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央
那天,梁昊躲在廚房里打電話。
他很警惕,刻意壓低聲音。白云還是捕捉到幾個關鍵信息:周六,廣場,不要花,過敏。再加上,梁昊總是明里暗里地試探她,喜歡什么款式的戒指。白云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梁昊這是想求婚啊,她的眉毛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
當初,白云答應跟梁昊在一起,前提條件是:兩個人在一起,合則聚,不合則散,誰也不要被一紙婚約困住。如果有一天,他想結婚了,她就會離開,不妨礙他的人生旅程。
白云不想面對即將到來的求婚場面,怕自己當眾拒絕會讓梁昊難堪,更怕自己會一時心軟就答應了他。
最后,白云找了個借口,跑去西安躲了三天。她什么景點都沒去,每天往古城墻下的護城河旁一坐,耳邊吹著風,聽當?shù)厝顺吨ぷ映厍?,看那些身懷絕技的老年人,身體繞在單杠上,一圈圈地飛。
這才是她想過的日子,就像她的名字那樣,做一朵飄在天空的閑云。遇見風,便飄去遠方,看青山,賞百花;機緣巧合,便化作雨,滑過屋檐,流進湖泊,體驗一番紅塵紛擾,累了倦了,又重新回到天上,隨情隨性,無掛無礙。
幾天的放空,讓白云堅定了初心。她錯過了危險的周末,特意卡在周一上班的時間點進了家。她一開門就發(fā)現(xiàn)了異常,“你怎么沒去上班?”梁昊轉過身來,才幾天不見,他就憔悴了很多,“我失業(yè)了?!?/p>
原來,梁昊所在公司面臨大換血,迅猛的“新生代”和老舊的“技術派”明爭暗斗,各自拉攏團隊。他不想站隊,只想保持中立,卻被兩派同時視為異己排擠,最后他不得不辭了職。他一臉愧疚,像是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
白云大大松了口氣,求婚的事居然就這么無聲無息地混過去了,她安慰他: “辭職有啥大不了的,再找就是了。”
找新工作的時候,梁昊原本抱著薪水要比原來漲20%的期望,參加了幾輪面試才發(fā)現(xiàn),這兩年公司效益多少都受了影響,大部分崗位都悄悄降了薪。他不得不降低了預期,找來找去,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崗位。
那些日子,梁昊有點焦慮,但還努力保持著笑容,想著如何安慰白云。白云怎么能看不出他的難受,就勸他:“找工作的事不能急,你就先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話是這么說,但生活上的不方便很快就凸顯出來。白云上的不是全職的班,平時就是在家工作,畫點插畫,接一些美術類的線上直播課程。
往常,她一個人在這一室一廳的房子,很安靜,也很寬敞。不管是看書、畫畫還是給人上課,她都能心無旁騖。如今,家里白天多了個人,就一下子擁擠了很多。
梁昊盡量保持安靜,不打擾她,可她一旦開始上直播課的時候,梁昊就得躲出去。她上著上著課,就會走神,想著不知他能躲到哪里去,心里會不會很煩。
兩個月后,梁昊的工作終于有了轉機。他的大學同學來找他一起做創(chuàng)業(yè)項目。他們做的是金融類產(chǎn)品,幾個核心團隊成員分別來自金融、法律、互聯(lián)網(wǎng)等不同領域,都是國內頂尖大學畢業(yè)的高材生,也有不錯的工作經(jīng)驗和人脈積累。梁昊好久沒這么興奮過了,說起他們要做的項目就停不下來,其中還夾雜著 “系統(tǒng)開發(fā)”“金融大數(shù)據(jù)”等專業(yè)術語。
白云不懂那些,但看他的神色,知道是一個值得搏一把的好機會。哪怕他要把這幾年的積蓄都拿出來做前期投入,她也全力支持了他。
那段時間,梁昊又忙了起來。他每天風風火火地,一大早就出了門,要忙到很晚才回家。他們自己租辦公室,自己招聘員工,很多事都要親力親為,比原來上班時可累多了,但他情緒很高,不管多晚回來,都要拉著白云聊幾句,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只撐了半年多的時間,他們沒有拉到有效訂單,前期的錢都用完了,后繼產(chǎn)品匱乏,一個負責法務的合伙人率先退出了,項目中途夭折,梁昊再一次失了業(yè)。這一次,他不但沒掙到錢,還把以前的積蓄都搭了進去。
那天,白云有些心不在焉,菜炒糊了,湯里放多了鹽。梁昊卻像沒感覺似的,把所有菜都吃光了。他瘦了很多,下巴上胡茬冒了出來,眼晴里滿是紅血絲,吃菜的動作有些機械。
白云覺得,她該離開了。再不走,梁昊下一刻就要“變身”了。因為小時候,她親眼看到她爸媽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變成“魔鬼”的。
小學二年級那年的暑假,他們一家三口去海邊玩。
他們住在漁家,出門十分鐘就是大海。她跟著爸媽看日出、挖蛤蜊、捉螃蟹、曬太陽。那幾天她可真高興啊,在她的記憶里,這是留存下來唯一的溫暖片斷了。
回家后,她的身上開始長小紅點,一開始沒當回事,后來她的腿疼得幾乎下不了地,她爸媽才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帶她到醫(yī)院查完,又去北京的大醫(yī)院查。
那段時間,她經(jīng)常請假,跟爸媽往返于北京的大醫(yī)院和家之間。她打了很多針,喝很難聞的中藥,吃過很奇怪的偏方——用一種花曬干煎的雞蛋,那味道讓她絕不想再吃第二口。
她的情況好一陣,厲害一陣,爸媽因為總是要請假,先后失了業(yè),家里就漸漸變了模樣。爸爸媽媽動不動就吵得天翻地覆。
“還不是都怪你,好好的非要去什么海邊!”
“你怎么不說你自己,懷孕的時候嬌氣的,啥都不吃,孩子生出來體質就差,上幼兒園的時候幾乎每月都要輸液。她的免疫力肯定就是那個時候搞壞的?!?/p>
白云發(fā)著燒,肚子疼得厲害,她很害怕,躺在床上哭,哭著哭著就吐了出來。她爸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非要逼她下床,“你越不敢走就越走不了,你看看你的關節(jié) ,都要變形了,以后癱在床上誰管你?”
她媽撲過來,“你神經(jīng)病嗎!”他們吵著吵著,就動了手。后來,他們離了婚,各自有了家庭。
那個時候,白云以為自己得的是絕癥,所以才把這個家變成了地獄。其實,她得的那種血液病,叫過敏性紫癲,并不致命,也沒那么可怕。是她爸媽,被一個小小的浪頭打翻了船。
所以,看到梁昊的樣子,白云很害怕,怕萬一他哪天就控制不住情緒了。但這個時候要離開他,她又開不了口。
她開始每天往外逃。她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家書吧,很少有人去,她可以在那里待一整天。后來,那里貼出招聘店員的啟事,每天只需要工作半天,她動心了。
白云很少出去工作,就是怕跟人接觸,她應付不了太復雜的關系。這個地方就只有她,她坐在前臺,接待偶爾才有的來客,茶或飲品弄起來都不麻煩。
有一天,來了兩個小姑娘,看了沒一會兒書就聊了起來。其中一個秀著手指上的戒指,細細的指環(huán),鑲的是碎鉆,卻并不妨礙她滿臉的幸福,“那個傻瓜,我說現(xiàn)在沒錢,先不用買鉆戒,他非要買。”
白云有點走神,不知道梁昊想跟她求婚的那天,有沒有買鉆戒。不管他買沒買,他愿意娶她這樣一個人,都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瓜。
回家的路上,她打包了兩份蓋飯,是梁昊最愛吃的那家。她一路拎著往回走,心情莫名地有點輕松。
梁昊坐在電腦前,又度過了在家的一天,他有點愧疚地看著她。她沖他笑笑,“我找到工作了,另外還有兼職的費用,只要你吃的不多,以后我就能養(yǎng)你?!?/p>
梁昊在家待不住,便入職了一家金融機構,只能從基金銷售經(jīng)理做起。白云聽過他給客戶打電話,對方語氣不好,冷嘲熱諷的,他卻一直淡淡微笑,不卑不亢。
該交房租的時候,白云搶先聯(lián)系了房東,把錢給房東打了過去,房東卻沒有收,說他家女兒回來了,這房子要收回自己住,給他們一周的時間搬家。
白云忍不住想罵人,“太欺負人了,這合同都沒到期,說讓搬就搬。不就是個破房子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梁昊,咱現(xiàn)在就攢錢,買房子?!?/p>
梁昊聽著聽著就笑了,“你這是打算要跟我過一輩了嗎?”
確實,白云現(xiàn)在對結婚沒有那么害怕了,是因為她看過了梁昊在最低谷時的樣子。哪怕是境況最差的時候,梁昊的臉上都沒有一點頹喪的氣息,對身邊任何人都保持著最大的體面和友善。
這對失意的男人來說,太難得了。只有大難來臨時,才能看清身邊人的本質。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白云父母那樣,會被一個小小的浪頭打翻了船。
以前,白云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與所有人隔絕。這次梁昊的失業(yè),反而給她封閉的世界打開一道門,有陽光透了進來。
人生,確實挺難的。天災人禍,坎坷起伏。但總有人能扛住這份坍塌,散發(fā)的暖意能讓愛這個字眼,從虛無到真實。這種真實,把那些迷茫的、脆弱的、絕望的境況,一點點變成扎實的,好好活下去的信念。
梁昊經(jīng)過這次將近一年的失業(yè)和創(chuàng)業(yè)失敗,白云信了他,不管以后的日子再亂再浮躁,遇到再黑暗的人生隧道,他們都能相扶走下去。
責編/高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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