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武
咳 嗽
我們民營文化公司的編輯部,工作性質和其他形形色色的編輯部差不多,人員結構也都是清一色的年輕人,既單純又復雜(單純是因為年輕,復雜也是因為年輕),不同的是,人員流動性大,幾乎每個月都會發(fā)生人事變動。
這天一上班,我就看到正在電腦上工作的俞文雅神色不對——看似緊盯著電腦屏幕,一肚子的心事卻顯露無遺,完全失去了往日的莊重,失去了莊重中掩飾不住的美艷。不是我生性敏感,是俞文雅的表情過于特殊,介于嚴峻、生氣和愁苦之間——眉宇緊鎖、凝重,眼神呆滯、焦慮,甚至充滿疲憊和驚懼,說是猙獰也不為過。這樣的神情,怎么相信她是在工作呢?說是在接受折磨似乎更準確,但她確實是在工作——審稿,這一點,我深信不疑。
俞文雅平時不是這樣的。平時雖然喜歡長時間沉默不語,也無夸張的姿勢,總體上,都是在認真工作。不多話,不亂走,安安靜靜,是她給我們的主體印象。對此,我還在私底里感慨過,一個漂亮女孩,能夠成天安坐于辦公桌前,非常投入地沉浸在一本本枯燥的書稿中,那要有多大的耐心和專注度啊。在我看來,漂亮女孩不應該死心塌地地待在辦公室里做某一件具體的工作,應該出沒于各種社交場合,應該靠顏值吃飯,和香粉、時裝作伴(娛樂媒體上這樣的報道不是屢見不鮮嘛)。我不過是這么想想而已,并不希望俞文雅離開編輯部,事實上,俞文雅也表示過,她喜歡書籍,喜歡閱讀,喜歡別人的故事,當然也喜歡和文字有關的圖書出版工作了。
俞文雅今天新?lián)Q了一件好看的毛衣。我在路上還想,她今天應該穿那件豇豆紅的毛衣了。整個秋天到入冬以來,俞文雅常換的毛衣有四件,一件豇豆紅的,一件鵝黃色的,一件磚灰色的,還有一件抹茶綠的(有一件月牙白的,似乎只穿一次)。前三件毛衣是合體修身的款式,只有抹茶綠的毛衣,是休閑款,寬松的袖子,一字形的領子,領子里忽隱忽現(xiàn)的鎖骨,倒是有幾分波俏和風情。今天是周一,在我的記憶里,每個周一,她都穿那件豇豆紅的毛衣,質地似乎也最好,和她白皙、細膩的膚色非常匹配。而且在整個一周里,只有這件毛衣穿兩次(周一和周五),可見她對豇豆紅的喜愛程度。但是我猜錯了,俞文雅今天穿了一件新毛衣,煙栗色的細線毛衫,也是修身款,顏色和豇豆紅差別不大,卻更顯精致和洋氣。新毛衣都穿上了,為什么還愁眉不展呢?我只是隨意地看她一眼,便被她的情緒感染了,心里也凝重起來,迅速撿點自己上一周的言行,是不是我在哪方面沒做好或某句不慎的話得罪了她?我對于上周的記憶比較模糊,粗略地回憶一下,上周都在趕寫那部關于名人書房的長篇隨筆,根本沒有時間分散注意力,話很少,也沒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便確認了俞文雅的不愉快和我無關,這才放下心來,同時也好奇她為什么要生氣。
就在我整理桌子,打開電腦的過程中,俞文雅咳嗽了一聲。
我被俞文雅的咳嗽嚇了一跳——她的咳嗽太不正常了,沙啞中帶著鑼聲,仿佛什么東西被強制撕裂,有種鉆心般的疼痛,一聽就是重感冒引起的那種干咳。
接著,她又咳嗽一聲。
她的干咳,就像河水決堤,第一聲不過是開個頭,瞬間便不可遏制,一連串的干咳隨之而來,一迭連聲,蜂擁而至,停不下來。我感覺到她干咳時的痛苦,喉嚨似乎帶著一道道新鮮的血口子??赡苁菫榱司徑馔纯喟?,她捂緊了嘴,讓身體微傾,這樣似乎會舒服些。我還感覺到,她的干咳是從肺部擠出來的,一聲緊似一聲地擠,縫隙很小,咳嗽很大,因而就很憋屈。她的咳嗽綿延很久才稍停下來。
像火山噴濺后的暫時停歇,沒過多久,新一輪的咳嗽又來了。
在咳嗽的間隙,俞文雅也努力讓自己保持正常的形態(tài),但咳嗽真是由不得她啊,每一次咳嗽都像經(jīng)歷一次煉獄。當咳嗽停歇、靠到椅背上、讓自己平靜一會兒時,她臉上的紅暈才漸漸退去,端起杯子,抿一口水??赏牵舆€沒有放下,那咳嗽聲又更加劇烈地響起。
就在俞文雅和干咳搏斗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電腦里隨意翻看新聞了。說是隨意,其實也是有重點的——只看體育新聞。瀏覽體育新聞,大概需要二十分鐘到半個小時,然后便開始工作。但是今天,我的心情分散了,俞文雅的咳嗽聲不時地響起,毫無規(guī)律可尋,比如,突然咳嗽一聲之后,我以為接著這一聲會連續(xù)咳時,那咳嗽又被她憋回去了;而感覺相對平和的一聲咳嗽,卻緊跟著來了一大串,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撕心裂肺,最后逼得她伸長了脖頸,半伏在桌子上。那咳嗽仿佛發(fā)生在我的身上,每一聲咳嗽都給我?guī)韯⊥?,感同身受地替她強忍著,心里會不由地跟著震顫起來,也不免地焦慮和心痛。焦慮是因為我一點也幫不上她的忙,任她獨自一人和咳嗽抗爭,而我卻束手無策;心痛是她如此嬌弱的一個女孩,身在病中,我卻無法關心,或無從關心。另外的糾結,就是我不知道要怎樣去關心她。事實上,根據(jù)她平時的習慣,我就是想關心,想幫忙,比如問她看醫(yī)生了沒有,吃了什么藥,幫她倒杯水什么的,她一定是拒絕的。就算是充滿善意的問候,她也不一定搭理和領情——她就是這樣,上班時只有工作才讓她專心致志,工作就是她的整個世界,而下班時間一到,立馬拎包走人。
我和俞文雅并列而坐,中間只隔一塊擋板,相距不過尺許,她咳嗽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在我的聲控和目光范圍內(nèi),我能感受到她咳嗽時,身體里發(fā)出的回聲,就像蕩漾的漣漪,把痛苦一圈一圈地擴張開來。我也被那漣漪淹沒了。
“感冒啦?”我終于忍不住,在QQ上問了一句。我覺得,即便她和以往一樣,冷漠地不回一個字,我也不能表現(xiàn)得事不關己,也得拿出我的誠意來。事實上,她的咳嗽已經(jīng)深深影響了我,不僅影響我的工作,也影響我的情緒。關心她一下,了解一下病癥,也是盡同事之誼,同時我心里也會好受一些。
“嗯?!彼亓艘粋€字,比往日反應快多了。
我們平時的工作QQ都掛著,而她的QQ一直處在隱身狀態(tài),如果不是工作上的事,她很少回復。
“可以在家休息啊。”我的意思是養(yǎng)好身體才是重要的。
“怕把你傳染了吧?”她的回復似乎誤解了我,帶有“懟”的成分,完全體現(xiàn)了她的風格和個性。
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明明是對她的關心和問候,明明要表達的不是這個意思,卻被她這一句反問問懵了,仿佛我真的在嫌棄她,怕把我傳染了。我不敢怠慢,立即回道:“不是那個意思啊,身體不好,可以請假休息的?!?/p>
“工作這么多,哪敢請假?。俊彼謫芰艘痪?。
“吃藥啦?”我又問。
“感冒吃什么藥?我感冒從不吃藥——反正都要個把星期。”
“還是吃藥好,能緩解癥狀,少受點折磨?!?/p>
她不回我了。
“多喝水?!?/p>
還是沒回。
“多吃水果?!?/p>
依然沒有反應。
我便沒有話說了。這才意識到,我的話,在她聽來都是廢話了——如果這樣,日常生活中,哪句話又不是廢話呢?許多話都是可有可無的,可說可不說的,人們的交往,互相的了解,情感的增進,不都是在廢話中建立的嗎?有很多次,我試圖和俞文雅隨便聊聊,都無法聊下去。她似乎在有意保護自己(拒絕我的關心),不愿透露關于自己的哪怕一點點信息,她的過去,她的家庭,她的婚姻,她的愛好,她的學歷,她畢業(yè)的學校,她生活的圈子等,都包裹得嚴嚴實實。其實,有些信息,我想了解也容易,比如她做過哪些工作,畢業(yè)于哪所高校,包括年齡、婚姻等基本狀況,她應聘的個人簡歷上應該有,只要問一問吳婧就知道了。吳婧是我們圖書公司的編輯部主任,公司的編輯都是她招的,是個精明而能干的大齡女青年,是公司的中層和骨干,當然也是老板倚仗的人了,但我不想從這個渠道了解,因為這樣雖然能得到一些信息,都是二手的,和俞文雅親口說出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況且,我這樣去了解一個漂亮女同事的信息,會引起吳婧的不悅。我并非八卦,并非喜歡探尋別人的隱私,只是俞文雅的言行和處事的態(tài)度(包括工作過于認真),和大部分普通人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比如編輯部的其他同事,都會在平時的交往中——午間休息或下午下班后,湊在一起嘰嘰喳喳閑聊一會兒,無意間透露出個人的一些信息,關于愛人啊,孩子啊,房子啊,等等,而要想從俞文雅的口中了解這些,那就比登天還難了。
風 波
風波是李志剛引起的。李志剛做排版工作,是個快手。手一快,活就毛糙,手一快,就時常處于“吃不飽”的狀態(tài)。吃不飽就休工,休工了就無聊。上午十點半時,他改完一部書稿,打印一份大樣交給文字編輯核紅時,又閑下來了,到處轉。他個子矮(不到一米六),帥氣,精干,兩只小圓眼像鼠眼一樣閃閃放光,走路也特點分明,一抖一抖的,像是面前鋪著一道道密集的減速帶。閑下來的他,果真像在減速帶上行車,一抖一抖地在幾組辦公桌的縫隙間走幾趟,也像深夜出動的老鼠,警惕中,帶著鬼祟,然后站到西窗前,眺望長虹橋里側的三里屯一帶,又去看了看考勤器,再看看窗臺上的幾盆綠植,自言自語地跟綠植說會兒話,最后“抖”到一個閑置的辦公桌前,看到了那張衛(wèi)生值日表,嘴里念念有詞地說了幾個短句(念人名),突然大聲說:“啊,俞文雅,這周你值日唉!”
李志剛的話,在安靜的編輯部里一點都不合時宜,或者,純粹是多此一舉。值日人員一般是在下班前一刻鐘開始拖地,給盆花澆水,集中各人廢紙筐里的垃圾送到樓梯口的垃圾桶里。現(xiàn)在才是上午,喊什么?而且,既然不是你值日,更沒必要咋呼啊。你又不是主任,算老幾?我聽著不爽,看他一眼。我看他那一眼是有意味的。我雖然不是主任,身份卻是“總策劃”,這是個怪里怪調(diào)的頭銜,因為我并沒有策劃過什么套系的書,也不行使總編輯的權力,老板卻很看重我,有關選題啊、封面啊、插圖啊、開本啊、印數(shù)啊什么的,都會找我商量,而且,我還是個小股東,平時雖然不管日常事務,卻凌駕于主任之上,簡單說,我從總部來到位于東三環(huán)的分部,就是老板派來監(jiān)工的,所以我最有權力向老板提出建議,要是打個小報告,或平時給誰扔只小鞋,那對方就難受了,工作就不長久了。李志剛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大聲地說過之后,??岬啬ㄒ幌掳l(fā)型,并沒有在意我別有深意的目光,而是在沒聽到俞文雅的回應之后,又走到俞文雅身后,眨著亮閃閃的小眼睛,聲音雖然比剛才放低了些,卻有些調(diào)侃:“俞,文,雅,哈哈,俞文雅,這個名字有意思,魚,一條魚,有什么好文雅的?魚真的文雅嗎?哈哈……”
“我正式警告你李志剛,這次我搭理你,是因為要警告你,從現(xiàn)在開始,別再跟我說話,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俞文雅坐直了身子,臉對著電腦說,“上次我在群里已經(jīng)警告過一次了,這是第二次,事不過三!”
李志剛尷尬地笑著,欲言又止。
而俞文雅突然的咳嗽,倒是給李志剛的尷尬做了些掩飾。
我聽了俞文雅的話,覺得暢快,正想幫一句,吳婧開腔了:“老李,你要是沒有事,可以趴在桌子上休息,也可以出去轉一圈,抽煙也行,別影響別人工作好不好?”
俞文雅一聽“抽煙”二字,再次咳嗽起來——她對煙味也是敏感的,雖然她這次咳嗽不是因為屋里有煙味,但對于正在咳嗽的病人來說,煙味可能會誘使更頻繁的咳嗽。這不,我也條件反射地感覺到屋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煙臭味了。
吳婧的話起了作用。李志剛也意識到俞文雅一直在咳嗽,尬笑也消失了,再次走回到西窗前,一邊嘟囔著:“我可沒抽煙,我可沒抽煙。”一邊朝窗外張望。
我對俞文雅和吳婧的話很滿意,覺得李志剛已經(jīng)是俞文雅討厭的人了。吳婧的話也有分量,是一個主任的擔當。
長虹橋分部的人不多,十一個文字編輯加一個實習生,還有李志剛這個排版編輯,為了方便交流,除了原有的QQ工作群,我又建了一個微信群,有關編輯方面的事,他們都會在這兩個群里交流,偶爾還會引發(fā)討論。俞文雅所說的“我在群里已經(jīng)警告過一次”,就是李志剛不分輕重接話的結果。那天,俞文雅在微信群里問一個版式上出現(xiàn)的反?,F(xiàn)象,這個問題誰都可以回答,排版經(jīng)驗豐富的李志剛回答更合適,但俞文雅@吳婧,顯然是不愿理睬李志剛的意思。李志剛卻不識趣,根本沒看出俞文雅的意圖來,搶先發(fā)言了——發(fā)了個無趣而低級的卡通圖,圖上是一個怪里怪氣的小丑指著一行“懵逼了吧”的字。這簡直是對俞文雅的污辱。俞文雅大發(fā)雷霆,把他臭罵一頓,都是可以的,但俞文雅沒有那樣做,她忍住了,采取無視的態(tài)度。吳婧趕快@了俞文雅,就她提出的問題進行了通俗易懂的解釋。這事本來到這里就結束了??衫钪緞偟挠憛捑驮谶@里,他看俞文雅無視他,也沒有人對他的“幽默”表示欣賞,就把剛才的圖又一連發(fā)了三次。俞文雅依然沒有發(fā)怒,她只是在群里警告道:“從現(xiàn)在開始,請你不要和我說話?!崩钪緞偦亓藗€笑臉,覺得不夠,又回了句:“不幽默?!?/p>
我看了不爽,覺得不是幽默不幽默的問題,是基本的禮貌和修養(yǎng)。我就干脆把李志剛踢出了微信群。俞文雅發(fā)現(xiàn)之后,在群里給我點了個贊。
李志剛確實有點拎不清,從工作角度來說,他排版、改版速度確實快,但因為差錯率居高不下,編輯都對他有意見。大家都不反對快,可別錯得離譜啊。編輯們辛辛苦苦看了大樣,到你手里改紅,一本二三百頁的書稿,漏改個兩三處也是情有可原的,可他往往漏了十來處二十來處,有時一整頁上只有一個問題,他也漏改了,為此,經(jīng)常引起編輯們的不滿。俞文雅反感他這一點,再加上他多次不靠譜的言行,就讓她更討厭了。有幾次明明是他錯了,還和編輯強調(diào)理由,我都看不過去了,想說他幾句,都忍住不說了——因為我已經(jīng)同意吳婧的決定,等過了春節(jié),就辭退他?,F(xiàn)在已經(jīng)是十二月末了,馬上就到元旦了,還有一個多月就是春節(jié)假期了,再忍忍吧,但你也不能變本加厲啊,莫名其妙地在上班時間,大聲地胡說八道,說些和工作無關的話。更何況,俞文雅還警告過你,現(xiàn)在人家處在病中,心情肯定糟糕透了,哪有時間和心情跟你玩“幽默”啊。
然而,李志剛沒腦子的事還沒有完。
臨近中午時,俞文雅訂的餐送來了,她把餐盒習慣性地放在自己身邊的書柜上。誰都沒有注意,就連一向關切整個部門的我都忽略了李志剛的一個行為——他在去飲水機打水的途中,順手牽羊地把俞文雅的餐盒帶到了飲水機邊的窗臺上,藏在了花盆的后邊。十多分鐘后,中午十二點了,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是用餐和休息時間,大家都珍惜這短暫的午間,會很快把飯吃完,再趴在桌子上休息半個小時左右。可當俞文雅取餐時,發(fā)現(xiàn)餐盒不見了。不需要仔細地回憶,俞文雅馬上就想到這是李志剛干的,只有他剛剛從她身邊經(jīng)過,也只有他,才能干出這種蠢事來。俞文雅沒有說話,她簡單環(huán)視一下,就看到窗臺上花盆后的餐盒的一角。俞文雅帶著情緒把餐盒取回來后,本來準備一聲不吭,用無視來教訓他。沒想到李志剛自己偷樂起來。這顯然激怒了俞文雅,她在一連串的咳嗽聲后,厲聲說:“再警告你一遍,如果再惹我,我會報復的!”俞文雅話音一落,再次咳嗽起來。
“咳嗽成這樣了,還這么兇!哈哈哈,是不是報復來啦?來呀,報復啊!我倒是要看看你怎樣報復?”李志剛可能還沉浸在自己的“幽默”里。
“你說呢?你說我能怎樣?”俞文雅拿著飯,朝李志剛走去。
吳婧顯然更了解俞文雅。她知道俞文雅能把一盒飯潑到李志剛的頭上,便立即起身,中途攔住了俞文雅,接過她手里的飯盒,幫她拿回到桌子上。
“吃飯吃飯?!眳擎盒χ逅?,又怒斥李志剛,“閉嘴!”
我看到俞文雅臉都青了。如果不是吳婧攔住了她,她真的什么事都能做出來的。俞文雅真要把盒飯澆過去,李志剛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誰讓你藏了人家的飯。說好聽點,是惡作劇,說過分點,就是偷了人家的東西,語言還充滿了挑釁。
我覺得也要表明個態(tài)度,便在QQ上跟俞文雅說:“這家伙瘋了,別理他!”
俞文雅沒看QQ,她對著飯盒在生氣呢。
這時,李志剛被吳婧叫了出去——應該是談話去了。
我便繼續(xù)給她留言:“看到了吧?主任批評他了,別跟他計較,會拉低你的智商。好好吃飯吧,咳嗽那么厲害,要注意身體哦!”
俞文雅還是沒有看QQ。她的QQ和我的一樣,都是靜音,但右下角的提示在不停地閃動,如果她稍一抬頭,就會看到的。她果然還是看到了,點開了QQ,看了眼我的話,并沒有回復我。
怎么不回一句呢?我想了想,便也理解了,一來,她正在氣頭上,沒心情回我;二來她正準備吃飯,沒有時間回;三來呢,可能沒想好要怎么回??刹恢獮槭裁?,無論哪一種可能,俞文雅不回我的話,都讓我感覺被輕視了。因為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有好多次(不僅是QQ,還有微信),我給俞文雅留言,比如節(jié)假日,我會給她留個“節(jié)日快樂”;比如每周五,我給她留個“周末愉快”;她沒有一次及時回復的。有時隔了一夜,回了個“嗯”,或“謝謝”?!班拧笔鞘裁垂恚俊爸x謝”又是什么鬼?不咸不淡的,和她平時的作派一樣,一副對誰都愛理不理的樣子。
一首詩
我莫名其妙地苦惱起來。我的苦惱和俞文雅有關。俞文雅的咳嗽和不愉快,對我產(chǎn)生了影響,但是,俞文雅的生病與我有何關系呢?我努力想分清自己的苦惱和俞文雅沒有關系,心里卻處處都是俞文雅的咳嗽,都是她的不愉快,都是她在不同情緒下的各種神態(tài)。這樣一來,我想繼續(xù)寫那本未完成的書稿,想盡快進入工作的狀態(tài),也完全沒有心思了。
無所事事的我,下意識地打開電腦上的一個文件夾。文件夾里有十來張照片,全是俞文雅的,是我從她的微信、QQ空間等不同的渠道搜集而來的,當然還有的是幾次偷拍。照片上的俞文雅,除了衣著的不同,幾乎是一個表情,沉著而安靜,細看,還有點肅穆和威嚴。應該說,她的五官是精致的,美麗而不失妖艷,秀氣而不失端莊,但她的表情并不像有的年輕女孩那樣豐富。不是說,一個人的臉部輪廓和面部神情,能體現(xiàn)出這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和精神世界嗎?能從其眼神和面部特征中,發(fā)現(xiàn)她處于什么樣的心情中嗎?此話用在俞文雅的身上完全不起作用。從照片上,很難看出她有什么情緒波動,很難看出她是充滿憂愁還是滿心快樂。只有現(xiàn)在,只有在她咳嗽的時候,她的眼里才隱含淚水,才有點楚楚可憐并讓人產(chǎn)生同情之心。我偷偷地、假裝隨意地看一眼近在咫尺的俞文雅。如前所述,除了一絲哀愁的神情,她始終是盯著電腦屏幕的。屏幕上,是滿屏的文稿——身體都這樣了,還在堅持工作。真是個工作狂。
我快速瀏覽一遍照片(不敢停留太長,怕被她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文件夾里還有一個文檔,這個文檔我記得,是為俞文雅寫的一首詩,我點開文檔,重溫一遍:
喜歡藏在你的氣息里,
并不想讓你知道;
喜歡埋在你的心田
等待春天的到來。
黑夜比黑夜更加漫長,
我在等待天亮。
這首詩寫于幾周前,說是為俞文雅寫的,不如說是為我寫的。當時,所有人下班了,俞文雅也收拾好東西準備走了。她是除我之外最后一個下班的。她下班的時候,辦公室里只有我和她兩個人。我想跟她說說話。說什么呢?說什么都行。事實上,說什么都不行。以前我嘗試過,比如我說:“下班啦?”她有時哼一聲,有時一聲不吭。比如我說:“再見!”她也是哼一聲,或一聲不吭,感覺多說一個字,就會被我賴上一樣,感覺多說一個字,比金子還金貴一樣。為此我也探究過,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為什么如此吝惜說話,為什么如此的驕傲,為什么如此的自以為是?而她有時候,和吳婧小聲地嘀咕幾句,臉上卻呈現(xiàn)出豐富的表情??磥硭谋砬橐彩怯嗅槍Φ摹抑肋@樣的探究毫無意義,也沒有結果。仿佛鬼使神差般,我還覺得她身上有一種神秘的魔力,時時吸引著我的特異魔力,讓我深深地陷入一種單相思的狀態(tài)。我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會回望、思量著俞文雅。如前所述,這時候我會覺得她什么都好,就連她的冷漠和自以為是也是正確的,如果我覺得哪里不對了,那一定不是她的問題,而是另外的原因。這么說,你就知道了,我處在一種危險的境地中,按說三十八九歲的人了,不應該有這樣的情緒,這種情緒卻困擾我一兩個月了,也就是在我調(diào)過來不久后,就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了。這幾行詩句,就是對她暗戀的結果,而且改了好幾稿,才是現(xiàn)在的樣子。當我重讀這首叫《柏拉圖》的詩時,心里再一次大面積被感染了一種愛意,覺得情形正是這樣的,我一直在等待,這么多年了,都是在等待中。以前沒發(fā)覺有“等待”的情緒,那是等待的目標還沒有出現(xiàn),單身這么多年了,剛過三十歲的時候還很急,想盡快再婚,呈現(xiàn)的狀態(tài)不是等待,而是尋找。如今快四十了,尋找的念頭漸漸淡漠了,心態(tài)是順其自然,不再去幻想什么艷遇啊、什么心動之類的。誰曾想,在如此不經(jīng)意中,俞文雅出現(xiàn)了,而且就在我身邊。我才猛然發(fā)覺,俞文雅就是我的“等待”。等待就像潛藏很深的某粒種子,在她的氣息和溫度中,悄悄發(fā)芽了。我反復咀嚼著這首詩,想把這首詩發(fā)到群里。發(fā)到群里,不是要公開我的情感,而是想展示一下我的才華,但理性占據(jù)了上風,我還是收住了。大家都是聰明人,萬一被看出破綻來,那丟人就丟大了。兩個多月來,我強壓著自己反常的內(nèi)心,怕被俞文雅察覺到我對她的好,又想讓她察覺到。如果發(fā)上這首詩,那不是等于承認自己的暗戀了嗎?但,不讓俞文雅知道也不行啊,難道一直暗戀下去?
因為俞文雅,我在行為舉止方面,都極為小心,換句話說,我因此而改變了自己的一些行為習慣。這些習慣也不一定是不好的習慣,不過是和俞文雅略有差異罷了。比如喝水,俞文雅在喝水時,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而且她從不泡茶。為此,我也學著她,不再喝茶了。要知道,我可是有著十幾年的茶齡啊,我還努力地在喝水時也不發(fā)出任何聲音。還比如穿鞋子,俞文雅喜歡穿旅游鞋。我也脫了皮鞋,買了雙旅游鞋,而且和俞文雅是同一個品牌。再比如俞文雅喜歡穿牛仔褲,我也改變了多年一身正裝的打扮,穿起了牛仔褲和休閑上衣。這些改變,我是希望俞文雅有所注意的,但最先注意并開口說出來的,居然是吳婧——就在我新穿牛仔褲和旅游鞋那天,吳婧看看我,笑了。吳婧天生一張笑盈盈的小胖臉,一笑起來,臉上出現(xiàn)好幾個小肉坑,特別可愛。她盯著我,笑著說:“葛老師改變不小啊,越來越年輕啦,哈哈,環(huán)境好,心情就好了,心情好,什么都好了!”我聽出她話里話外的意思了,只能假裝糊涂地說:“?。磕贻p了嗎?哪有什么好心情啊?!眳擎哼€是笑,她冰雪聰明地看一眼俞文雅,頗有意味地說:“還不好嗎?”我便不敢看她了,也不敢接話了,而在我的眼角余光里,俞文雅依舊安之若素。
我想再寫一首詩,為俞文雅。
我偷看一眼俞文雅,她還在工作,如果不是她不停地咳嗽,沒有人會在意她的存在。
剛才,吳婧找李志剛出去具體談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李志剛一臉嚴峻地回來時沒有吃午飯,而是直接趴到桌子上休息了。我估計吳婧對他沒有好話,就是嚇唬他要立即辭退他也有可能。
編輯部里還散發(fā)著中午的飯菜香,在怪異的香味里,大家都在各忙各的事。
我依舊定不下心來。我去接了杯開水,在往返時,可以兩次自然地看看俞文雅,盡管是她的后背和側影,我也是滿心歡喜的。沒錯,我去打水,多少帶有點故意的成分。去時,看到她正在咳嗽時那顫動的肩和頸。回來時,她靠在椅子上,在理自己的毛衣。新穿的毛衣上,可能落了根頭發(fā)什么的,她正勾著腦袋,聚精會神地在胸前往下摘,毛衣里是她輪廓清晰的身體。她一雙細小的手,正在胸部那兒不停地摘,可能沒有摘下來吧,又換一種手法,一手拎著毛衣,一手往下彈。她的動作和神態(tài)很美,齊肩的半長不短的頭發(fā)并沒有攏起來,任其隨心所欲地從額頭披下來,頭發(fā)多的那一邊,遮住了半個臉。臉上的兩道細眉稍稍地彎著,細眉下邊藏著深潭般清澈的眼睛,精致而細小的鼻子微微翹起,紅潤而飽滿的嘴唇略略撅起來,是那樣的生動而感人,還隱含著復雜而深情的自愛。我心里感動一下,混雜著哀傷,也存在著欲念,我心里情不自禁地麻了一下。我想這就是詩了,還要寫什么詩呢,她就是一首詩啊。
姜 糖
下午兩點半時,俞文雅悄悄地趴到桌子上——她可能是咳嗽累了,需要睡一會兒,休息休息。我便擔心李志剛會跟誰說話,吵了她。在趴下的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里,她還是咳嗽不停,無法入睡。我想,以后的幾天里,咳嗽就是她的常態(tài)了。任憑我在暗地里如何保護她,我也不能減輕咳嗽給她帶來的痛苦。一種不明就里的歉疚感油然而升。
半小時之后,當新一輪的咳嗽讓她不得不抬起頭來時,俞文雅在電腦顯示器旁邊尋找著什么。她在找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立馬想到她在找姜糖。她電腦顯示器下邊只放著幾張紙、一個小筆筒和一把水果刀,那袋姜糖原就放在小筆筒邊上的。關于這袋姜糖,是我上周出差時,從山東周村帶回來的。我路過淄博,朋友邀請我去周村玩了半天,帶回了兩樣周村的特產(chǎn),一樣是周村燒餅,一樣是周村的姜糖。我把燒餅和姜糖各帶一袋到了編輯部,分給大家品嘗時,俞文雅說她不喜歡吃燒餅。我以為手工制作的姜糖味大,形狀不好看,她更不喜歡,她卻說:“那是什么?姜糖吧?聞到味了?!蔽艺f:“是的。”她說:“這個我喜歡,清口,醒神。我喜歡吃姜。生姜切成絲,和精瘦肉爆炒,是我拿手的家常菜?!彼豢跉庹f這么多話,是此前沒有過的(至今也沒有第二次),看來,姜塘給她帶來了好心情。我當然樂意她喜歡吃姜糖了,就把一袋都給了她。她也沒客氣,說了句“你要吃就來拿啊”之后,就吃了一塊,把剩下的放在電腦顯示器下方了。一小袋姜糖的分量不多,大概只有二三十塊吧,在整個上周,她自己吃時,也會分給吳婧和其他編輯吃,當然,我也會分到,很快就所剩無幾了。上周五晚上,我留下來加班,口澀無聊,便拿過姜糖袋子,看里面只有一塊了,另有一點碎末子,便吃了。原來不太愛吃姜糖,俞文雅說她愛吃之后,我覺得姜糖的口感也挺好。我吃了她的姜糖后,就把空袋子隨手扔到垃圾筐里了。誰能想到,她這時候在找姜糖。
“姜糖呢?”她說。
我抱歉地在QQ上說:“不好意思啊,那個……姜糖……上周五晚上加班,被我吃了,還有點碎末,扔了。”
她迅速在電腦上打字了。接下來,是我們在QQ上的對話:
“好呀,本來就是你的。碎末其實也好吃的……”
“我再買……幫你再買些吧?!?/p>
“不用了,我網(wǎng)上自己買。”
“不一樣的,周村的這個姜糖是現(xiàn)場做的,一邊做一邊賣,一道道工序都在顧客的視線下,新鮮,地道,沒有添加劑。我有朋友在周村,請他買了寄來,方便的?!?/p>
“那倒也是,現(xiàn)做的新鮮……要不你幫我買吧,我感冒了,嘴里發(fā)苦,正好想吃。我給你錢啊?!?/p>
“買來再說?!?/p>
我心里暗喜,通過姜糖,可以增進我們之間的交往了。于是,我通過微信,聯(lián)系我認識不久的周村文聯(lián)的朋友,請他到古城的大街(街名就叫大街)西頭姜糖店里,買八袋新做的姜糖,并把款打給了對方。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從中午到現(xiàn)在沒講一句話的李志剛,突然不知從什么地方取出一袋姜糖,迅速打開來,送到了俞文雅的桌子上,說:“這兒有一袋,我從網(wǎng)上買的,和葛老師帶來的不一樣,你嘗嘗?!?/p>
俞文雅看都不看地說:“你拿走吧,我不愛吃這個口味的。”
她看都沒看,也沒有嘗,怎么知道這是什么口味?顯然是拒絕嘛。
姜糖擱在了俞文雅的桌子上,李志剛已經(jīng)離開了。
這就尷尬了。
吳婧也看到李志剛的尷尬了,走過來,拿起姜糖,取出一塊,送進嘴里,說:“和葛老師帶來的還真不是一個口味,這個帶有薄荷味?!眳擎撼灾牵叩嚼钪緞偯媲?,替俞文雅把姜糖還給了他,說:“放這兒吧,誰吃誰來拿。”
吳婧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她回到座位時,在QQ上給我發(fā)了個大笑臉,又發(fā)了個笑暈的卡通圖。但我不想笑,雖然也回了個大笑臉,不過是敷衍而已。
“老李真有意思?!眳擎涸赒Q上繼續(xù)說。
“你不是找他談過話了嗎?”我說。
“唉,我也不能直接說啊,就這種人,能有什么辦法呢?談個話還不如一陣風,風還有感覺,他連感覺也沒有?!?/p>
周五這天,姜糖到了。
吳婧微信問我:“不錯呀葛老師,你給俞姑娘買姜糖啦?”
我此時正在常熟出差,抽空玩了趟尚湖,又去了虞山的興福寺,還到曾園喝了茶,自然也拍了不少照片,接到吳婧的微信后,我已經(jīng)回到了賓館,正準備去赴朋友的晚宴。我看著手機,琢磨手機上的這行字,覺得她的口氣有妒嫉,隔著千山萬水都能感覺到她內(nèi)心的小火苗。怎么回呢?俞文雅收到姜糖時,在編輯部說了什么?我決定先不理吳婧,從俞文雅那兒了解點情況再說,也正好借機和俞文雅說說話。
“姜糖收到啦俞姑娘?”我也在微信上問,雖然是文字,卻滿心希望俞文雅能感覺到我那種細軟而討好的語感。
可能是幫了忙的緣故吧,她第一時間回復了:“姜糖下午收到的。謝謝啊,多少錢告訴我,微信轉你?!?/p>
“好吃嗎?”我沒有立即說錢的事。
“嘗了下,好吃。不過和上次的那個口味不太一樣,也好吃的?!?/p>
“那就好?!?/p>
“感冒,嘴巴里無味,吃吃姜糖正好。不過,姜糖我都拿走了,也沒給你留點。”
“不用留給我,本來就是幫你代購的?!?/p>
“討厭死了,我打開包裹之后,他們也沒問清情況,就說,葛老師又給大家買糖了,就要吃。本來想給他們一袋的,看他們這樣的態(tài)度,就算了。以前也有過,別人的東西放那兒,他們覺得理所當然地吃,這種態(tài)度真不能接受?!?/p>
“是啊,問一聲,不就明白了嗎?”
“就是煩他們這種問也不問就去拿的態(tài)度?!?/p>
我感覺俞文雅所說的“他們”,應該不是泛指,應該特指李志剛,也只有李志剛會拿別人存放在冰箱里的食品吃(蘋果、橘子什么的)。我以前出差,在揚州買過兩袋手工制作的花生牛軋?zhí)?,分給他們吃,別人都是拿一顆,李志剛抓了一大把。李志剛各種小毛病不少,似乎吳婧也說過存放在冰箱里的食品被他拿了就吃的事,大家都是同事,也不好較真。但總是讓人不舒服的。如果俞文雅拆開姜糖的包裝,李志剛過來圍觀,順手拿起一袋要拆開,完全符合他的性格,但俞文雅也是有性格的,搶過來,弄他個難堪,完全有可能的。
“就算是我買的姜糖,我不在,也不能隨便拆開啊。”我順著俞文雅的話說。
“就是,一般給大家?guī)б淮?,表表心意就行了,還能再大老遠的從異地麻煩朋友去買了再寄來?這些人就不會想想。對了,多少錢啊?加運費?!?/p>
她又提到錢了。多少錢并不重要啊。我停頓了一小會兒,八袋姜糖,八十塊錢,加上運費,不過九十二塊錢而已,真心不多,我不太好意思要她的錢,但說送她,沒有適合的理由,她也不會接受。我突然想起兩三個月前,她和同事聊天時,聊到黃桃罐頭。她是平谷人,平谷盛產(chǎn)黃桃,她家(或是親戚)也做了幾十罐,留著慢慢吃。我便說:“俞姑娘,跟你商量個事,換兩瓶黃桃罐頭如何?”
俞文雅回了個捂嘴的笑臉。又說:“你怎么知道?……行,不過兩瓶不夠,四瓶吧?!?/p>
“那又多了?!?/p>
“不多?!?/p>
“你說姜糖和上次不一樣,別不合口味吧?”我把話題又拐回到姜糖上。
“挺好的。”
“那就四瓶?!?/p>
“好,下周先帶兩瓶。”
“謝謝啊,辛苦你了!”
“應該謝謝你啊?!?/p>
對話到此結束了,再說下去,就屬于沒話找話了——我雖然還想繼續(xù)聊會兒,哪怕一直聊下去,我都愿意??梢粫r又找不出適當?shù)脑掝},如果隨便扯個話題,會被她看出我的小心思。只好先打住,再和吳婧聊。
“是的,是我?guī)陀峁媚镔I的姜糖。我也是受人之托啊。你想要嗎?”
“哪敢麻煩你啊?!眳擎旱脑捰悬c酸。
“你麻煩下試試,我就是一副熱心腸啊,沒辦法,助人為樂,活雷鋒就是我呀?!?/p>
“我呸,哈哈哈,沒看出來。”吳婧的聊天和俞文雅完全是兩種風格,“講個事啊,笑死我了,你肯定也感興趣,俞姑娘桌子上有一瓶綠蘿你看到過吧?她把焉了的綠蘿扔了幾枝,李志剛看到了,跑到窗臺那兒,剪了一大把綠油油的綠蘿,屁顛顛地跑到俞姑娘那兒,把亂哄哄的綠蘿插到了她的花瓶里,俞姑娘的臉全綠了——氣的唄,她一聲不吭地把那把綠蘿扔到了垃圾筐里了,哈哈哈,見過厚臉皮的,沒見過這么厚臉皮的。不過,你知道李志剛為什么敢這么厚臉皮?”
“我怎么知道?”
“你那么聰明,不會想想?”
還用想嗎?肯定是李志剛想追求俞文雅唄。
吳婧跟我說這個什么意思呢?是要激發(fā)我的斗志?還是奚落我?暗示我的下場跟李志剛一樣?或是提醒我什么?我覺得沒必要。李志剛討好俞文雅,我們都看在眼里,俞文雅最煩的就是他,不用我出手,他就會自取滅亡的。
吳婧見我沒有回復她,又問:“什么時候回來啊?你不在,還有點不習慣呢?!?/p>
“沒定下來呢,這兩天雙休,玩玩江南再說,下周一肯定上班。”
“都跟誰玩???”
“一個人啊?!?/p>
“不信,一個人有什么好玩的?”
“還能有誰?”
“我怎么知道?”
“真的呢。不過常熟有朋友的,晚上要一起吃飯……好啦,不說啦,你要下班啦?!?/p>
“我無所謂的……好吧,晚上別喝多啦!”吳婧很溫柔地提醒道,“喝多了傷身體?!?/p>
我晚上的飯局是六點。現(xiàn)在還不到五點,朋友五點半以后來接我過去,這段時間干點什么呢?對,把今天拍的照片發(fā)到微信群里,再選幾幅蠟梅照,單獨發(fā)給俞文雅看。既然吳婧都懷疑我不是一個人在玩,那俞文雅說不定也有相同的想法呢。
照 片
我先在微信群里發(fā)了一組照片,是上午在尚湖拍的。尚湖的湖光水色特別美,雖然是十二月末了,許多常青的植物還是把碧綠的湖水裝點得十分清麗,逶迤的虞山也倒映在湖中,像一幅巨型的水墨畫。我的照片有遠景,有近景,也有花果樹木的小品,很有點小情小調(diào)。很快得到群里人的點贊。吳婧還半是嫉妒半是羨慕地說:“葛老師你又游山玩水啦,真是氣死我們啦!”受到她們的鼓勵,我又把中午在興福寺拍的照片發(fā)了上去。興福寺里有幾棵蠟梅,江南的蠟梅開得早,我從各個角度拍了幾十幅,連我自己都被冰清玉潔的蠟梅給迷住了。選了幾張發(fā)到群里之后,果然引起了小小的轟動,許多人夸“太美”,也有人懷疑不是我拍的,說:“葛老師這是你拍的嗎?你隨行是不是有個攝影大師???”她的話,既是對我的懷疑,又是對我的夸贊。我隨即又發(fā)上兩張我和蠟梅合影的照片,一張是我站在蠟梅樹下,頭頂和肩部,都有開著透明般蠟梅花的枝條簇擁著,另一張是仰望枝條上的花朵,似乎在嗅蠟梅散發(fā)的芳香。這兩張照片我都喜歡,不僅能體現(xiàn)出我的氣質,蠟梅的枝條也疏朗有致。群里又是一片驚嘆聲,除了俞文雅,每個人都用不同的方式夸贊了我,有的甚至要下載下來,做手機的屏保。
從興福寺出來后,我沿著一條石板路慢步,看到路邊有家快餐店,便進去用餐,要了一碗米飯,一碟水芹炒香干,一碟青菜炒香菇,一大段清蒸咸魚,一瓶黃酒,才三十六塊錢,而且菜的品相和口味都好,便拍了照片,也發(fā)到群里去了。我告訴大家,馬上要出門了,有個朋友要送我一套書,順便請客。一直到臨出門,也沒有等來俞文雅的回復,我不甘心,又選了幾張照片發(fā)給了俞文雅,照片和發(fā)在群里的都不重復。
沒想到的是,晚上吃完飯,回到賓館,打開手機時,群里有幾十條未讀消息了,其中就有俞文雅發(fā)的,而且一看內(nèi)容,就知道她是用心回復的:“作家葛老師的一天:游山玩水;享清淡營養(yǎng)美味;品茶小讀;與友人把酒言歡;得贈書?!庇终f,“我們的一天呢?”吳婧也跟道:“嫉妒,吃喝玩樂,賞花賞景。”但是俞文雅并沒有單獨回復我,我給她也發(fā)了類似的照片,只字未回,卻在群里發(fā)了一通感慨,說明她既矜持又心情不錯啊?,F(xiàn)在才是晚上八點,時間不算晚,我又選了幾幅照片發(fā)給她了,還留言說,臘梅要敗了。她立即回了,只有兩個字“蠟梅”。原來,是糾正我的錯別字。她的糾正,并沒有讓我感到難堪,相反的,還特別開心,畢竟,因為她的糾正,我以后不會再錯了。便說:“做編輯就是敏感,錯別字一逮一個準,謝謝啊?!彼氐溃骸斑@有啥好謝的。你拍照的手藝不錯,我也喜歡蠟梅?!蔽艺f:“北京的中山公園里有一株蠟梅,你空了可以去看看。還有清華大學也有,在自清亭那兒的假山上,我去年冬天去看過?!彼f:“是嗎?等有空了去找找看。你在蠟梅樹下的照片挺不錯的,誰幫你拍的?”這個問題有意思,吳婧等人都變相問過了,只有俞文雅問得直接。難道不是嗎,照片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拍的。我說:“隨便請個游客拍的?!边@是真話,但她沒再回復。我轉移話題道:“到家啦?”她回:“剛到?!蔽矣终f:“晚飯吃啦?”我在等她回復,又沒有回復了。
但是,我發(fā)現(xiàn)手機上的QQ有提醒,點開一看,是李志剛在QQ群里發(fā)了一張照片。如前所述,李志剛在微信群里已經(jīng)被我踢出去了,但QQ群未踢,因為編輯們和他有工作要溝通,又因為是工作群,沒有人會在QQ群里說些和工作無關的話題。
但是,仿佛李志剛知道我們在微信群聊得挺歡似的,也在QQ群里發(fā)了一張和工作無關的照片。這幅照片是一段文字的截圖,我放大了才看清:
投稿:我的血淚史。我的前男友曾在某大型文化公司工作,一個月4000塊錢,996(早上9點上班,晚下9點下班,一周工作6天),沒空陪我不說,還得刷微博幫他賣書,他上那種沒人聽的廣播節(jié)目,還得裝熱心觀眾留言互動捧場,還TM要求我刷抖音,去TM的!更可惡的是,同事都TM是女的,年輕漂亮的文藝女青年,天天下了班同事聚餐看電影看話劇啥的,對比一下,本姑娘俗的一筆。再找編輯我是狗!
補充:我是認識了前男友之后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性價比這么低的工作,正經(jīng)好大學碩士,英語忒好,文學素養(yǎng)高,發(fā)表過詩歌,看了一堆難看的書和電影,每天辛辛苦苦選題、策劃、改稿、校對、辦活動、搞營銷,一個月4000塊錢!媽的!
我讀下來,忍不住笑了好幾次,覺得這個李志剛,這幅圖片倒是有點意思。他接連說了幾句話:“我就是那個前男友。”“今晚月色真美!”“你們的前男友都說些啥?”我想接著他的話往下續(xù)一句,問問他的前女友現(xiàn)在是啥情況,但一想,不對呀,他發(fā)的圖片內(nèi)容看似調(diào)侃,實際上是對自己從事的職業(yè)的不尊重啊,也是對女編輯的不尊重。難怪沒有人接他的話茬呢。
午 餐
周一上班,我是上午十一點左右到辦公室的,坐下剛打開電腦,就看到QQ閃動,是俞文雅跟我說話:“葛老師,兩瓶黃桃罐頭,放在冰箱了,你下班時帶回去?!?/p>
“謝謝啊,我?guī)б黄浚硪黄客砩霞影鄷r吃?!?/p>
“那你要注意,開了封吃不完,防止有人拿了吃?!?/p>
“不會吧,誰會這么不自覺?”其實我知道俞文雅的話所指是誰了。
“有人就是不自覺,從前發(fā)生過的。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反正你晚上加班后,辦公室也沒有別人,帶回去比較好。”
我明白了,她不僅是怕李志剛偷吃別人的東西,更怕別人看到她送罐頭給我,引起不必要的猜測。
“好的?!蔽一貜偷溃坝羞@兩瓶嘗嘗就行,另兩瓶別帶了,挺沉的。”
我的客氣并沒有得到她的回應。她又一頭扎進工作中了。我發(fā)現(xiàn)她不像前幾天咳嗽得那么厲害了。當然,偶爾她還會咳嗽,輕度的,不過是沒有好透罷了。
很快就到午飯時間了。我由于早飯都在六點多吃,十點多又吃了點東西才來上班,一般中午就不吃了??善婀值氖牵瑓擎褐形缫埼页燥埩?。看她微信留言的口氣,就我們倆。我好奇地問她:“怎么要請客啦?”
吳婧說:“晚上不敢請啊,怕打擾你寫作?!?/p>
我喜歡在辦公室加班到九點或九點半,大家都是知道的。但是吳婧請我吃飯,我拿不準她是什么意思,便說:“我請你吧,吃水餃去,我發(fā)現(xiàn)一家好吃的水餃店?!?/p>
“吃水餃好啊——你只能下次請了,這次是我請你——主要是想跟你匯報個事?!?/p>
“現(xiàn)在說不行嗎?”
“吃飯時說吧?!?/p>
“我好奇呢?!?/p>
“那現(xiàn)在就走吧,也差不多到飯點了……哈哈,沒什么大事。”
沒什么大事還這么神秘?工作上的事?不會跟我談情感問題吧?像吳婧這樣的大齡美女(包括俞文雅在內(nèi)),是讓人看不清真面目的,雖然她的身份信息,在QQ資料里一清二楚,出生于1986年,水瓶座,未婚。這就夠了,她的相貌,嚴格地說,不算美人,不像俞文雅那樣讓人過目難忘,用現(xiàn)成的話說,回頭率低,但還是耐看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身材也還好,腰有腰,胸有胸,兩條腿也夠長,有時也萌得可愛,總之,不讓人煩。可為什么就不把自己嫁了呢?我早就說過,能成為剩女都是漂亮的,都是有點資本的,都是青春少女時,經(jīng)歷太多太豐富了,感受太多太復雜了,后來當婚當嫁時,對男人缺少新鮮勁和好奇心了,要求也多了,挑三揀四就耽擱了。吳婧是不是這樣的呢?我不太知道,沒有和她深入地聊過。
這家水餃店因不在鬧市區(qū),要靠品質取勝,所以口味特別好。我和吳婧點了一份三鮮餡的,又點了一份韭菜雞蛋,倆人合著吃。她要給我拿酒,我沒要。吃水餃的時候,她先評價了水餃不錯,又說她最不喜歡吃豬肉大蔥餡的餃子了,味太沖,不知誰發(fā)明的,簡直愚蠢到不可理喻的程度。我對她評價水餃沒有興趣,她請我吃飯,肯定不是評價水餃的。她評價水餃,可能是重要談話的前奏吧。再說,我對豬肉大蔥已經(jīng)不反感了(本來我也不喜歡吃)。但是,有一次,聽俞文雅說,她喜歡的餃子中,有一種就有豬肉大蔥的,說那才夠味。既然俞文雅都喜歡豬肉大蔥,我又為啥不喜歡呢?說話我就吃了一盤,居然真沒覺得豬肉大蔥的水餃有什么不好吃,甚至也吃出了俞文雅那樣的感受,夠味。很多人說話都會在前邊找點小插曲,討好主賓的小插曲,吳婧飯前聊水餃,也是一種小小的策略吧。果然,她頓了頓,一笑,說:“葛老師,今天有好事吧?”
“能有什么好事?哈……有啊,你請我吃水餃!”
“吃水餃算什么呀,沒有人送更好吃的美味?”
“有啊,俞姑娘帶了兩罐黃桃罐頭,她家做的?!眳擎赫媸枪砭煤馨?,什么都瞞不住她——她一準是看到冰箱里的罐頭了,既然這樣,我還不如先發(fā)制人了。
“我就知道是帶給你的,幸福吧?”
“沒感覺,感覺你請吃水餃更幸福?!?/p>
“一聽就是假話?!眳擎赫媸且会樢娧?,她開朗地笑笑,說,“不開玩笑啦,跟你匯報個事,就是李志剛的事,本來想年后再辭退他的,現(xiàn)在情況有點變化,周末就通知他,下個月不用上班了?!?/p>
“這么快?下個月?不就是下周嗎?”我雖然驚訝,也不感到奇怪。
“也是下一年哈……是的,老板對他印象不好……你不是也希望他早點走嗎?”
“哦?也好,早走早好?!?/p>
“哈哈,遂你心愿了吧?”
“什么意思?”我明知故問。
“別裝了……沒什么意思,就是向你報告一聲,準備這個周末找他談話?!?/p>
就這事嗎?倒是不需要吃飯,李志剛春節(jié)后鐵定要被辭退,我們都知道的,現(xiàn)在辭,無非提前了一個月而已。再說了,她通過QQ或微信和我說一聲就行了??隙ㄟ€有別的話要說吧?剛才談豬肉大蔥是前奏之一,那關于辭退李志剛的事,可能就是前奏之二了。在餃子差不多吃完的時候,她放下筷子說:“我飽了,剩下的你都包了?!?/p>
兩個盤子里一共還有五六個水餃,我也吃撐了,便也放下筷子說:“吃不動了?!?/p>
“別浪費了,吃不了打包?!彼?,似笑非笑地說,“以前俞姑娘也帶過黃桃罐頭來的,還挺好吃的……葛老師,你知道俞姑娘的……事吧?”
俞姑娘的事?或許,可能,差不多,這才是吳婧想要跟我說的話吧。
“不知道……她平時都不怎么說話的,挺封閉的樣子?!?/p>
“確實,不過我還是略微知道一點的……她離婚后有三四年沒上班……對那男的還挺有情感的,平谷是他們的小家?!?/p>
果然,隱約也猜到她應該有過婚姻的,我假裝平靜地說:“你的意思,她現(xiàn)在還和前夫住在一起?”
“好像是這樣……那男的是外地人,內(nèi)蒙古的吧,家境挺好的,但他有戀母情結,什么事都聽他母親的,他母親又很強勢,什么都愛管。是他母親不看好這個兒媳婦,男的也十分為難,加上沒有孩子拖累吧,就離了……這事就別再傳播啊。她入職時我和她聊天,她透露過一點?!?/p>
我點點頭,裝作事不關己的樣子說:“真是有故事的人?!?/p>
我等吳婧再說下去,她卻若無其事地喊服務員買單了。
回到辦公室,我開始有心思了,看著電腦屏幕,心思一直亂,半晌寫不出一個字。不是因為吳婧透露的俞文雅的婚姻狀況讓我心亂——每個人都有故事,不一樣的故事,不一樣的情感遭際,俞文雅這么美麗的女人當然也不例外。但是吳婧為什么要講這些?為什么早不講晚不講,偏偏在俞文雅送兩瓶黃桃罐頭給我時講出來呢?不用說,吳婧也是有故事的人,難道她會對我有意?可我對她并沒有感覺??!既然她要把李志剛打發(fā)走,讓我缺少這么一個競爭對手,那她應該支持我追求俞文雅才對啊。否則,她就不應該辭退李志剛。
想到這里,我瞥一眼旁邊的俞文雅。她正要看手機,她的手機就放在鼠標的邊上,我看到她的手機屏保的圖片是一幅蠟梅。正是我拍的數(shù)張蠟梅照片中的一張。有人說要把我的照片做屏保,可能只是說說而已,而俞文雅沒有說,卻這樣做了。我心里有點小小的感動,有一種被認同的感動。
黃桃罐頭
晚上加班時,我想到了黃桃罐頭,決定打開來品嘗品嘗。
黃桃罐頭的冰甜、嫩滑,加上桃子的鮮香,確實很爽口。我吃了五六塊,看看瓶子,才不過吃了四分之一,量這么多,真是賺大了。關鍵是和俞文雅從此有了以物易物的先例了,以后還可以繼續(xù)這么做。
從罐頭瓶子上看,沒有任何商標,也沒有生產(chǎn)日期和保質期一類的字樣,由此推測,這確實是俞文雅自家做的。把桃子做成罐頭,只是用來自家享用,同時也便于保管,要什么商標呢?我把打開的黃桃罐頭拍了張照片,微信發(fā)給了俞文雅,附上一行字:“真好吃!”俞文雅立即回復:“放一放更好吃?!蔽艺f:“不會壞嗎?”她說:“不會,放一年都可以。不過打開的不能放,打開的,冰箱可以放兩三天的?!蔽艺f:“謝謝提醒。”其實我知道,打開的食品,冰箱也不能存放太久。我想到她說過,有人偷吃別人存放在冰箱里的食品,便想到了李志剛。要不了幾天,李志剛就要被辭退了,他要吃就吃吧。我朝李志剛所坐的位置看看,只是下意識地一看,就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桌子上那瓶插滿綠蘿的瓶子,居然和我面前這個黃桃罐頭瓶子非常相似。我立即起身去查證,把我吃了一半的罐頭瓶子拿過去比較,果然是一樣的瓶子。我立馬就想到這樣的畫面:李志剛偷吃了俞文雅放在冰箱里的半瓶黃桃罐頭,被發(fā)現(xiàn)后,惹怒了俞文雅,把半瓶罐頭往李志剛桌子上一扔,說:“送你了!”李志剛便喜滋滋地享用了。吃完以后,洗刷了瓶子,剪了一把綠蘿,插到了瓶子里。
“吃黃桃罐頭啦?”吳婧在微信里和我說話。
“真神啊,你怎么知道?”我立即回道。
“猜唄,看你中午那開心勁兒,哪能等得及啊,怎么樣?好吃吧?”
這話說的,好像不是在說黃桃罐頭,好像在說俞文雅。我的腦海中也立即浮現(xiàn)出俞文雅那美麗的形象來。老實說,她不太像黃桃罐頭,黃桃罐頭雖然清爽,略有些甜膩。如果一定要拿水果做比喻,她有點像南方的楊梅,但我馬上就打消了這樣的比喻,因為楊梅除了甜爽外,還有一點點酸。俞文雅不酸。
“怎么不說話?”吳婧還停留在她的思維中。
“挺好吃的。”我說,“冰箱里還有一瓶,留給你們吃。”
“得了吧,人家是專送給你的,我們哪有那口福啊,你自己享用吧。不和你說了,我練瑜伽去了。”
吳婧才酸呢,不過她沒有楊梅那味。
辭 職
周四了。星期不過三,過三沒時間,都周四了,大家心情有所松懈,下午剛到下班的點,平時幾個說得來的,便扎在一起閑聊,聊即將到來的元旦小長假去哪里玩。俞文雅也罕見地參與了我們的討論。她還給出了建議,認為大冬天的,可以去南方的城市,杭州一帶應該不錯,嘉興啊,湖州啊,都好,還說她還沒去過杭州,沒看過西湖。但有人否決了她的建議,說時間不夠,才三天,根本不能盡興。也有人建議周邊游。大部分人認為,周邊沒什么好玩的,山是光禿禿的山,水是冷冰冰的水。就在我們?yōu)槿ツ睦锿娑懻摃r,李志剛把吳婧叫到了小會議室。我們聊天也就結束了,各自收拾東西準備下班了。
不消幾分鐘,吳婧和李志剛就回來了。
大家也陸續(xù)下班了。當辦公室里只剩下吳婧和我時,吳婧突然從座位上走過來,對我說:“葛老師,我犯了個大錯。”
我看她似笑非笑的樣子,并不像犯了大錯的人,便說:“能犯什么錯?你都是一貫正確的?!?/p>
“你知道李志剛找我干啥?”
“干啥?”
“辭職?!?/p>
“那不是正好嘛?!?/p>
“什么正好???人家難受死了?!眳擎哼@才收斂臉上的似笑非笑,做出要哭的樣子,“肯定有人透露給老李了……都怪我。”
原來她糾結這個事。
“這個重要嗎?”我的意思是主動辭職和被動辭退結果都是一樣的。
“當然,除了你,我只和俞文雅說過……她不會告訴李志剛吧?”
說到俞文雅,我就不想接茬了。言多必失,吳婧太聰明,我不想暴露心里的秘密,就算吳婧多次暗示她已經(jīng)知道我暗戀俞文雅的秘密了,我也不能再讓她識破一次。然而,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幾天后,也就是新年的第一個周末,俞文雅也要辭職了。
吳婧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以為是開玩笑呢。她卻千真萬確地說沒有。
我震驚了。俞文雅就在我旁邊。她現(xiàn)在一點異常也沒有,還在有板有眼地核對文稿。但是,她明天就不來了。從明天開始,我們就不再是同事了,就不在同一間辦公室了,有可能,我們也從此不再聯(lián)系了。怎么會這樣呢?我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我就給她留言,我不能問她為什么辭職了,只能向她祝福,祝福她未來一片光明。她沒有回復我,快下班時,才說:“謝謝葛老師,換個環(huán)境也好——正好我也干膩了。”看來,她是下定決心了。我心里難受,真的很難受,還夾雜著失落、遺憾、惋惜等復雜的情緒。兩個多月來,我每天的出門上班,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要看到她,每天上班,我都心存希望,心懷美好。同樣的,每天下班,看著她離開了,就有種淡淡的失落,就期盼著明天早早的到來。她怎么會突然辭職呢?干膩了?肯定不是她說的理由,肯定還有別的隱情。我又給吳婧留言,讓她再勸勸俞文雅。吳婧復回說:“勸了,沒有用。我了解她,很固執(zhí)的,決定的事,從不悔改。唉,兩年多了,還是有感情的。算了葛老師,天要下雨,下一句怎么說的?隨她去吧。李志剛辭職了,她也不干了,正好大家都清靜?!?/p>
這是什么意思?吳婧的話讓我納悶了,李志剛的辭職和俞文雅的辭職怎么能相提并論呢?“大家都清靜”是什么意思?莫非她在向我暗示什么?
講座上
我不太關注我們的群了,無論是QQ群還是微信群,更不會在微信群里說話了。以前我會沒話找話地說點什么(甚至上傳照片),是想引起俞文雅的注意——她當然不會接我的話茬,但偶爾也會說句什么,比如我的話里錯了個字,她會糾正,比如順著別人的話,她也會發(fā)表個人的觀點?,F(xiàn)在想來,這個群存不存在都無所謂了,因為俞文雅退群了,辭職第二天她就退群了。我一直擔心俞文雅會把我的微信拉黑,又不好意思核實。從前會有工作上的事作為借口,現(xiàn)在很少能找到合適的借口了,但我還是在她退群不久后,問了她:“俞姑娘好,在哪里上班啦?”
我料想她不會回復的,她果然沒有回復。讓我稍稍欣慰的是,微信還暢通。微信能暢通,我們就有保持聯(lián)系的希望。沒想到隔了一夜,第二天七時許,她回復:“謝謝關心。”
雖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能回復,已經(jīng)很讓我開心了,甚至有點感激她的意思。我又說:“現(xiàn)在辦公室里很冷清了。”
說過又后悔了,依她的敏感,肯定會以為她在時是很熱鬧的,“熱鬧”可不是她的個性。再說這句話也不像是夸贊她的話,我趕快撤回,換一個語氣說:“有空回來看看啊,大家都想念你呢。”
這回她真的沒有回,隔了一天也沒有回。
轉眼就過春節(jié)了。一場新冠病毒席卷全國,各種真假消息滿天飛,大家都自我隔離在家里。
我通過微信祝她春節(jié)快樂。她同樣回復了一句春節(jié)快樂。我給她發(fā)了個紅包。畢竟過年了嘛,發(fā)個紅包也不算冒失。她回了個“謝謝”,沒有收紅包。二十四小時過后,紅包退回了——這也符合她的個性。
時間很快到了五月中旬,我看到朋友圈有人發(fā)了個閱讀分享會的信息,有關汪曾祺及其作品的,五月十六日是汪曾祺逝世紀念日。我是資深的汪迷,決不能錯過這個機會,何況這是自我隔離后,看到的第一個公開活動呢,便在規(guī)定時間趕到了會場。
再次讓我沒想到的是,在這間不大的會場里,我遇見了俞文雅。我們幾乎是同時看到對方的,雖然都戴著口罩,但還是認出了彼此。分享會還沒有開始,主講嘉賓可能因為塞車,還沒有到,會場里有點亂,因為座位已經(jīng)坐滿,我和俞文雅都站在后排。我是在想找一個舒適的位置時,和俞文雅不期而遇的。俞文雅稍稍地抬著頭,眼睛里掠過瞬間的驚喜,又恢復了理性地微微笑一下,表示問候。我聽到我的心在“怦怦”亂跳,緊張而慌亂地說:“來啦……”
“這么多人……”
“是啊……今天沒上班?”我說過就后悔了,今天是周日,當然不上班啦,沒等她回答,我又說,“這么巧,會在這里遇到你?!?/p>
“是巧?!彼琅f保持慣有的平靜。
我發(fā)現(xiàn)她頭發(fā)比離職時長了些,人也略略有點消瘦,穿一件淺灰色的短風衣,里面是她以前穿過的煙栗色毛衣,人很清爽?;蛟S是不斷有人進來,也或許是我故意引導,我們被挨到一個角落里,這樣,我們輕聲交談,就不會影響到別人了。
“還不知道你在哪里上班呢?!蔽艺f。
“哪有班上啊……在家看看書?!?/p>
“也好……沒上班也好。”我想,沒上班,辭什么職呢?她的辭職,可以說虧大了,因為新冠疫情期間,不上班也能拿到工資的。她這一辭職,就沒有收入了。當初她辭職時,我以為她已經(jīng)留好了退路呢。
俞文雅突然一笑,又詭秘而調(diào)皮地說道:“怎么就你一個人?”
她語氣轉折太快,我有點沒反應過來,結巴道:“就……就我一個人啊?!?/p>
“吳婧呢?你們沒一起來?!?/p>
這是從何說起?吳婧怎么會和我一起來?俞文雅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從來沒和吳婧單獨參加過什么活動???僅吃過一次飯也是被動的。
俞文雅見我猶豫,掠一下頭發(fā),又追問道:“怎么沒一起來?”
“她怎么會和我一起來?她還以為你的辭職和李志剛有關呢。”
“莫名其妙,是說她自己吧?”俞文雅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了,聲音像氣息般地輕聲問,“你說我……辭職?”
“是?。俊?/p>
“和李志剛有關?”
“是啊……”
“吳婧說的?”
“是……”
俞文雅的眼睛一直看著我,看得我心里發(fā)虛,幾秒種過去了,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正在積聚著淚水。
我有點疑惑了,強調(diào)道:“當然……我不信?!?/p>
“我沒有辭職?!庇嵛难怕月约又亓苏Z氣,“吳婧通知我,是你把我辭退的,而且是大老板的安排,她就是想留,也留不住。至于李志剛……真是笑話,誰知道她怎么編排出來的?!?/p>
“啊?”俞文雅的話驚到了我。我辭退了俞文雅?吳婧轉達的是我的通知?這劇情反轉太快了吧?怎么會是這樣?我腦子有點亂了,想理一理思緒,可越理腦子越亂。分享會已經(jīng)開始了,主講嘉賓正在說著什么,可她說什么,我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
我看到俞文雅思想也開小差了。她肯定也被我的表情驚到了。她湊近我一點,小聲道:“不是你辭退我的,是嗎?”
“當然!”我使勁地點頭,肯定地說,“怎么會呢?”
她看著我,等我說下去,可我真的不知如何表白。
“我還欠你兩瓶黃桃罐頭呢。”她立即轉移了話題。
“……是啊?!蔽倚睦锔袆恿?。
她的胳膊就在我的身邊,我碰了她一下,悄悄抓住了她的手。我感覺到她的手很冷,并且在微微地戰(zhàn)栗。
咳 嗽
第二天是周一,我來到編輯部。編輯部和往日一樣的安靜,大家都在按部就班的工作。我坐下后,下意識地覺得身邊的俞文雅還在專心致志地看稿子。每次都這樣,都仿佛身邊有個人,每次又都很快地知道,俞文雅已經(jīng)辭職了?,F(xiàn)在我知道了,她不是辭職,是被我“辭退”的,這一字之差,差別可就大多了,差一點毀了我們。
不知道誰在我的桌子上放了半盒草莓。我們編輯部的好傳統(tǒng),就是常有人帶好吃的來,每人分享一點,不需要說感謝一類的話,吃就是了。我拿起一個草莓,看一眼吳婧,她跟我嫵媚地一笑,說:“新上市的?!?/p>
我就知道了,草莓是她買的。
就在我吃草莓的時候,吳婧突然咳嗽起來。
吳婧的咳嗽劃破了編輯部的安靜,并且剛開了個頭就不可遏制,就一聲接著一聲了。這讓我想起了當初俞文雅的咳嗽。俞文雅的咳嗽,給我們編輯部帶來了一連串的變化,意想不到的變化,先是李志剛不失時機地向俞文雅獻殷勤,被吳婧辭退了,接著吳婧又辭退了俞文雅,跟我說是俞文雅辭職的,并在俞文雅面前“栽贓”了我。那時候,“新冠”還沒有暴發(fā)。這回吳婧又感冒咳嗽了,該會是什么預兆呢?我用微信告訴俞文雅:“吳婧咳嗽了?!?/p>
俞文雅馬上回了個會意的笑臉,說:“你們編輯部是不是有人咳嗽就會出事?”