”她的同班同學說。

2020年夏天，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新生一進校就是分班考。聲樂、臺詞、形體和表演，持續(xù)一整天。逄婧在形體考場第一次見到了夏夢。

“她本人跟照片不一樣?！卞替合肫饋?，“人的說話、動作都可以掩飾，但是眼睛掩飾不了，你的心里有沒有東西，眼睛最直接可以反映。她（夏夢）第一次考試站在那兒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孩子的眼睛里有光?！?/p>

很靈。逄婧想。

夏夢順利進入實驗班。班里有幾位學生已作為藝人簽約公司，逄婧鼓勵他們在課業(yè)之余多積累拍戲經(jīng)驗，也在某種程度上形成高校與行業(yè)之間的交流渠道。夏夢是其中一個，因此經(jīng)常能在周五的課上看到她帶著行李箱，一下課就直奔機場，周一下了飛機又回教室。

“她一直在為這些而努力，真的就是這樣的狀態(tài)。有很多時候我們還是會鼓勵學生從事創(chuàng)作，因為現(xiàn)在對于她的事業(yè)來講是一個上升期，她可以一邊在學校學習，一邊把學校的東西拿到外邊，在外面接觸行業(yè)，慢慢形成她自己對于表演的認識。”逄婧說。

逐漸積攢的表演經(jīng)驗也為夏夢帶來了幫助，小品練習、學期的期末考，以及其他各類課程中，逄婧看到夏夢“比較突出，給人的感覺是這個孩子在積極地往前走”。

這些氣息匯集成一種更綜合的特質(zhì)：健康的自信。夏夢曾被問到如何取得好成績，她回答別無其他，就是要相信自己。

“她的氣場、她的狀態(tài)、她的自信是作為一個演員一定要有的。

這個很重要，非常重要?！庇谑乾F(xiàn)在想起來，要用一種顏色來形容夏夢時，逄婧說是金色，就好像分班考試那天看到的她眼睛里的光，“這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的。對于一個演員來講，很多時候我們說的行不行，就是這個人身上的勁兒?！?/p>

“其實我只是沒有很自卑，我覺得我處于中間的一個狀態(tài)—沒有比大部分人自信，也沒有比大部分人自卑—平衡正常，一切自然的一個人。”夏夢接受采訪，說到大家都羨慕她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信時，她自己反倒有些不確定。

練習了幾年少兒形體之后，夏夢上了小學，開始學習芭蕾舞，每周要去上兩天課，風雨無阻。因為自己喜歡跳舞，所以她并不覺得那時候的練習辛苦。上臺演出有時使她緊張，但也從來沒有害怕。古典芭蕾的審美建筑在外開、伸展與繃直的基礎之上，身體被打開、注視，無法躲藏，甚至要學會在注視下變成更好的自己。

逄婧也是學舞蹈出身，小時候性格羞澀，她的啟蒙老師告訴她，作為舞蹈演員跟人說話的時候都不敢看對方，那怎么做演員？

十多歲到北京繼續(xù)學跳舞，慢慢適應了目光。她有時羨慕夏夢。

夏夢呢，高一時曾在學校藝術節(jié)上演出了一段芭蕾獨舞，一段八音盒上洋娃娃的獨舞，“當時一亮相，就驚艷全場”。

“其實我一直不太懂，我也一直在思考人的成長，你的原生家庭到底對你有多大影響，還是說人的性格真就是天生的？”夏夢說，再略一思忖，“要說有的話，從小爸媽不太限制我，我想學什么都會讓我去學，我想學鋼琴，就真的買鋼琴，我不太想學的，那就不學了，不會逼我去上什么課。他們也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你成績太差了，你要考第一第二，沒有條條框框，讓我有一個比較舒服快樂的童年。”

逄婧2009年開始在北京電影學院任教，時常見到學生們遭遇困惑與迷茫，尤其在進校前的美好愿望與現(xiàn)實壓力對比下產(chǎn)生落差時。演員行業(yè)是金字塔，名利將其窄化，越往上越是獨木橋，“到最后所有人都要往前沖”。

十幾年里逄婧見到太多在塔下徘徊的孩子，“藝術院校的學生總會有美好的夢想，但近幾年有些學生進校就已經(jīng)簽約了經(jīng)紀公司，無形中給其他人造成壓力，很大部分學生還是一個人在努力，他們根本連門朝哪里開都不知道?！彼嬖V學生們，盡人事，聽天命。

夏夢幸運地找到了往前走的臺階，外人眼中的順利對她來說也是如此嗎？我問她是否遇到過挫敗或者被打擊的經(jīng)歷。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拍戲的時候我被拒絕過很多次，沒拍好，但不能說挫敗，只是說一直都在面對挑戰(zhàn)，一直都在面對著失敗、成功，失敗、成功。每一個戲都是這樣。不是說這個戲拍不好你的人生就挫敗了，不是的。人生處處都是一個個小的挑戰(zhàn)，這讓你一點點堅強起來，一點點成長起來?！?/p>

夏夢對于世界的好奇大過膽怯，小時候喜歡芭蕾，于是一練就是十幾年;16歲時得知有個《封神三部曲》訓練營在北京選拔，于是跑去北京，并且在那里完成了24周封閉訓練，獲得了對表演的基礎認知;《光榮年代》是她第一次演戲，穿著“小東西”的戲服走進民國布景里，東瞧西望的，滿是新奇。

她并不因為贊譽而自滿，也不過度自責而束縛自我，在她身上有著盡力伸展目光去探索未知世界的自由，以及作為女性的獨立人格。

當然，害怕挫敗的時候是有的—高考。

高三那年夏夢很少在學校，五六月拍完《陽光姐妹淘》，緊接著是《相逢時節(jié)》，直到高考那天她才從片場趕回來?！拔腋呷揪蜎]有在學校里面，這是讓我真正害怕的事情。身邊人都在全力準備，我連突擊都沒有，最大突擊真的是倒計時快10天了才開始抓數(shù)學題。”

拍攝《陽光姐妹淘》時，夏夢扮演的少女邱玉紅成天和她的姐妹們打鬧成一片，有時候幾位演員不知道戲該怎么演了，導演包貝爾就說，你們再去玩一會兒，嘮嘮嗑吃吃東西。她們于是跑到一邊去，氛圍極好，和朋友們待在一起夏夢就忘了高考的事，一直到媽媽來把她從片場帶走。

“我想通過玩去忘記這些事情，但是發(fā)現(xiàn)怎么可能忘掉呢？它都在你面前了，怎么忘？”夏夢說，直到現(xiàn)在她也覺得，“壓力是沒有辦法緩解的?！?/p>

等她回到學校，發(fā)現(xiàn)同學們?nèi)诼耦^學習，誰也不聊天了。她和媽媽之間籠罩了一種巨大的隱形的壓力，兩人心照不宣，都不提這件事，但她發(fā)現(xiàn)媽媽連續(xù)兩三天忘記把車子熄火。

疫情年份，高考推遲，藝考改在線上，誰也不知道該怎么準備。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就覺得這都啥事，也就一個高考而已。但那時候高考是你的全部，太害怕挫敗了。要是真的沒有大學讀那就完蛋了?！?/p>

但她的幾位老師眾口一詞提到過，夏夢總有規(guī)劃。高一在學校時間多，她就在第一學年把大部分科目先考完，高二高三在片場，沒戲的時候便不停寫作業(yè)上網(wǎng)課?！昂苡兄饕?，而且我覺得她很清楚她要什么。”逄婧說，“任何時候付出、努力和機遇都是成正比的?！?/p>

大一下半學期，逄婧的班級要去參加一個頌詞活動，活動前需兩個月集訓，夏夢的戲約與集訓沖突，她找逄婧尋求幫助。逄婧建議她以戲約為重，她想了幾天，在集訓出發(fā)前那天早上又打電話給逄婧說，她已經(jīng)把工作處理好，這就過來和大家一起去訓練。

做什么事情都要認真，也是夏夢學到的來自逄婧的閃光點?！拔覀儚膩聿唤兴汤蠋煛！闭f到逄婧，夏夢在電話那頭笑起來，“你知道嗎，她是個超級認真負責的人。大家都還小孩似的，真的是靠管?！?/p>

逄婧擔任班主任的同時也是他們的形體老師，課程要求嚴格，有時候動作做不了了，他們就去找她，“這個動作我又翻不過去了”;逄婧有一個規(guī)矩是，不可以帶食物到教室里，所以經(jīng)常看到早課前學生們蹲在教室外面吃早飯;最開始大家互相不熟悉，男生女生之間幾乎不走動，逄婧又操心：“你們不能這樣，學表演的，不可能今后女孩只跟女孩演戲，男孩只跟男孩演戲。”

而相比起技術上的傳授，逄婧更看重的是對學生的德育。她有時候覺得千禧年的學生性格相對自我，“你們不能做自私的人，現(xiàn)在吃虧是福，總比你將來真的摔跟頭要好很多。也一定要懂得感恩，任何人幫你做的事都不是應該的。你將來是要做演員的，你把你自己的戲演好了，卻不管對手的話，對手不成就你，你也不可能成功?！?/p>

夏夢明白也謹記著這些，有時候講起表演，她會覺得那都是講緣分的事情，和每個角色、劇組以及合作演員遇到都是緣分，所以“盡量去更好地詮釋角色，這可能就是唯一能做的事情”。

青年時期面臨自我追尋以及如何與世界產(chǎn)生連接之命題，答案也許在良師，也許在朋友。夏夢外向，喜愛和朋友們待在一起，這構成了她的一大部分世界，一個人的時間夏夢開玩笑地講—大概只有在睡覺的時候吧。

2021年年底，她日以繼夜地拍了三個多月《莫染》，在橫店劇組里回去就是卸妝睡覺，睜眼就是拍戲，大家都扮著古裝相，如此在劇組中生活了三個多月。因此一殺青，夏夢就趕緊找朋友們吃飯看電影到處玩。

“那段時間真的你連地鐵長啥樣都忘了，離開正常生活太久。以前我都挺隨意的，一個人也好，跟朋友一起也好，但好像拍完《莫染》之后，突然覺得我需要跟朋友一起的生活，讓我回到現(xiàn)實中。他們可以讓我感覺到這個時候是‘夏夢’在生活了，不是那個角色，有時候還真的會忘記自己在生活中是什么樣子的了?！毕膲粽f。

雖然夏夢長期要在學校和片場兩邊跑，時聚時散，還是有許多朋友留了下來，兩年多前拍《光榮時代》時候認識的朋友現(xiàn)在還時常見面，《莫染》拍攝結束后大家私底下已經(jīng)聚了十來次，“真的好朋友根本不會因為殺青就不聯(lián)系了的”。

片場總是各忙各的，因此夏夢十分珍惜在學校的時光。大一班里要排練一出音樂劇《王二的長征》，那幾乎集合了所有人之力—上課時老師幫著排練，臨演出前一周所有人不缺席，逄婧也全程幫著制作服裝和置景，但在最后演出時仍然出了意外。

音樂播放有偏差，念臺詞的同學慢了幾秒，接下來演唱部分沒能順利銜接上。“全亂了，唱的人就找不到（切入點）了。”在大家不知所措時，夏夢聽到不知從哪里開始的，臺上有人輕聲唱起了那首歌，慢慢地所有人都加入其中，“沒有一個人唱得很響，也沒有一個人不唱，所有人都慢慢地、輕輕地幫他唱，那個時候覺得我們班好團結，真的淚目了”。

想象中的大學生活已經(jīng)來臨，也意味著正在離去，如果問她現(xiàn)階段有什么樣的目標，夏夢想，希望能從學生身份慢慢轉變成演員。

初入鏡頭，如何表演大多來自導演和前輩的指導，他們給她示范，她跟著學，活靈活現(xiàn)但只是模仿，或是自己不?？磩”荆钆_詞;慢慢發(fā)現(xiàn)有時候沒有答案，比如《陽光姐妹淘》里和演員出身的導演包貝爾一同討論，互相激發(fā)創(chuàng)作;還有時候要學習專業(yè)技巧，在《陪你逐風飛翔》中夏夢飾演花滑選手蕭清，于是在開機前每天練習，只要不拍戲就滑冰，意識到“我們所見的美麗的身體線條和優(yōu)雅舒展又有力量的動作姿態(tài)背后是他們（花滑選手）在一條漫長而孤獨的道路上，獨自與艱苦的條件和巨大的壓力頑強地斗爭”;而現(xiàn)在，她也必須獨自去探索人物了，即使《相逢時節(jié)》的劇情與自己生活相去甚遠，也要努力靠想象豐滿人物，在表演震驚與害怕的情感時一遍遍在鏡頭前深入自己內(nèi)心……

“慢慢讓大家覺得我是一個演員，我有演技，我有作品，我能配得上是個演員?！毕膲粽f。

“那如果說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想成為一個又善良又快樂的好人?！毕膲粽Z氣輕快起來，“怎么樣會使我快樂？這個問題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可能是演了一個更好的角色很快樂。但它會隨著你的心境，隨著人的變化而變化。以后我覺得怎么樣能讓我快樂，我就做什么樣的人當然肯定在正常道德標準之下—比如有一天我覺得生活在杭州快樂我就生活在杭州，生活在北京快樂我就生活在北京，覺得好像一年拍一部戲，我也很快樂，那就不用非逼著自己怎么樣，因為本來就是為了快樂拍戲?！?/p>

“真是非常典型的……”

“非常典型的射手座吧？假如有一天這些東西沒有辦法給我?guī)砜鞓妨耍蔷腿フ覄e的快樂。”夏夢繼續(xù)笑著，“我覺得人不可能逃開束縛，那就在自己的束縛里快樂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